我把枕头从窗台收回来放到床上,发现楼下马路对面一家小饭馆的窗户正往外冒着烟,想必那股菜香是从这儿飘出来的。辣椒炒肉的香味儿对胃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就想一会儿去那儿买一份,顺道再带几个馒头回来一起吃。拿了钱才要走,又想她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最好能泡泡脚,就去水房把屋里的热水瓶全装满,把茶几上的垃圾收起来带出去。
出了门,心情和在屋里时完全不一样。独自漫步在陌生的城市感觉很新鲜、很奇特,思维也变得活跃了,脚下像生风了,轻飘飘的。去那家饭馆一问,人家说辣椒没了。我问附近哪有卖菜的地方,能不能买回来帮着炒一份。那家饭馆的主人是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见我就想吃那个,也还痛快,说:“行啊,你想吃啥买过来我帮你炒,你看着给我点加工费就行。”
我就去她说的菜场买菜。这是我头一回一个人去菜场买菜,很有点居家过日子的味道。我回想着在家时跟三姐上街怎么买的,就模仿着跟人家小贩砍价,却把人家逗得直乐。我要买一斤辣椒,一称是一斤三两,不愿意重新挑拣,就给了一斤三两的钱。接下来买肉,和辣椒一样,总是比你要的多一些。我怕不够,又买了西红柿和鸡蛋。买鸡蛋时我长了个心眼,说就要六个。一称,七两多一点,就给了七两的钱。
把东西送给老板娘,她问现在就炒吗?我说等一等,跑回招待所一看,她们还没回,就说再等等。老板娘说:“你不能太晚了,我外甥女明天结婚,想早点回去帮忙。”我就说:“再推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不管她们回没回来,你都可以炒了。”
老板娘人还是挺好的,等了快一小时才帮我炒。她们还没回来,看来都被帅哥勾住脚了。拎着炒好的菜往回走时,我突然想:如果她们是我的家人,是丈夫和孩子,等待中的感觉又会是怎样呢?此刻,西红柿炒鸡蛋的味道和辣椒炒肉的味道混起来,酸溜溜的在我两腿边荡来荡去。
就想那种感觉或许就像这些菜的混合味儿,失去了本来的纯色,好不到哪里去!搞不好,还多了好多牵挂和担心。
跃上路边的水泥路牙,一边找着平衡一边往前走,真像是一个人在旅行。只是,这行程十分短暂。我把买来的菜放到茶几上,怕凉了还在下面垫了块毛巾。等了一会儿,又怕菜坏了,赶紧接了盆凉水,把菜放到饭盒里,用冷水拔起来。屋里全是酸溜溜的辣椒西红柿味儿,让我想起学校的泔水桶。她们还没有回来的迹象。我也饿过劲儿了,一闻到那股味就恶心,以至于无法呼吸,最后干脆把菜放到窗台上。
我精心准备的这顿晚饭,她们最终也没能吃上。她们从航校回来时九点多了。来回二十多里的路程让她们筋疲力尽,话都不想说,脸不洗,牙不刷,倒头就睡。
两个人睡在棕床的感觉很不好,总是往中间堆。往床边靠了又靠,就有立在悬崖边的感觉。班长睡得死猪一样,可能太累了,万小桐和她一晚上轮着打呼噜,说梦话,搞得我一宿都没睡。第二天早晨起来,班长一睁眼,就问:“哪来的酸辣椒啊?”
我从沙发上欠起身,指了指窗台。
“哟,你买菜回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啊,走那么多路,真是饿死我了。”班长说着,光着脚就往窗户跟前走。我心想:那要吃了不拉肚子才怪,几步冲过去拦住她。
“别吃了,肯定坏了,还有馒头和豆腐乳。”
班长也不理我,走过去把我昨天买的菜拿到茶几上,满怀希望地打开来,却呛得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尽管如此,她还是仔细看了都有哪些菜,对我说:“刘楠,真对不起,肯定等急了吧?你怎么不先吃啊?你看看都快坏了,不吃多浪费啊。”说着,用勺子拨拉里面的肉片和鸡蛋,又咂了咂嘴:“哎哟,肉还不少呢,鸡蛋也比咱食堂放得多,这要扔了,真可惜。”
万小桐凑了过去,往里瞅了瞅,也有同感:“要不我拿去找个地方热热?”
想必她俩不再睡了,我便起来奉陪。不一会儿,那屋的丫头们也过来了,一看到茶几上辣椒炒肉,都说这个菜肯定不会坏,拿到值班室找个电炉子热一热保险没事。万小桐就拿着袋子去热菜,等一行人吃完馊味的剩菜,精神头又来了,都嚷着今天去湖那边玩,想必是在路上商量好了。我问昨天都看到啥了。小满瞥了我一眼,下巴就戳到天上去:“不告诉你!谁让你不去呢?我们可是看见好多帅哥,比于辉、王亚南他们都帅!那才是真爷儿们。”
班长就乐,说:“你这不等于告诉她啦。人家刘楠怕你饿着,给你准备菜饭,你就这样对人家啊?太没良心了吧。”
我心想:这些见异思迁的丫头们,眼睛里只有男人。就问班长见到三哥了没有。班长犹豫了一下,看看她们几个。苏萍正朝班长挤眼,让她别说。我就明白了,她们白跑了一趟,肯定没见到三哥的人影儿。
我很想延续昨天那种情绪,让自己沉静一下。班长却说:“没想到他们那么忙,本来还以为他们请假和我们一样呢。可人家靠天吃饭啊。前些天这儿下雨,也没飞成。今天晚上他们飞航,正准备呢。队里的干部说,飞行期间,电话不能接听。因为我们也是军人,才特批三哥接了电话。”
她略略有些沮丧,我说那就去湖边玩呗。她一听这个,眼睛顿时亮了,对我说:“刘楠,我们昨天在路上说好了,咱们今天两人一对,扮恋爱中的男女。一人扮男,一人扮女。”
“为啥要这样?”我觉得有点幼稚。
“我们去的时候,碰到一对年轻夫妻打仗,相互骂得可难听了,哪痛往哪戳。我当时就想如果我要是男的,一定会好好疼自己的女人。苏萍不信,我说要不今天咱们实践一下。我扮男,刘楠你扮我的女朋友,你看如何?”班长眨着她的绿豆小眼,殷切地望着我,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个子高,谁扮我的女朋友?”陈淑芳立马响应。
“我扮你女朋友可以,但你得帮我拿包。我累了,你得背我。”小满说。
陈淑芳有点犹豫,但怕别人笑话她,就说没问题。
“扮男的得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累活、苦差事得抢着做,别累着自己的女人,这是一。至于其他的你们自己发挥。玩回来咱们评比,谁输了谁请客。”班长说。
万小桐轻轻碰了一下班长:“你不和我一对了?路上不说好的吗?我当男的,你当女的。不是我吹,我保准比你当男的要好,因为我懂男人,知道他们喜欢什么。”
“那不算数,你不能拆散我俩。要不这样,你和苏萍个子差不多,你给她当男人吧。”
苏萍这回不好推辞,就爽快地拍拍万小桐,说:“哥儿们,一会儿看你的啦!我觉得,咱俩肯定赢。”
也许我昨天一人在家想了很多,今天再参加这类游戏,心里就有点排斥。可大家一起出来玩,怕扫了她们的兴,就跟着她们瞎起哄。走前,我们买了好多吃的东西,准备在湖边野炊。万小桐除了大家一起买的东西,路上还给苏萍买了两次冰糕,深得苏萍赞赏,说自己找对了人。班长摸摸兜也要给我买,我说不想吃那凉东西,班长就把我的包拿过去。
陈淑芳也不落后,一上路就帮小满背着挎包,还扛着一捆从招待所借的野炊用的大雨布。因为个子高,胸比较平,她扮起男人来很像那么回事。
小满得意扬扬地挎着她,陈淑芳也轻揽了她的腰,惹得路边不少女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班长的脸太白了,穿上那身藏青色夏日制式短袖猎装,就像到下面检查工作的中年女干部。我穿着三姐的淡蓝色连衣裙,小满就悄悄耳语,说我俩像母女。万小桐把班长没收的那条兜屁股裤穿上了,上身是件白的确良衬衣。苏萍穿了件藕色的连衣裙,戴了顶宽边草帽。
万小桐不敢揽她的腰,苏萍也不好意思挽她的臂,两人若即若离地往前走,像一对感情平平的姐妹。
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远处那片湖好像还在原处,才发现那儿其实很远。走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前面路上有辆马车,班长就悄悄拉拉我,让我快些走,去搭那马车。她们几个不知道我俩的用意,还在那儿慢腾腾往前挪,就看班长跳上了马车,跟那车把式说了什么,接着把我也拉上去。班长扶我上马车的样子,很像王子把灰姑娘请上他的童话马车,让我真有一丝春心荡漾之感。
小满也要上来,车把式说不行,人多了马拉不动。班长就让她们把手上的东西都放到马车上来,也算减轻了她们的负担。小满就嚷嚷:“用不着评了,冠军肯定是班长的。人家不但让女朋友坐了车,还帮别人减轻重担,不评她评谁?”班长朝我笑笑:“怎么样,刘楠?嫁给我没错吧。”
惹得车把式好一会儿表情都怪怪的,以为拉上了两个疯子。
我和班长先到了湖的近处,才发觉不像想象的那样,根本无法走到湖边。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野湖,地面与湖水间隔着一大片沼泽,而那银色的湖面就像是这片沼泽的眼睛。班长扶着我朝里头试了试,说脚都踩不到底,太危险了,还是在岸边玩吧。我们在湖边找了一块干燥的空地铺上雨布,把野炊用的东西拿出来,忙活了不一会儿,身上湿个精透。
班长一看当头烈日,又把地点转移到离湖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柳树下。
四周很宁静,连个人影都没有。时近正午,太阳把一天里最高的温度发挥出来,洒向大地。来时看到的那层薄薄的水雾,经过阳光的照耀完全消失了,与夏日的湖光融为一处美丽的景致。我突然想:昨天之所以那样思绪万千,无非就是想忘掉和于辉的那些个经历。那天,二哥把我拉出饭馆时,他都没出来看一看,他甚至连个电话都不肯打过来。看样子真如他所说的,他要放弃了,因为他不想那么累。现在,我终于也能喘口气了,不像昨天那样陷入哲学般的沉闷里。眼前这片宁静的湖水,这个存在于世人眼界之外的荒凉美景,让我想到自己的未来。
我发现正是因为我如此看重自己的未来,才让自己的爱情如此负累。
我想得太多了。现在放下于辉,放下他那个干部部门的哥哥,我的人生也许就像眼前这个野湖,就像那层薄雾,虽然迷蒙,但经过阳光照耀,同样能放出华彩。
或许我沉默了太久的时间,班长有些担心地拍了我一下。先前,她也在望着那片湖水。我们这对假夫妻,竟像陪伴了多年、一起走过不知多少坎坷岁月的老夫老妻,默契地尊崇着彼此的宁静,好让各自的灵魂单独歇息一下。
“班长,谢谢你这次带我出来。”我心底真的涌上一股感激之情。我从不否认我一直都很感激她。她让我目睹了自己那么多次的成功,放了那么多不大不小的“卫星”。但现在,我只想独自承受一次失败。在这场乱哄哄的游戏中,我终于看到过去的那个自己正在悄悄离我而去。
“刘楠,想什么呢?”班长的视线仍停在湖面,或许她觉得留给彼此的时间可以了,率先打破沉寂。
“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我同样没去看她,觉得如果此时去看她,就像偷窥她的内心一样很不礼貌。
“其实有些事情原本是不需要想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意想不到事发生。像地震、雪崩、洪水,说来就来了,你努力构建的一切,都会在这些劫难中化为乌有。”
她突然变得伤感起来。我很想转过脸来看看她此时的表情,可又怕影响她此刻想宣泄的心绪,就默不作声地候在一边,静待她一吐为快。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着可以影响到她心情的元素,结果我想到了舞会。班长让我再次想起于辉。莫非那天晚上他跟她说了什么,让她突发奇想要带我们旅行?舞会的第二天,她回来也没说自己干啥去了。苏萍问她,她说家里来人了,一句话便打发过去。现在看,她根本就不想提那天晚上。
“那些东西放在今天来看,太微不足道了。”她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又像对回忆中的一些事情给予回复。喃喃的声音让我几乎听不到。她仍望着那片湖水,料定我在听,继续道:“我当班长这一年来收获最大的就是学会了包容,学会了同不同的人打交道。因为当班长,你就得认真去挖掘班里每个人的优缺点,就得像家长那样对待每个不同性格的孩子。光吃饱、有衣穿还不行,还得让她们进步成长,挖掘每个孩子的潜力。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家长,班里的人就像我的孩子。像夏杰屋那姐四个,都是老实能干活的孩子,家里的围墙要是倒了,她们准不是偷懒耍滑的那些个,她们会把家里的围墙垒得又结实又美观。咱屋的小满、小桐,别看整天叽叽喳喳的,其实这也是家里的宝贝。要是家里谁受了委屈,肯定是她俩最先跳出来打抱不平。苏萍和陈淑芳是家里的大姑娘,爱美,也知道怎样收拾家,她们是咱家的外在形象代表。”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让我陡然紧张起来。我不知道她会怎样看待我?
我知道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她的目光还在那片湖上,像被湖心久住的一个神灵定住了,但这丝毫不妨碍她的思绪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你想知道你是哪类孩子吗?”她低头笑了笑,像是想到好笑的事情,又像是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好笑。
“你是那种能出门挣钱的孩子,你能给家里带来荣耀、生机和活力。你是家长最疼爱的,也是承受最大压力,能挑起家庭重任的那个孩子。”
班长说到这儿,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如果这话出自自己的亲生父母,或许我还不会有这般感受。但它出自一个同龄的女孩嘴里,就觉得她太了不起,她为这个虚拟的家付出得太多了。仅就这些缜密的心思,就让人心酸不已。
“嘿,嘿,你俩坐在那儿真像两口子啊?”沉寂中,我们身后突然有人在说话。
回过头,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我们身后。从她们的表情看,想必是听到我俩刚才的谈话了。看着那些熟悉的脸,有那么一会儿,我突然觉得像回到刚入校的那会儿。只是很快,我便否定了这个念头。我知道我们永远回不去了,我们只能不停地前行。不管遇到什么,那个前行的方向就像生命的方向,一节一节地清算着我们的每一天。
班长清了下嗓子,像是唱歌的人重新要找个调儿,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她们说:“你们这帮鬼东西,到了也不吭一声。”
“想吭来着,可看你们情意绵绵的,就不忍心啦。”苏萍把玩着手里的大草帽,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
“咱们照张相吧。”陈淑芳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相机。班长说:“早知道你拿了相机,咱们在火车上就应该照的。”陈淑芳就腼腆着笑了笑,说:“是借人家的。”班长白了她一眼,招呼大家照相。
小满说这优胜的两口子已经水落石出了,咱们现在改为家庭大聚会吧。小满话音刚落,班长就打断她,说不好。其实有些东西是不能摆到桌面上的,一摆上来就显得有些儿戏了。班长坚持评比,说她投陈淑芳的票。陈淑芳可能还在刚才的情绪里,一时没转不弯来,笑得就有些勉强。
“恐怕这回真是我们最后一次聚会了。”班长举起杯子,“来吧,为我们的友谊和爱情,干杯。”
本来以为她会多说几句的,可她的声音鼻音很重,想必说到“最后”
二字,谁心里都难免会浮想联翩。我举起杯,朝向班长,那一刻,我仿佛真的觉得自己是家里那个出门挣钱、给家族带来荣耀的孩子,我说:“为了友谊,为了爱情,也为了你当我们的班长。”我的眼泪又流下来。她们几个也把杯子举到班长跟前,眼瞅着一场眼泪大宣泄旋即爆发,就听班长道:“别整得和真事似的,看看你们这些脸,真难看,我要是男的,白给都不要!”
我想笑,脸却很僵,苏萍突然说:“刘楠,给我们跳那个天鹅的舞吧?跨年夜晚会,你也没能展示,现在给我们跳一下吧,或许真像班长说的,这是我们第一次旅行,也是最后一次。”
她们都把目光投向我,我身上那件淡蓝色的裙子,因为她们的目光,像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样,发生了奇特的变化。我站起来,眼前的那片湖水像在呼唤我。或许多少年以前,我就在这里住过。我伸开双臂,投向湖水,我弯下腰来,亲吻着岸边。我和我的族群曾经那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今,我被遗忘在这里,等待着生命的终结。我把头深深地扎进湖水,想象着孤独的天鹅在看自己的倒影。她一定误认为那就是不离不弃,一直陪伴她的伴侣。她深情地望着水中那只天鹅,每天都来看望他。
下雪了,寒冷让湖面渐渐结了冰,水中的天鹅就要离去。她也像预知自己时日已到,她把嘴伸进湖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去衔情人的嘴,却被冰永远地冻结在了湖面。
我在夏日的午后,感受着冬天的寒冷。我三姐给我准备展示的舞蹈我没跳给于辉,却跳给了这片湖水。我看到我的爱情在这未名湖畔,像天鹅一样死去。我知道舞毕,我的那个爱情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
这一切就像预言一样准确。我跳得泪流满面,我在她们的凝视中,毫不掩饰地泪流滂沱。
这种悲哀的情绪自我和班长谈话以来就一直笼罩着我们,要不就是漫长的路程消磨了应有的愉悦,野炊很快便草草结束。因为晚上要看夜航,我们整理了一下东西,直接去了机场。起先我以为是到航校的,后来才知道航校离三哥他们训练的草地机场还有十几里路。原来航校的学生飞行训练并不在校内,而是在他们所说的“外场”。飞行学员学理论课,做地面练习时在校内,只要离地起飞,就都在外场进行。而且,还知道了他们没有星期天,只有休息日和飞行日。他们和其他的军事院校不一样,他们要放了单飞,考核合格,毕业分到部队才能休假。由于我昨天没去,路上她们给我补了好多课。
“这是我的失误,本来我还寻思他们放假后和我们一起玩几天呢,谁寻思他们现在是最忙的时候。再过几天,就是放单飞考核了。”班长说。
“真好听啊,放单飞。”我重复道,觉得这三个字里好像有很多寓意。
“好听是好听啊,可不那么容易过关。放不了单飞的学员就被淘汰了。他们校是百分之六十左右的淘汰率。”班长说话有些喘,可能累了,要不就是天太热。我把她手里的挎包抢过来,让她把外面那件厚衣服脱下来。
她却搂住我,大大咧咧地又跟她们吹:“看吧,不是装的,还是我老婆知冷知热。”
“从现在起,男扮女游戏结束。”我跟着说道。一天里走那么多路,真是疯了。如果真像班长说的那样,明天还是按计划返回的好。在这儿待着不能见面,还打扰人家。就悄悄对班长说:“明天咱们还是回去吧。”
班长像是有些恍惚,她看了看我,说:“怎么,我没告诉你吗?我三哥明天中午跟我们吃饭,我们明天傍晚的火车,我哥已经让人帮我们订票了。”
“可能你们昨天回来太累了,忘说了。”我说。
走到草地机场,天已麻麻黑了。因为是军事区,外人不让进,我们就找到一处离跑道最近的土坡上,观看三哥他们起飞。机场上没有灯,飞行道上一盏盏的马灯,散着微弱的光亮,延伸到跑道尽头的灰暗里。
西边空中残留的一点点晚霞,被乌云一样的黑边慢慢包裹起来。在那些即将升空的飞机旁,我们能感觉到有人在动。当我们看到一个个矫健的身影爬进座舱时,真希望三哥能知道我们在注视着他们。飞机起飞时突然发出的轰鸣,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让我莫名地亢奋起来。我们又开始新一轮焦灼的等待。
那些飞机终于起飞了。随着一阵阵犀利的声响,飞机托着橙色的火焰滑向天空,在夜幕上划出一道绚丽的彩虹。那一刻,给我的震动,是穷尽十八年的岁月,都无法诠释的。我只能发出最简单的“啊”字,来形容此刻澎湃的心绪,仿佛多一个字都会让人觉得矫揉造作。尽管我自视清高,觉得经过昨天哲人般的思考,应该不会像她们那样疯狂,但是,我还是被眼前的气势折服了。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就起床梳洗打扮,本来一人能吃两屉肉包的,今天却喝了不到半碗米粥,就嚷着喝不下,要去门口迎三哥了。我们像一群花蝴蝶一样坐在招待所门前的台阶上,不时朝远处的路上眺望,因为前面有一段路地势很洼,我们都怕错过最先看到三哥,就时不时站起来朝那儿望上几眼。马路对面小饭馆的老板娘就以为有人要结婚,我们这是在迎新娘子,特意跑过来寻问。
“我们在等很特别的人。如果你家有好菜好饭,我们就到你那儿吃中午饭。”班长大度地对她说。老板娘顿时笑容可掬,拿出对待贵宾的神情对班长说:“不瞒你说,我今天眼皮一个劲地跳,就觉得要有贵人来。这不,孩子他爸正要去买肉呢,你们要来,给你们捎条鱼回来怎么样?现在正是鱼肥的时候。”
班长就说,好,中午给我们再加一条糖醋鱼。我们心情都很好,昨天晚上见过他们飞夜航,今天要见本人,心情都格外激动。尤其是三哥——我们只听其名,未见其人的帅哥,更是吊人胃口,都想第一眼看到他。所以,班长和老板娘说的啥我们都没在意,随她安排。
快十二点的时候,还不见有人来,丫头们就有点泄气了。万小桐让班长去值班室打电话,问问情况。班长说:“放心吧,他肯定会来的,不来我到学校抓也得把他抓回来。”
“你要抓谁啊!”一个身穿飞行服的英俊男子从低洼的路面走过来。
班长一见这人,疯了一样冲过去,跳到那人身上。不用问,他就是我们望穿秋水,等了一上午才等到的三哥。
“我简直不能呼吸了。”万小桐喃喃的声音很温柔。我也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班长的三哥真有那么帅。
三哥见我们都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推开班长,对我们招了下手:“你们好啊,姑娘们!”
班长见状,连忙拉着他的衣服走到我们跟前,把我们一一介绍给三哥。旋即,又把三哥往我们跟前一推,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家的家宝,我三个哥哥中最帅的一个。看看,我没说错吧,多帅!”
三哥身后那两个曾经来接站的战友就偷着笑。三哥佯装生气地点了班长额头:“你看看你,哪像个班长,就一兵油子!”
“我们喜欢兵油子班长。”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地插话道。三哥一怔,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才发现我与其他人有些不同。
“看吧,老哥,你也不想想你这是在哪里,还敢说这样的话?就难怪我的搭档不高兴喽。”
“王坚也是我们班长,过几天,第一批放单飞的就有他。”川音普通话的战友对我们说。
三哥瞅了他一眼,好像嫌他多嘴。他那一眼让我顿觉他是个极其敏感的人。我不由得想到于辉,心想就连他也不及三哥一半的敏感。三哥那洞穿一切的眼神,看人就像要看到骨头里。跟这样的人一起吃饭,该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啊。
老板娘那略显脏乱差的小饭馆里,猛地坐进三哥这样高级的三个人,顿时蓬荜生辉。老板娘似乎也明白来客的高端,执意要把那些菜做得能够配得上用餐的人,真是下足了功夫。不管什么菜都用香菜镶了花边,用黄瓜、西红柿切些花形点缀一番,搞得我们请客的人都觉得过了。但是,这些还不算什么,更为不可思议的是三哥不可一世的牛气,他拒绝吃任何东西。他的战友吃得也不多,但每逢上菜时,会客气地夹两筷子意思一下。但三哥不行,他一点也不沾,就连小店的茶水也不喝。班长不在乎他这样是因为她是他亲妹妹,可我们呢?他怎么也应该给我们留一点面子吧?这顿饭不管怎样也花了我们不少钱。但三哥就是三哥,他仍按他的逻辑行事。
他在桌前坐了不多会儿,就让我们领悟到了什么是黄金堆出来的人。
“我们能有今天,可是花了纳税人一个等身高的黄金。我可不想因为这顿饭出什么差错,影响了放单飞,因为那是决定我命运的关键时刻。我不能有半点失误,断送自己的前程。”他毫不掩饰地对我们解释。当然,他也说了好多客气礼貌的话。他牛气归牛气,可对我们还是那么的彬彬有礼,就让人不好意思跟他较真了。
“啥是放单飞,就你一人飞吗?”万小桐一反往常的大咧劲儿,怯怯地问道。
“对,放单飞的一切动作都由学员自己来操作。它是考核一个飞行学员能不能独自飞上天空的一个标志性考核。”三哥善意的目光在万小桐脸上扫了一下。
丫头们能跟三哥这样的男孩吃饭,真是乐得找不到北了,哪还管他牛不牛啊,都抓着他问这问那。就因为他比那两个男生高半头、长相英俊些,这会儿像王子似的被她们恭维在话题中心。
他说了好多话,我却时不时地开一会儿小差,似乎有意识地在抵御着什么,谨防自己会落入什么陷阱一样。
“……我们是人类,同时也要成为另一物种。放单飞是决定我们能否成为另一物种的关键。我们要成为鹰类,我们必须摆脱人类的一些习性。我们要比常人更能掌控自己,直到我们最终成为天空的主人,成为鹰族的同类……”
他的话和班长一样多,他说的时候,那两位战友和丫头们一样,一直用那种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口齿很清楚,比播音员的语速还要沉着。在他说的那些话里,总是有只言片语不时在我脑子里穿梭。
比如“放单飞”“摆脱人类的习性”“另一物种”“等身高的黄金”“掌控自己”……
三哥就那样看着我们吃了一个午饭。我们走出饭店时,老板娘因为三哥没吃她做的菜,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尤其是那条鱼,老板娘说什么也要给我们打包好,让我们带到路上吃。三哥说天热,会吃坏了肚子。
老板娘不让,说没几口肉,几嘴就吃完了。我们只好带着班长点的那条鱼上路了。
三哥的战友叫了出租车,又买了好多糕点和水果,非要把我们送上火车。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脑子还是三哥刚才说的那些新词,“放单飞”
三个字就像是三把小铁锤,在不停地敲我的脑袋。我心想:我啥时也能自己一个人飞呢?
我承认三哥身上有种诡异的魔力,很吸引人,也很诱惑人,可我害怕稍不留神,又落进那个不见底的情感深渊。我不否认在这特定的环境里,我其实和她们的心境一样,对那种魅力十足的男人尤为关注。特别是当你看到一个能驾驭钢铁飞上天空的男人就站在你面前,用和蔼可亲的笑容看着你,用那种能熔化铁块的眼神温暖着你时,除非你是死人,否则,谁都会心动不已。
月台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三哥他们穿的飞行服引来好多女孩的目光,有几个胆大的还要和三哥合影,被三哥婉拒了。丫头们非常舍不得和三哥就此分别,傻乎乎地围着三哥,谁也不肯先上火车。这种情况下我也不好先上车,就候在车门前。她们与三哥说话的样子让我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那时候我和她们一样,一见到这类的男人,人就莫名地紧张起来。这趟旅行,我发现自己变了好多。
三哥似乎感觉到了丫头们的心,他微笑着走上前,拥抱了每个人。
他与万小桐拥抱时,还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大声说:“谢谢你的礼物,我会好好用的。”三哥大声说出对万小桐的感谢,让我们顿生妒忌,恨自己为什么不给他买礼物。这会儿,万小桐竟因为这句感谢,眼泪汪汪地低着头。月台上的人因为这拥抱,投来各种意味的目光,但是三哥根本就不在乎那些。这让我又想到他的话:“我们必须摆脱人类的一些习性。”
看来,此刻他就在摆脱这些习性——猜疑、嘲讽、敌意、落井下石、诽谤、贪婪、羡慕和莫名的占有欲。
当他向我走过来,我主动迎了过去。我被他的那种奇特的东西感染了,我知道自己很想摆脱什么。但是,当他在拥抱我的瞬间,我不知怎么的,竟往旁边闪了一下。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那铁钳一般的胳膊迅捷把我捉住,拥进怀里。
“谢谢你对我妹的支持。”他在我的耳边轻声道。
那一刻,我的心融化了。我没想到他牛气哄哄的外表下,还藏着这样一颗细致的心。他骨子里的教养让人一下想到二哥——那个把我从于辉手里救下的男人。我出来后竟头一次想到他。我用力点了点头,算是给了三哥一个承诺。
火车开动好长时间了,丫头们都沉默不语,好像在回味三哥的拥抱。
那个要成为鹰的少年,是那么的善解人意,让我们敏感多情的心,禁不住为他额外地跳了好多下。
火车开出城后,当那片一望无际的原野涌进眼里时,丫头们又活过来了。她们嚷嚷着要把旅行进行到底。班长说要去只能去济南,她爸在军区开会,她得去那儿和他会合,然后一起回家。苏萍就说,你们几个回家吧,我陪班长玩几天。小满就说,济南离她家也就两站地,火车多得是,言外之意也想留下来。陈淑芳一定有她的小算盘,如果在济南停留几天,或许能见到王亚南,就也举手表示要奉陪到底。班长就转向我,看我的意见。我条件反射地点点头,但我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一路上,我都在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想于辉了,不像来时,一看到年轻些的男性,就想到他,就想从他们的身上去寻找他的影子。
但是现在,我的大脑完全腾空了,我迫切需要一些真实的、有价值的东西去填充它。
班长还在看着我,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趟旅行真是收获太大了。”我赶紧岔开她的思路。这回,她转过头,把视线投向窗外的那些风景,轻声说:“或许我们今天的举动,多少年以后看起来会觉得幼稚,但是,人生的每一趟旅行都是有价值的。”
火车驶进山海关时,我终于想好了,我准备在济南的前一站下车。
我拿着挎包去厕所想给班长写个纸条,可一抬笔,于辉却从我脑海里跳出来。我甚至想是不是三哥临别的那句感谢起了什么作用,使神灵启发我,让我告诉班长于辉不爱她的事实。但转念想班长应该知道的,舞会那晚他们曾经在一起过。那天晚上,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她和他之间是怎样的结果,她都应该比我清楚。这样一想,心又安定下来。可一想到她们一帮人还要待两天,就觉得越短越好,就写了:我要出门挣钱了。
不用等我,我会直接回家。假期后再见。末了,觉得还缺点什么,又写了:或许你很爱他,但用深痛巨创才能换取的爱不如不要!
到达泰安火车站,已是傍晚,西边空中飞满霞光。我下了火车,说要给她们买包子,怕她们怀疑,我只拿了随身的挎包。我计算着火车停靠的时间,等火车启动后,我便把包子从窗口扔进去,随后把纸条塞到班长手里。我朝她使了眼色,她一定明白那是让她一个人看的。
班长看到我在车窗外面,先是一愣,接着,那双小眼睛就因为吃惊瞪得溜圆。火车提速了,班长她们的窗口在我视线里很快成为一个昏黄的亮点。熙熙攘攘的月台安静下来,那些人流像是瞬间蒸发了,空留我一人在这陌生的车站,就因为我执意要给自己一个崭新的开端。
走出火车站,四下里皆是往来的人流、车辆,那些小饭馆、商贩摊、水果挑子热闹非凡。那个市井中的世界又回来了。我拎着军用挎包,里面只有牙刷和毛巾,为了能够顺利逃脱,我把那些吃的东西都留在火车上。我兜里还有十三块钱,为了保条退路,我先买了明天下午五点回家的火车票,就琢磨着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安排。这可是来之不易的一次旅行啊。
这时,一行人引起我的注意,那是有组织的一群大学生。他们打着泰山夏令营的旗子,走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我追上几步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停我也停,他们走我就跟得紧一些。结果他们后面的一个女生发现了我,她悄悄告诉了旁边的一个男生,那男的就走过来问我干吗跟着他们。我说:“没有啊,我也是放假来爬泰山的。你们人多,一起走不害怕啊。”他就笑笑,说:“也是,黑灯瞎火的一个女生是挺害怕的。”我怕他打我主意,就道:“还行,我是军人,胆比一般女生要大些。”
他听我是当兵的,眼睛在我身上来回扫了几扫,转过身没再啰唆。
我就跟着这些人往泰山走。到了泰山脚下,天完全黑下来。好在爬山的人很多,还有一些挑夫,往山顶运砖头。那些挑夫都很瘦,看上去不像能完成这样重体力劳动的人,但与他们对视,看到他们坚毅的目光后,我就不这么想了。他们都是些意志非常坚定的人,与这样的人一起前行,要比那些大学生好,就伴在他们左右,跟着他们慢慢往上爬。
挑夫们爬得不紧不慢,无论身边的人怎么超越,他们都处之泰然,从不打乱自己的节奏。我一开始爬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南天门。一望那几百级陡峭的石阶,就跃跃欲试,想立马征服它。这时,我身边有位挑夫也在休息,想必是登南天门前休息一下。见我要去登那高耸入云的山阶,他喊住我:“你是上去看日出的吧?要是看日出,别上去太早了,山上很冷,这个点上去要等很久呢。”
那一会儿,我心里真是感激得要命。像我这样一个无所事事,偏要感受独自旅行的人,却受到这样的人给予的恩惠,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让我瞬间与那些说着轻佻话的大学生做了比较。在我人生的第一次旅行中,提醒我注意冷暖的竟是这样一个人。我还想跟他说点什么,他却不想再多谈,抽起烟来。
我在南天门台阶下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见他起来了,也往台阶上走。
那些密密麻麻的台阶,一但迈上去,就像踏上没有灯光的山路,怎么走都觉得离尽头还那么远。我休息了几次,可是停得越频繁,身体里的力气消失得越快。我就模仿那挑夫,他走多快,我也走多快,他慢下来,我也慢,这样跟着竟真爬了上去。
山上果真如他说的那样,冷得要命,身上的汗还没干透,就被寒风刺透了。那些夏令营的大学生可能上来有一会儿了,正偎在一起瑟瑟发抖。山顶上人很多,却无法像企鹅那样仪态大方。大家都在等着看日出,有人说,如果幸运,还能看到云海。到了下半夜,山顶静得像空无一人,刺骨的寒风无处不在。冷让人们无处躲藏,恨不能钻进山体里。起先,我蹲在一处避风的石头下,身上还有爬山时的余温,还在想她们对我中途下车会怎么说,可不一会儿,那些心思就被寒冷吃得干干净净。那种绝望的、见了生人都想紧紧抱住取暖、有个地缝都想钻的念头,让我的廉耻心到了崩溃的临界点,我对日出的期待变得麻木了。我甚至想:那深痛巨创换来的爱,或许就是这种感觉。
我冻僵了,四肢蜷在地上动弹不得,要不是挑夫让我晚点上来,或许我现在可能冻死了。我昏沉沉地靠着那块石头,觉得这个夜晚实在是太长了。我不知道自己是睡过去了,还是冻昏了,等我醒来时,我看到眼前有好多只腿。我从地上爬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没有那么幸运,我的眼前没有云海。我只看到一轮红日,像图册上的那样,从东方冉冉升起,映红了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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