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周日,睡到中午才陆续有人起床。谁也没问班长几点回来的,就像她以往出去回来一样。即便问,她也是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答复你。
所以,还不如省点唾沫少操心。只要班长要做的事,你尽可放心。昨天晚上,我和苏萍还因为等她而陷入一个错乱的季节,此刻立马又被她毛愣愣脑袋带来的安全感给替代了。
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节奏。我在校庆舞会上唱得还算成功,在队里出了风头,在学校也引得人们的关注。用班长的话说,这是继演讲比赛后,我又一次在学校放了“卫星”。我给队里争得了荣誉,也能感觉到队领导对我与以往有点不同。早上从饭堂回来的路上,副教导员问我为什么没写入党申请书。我支吾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们队光班长就十二个,哪能轮到我一个副班长啊?副教导员见我不吭声,又道:“写不写是你对党的一个态度。”副教导员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为我赋予了多少内容啊,我第二天就把入党申请书交给他,以示我对入党的渴望和积极。不过,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自己是踩着班长的肩膀往上爬。
舞会结束后,大家开始忙着买回家的火车票了。班长让我们等等。
问她有什么打算她也不说,只让我们不要订票,和她一起张罗着去火车站送回家过暑假的同学。苏萍半开玩笑地自嘲说:“咱这可是把雷锋学到底啦。”班长神秘一笑,安慰道:“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周一下午,我们送站刚回宿舍,文书就在走廊里喊:“刘楠,电话。”
丫头们就起哄,说:“刘楠,你男朋友催你回家啦!”我白了她们一眼,说我男朋友还没出生呢,她们就乐。楼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文书有什么事就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谁有电话,什么人来找,就变得很透明。往值班室走的时候,我甚至想:或许真是陈浩明也说不定。没准他接了我的电报,心血来潮,等我回去一起去庐山也说不定。
我拿起电话,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于辉。他轻快的语调与舞会那晚的安静完全不同。那个含情脉脉、英俊潇洒、充满温情的于辉又回来了。
他说陆校的战友要毕业了,让我给他壮壮面儿,当一回女朋友参加他们高中同学聚会。虽说我拿他做过很多想象,但从没做过这种设想。他让我扮他的女朋友,是那种意味的女朋友吗?时隔舞会不过一天的时间,他才来找我,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跟他一起参加活动,难道他没对班长,或别的什么人提过这种要求吗?
我不知道于辉舞会之夜都找过谁,但我敢肯定他找过班长。假如与苏萍碰头的男人是也于辉的话,那么,我是他找的第三人。或许,这是他专门为我设计的,一次别有意味的告别吧。这样一想,心里反倒彻底放松下来。我突然想:既然这样,不如配合他把这出戏演下去,我答应了他。
爱情会让一个人的心变得异常敏感。因为这个约会,我心底那个刚刚被我埋藏的爱情虫子,又有了复活的欲望。我把上次偷挖的香粉和胭脂放进挎包,把舞会上扎头的黑绸结也放了进去。想了想,觉得还不甚完美,又把书包里平时用的小梳子和镜子装进去。一切停当后,又想到班长的那枚胸针。
舞会后,我把胸针还给了班长。或许假期要戴,她没把它放到仓库箱子里,而是放到床下抽屉的点心盒子里。早晨我没去吃饭,也没人注意到我。队里的丫头们早早就因舞会,而提前进入节食月。为在暑假能美丽动人一把,姑娘们的饭量变得和猫差不多,每天剩下的饭菜猪都吃不完。大徐向队里反映过好几次,说要调整饭菜结构,肉类和主食比以往少三分之一,把节余的伙食费补贴到下半年开学。副队长有点犹豫,开了两次军人大会,最后还把教导员、队长请来一起讨论才定下来。教导员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大家同意,队里不反对炊事班的意见。”
队长则一直矜持地笑着不发表意见。散会后,我们出门时,他却讪讪地瞅着我们:“这可是你们一再要求的啊,到时候别嫌伙食不好,给队里提意见。”他俩对这件事情不同的态度,让我对教导员的看法有点改变。觉得她比队长要开明,遇事也敢拍板。不像队长,一副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的样儿。
我偷偷拉开班长的抽屉,心里暗暗发誓用完就放回去。我拿出胸针,用手绢包了放进挎包。想想觉得不妥,又放了回去。可胸针一进抽屉,我又想它了。我再次拿出那枚胸针,在胸前比画了一下。这时,门外有脚步声,像是吃饭的人回来了。我赶紧关了抽屉,把它放进包里。
“你怎么还没走啊?”小满拿了两个鸡蛋,朝我伸了下手。
“这就走。”我说。
“吃一个吧?”她又朝我抬了下手,我抓了一个,跑出宿舍。走到门口,才发现挎包没带,折回去拿了挎包,心想这回别再出啥乱子。可一出楼门,又和大徐撞了个满怀。
大徐一见是我,脸上表情很复杂,先是很热情,转眼像想起前几天和我吵过架,脸又耷拉下来。
“你好。”我朝他曲了下身子,像是鞠躬的意思。他“唔”了一声,也大度地暖过脸来问:“你们班长在吗?”
“在,在。”我头也没回地说。等跑到楼西头,才发现刚才慌乱中说了谎,班长根本不在班里。就想万一他见到班长,说起来会不会露馅?
大徐似乎没想这么多,他在身后嚷道:“六班副,你慢点儿,丢了魂啊似的!”
我回头朝他挥了下手,跑到通往军人服务社的那条主路上。再往前走不了多远,就是校附属医院的东门了。我把那枚胸针掏出来,别在胸前。
为了凸显那枚胸针,我特意穿了件白的确良衬衫。为了显现傲人的身材,我特意把衬衣别进改过的军裤里,然后系了一条本色的牛皮带。胸针别在自己应在的位置,要比别在头发上有效果。别好胸针,我就躲到路边的树后,拿出梳子把头发梳到脑后,用那个黑绸结绑了一个马尾。风从裸露的脖颈处拂过,留下阵阵清凉。我觉得一下子轻松了好多,脚下也有了弹力,一步能迈出去好远。
离北门越来越近,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可待我迈出北门看到他时,心又安静下来,像为自己终于没有错过人生的这班车,而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一棵大树下面。他倚着树干的身体强壮挺拔,像是朝阳里一株魅力四射的生命,光灿灿地迎着我。他在瞥见我的那一刻,嘴里发出一声呼哨,英俊的脸上顿时绽出迷人的微笑。看着朝阳里青春四溢的于辉,我竟不敢走过去。
我看着他,突然想到他母亲生他的时候一定是早晨,一个霞辉满天的时刻。又是一个响亮的呼哨,他在催我快点过去。我慢慢走过去,看着眼睛里的那个男人渐渐清晰地聚焦在我的眼睛里。那微笑着的眉目那么柔和;那一口闪着光亮的皓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纯净;但那微微撇上去的嘴角,却背叛了他,透出他永远无法摆脱的傲慢和自负。离我一步之遥时,他的目光突然停在我的脖颈处。我以为衣服纽扣没系好,下意识地往那儿摸了摸,他才恍然醒来似的,俯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你呀,第一次约会就迟到啊?!”
我赶紧堆起笑容,把手里的挎包举了举,说刚才忘拿钱包又回去耽搁了。
“又不用你请客,多此一举。”他用指关节敲了敲我的头,接着,又装作发现新大陆似的看着我,“哟,几天不见,变漂亮了啊。”
如果他真心诚意地告诉我,我会很开心。可他偏偏用那种傲慢的、有点嘲弄人的口气讲,让人听来就不那么舒服了。我突然想自己是不是也像他那样,不敢轻易向喜欢的人流露真实的情感,总把自尊心推到前面保护自己呢?怕别人瞧不起,总想着不要让自尊心受到伤害。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我躲过他的眼神,转向路旁的一条小路。在爱情中的男女,一味强调的那点自尊,其实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自卑啊。
“你往哪儿走啊?丫头,在这边。”他几步追上我,拉着我就走。可能他流露出的关切很自然,我竟不觉得尴尬和不自在。甚至有那么一闪念,我倒真希望是他女朋友,跟他在西山游玩散步。
“去过陆校吗?”他把一条胳膊干脆都放在我的肩膀上,像搂着我差不多。我摇了摇头。
“到了那儿别怕,无论他们说什么,你一概不理,看我的就行。”说着,又像安慰我一样,紧了紧搂着我那条胳膊。
“好吧。”我拘谨地在他胳膊下面动了动,心想这回他该放手了吧?
毕竟我只是扮他的女朋友。他察觉到什么,故意地又紧了紧搂着我的胳膊,说:“咱们在路上就得演练演练,要不到那儿临时抱佛脚,会让兄弟们看出破绽的。你说是不是?”
我低头笑了笑,心想:他明明想这样的,可还是要找借口。干脆也不戳破,就老老实实地被他圈在臂弯里往前走。我的心却跳得很快,像小鼓似的嗵嗵响。怕被他发现,我几乎屏住呼吸跟着他的脚步。接下来,他又问我毕业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说争取实现目标吧。说到目标,我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是不是还记得曾经说过的,门门考九十分可以留校的事情。前面的那些科目,我可是门门都过了的。暑假回来内科学、外科学和临床护理学就要开课了。这三门课的成绩分两部分:专业理论占百分之六十,临床操作占百分之四十。我觉得这样的比例争取优秀比单纯的考试更适合我。可是,门门都过了九十的坎儿,他就一定会帮我吗?
他就要到下面分部工作了。那时,人隔千里,他对我说过的话、有过的什么感受,或许早就忘了。
“你怎么了?”他突然停下来,有些不安地看着我,我这才发现我不知啥时竟流了泪。
“没事,好像风太大了。”我不好意思地擦了下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我看了下四周,打住明摆着的谎话。
“不对,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他突然扳住我的肩,像是知道了什么,脸上又浮现出那种骄傲的神色。
“没有,真的没有。”我咧开嘴,想给他一个大笑的表情,却感觉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真见鬼!”我抬起胳膊要擦眼泪,他一把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制止了我。
“刘楠,你爱我吗?”
他的力量很大,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推掉他的手,像被鬼抓了似的僵在那儿。
“看把你吓的。”他捏了下我的肩膀,松开手,“哎呀,没事,没事了,我逗你的!”说着,又像先前那样,轻轻揽着我朝前走。
我对他抽风般的情绪早有领教,但听他说开玩笑,心里还是慢慢放松下来。夏日清晨温暖的阳光、空气中植物散发出的清新,让我的心渐渐开朗起来。我比刚才似乎更有信心去扮演自己的角色了。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我被他拥着,俨然一幅电影中的某个镜头,一个并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的爱情画面。在晨辉里,我们只是在进行爱的练习。
他的身体时不时碰着我,像一只误打误撞要闯进我心房的小鹿。空气中弥漫着雏菊、蒲公英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香气。每走一步,都会荡起阵阵的芬芳。松软干香的泥土被繁茂的植被覆盖着,走在上面像是走在草毯上。美丽的西山又让我的思绪飘浮起来。我甚至想:假如我的人生就像眼前的这条山路,这路上有他的陪伴,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相互依傍,又不是同一体。爱情其实不就这样吗?完全融为一体的爱情是不存在的。我知道我爱他,只是我没有勇气对他说。即便有班长的天使胸针,我也不敢去触碰他的心。他的傲慢总是让我变得那么谦卑,那么的微不足道。
“刘楠,我要走了。”他的声音非常轻,语气里有怕吓着我似的为难。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就“嗯”了一声,低头瞅着我俩一同迈向前的脚步。我知道今天的路上会有这项内容。
“没什么想问的吗?”他慢下来,这让我有点紧张。我一再强化自己只是充当女朋友,不需要投入真情的念头。可他此刻提出的这个问题,显然不是在问假女友。见我仍不言语,他干脆停下来。
“真的没有什么要问的?”他的口气多了些霸道。那个骄傲自大的于辉正从他身体深处冒出来。
我摇摇头。
“我要你说。”他把住我的肩膀,用力晃了一下,有点强迫地追着我的眼睛。
“说什么呢?”我垂着头,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随便说什么。”
我抬起头,不争气的泪水又滑下来:“我看到你了,”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到那张英俊的脸上突然多了些慌乱,“那天晚上,我唱完歌从台上下来,看见你站在后面的树影里。”
“那你为啥不叫我啊?”他的手比先前更加有力地抓着我。
“你在看别处。”我想不起还有哪句话能用来形容我看到的那一幕。
“就因为这个,你才不叫我?还是因为我没先去找你,你已先放弃了?”
我还能怎样呢?我觉得很累。爱情太复杂了似乎对十几岁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并非乐趣。那些歌颂青春,大唱青春美好的人,肯定都是失去青春的人的一种怀想。十八岁的我根本搞不懂一个男人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玩笑。我的心被眼前这个男人瞬间拽到天堂,旋即又跌入地狱。
难道你喜欢我,爱我吗?我真想抬起头,捉住他的目光这样问他。
可是我没有。我受够了这种猜测和质疑。我心里仅存的那点自尊让我缴械投降,默认地朝他点了点头。
脸上风干的泪水把皮肤弄得很紧绷,让人很不舒服。我甚至担心起刚才擦的香粉和胭脂会不会被泪水淌花了。这是场演出,演员的妆怎么能花掉呢!我狠毒地对自己说,拒绝去看那张焦虑不安的脸。
“这样也好,不用那么累。”他的手突然从我肩上垂下来。
那一瞬,我深深呼了口气,想让自己振作起来:“你很累吗?”我看着他,觉得他就是个谜一样的男人。明明是他自己先悄悄调走的,却反过来问别人为啥不挽留他?如果按解题的步骤,他比我要少好几步。
或许我问的有些唐突,他微微一怔,然后朝我无奈地点了点他骄傲的下巴。他承认与我相处觉得很累。我却仍不敢承认自己的真实感受,对此还抱着一线希望,一个欺骗自己、满足可怜虚荣心的一线希望。
题解一出,接下来我们就像赌气似的,一直保持沉默。等到翻越山梁最后那片玉米地时,心情才慢慢缓过来。他说小时候常到营院附近的老百姓地里偷苞米挖地瓜。怕陷入刚才那样的尴尬,我也主动迎合,说男孩子小时候没有点调皮的事儿,都不算是男孩子。他朝我笑笑,以示有点知音的感觉。为了更好地表现假女友的角色,博他一笑,我说了小时候和三姐跳舞,扮演黄世仁的事儿。我三姐让我一定要凶狠,像真的恶霸地主那样向喜儿爹讨债。我演的时候觉得喜儿很可怜,竟呜呜哭起来。我穿着一身恶霸地主的皮袄,趴在杨白劳满是补丁的腿上放声大哭。
他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我小心地拽了下他的衣袖,想让他停下来。可他好不容易忍住笑,抬头一看到我,又笑起来。我的心好生悲凉,他在我面前终于能放声大笑,不再感到那么累了。那笑声慢慢地也感染到我,很快,我就觉得凉爽的山风从唇齿间流动起来。我放开喉咙,将心中淤积已久的愁闷倾泻出来。那怪异的笑声在山谷里同他的笑声融为一体,被夏日的风送得很远很远。
七八公里的山路,因为我们敏感而多情的步伐很快就穿越了。快到山脚下时,他突然停下来,唯恐我跑掉一样抓住我的手说:“刘楠,无论我调到哪儿,我都会记住你们的。我很喜欢你,可有些时候男人对自己的感情是无法控制的,有点身不由己。我想,这,你应该明白。”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山下棋盘一样的陆军学校,好像不说完这些话,一会儿就没机会说了。我“嗯”了一声,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刚才说不会忘记的宾语是“你们”。看来,他知道有谁爱过他。这些爱他的人中,他也爱我的,只是有时他会身不由己。
说罢,他用力晃了下我的手,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你呀,总是嗯、啊的,小小年纪,就像个闷葫芦!这么惜话,不知道会错过多少好事情。搞不好还会让人误会。这一点啊,你要好好向你们班长学学。有啥说啥,怎么想就怎么说,省得以后后悔啊!”
他在我面前这可是头一回主动提起班长。看来,他是有比较的,抑或他一直就在比较中。我机械地点点头,我实在不敢再多愁善感地去表达什么。他抽风似的情绪变化让我太难以应对了。
“咦?这是什吗?”他的手突然朝我的胸前伸来,我下意识地挡了一下,护在胸前。
“这是什么呀?”他举着的手,指了指我的胸前。我这才恍然他刚才要摸的是天使胸针。
我把胸前别着胸针的地方揪起来:“是个胸针。”
这回,他来了精神,非要我送他这枚胸针。他把目标转向胸针,让我感到他的心思完全从感情中脱离出来。因为,一个热恋中的男人,会对他喜爱的女人之外的任何东西视而不见,甚至包括她的衣服和脸上的脂粉。我说不上失落还是庆幸。不过我很为难,如果把胸针给他,我就成了真正的偷窃犯了。
“真小气!先让我带着,以后还你不行吗?”他说。
我想告诉他这不是我的,可怕他误会,认为我为了见他还偷班长的胸针打扮自己。
“早知道你这样喜欢,就给你买一个了。”我说。
“不,我就要这个。你看这上面的天使,明明就是个护身符。戴上它,说不定会消灾解难呢。算你借我都不行吗?”他执着中流露的真性情,很像个讨人喜欢的大男孩。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尽管我很想对他说,如果你喜欢,就去向班长要吧。班长那么喜欢你,一定会送给你的。可是,我没有这个勇气。
我望着山野,轻声拒绝了他。
他并没有生气,乐观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没啥了不起,不给就不给。我,就是我自己的保护神。”说罢,他拍了拍他的胸膛,有点玩世不恭地瞥了我一眼,算是对我拒绝他的小小报复。
聚会的地点是一个叫万福阁的小饭馆。我们到时还不到十点半,已经有两个人先到了。于辉为我做了介绍。期间,他一直轻揽着我的腰,像个完美的绅士。其中那个干瘦的高个子不时拿眼瞄我,再朝于辉使眼色。于辉也不理他,拿出烟来,给他们一一点上。
“辉子,够本事!到底有女朋友来给你送行。”“瘦高个儿”附在于辉跟前,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儿。于辉瞪了他一眼,嫌他把什么秘密说漏嘴似的。
“这有啥?”“瘦高个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老子到现在还没弄个女朋友呢。我走前要是也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死也值了。”
于辉捶了他一拳,让他闭嘴。
“好啦,不说啦,不说啦。别惊了南飞燕——”“瘦高个儿”嘟嘟囔囔,仍不时往我身上瞄。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就去门外逗主人的那只花猫。花猫的肚子很大,像是被人宠惯了,见了人也不怕。我摸了摸它的肚子,它有点不高兴,拿爪子在空中挠了一下。我碰了碰它的胡须,它摆了下脑袋,又懒洋洋地打起盹来。我在逗猫时,他们仍在嘀嘀咕咕议论着什么,很神秘的样儿。快十一点的时候,人都陆续到齐了。最后进来的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孩看了我一眼,想起什么似的对于辉说:“对了,强子一会儿也要来。”
于辉愣了一下,嘴里“唔”了一声。跟他长时间在一起,才发现他的话并不多,在哥儿们面前,他处世待人的态度有点像我,凡事都是处之泰然,不卑不亢,从不靠嘴头子去哗众取宠。
我看桌边就我一个女的,就觉得于辉挺过分。不管怎么说,也得有个和我做伴儿的女孩啊。他们还专门让我和于辉坐在一起,安排在正冲着大门的醒目位置。那个迟来人的座位留在于辉的另一侧,想必对他们来说也是位重要人物。人一多,于辉就不给我一一介绍了,但进来的人都朝他弯弯腰,以示对他的尊重。我想于辉过去可能是孩子头,要么是他要去某个神秘的地方,让他们对他肃然起敬,否则,他们不会这样对他。
正这么想呢,听到一个男声呼着“辉子”从门外走进来。仅仅这声音我就觉得很耳熟,抬眼望望进来的人,吓得差点把头埋到桌下。来人竟是班长的二哥。
于辉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显然,他对二哥并不那么欢迎。我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二哥,还跟班长撒谎说去市里给我妈买绣花线呢,这下可糟了,二哥一定会告诉班长的。只是,他俩又是怎么认识的呢?二哥还没认出我是谁,准确地说,他的目光一直不和我对视。看来,他对哥儿们的女朋友在道义上很避讳,不像“瘦高个儿”那样赤裸裸地盯着人看。
他站在门口大大咧咧地嚷:“辉子,够牛的啊!听说把女朋友都带来了,真的,假的?让我看看。”
我一听这话,头埋得更低了。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从桌边提留起来。是于辉,他紧紧揽着我的腰,脸上也有了怒气。他较量地看着对方,大声说:“看吧,这就是,我们校的校花。”
二哥认出是我,愣了一下。继而,他竟真的走到我跟前,装作不认识一样,仔细打量了一番,就听他嘴里“嘁”了一声,劈手把我脑后系着的黑绸结抓掉:“军校学员还能戴这个?没收了。”
我的头发立时乱乱糟糟地散在脑后。我真是气不得,骂不得。我想二哥一定在报复我,在替他妹妹出头。于辉像是要说点什么了,我能感觉到他揽着我的胳膊因为愤怒而发抖。毕竟我是他带来的女朋友啊,二哥怎么连这点面儿都不给。屋里仍是一阵静默,仿佛爆炸前的沉寂。我怕他们打起来,就附在于辉耳边轻轻道:“你是主人,人家是客,大家都看着呢。”我这话对他起了点作用,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也不像刚才那么难看了,就硬拉着他坐下来。
我对于辉情不自觉流露出的亲切感刺激了二哥,他冷冷地瞅了我一眼:“校花啊?挺漂亮。不错嘛,于辉!”二哥说罢走到我们对面,把座位上的男孩推开,自己坐了上去。那个男孩就坐到原先留给二哥的位子上。
能看出因为二哥的到来,屋子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儿。不过,于辉在席间尽力表现出像位大哥的样子,那帮朋友对他帮衬,总是恭敬有加的样子。我呢,坐在那儿比坐在针尖上还难受。每当服务员上菜报菜名时,我才礼貌地抬起头看上一眼。于辉就有了事儿干,他耐心地给我介绍每一道菜,还不时体贴地帮我夹这夹那。
二哥也安静,只顾闷头吃,不管甜的咸的酸的辣的都往嘴里捞。偶尔呢,他会抬起头,审判人似的打量打量我,又打量打量于辉。我突然想到胸前别着的那枚胸针,便悄悄把它拿下来,放进凳子后面的挎包里。
才收拾停当,又觉得脸在发烧,二哥一定能看出我脸上抹了他要来的香粉和胭脂。“好好的一张脸,非要弄成那样!”我又想到他把东西交给我时说的话。他肯定瞧不起我,为这样的场合还化了妆。我越想越觉得心里火烧火燎,脸都无处可藏。二哥像是察觉到什么,往我这儿又撩了一眼,嘴角撇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你在舞会上唱独唱了吧?”那个干瘦的高个男孩突然探过身来看着我,“给我们来一首助助兴怎么样?”
于辉推了他一把,拿起盘子里的一块油饼塞进他嘴里。那男孩借着酒劲挣脱开他,说:“怎么的?舍不得啊,不就唱个歌嘛,又少不了一块肉!别那么小气。那天我们只能在远处看,现在美女近在眼前,你总得让兄弟们开开眼才够义气嘛。”
我偷偷看了二哥一眼,脸臊得没处藏。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于辉要知道是二哥帮我找的声乐老师会怎么想啊?
“唱一个啊,美女唱一个!”
“找死啊你!”于辉气呼呼地又拍了那男孩一掌。
我不知道于辉为什么那么生气,即便他们过去有啥不对付的事儿,也用不着像孩子似的挂在脸上,拿人家无辜的人撒气啊。怕他们为这点小事打起来,我就说唱一段吧。可是,我刚要站起来,就被于辉蛮横地一把按下,重重落在凳子上。
“唱什么唱,像老牛叫一样!”于辉莫明其妙地大声吼道,吓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天啊,他竟然对我的歌声这么评价!既然这样,干吗还让我给他壮面儿,假扮他女朋友啊!我的自尊心顿时像被他咬了一样,疼痛不已。
“真的,她一唱,你们非吓跑不可。”或许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佯装醉态亲密地搂了搂我的肩,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我委屈极了,眼睛立时涌满了泪。我难堪死了,真想立刻逃出这个房间,可脚却像变成了石头,寸步难行。
“那你把她带来干啥?羞辱她吗?”一股陌生的气息扑过来,我知道那是二哥,他的口吻就像在英雄救美,“你把她带来,不就是想给兄弟们开开眼吗?怎么,你又后悔了?”
于辉好像有意要做给二哥看似的一把搂住我,朝二哥笑起来:“真遗憾啊,这你就管不着了。她是我女朋友——”于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冷风横腰拦断,二哥的拳头重重砸在他的肩上。于辉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击得往旁边一撇,嘴里的食物也喷出来,甩得到处都是。
“她就是你老婆你也不能这样!”
“关你屁事。”于辉擦了下嘴角,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想扶他一下,却被他甩开了。
“她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你这么对她就像对我妹妹一样,我当然得管,必须得管!”二哥说完,拽住我的胳膊,把我从桌边拉开。我有点害怕,又有点犹豫,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该听谁的。我想看看于辉,可泪眼模糊,我啥也看不清。
“怎么的,还不觉得丢人啊?”二哥苛刻的话深深刺痛了我。这话比他刚才那一拳还要重。我被他打得稀里哗啦。在我颓然倒下的那一瞬,二哥像提小鸡一样将我拎出门外。他身上那股烟草和汗液的混合味儿,刺得我鼻子痒痒的。我突然想到凳子后面还有我的挎包,就拼命挣脱他的手,说:“我的挎包,挎包在里面。”二哥没有松手,一直走到他认为足以让他放心的地方才放开我,自己去取回挎包扔给我。我赶紧伸进手去摸,不小心被胸针扎了一下。二哥没容我再停留,拉起我就走,仿佛我们身处不洁之地。
一阵干燥的热风过后,我和二哥又站在了刚才和于辉来时的西山脚下。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罩着我们,吸摄我们身上的水分。我的嘴很干,嗓子隐隐作痛。北边天空有一块灰忳忳的云,真希望它能飘过来,带来点雨水。于辉没有追过来,就像在解剖室他逼问我,我走时他仍选择留在办公室一样。
二哥很生气,好像我真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翻越西山最后一道山梁时,他在路旁边的一棵大槐树下停下来。那儿有一个看庄稼人临时搭的一个破草棚。草棚顶的架子还算完好结实,棚顶已经破败不堪,但在正午炎热的山野中,也足以抵挡一下高温热浪。他跳到架子上试了试,确定不会有事,才让我上去坐。他走到树下抽了支烟,才走过来跳到架子的另一边坐下来,用手里的树枝子挡着照在脸上的阳光。我坐在背阴的一面,肯定比他感觉要凉爽些。我几次想叫他过来和我一块坐,又怕他拒绝,就独自坐在那儿,盼着阳光快点滑过去。接连翻山越岭,又没吃什么东西,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脑袋也昏沉沉地想睡过去。我的头离我的膝盖越来越近,从四面山野涌来的热浪好像也渐渐离我远去。那片云竟然真的飘过来,明晃晃的葱翠山野色立时变成阴凉下的墨绿色海洋。
一阵凉爽清透的山风拂过,海面波影婆娑。那股清凉的潮气也慢慢浸染了我。我舒服极了,干脆整个身体向后倒去。我想好好睡一觉。昨天晚上为了赴约,我几乎一夜没睡。就待我侧身准备大睡一场时,头下枕着的架子突然间生出许多杂草,撩拨得我的嘴唇痒痒的。我挥手拨拉了一下想继续睡,可唇边痒得要命,草上的露水弄得我满嘴。我吮吸那些清凉可口的露水,心却一下子警醒过来。难道这是早晨了吗?
我睁开眼睛,眼前暗暗的一片,不知何时天上已多了厚厚的云层。
一股熟悉的烟草和汗液的混合味儿呛得我打了个喷嚏,鼻子便重重地碰在一个硬硬的东西上,眼睛里也酸出许多泪来。我擦了擦眼睛,把头往后退了退,才看清那东西竟是一个长着胡须的嘴唇。我“啊”了一声,像鬼掐了一样,尖叫起来。我的尖叫就一个字——“啊”。
“你,你……”二哥脸都红了,“你别叫,别叫。”他想尽快结束我的“啊”字,又不敢上来捂我的嘴。
“你这是干吗?”我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没干啥,是你……”二哥急得抓耳挠腮,似乎不知道怎么跟我解释。
“我怎么了?我刚才——”我下意识地摸了下嘴唇,突然想到万小桐被副队长堵在屋里时,班长问有什么可疑之处的事儿。我赶紧摸索了脸上、身上,觉得没什么可疑之处,才放下心来。
“你把我想成啥人了!”二哥转身就朝山下走。
他一生气,弄得我很尴尬,好像是我主动做了什么。他到底有没有偷偷吻我啊,要不就是他想偷偷吻我,被我发现了,才恼羞成怒的吧?
“你不走啦,想住这儿怎么的!”他回过头朝我嚷道。见他那副恼羞成怒的样儿,我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肯定他方才没得逞才这样的,就慢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也不惹他,各走各的。
一走出大树下那片阴凉,热浪就包裹了我,嘴里干得吐口气都能点着火。我热得要命,脚下灌了铅似的,一步都不想动。走到那片玉米地时,他突然扎进玉米地里。我实在懒得理他,鬼知道他又想干什么。已经能看到山下校区成片的树木和房舍了。我想到班长,想宿舍桌上没准有谁凉着的酸梅汤或山楂水,想路过军人服务社时一定买几支冰糕。接着,我又用望梅止渴的办法一个劲儿地想山楂,想酸杏,想一切酸的东西。
可我的嘴却不配合,照样干燥如火。
就在这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二哥抱着几根嫩绿的玉米秆儿,从地里钻出来。他嘴里还嚼着一根,我甚至能听到牙齿咀嚼后,汁液在嘴里冲撞牙齿的声音。我盯着他嘴上的玉米秆,馋的都挪不动步了。
我朝他伸过手去,嗓子疼得连半句话都懒得说。他低下头,用下巴夹住正吃着的那根,把腋下夹着的玉米秆都递了过来。我抓过一根玉米秆,拦腰就是一口,他见状“扑哧”笑出声来。
“哎哟,早知道你渴成这样,从陆校出来的时候带上水壶好了。”他说着捡起被我弄掉地的玉米秆。我没理他,仍埋头嚼玉米秆。那里面果真有好多甘甜的汁液。
“慢点吃,别把嘴弄破了。”
说到嘴唇,我白了他一眼。玉米秆的汁液安抚了我焦灼的喉咙。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很有挑衅的意思。我搞不清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让我不爽的是,我的嘴唇却十分地配合他的提醒,真的流血了。
“看吧,看吧,出血了。让你小心点,小心点的!”二哥走过来,从兜里掏出手绢要帮我擦嘴。我别过脑袋,瞅了他一眼。
“干吗啊?快点擦擦,出血啦!”他急得脸都红了。我擦了下嘴角,手上粘的血并不多。看来干医的男人和不干医的,对血的敏感度就是不一样。我没理他,又抓过一根玉米秆,拦腰咬下去。
“停,停!”他干脆挡在我面前,从我手里拿过玉米秆,说,“哪能像你那样吃啊?你得从一头吃。”说着,从一头咬开一个口,然后一点一点把皮撕掉,露出里面的甜芯儿。
二哥把啃去皮的玉米秆递给我:“这回可小心点啊,再弄破嘴,就不给你吃了。”
“刚才,你是不是占我便宜了?”我不知怎么的,突然说道,就像小孩发现自己能欺负的人,就想试一把似的。
二哥瞪了我一眼,嗫嚅道:“谁占谁的便宜,还不知道呢。”
他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让我顿时陷入混乱。难不成是我侵犯了他?
我想着梦中那些可口的露水,难道我吮吸的不是露水是他的嘴?想到这,我的头轰的一声,杀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你别乱想,啥事也没有。”他有点扫兴地瞥了我一眼,又道,“不过,以后你可要小心点儿,别倒了哪里睡了哪,万一我是个坏人呢?你不得后悔一辈子!”
“我没睡好不好!”我决定耍死狗,不承认睡着的事儿。
他愣了一下,好像不确定我话的真假。我趁机说自己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目养神而已。他定定神,又看了我一会儿,嘴角突然浮现一丝神秘的笑意,好像识破了我的什么诡计一样。我知道他一会儿肯定会问我什么,就想着要不要把于辉让我假装女朋友的事儿说出来,可又怕说出来,在于辉的朋友圈里传开了也不好。正纠结着呢,就听他说:“你们什么时候走啊?”
我愣了一下,以为他说错了话:“去哪儿?”
“芯儿没和你们说啊,”他咧嘴笑笑,“这丫头够能藏的。那好吧,还是让她告诉你吧。”
我摇摇头:“你,你不会把刚才的事儿说出去吧?”我歪着头,斜睨着他,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很怕他告诉班长我和于辉一起参加同学会的事儿。
“是你睡着的事儿,还是跟于辉来我们学校……”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下来,像被什么东西戳了痛处,转过头恶狠狠地指着我,“你,你和他,真是男女朋友吗?”愤怒让他把一句话分成了三份。
“不是,不是,”我连忙摆摆手,“我们只是比较好的朋友。”我想这样回答即能保全于辉的名声,也能顾及我的脸面。他一动不动地又盯了我一会儿,脸上又露出怪怪的表情。
“希望如此!”他拍拍我的肩,把脸探到我脸前,我看到他眼睛里布满细密的血丝。
“听哥的,他不适合你。”
我躲过他的目光,脸上热辣辣的。
“你们啊,还是太单纯!别见个帅哥就觉得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是上天派来娶你的。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啊!爱情可不是谁都能碰到的。即便是结婚生子,嫁作他人妇,也不一定就是遇到了爱情。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儿。爱情是骗人走向婚姻的前戏,是跳舞前展示给观众的那个范儿。看着好看,其实是唬人的。接下来的内容可能是悲剧,也可能是喜剧。但是我认为人生没有悲喜之分,人类的姻缘里只有相守,默默相守就是婚姻最现实的写照。”
“你不相信爱情吗?”我说。
“什么是爱情呢?”他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见我不语,他思忖了一下,接着道:“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一看到喜欢的异性,心里直跳,脸也发烧,就认定那是爱情?你们是学医的,应该知道那不叫爱情,那是欲望,是对异性的情欲。现实中人们常把这种欲望当作爱情。”说着,他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能说出一段爱情,或你心目中认为的爱情,我倒很想听听。”
我肃然起敬。不管他说的对否,勤于思考的人总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可怎样才算是爱情呢?我想到《荆棘鸟》,想到普希金的爱情诗,也想到《刑场上的婚礼》。可哪一种才是真正的爱情呢?仔细想一想,《荆棘鸟》中描述的爱情过于执着;普希金诗中的爱情过于轻佻;而《刑场上的婚礼》中的爱情,又掺杂了太多政治元素。或许人本身应该是单纯的,但混迹于社会,成为人类后,就变得复杂起来。
“或许,爱情真的不存在,只是人们不愿意相信而已。或许人们是想给这种情欲起一个美妙的名字,让它显现出来时,不那么难堪,才冠以爱情吧。”我说。
“你果真聪明。”他赞许地看看我,“我现在才知道我妹妹为什么喜欢你。她说你是她的思想库。看来,你比她说的还要有智慧。”
“那你不会告诉她了,是吗?”我又转到刚才担心的事情。
他白了我一眼:“你跳芭蕾啊,来回转圈!”说着,伸手要我肩上的挎包,“照顾女孩子,天经地义。”我心里有一丝激动,我觉得二哥好像挺喜欢我的。他歪着脑袋打量我的神情,又和歌舞团时一样了。我把包扔过去,他装着接不住,把包抛向空中让它翻了个,才重新抓到手中。
“班长一会儿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他一怔:“我才不去呢,你以为我像你呀。”
“你跟我走这么远,难道就为了送我不成?”我有点糊涂了。
他的目光又盯在我的脸上,表情突然有点沮丧:“你以为呢?”
我没吭声。看来,他真是专程送我呢。
“以后,别动不动又跟着哪个男孩子去参加什么聚会,还把头发扎成那个样!什么女朋友啊?女孩家家的,别拿自个儿不当回事。”他突然冷下脸来,像要给我最后的忠告。
“好,那你也保证别说出去。”我乞求地拉了拉他的衣角,突然想起他还拿着我的绸结,就朝他伸开手,“给我吧。”
他装糊涂:“什么啊?”
“不戴就是了,给我吧。”我固执地仍伸着手。
他在我手上拍了一下:“没收了,就是没收了。怎么的?想让她们都知道你今天的事啊。”
“好,好,我不要了,你留着。不过,你可答应我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我又不是你们女孩儿,整天叽叽喳喳地就知道嚼舌头。”
“我可不嚼舌头,班长也不嚼舌头。”我壮着胆儿反驳他。这可是事关人品的大事情。
“哟,这会儿反过劲儿来了。”他“啪”地拍了我头一下,很疼。
“你们男的干吗总爱敲别人头啊?”我嚷了一嗓子。
他装作一愣:“看来还另有他人拍啊。”
我没理他。他旋即又呈现出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拉拉我的胳膊,“走,哥给你买好吃的去,看你刚才吓得都没怎么吃饭。”
我揉着刚才被他敲过的地方,固执地站在那儿,就是不走。
“还真生气了?”他抓住我的胳膊,“快走,我可是真饿了。被你这丫头气的。你要是我妹妹,我早就……”
“早被你打死了。”我截住他的话。
他突然看着我,像是没料到我会那样说。我很高兴打消了他的气焰,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说:“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我妹妹可不会像你这么做。”良久,他才郑重地回道。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的脸又烧起来。刚才在万福阁的窘态真是丢尽人了,要是班长她们知道了,我可真没法活了。我甚至有点后悔去参加那个聚会了。
“你要饿就自己去吃吧,我就不用了。我跟班长说我上街是帮我妈买绣花线的。”我赶紧岔开话题。他没理我,带我去医院北门的一个山西拉面馆吃了碗拉面,又在医院服务社给我买了一斤桃酥和蜜三刀。
“这才像从街上回来的。”他朝我眨了眨眼,“还买绣花线,你以为我妹妹那么好骗?”
他这样一说,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举了下手里的东西:“难道这样她就相信我了?”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班长一直暗恋于辉的事儿。万一他知道我这是夺人所爱,他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女孩子嘛,用点吃的哄哄总比没有强。不过你放心,她对你嘛——”
说着,他打量了我一下,似乎犹豫说不说后面的话。
“她对我怎样?”
二哥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她对你特别放心。”
“放心”这两个字,显然不是他原本想说的。他在掩饰什么。我突然想到在歌舞团,二哥对班长说的那句让我给他当老婆的戏言。莫非他真的对我有意思?我可是想都不敢想。二哥对我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讲,实在太成熟、太丰富了。像我这样幼稚的菜鸟,他绝不会喜欢吧?这样想了,再看二哥,就觉得他与以往更不一样了。我发现每每我不看他时,他就盯着我看,待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与他四目相对了,他又回避我的目光。我有点泄气,觉得男人真的很难搞懂。或许自己就是搞不懂于辉,才让他总有种挫败感,觉得我对男女之事不开窍吧。
我把点心放进包里,忽而觉得少了点什么,仔细摸摸,那枚胸针竟然不见了。天哪,它要是不见了,我可真成了贼了。我必须找着它还给班长。我转身往北门跑,想着胸针可能会掉在哪儿。天空暗下来,不一会儿,就闻到西山特有的山野气息了。风吹在脸上有了丝丝凉意,我抬头看了眼天空,已是乌云满布。刚才还热得要命,现在雨说来就来了。
二哥追上来,他急促的脚步和着雨滴,在空旷的荒野里发出“啪啪”的声响。
“哎,你这丫头。快点回来,下雨了。”他在我身后喊,头顶赶过来的雷鸣捣乱地把他的声音打得断断续续。我没理他,我得在雨水冲刷这片山野前找到那枚胸针。一路上,我开足马力,调动所有脑细胞,回忆它可能丢在哪里。我跑到方才经过的草丛、小路和庄稼地,等我向休息过的那棵大树下的草棚跑时,二哥从身后抓住我。
“你这丫头,跑得可够快的。”
我用力想挣脱他,他也没客气,用学过的专业格斗一下子将我的两只胳膊别到身后,整个身体压向我,一股陌生的、来自异性身体内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接着我就听到他恶狠狠的声音:“快四点了,你该回去销假了,难道你想违反纪律怎么的?”
他像扭俘虏似的押着我让我很狼狈,我顾不得害臊和难堪了,用脚猛踢他:“你这个坏蛋,干吗像逮坏人那样拧我呀?疼死啦,疼死啦!”
他似乎忘了我会痛,赶紧松开手。我瞅准机会朝他踢了一脚,继续朝树下跑。在我离开他跑向树下的那一刻,我看到他捂着腿间蹲了下去。
我脑袋里轰了一下,莫不成我那一脚踢中他啦?
山风已经完全改头换面,变成一个狰狞的恶鬼,挥着雨水抽向我。
二哥很快又抓到我,这回他没像刚才那样俘虏我,只是牢牢地抓着我的两只手,和我面对面站着。我再怎么浑,也不好意思脸对脸地踢他,就别过头不理他。
“是天使胸针吧?我来找,你回去吧。”
“天使胸针”四个字一从他嘴里说出来,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看来他早就知道我包里放着这枚胸针了。他怎么能认不出这枚胸针呢?那是他从母亲手里缴获来的战利品。他只需稍稍扫一眼,就能认出我别在胸前的胸针。难道是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偷偷拿走了,我脑子里快速想着他和我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
“是你拿去了,对不对?一定是你拿了……”我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异样的表情。
“别乱想了,我可没拿,不信你搜?”二哥说着把身上的口袋翻给我看。
我竟毫不知耻地盯着他翻开每一个口袋,包括他的裤兜。
“我想我知道在哪儿丢的。你回去吧,女孩子淋了雨会得病的。”他体贴地拍拍我的肩膀,让我一下想到班长总爱对我们做的这个动作。我该怎么说呢,我可是偷偷拿出来的啊。要是他知道我偷拿他妹妹的胸针,他还会这样对我吗?
“别想啦!不就一个别针嘛,说不定她自己弄丢的。”二哥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又推了我一下,示意我快走。
为表示自己真诚的歉意,回宿舍的路上我又去军人服务社买了两斤蛋糕、一瓶橘子罐头、一盒午餐肉。这些食物对姑娘们确实起了很大作用。她们看到我从湿淋淋的挎包里把这些好吃的一点一点拿出来时,就像看到童年梦中能变出宝贝的宝葫芦,个个心花怒放。班长一人就吃了半斤蛋糕、三块桃酥,还说点心被雨水弄潮了放不住,得趁新鲜吃了。
班长像往常一样很少碰肉,让我们多吃。我心里有鬼,自然想让班长多吃,接连叉了几块午餐肉送进她嘴里。班长乐得一个劲儿夸我对她好,竟让我卑鄙的心有了点赎罪感。因为这些从天而降的混着西山雨气的美味糕点,直到熄灯,她们也没盘问我。我倒是自己主动解释没有合适的绣花线之类的废话。
第二天一早,班长终于告诉我们她的打算。
“你们谁也不准对外说,我要带你们去旅行,去东北航校看我三哥。”
她眨着那对绿豆小眼,神秘地在我们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屋里顿时像爆炸前陷入的沉寂,紧接着就听“轰”的一声,尖叫声、吵闹声便覆盖了一切。班长忍了一会儿,朝这片声响做了个“停”的动作,屋内就静下来。
“好了,再这样不带你们去了。”班长说。
“你咋不早说呢,你三哥是飞行员啊!”万小桐看着班长,就像看着自己望断秋水、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的情人。
班长用手点了一下她的眉心,将她推到一边:“干什么,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我问你是真的不?”万小桐眨着她粗短的睫毛,又凑过来,像只乞食的小狗。
“这还能有假啊!下半年就去高教团飞高教机啦。”班长一拍大腿,像个爷儿们似的又戳了一下她的眉心。
“真是没想到啊班长,你还有个当飞行员的亲哥。我要是你,不结婚都认了。从小到大,被那么多帅哥保护着,光想想都很激动啊。”陈淑芳趴在床帮上,脑袋里这会儿全是痴心妄想。
“我现在就去队部打电话。”万小桐说着,脚丫子开始在地上划拉找鞋,“我跟我爸说,让他帮我们安排住处。你说吧,都叫谁去?”
“你找死呀!当然是都去的呀!”苏萍朝万小桐扔过一个枕头。
“就是!就是!你想独吞吗?楼上你那个‘放射’不要啦?小小年纪就想脚踩两只船,看我不揭发你。”小满也急了,劈头盖脸对着万小桐狂轰滥炸。
“我多会儿脚踩两只船啦?我又没嫁给他,只要我一天没结婚,我都有选择爱的权利。”万小桐突然淑女起来,把枕头拍了拍,又放回苏萍床上。
“哎,我说你们没病吧?难不成要把我三哥瓜分吃了?还自由选择?告诉你们,我可不想让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当我嫂子!”班长说罢,想起什么似的看了我一眼。
“那你可管不着!我们非把你三哥勾引到手。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你不叫嫂子也得叫!”苏萍嚷道。
“哎呀,哎呀,你小点声好不好,让人听到不害臊啊?”班长狠狠瞪了苏萍一眼,“我的意思是,我们只是去那儿玩玩。他训练挺紧张的,不能见面的时候,我们自己玩。我有好几年没见我三哥了。以后我分到医院,他分到部队,要见面就更难了。”班长见我们都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又朝我们做了个鬼脸,“别着急丫头们,航校里的帅哥多得是。那儿可不像咱学校,公鸡、公猫都少得可怜。他们那儿可全是大帅哥,到时候你们别挑花眼就行。”
“那我可得多带几瓶眼药水,挑一个名副其实的帅哥。”小满美滋滋地说,眼神里全是幻觉。
“刘楠,你怎么不吭声啊?该不会你不想去吧?”班长突然转过身,伸过手来抚弄了一下我的头发。
“不是,我觉得你二哥就够帅得了,当飞行员的三哥那得帅成啥样啊。”我不想扫她们的兴。白天在陆校聚会闹得不愉快和返校路上丢了胸针,搞得我心情乱糟糟的,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来。也不知道二哥找没找到那枚胸针,我后悔分手的时候没要他的电话。想到没管二哥要电话,又想起于辉。觉得他可够绝情的,一个女孩子翻山越岭的回来,他竟连个电话也不打,好像完全忘了我这个假女友。
“刘楠,你真觉得我二哥帅?他要是知道了准乐坏了。”班长趴过来,朝我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不过,到了航校你就知道了。不是我吹牛,我的哥哥可是个顶个的英俊。不过啊,我二哥是最帅的,对吧刘楠?”
班长说着又朝我眨了眨眼。
“班长啊,你得一碗水端平啊!为啥只把你二哥介绍给刘楠认识?”
“那好啊,你也去参加唱歌演讲比赛。你要能拿到名次,我保险也介绍你认识。”班长说。小满就不吭声了。
万小桐出去不多会儿,就跑回来。一进门做了射门的动作说:“搞定了!我爸说住多长时间我们自己定。”
班长问:“你怎么跟你爸说的?”万小桐大言不惭地说:“就那么说的啊,暑假去空军航校接受爱国主义教育。”
见我们都愕然地看着她。那厮也不慌,慢慢爬上床去躺下。忽而又翻身坐起,问班长三哥都喜欢吃什么。班长瞪了她一眼,万小桐挺委屈地嘟囔道:“这怕啥?咱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咱们是家属,去探亲得带点吃的。”
“带香肠。”陈淑芳蒙着被子蝇声道。
屋里顿时笑得稀里哗啦。万小桐也不跟我们计较,她像所有动了春心的女人一样,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斯文和柔情。第二天到火车站后,平时连自己的袜子都懒得买,得谁的穿谁的的万小桐,竟独自去了离火车站几公里远的百货大楼,买了好多糕点,而且都是很贵的那种盒装糕点。
更让我们想不到是,她竟然买了一把电动的刮胡刀,让班长送给她三哥。
“万小桐你到底想干啥?我送我哥剃胡刀干吗让你掏钱?”班长完全被她搞糊涂了。
万小桐羞涩一笑:“你就说大家一起买的呗。”
“那我们可得把钱给你。我们住招待所,吃你的香肠就可以了,可不想再占这便宜。”苏萍说着拿出钱包点了五块递给万小桐。我们也都给了她五块钱。其实,那把剃刀多少钱我们也不知道,但在爱情的花费上,我们和万小桐一样,都是穷大方,有一块钱敢花五块的主儿。万小桐嘟着嘴,低头看着我们塞到她手里的钱,愣了半天,才拉住班长,把钱硬塞到她手里。
“班长,这钱交给你吧。平时我很少买东西给你们吃,这钱就当是咱们毕业旅行的赞助吧。”
“离毕业还有半年呢,什么毕业旅行啊?应该叫爱情之旅!”陈淑芳说。这丫头现在像变了个人,脸皮越来越厚了。
“好,就当是毕业旅行吧。”班长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另一只胳膊揽住苏萍,“再过半年我们就该下去实习了,实习结束就分配,哪有时间去旅行啊?这次去航校,咱们好好玩一玩。这个夏天一过,咱们就再也没有暑假啦!”
临走的那天下午,我们都在收拾东西。我看班长撅了个屁股在床下的抽屉里找什么东西,就料她在找那个胸针。见我一直在看她,她有点尴尬地朝我笑笑,小心地问:“你看到我的胸针了吗?就是舞会借给你的那个。”
我愣愣地看着她,脑袋里飞转着是不是去队部给二哥打个电话,问他找没找着,可又不知道他的电话是多少。班长肯定是知道的,可要问她,我偷她胸针的事儿不就露馅了。我才想说没看见,班长就道:“哎,你别生气,我只是随便问问,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欢那个东西,像个老古董似的。”说着,朝我做了个鬼脸,关上抽屉,转身要去洗漱间刷鞋。
“现在刷了也干不了,晾在那儿,等开学又脏了。”苏萍说。
班长犹豫了片刻,嘟囔说:“还是刷干净的好。”
班长的三哥是高中毕业考到航校的飞行学员。我们一下火车,在月台上就看到接站的三哥战友。他们举着一个纸牌子,上面写着班长的名字——王鑫鑫。起先,我们都没注意那个名字。与班长同窗一年,“班长”
两个字完全取代了她的名字。她自己也被“六班长”颠覆了,看着那两个举牌的男生走过去也没认出来。还是陈淑芳发现后,叫住的那两个男生。
那两个男生都一米七三四的样子,没我们想象的那么高大帅气,但人都很精神。尤其是那个川音普通话的小伙子,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机警的眼睛,总像在寻找什么,睁得圆圆的。
“我们班长今天有事,让我们来接你。”他腼腆地朝我们笑笑,就去接我们手里的提包。那么多东西,怎么能都交给他们?我和苏萍就坚持拎自己的箱子。可那个四川的小伙子走了几步,觉得还是不妥,非得从我俩手里抢过去才算完成任务,我们就只好交给他。我们一行六个人,空着手跟在两个手里大包小提兜的男生后面,那场面可真够气派的。
“不怎么高啊?”陈淑芳悄悄对我们耳语道。
班长回过头瞪了她一眼,小声道:“他们可是战斗机飞行员!战斗机飞行员这样身高是最好的。”
“班长,你们家人是不是到了部队都当班长啊?我刚才听他说,你三哥也是班长。”小满说。
班长撇撇嘴,得意地笑了笑,没吭声。
万小桐父亲给我们安排的住处离航校很近,步行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样子。他俩把我们安顿好后,又出去买了些水果,才回学校。
“我们后天飞夜航,到时候欢迎你们去看。”那个川音普通话的男生临走时告诉我们。
“我们一定去看。”小满热情地呼应说。
班长给了我一个眼色,意思是小满好像喜欢上人家了。
“明天我们地面训练,班长可能还不能来,你们怎么安排啊?”另一个男生补充说。
“没事,我们自己玩。”班长说。
“如果你们没事,可以去航校看我们训练,也挺有意思的。”川音普通话的男生说。接着,又告诉我们去航校怎么走。
我们送他俩往回走时,万小桐突然抓了几块蛋糕追上来。她把蛋糕往其中一个手里一塞,像个女主人似的那样说道:“你们来接站走得那么早,肯定没吃饭吧,路上垫一下。”万小桐突然的温柔,让我们有点不适应。
可是,现实却让我们不得不承认她此时处事的得体。明明摆在眼前的事实,我们却没想到。
送完他俩往宿舍走的时候,时间还早,小满就说:“咱们简单洗一洗,还是去航校吧。既然来了,早点去那儿看看呗,班长也能早点见到她三哥。”
“你想去那儿看帅哥,别打着我的旗号。”说着,班长又问我们要不要去吃早饭。响应的人不多,刚才三哥战友送来那么多水果,都说吃点水果算了,然后出去看看,有啥好玩的地方。
万小桐父亲找的是家部队内部的招待所,眼下没有会议,基本上没有住客。万小桐说有三人间和两人间,问要哪种。小满说人多热闹,选三人,要不就六人一屋打地铺。班长说还是两人吧,两人休息起来条件更好一些。班长指名要和我一间,说谈工作方便。
“你别老拿工作当借口,没人跟你抢刘楠,又不是什么帅哥。”苏萍说着拿起自己的简易提包,对小满说:“对吧小满?走,咱俩一屋。”
班长一听苏萍要拉小满入伙,赶紧拽住她:“不行,不行,你俩不能一个屋。你和淑芳吧,让小满和万小桐一屋。”
小满一听班长让她和万小桐一屋,嘴就噘起来。万小桐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尴尬的境地,脸竟红了。
“平时我们都在一起,只是晚上睡个觉而已,有那么难吗?这房子还是人家万小桐她爸找的呢。”班长说。
小满还是不吭声,苏萍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我没注意她点的是三下头,还以为她让我和万小桐一屋,就说我和小桐一屋吧。上次她主动找过我陪她去医院检查,觉得她并不怎么难处。班长却说:“要不这样,还是三人一屋。小桐,你跟我俩一屋,你们仨一屋吧。”
万小桐被我俩收留后,像要报恩似的,表现得异常勤快。她自己要了北头的一张小床,我和班长睡的一张大床在南窗户下面。
“摆三张小床有多好,为啥弄一张大床啊?”我看着那张大床,想着要在上面跟班长睡两晚,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别扭。早知道是这样的三人间,还不如我跟那厮住一屋好呢。
“人家小桐风格高,睡那张公务员的小床,让咱们睡首长的棕床,你还不知足啊?”班长把带的枕巾放在靠窗的一个枕头上。
“我哪有!”我白了她一眼,把属于自己的那个枕头拿起来拍了拍,放到窗台上,让它吹吹风,去去潮气。只是打开窗户和不打差不到哪儿去。
天气有些沉闷,好像还要下雨。昨天这里好像就下过了,来时的路面上有不少淤积的雨水。
“刘楠,干吗不把我的也拿过来晒晒!我们可是一家人啊。”班长拎着她的枕头,也凑过来。她把胳膊搭在我肩上,朝外看了看。突然,她指着远处对我说:“哟,那儿还有一个湖呢,挺大的一片。”
我刚才就发现了那个湖,甚至想:干吗不去那儿玩玩?天气这么热,去湖里游游泳多凉爽啊。只是,来的时候没带泳衣,单为游次泳花钱,又觉得有点不值。万小桐这时已经把水果洗好,招呼我俩吃水果前,还主动去喊了那屋的丫头们,完全一副主人的样子。
“真想不到小桐进步这么大,吃东西也想到我们了。”苏萍没话找话地客气道。想必是觉得刚才分房时,对万小桐太苛刻,有点不好意思。
“你才知道啊,小桐一直就不错!”班长咬了一口甜瓜,伸出手指了指她们几个,“你们啊,让我说什么好呢?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如你的意啊,得学会感恩,学会对他人包容!看着一个个都挺聪明,这点小事都整不明白,将来在这世上还怎么混啊?!”
“不说这些啦!没完没了的。”苏萍就怕班长教训她,说:“咱们还是出去转转吧,这么好的天气,在屋里吃东西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觉得天不咋的,那么闷,像要下雨。”
苏萍不高兴地瞅了我一眼,走过去把班长手里的甜瓜抓过来往旁边一放:“别吃了,吃那么多会烂嘴角。头儿,刚才我们几个商量了,还是去航校吧?你三哥还在那儿呢。咱们到这了,怎么也该去点个卯。”
班长把手上的甜瓜汁往沙发上蹭了蹭,苏萍就炸锅了:“天哪,天哪,班长啊,哪个男的要娶了你呀,其他男人就烧高香了。你就这么往沙发上抹啊,将来你家还不得成了猪窝?”
班长嘿嘿一笑:“那也不错啊,反正还有那么多猪姐猪妹陪着我。”
苏萍就狠狠把她推倒在沙发上。万小桐扶起班长,冷着脸说:“没事,脏了再洗呗,也不能怕衣服脏就不穿衣服啊。”
班长一把搂住万小桐,朝苏萍做了个鬼脸:“看看,看看,还是我们自家人向着我!”说着举起手,“又没有颜色,弄上也看不出来。倒是你,洁癖!谁要娶了你这样的‘卫生球’,干啥都得先消毒,心里不定有我闹心呢。”说着,站起来,朝我们做了个开跋的动作。
我心里乱乱的,想一个人静一静,就说要来好事了,肚子不舒服。
班长盯着我看了看,发现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就道:“真不想去?一个人在家可是闷啊。”我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说想睡觉时,觉得头还真有些昏沉沉的。这些天不是翻山越岭去参加什么同学会,就是去火车站送行,忙得马不停蹄,就对班长说:“你们去吧,我在家看门。”班长就带着她们去了航校。
等吵吵嚷嚷的声音一消失,屋子里顿时变得空阔起来。房内的温度好像也降了,感觉到凉丝丝的。我看看北面万小桐的床,好像最后确认一下,那儿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可那儿除了一张窄小的单人床外,啥也没有。靠近门的地方,有一个铁质的脸盆架,上面放了毛巾和肥皂。
来时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我们谁也不会动它,因为我们在公共洗漱间弄惯了,仍去外面的水池洗脸洗脚。门的对面是一张套着白帆布的两人沙发,前面放了个小玻璃茶几,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被丫头们放了桃核和甜瓜子。再往南的窗下是我们这张双人的床,旁边是张掉了漆的旧写字台,台上有一只茶叶筒、蘸水笔和几张信纸,写字台前是把铺了软垫的高背椅。我坐上去,继续朝屋内望去,想象着如果这是自己的家,自己会怎么摆放这些物品。我尝试着把那张小床放到中间,把沙发放到北面的墙下,觉得不好,又把那个脸盆架放到门后,把写字台放到刚才放沙发的地方。最后,我把视线放在这张双人床上。那上面平整地铺着一床套了白布被套的薄被子。我走过去摸了摸,很软、很暄,像是提前晒过的。
我往后倒下去,让自己的后背完全贴在床上,我想好好梳理一下这些天的事情,让自己尽快从烦乱的情感中走出来。可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却触动了我,让我产生一种错觉。
昨天我还在西山脚下,置身在对于辉剪不断理还乱的痛苦中,陷在丢失天使胸针是贼是人的纠葛里。现在的我却独自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在此之前,我还那么地渴望爱情,可眼下,却发现那些爱情就像生活中的泡沫,是那么的华而不实。
当我躺在人生的第一张大床上,才发现那些曾经想得到的帅哥、想占有的情感,不过是走到这张床前的华丽起步。一旦我们抵达了这张床,关键的问题才接踵而至。因为接下来,我们所面临的一切问题都将出现在这张床上。
男女相悦的情欲,并不能像雌雄交配那样简单地完成。那一瞬的快感,抑或不协调,都将在它过去后黯然失色。这张床不仅会惊现那种瞬间,也会产生许多你穷尽智慧都无法预料到的诸多东西。一切问题都将从这张床上衍生出来:家庭、孩子、责任、金钱、债务、房子以及与这张床有牵连的所有社会关系。这些东西远比一个中年人所面对的世界还复杂,但上帝却把它交付给了涉世未深的年轻生命——一个对世界、对情感、对社会根本不了解的生命体。这样看,人类婚姻的质量,从很大程度上来讲就存在着撞运气的成分了。其实,当我们兴致勃勃去追求那些激动人心的东西时,却根本不了解它深奥的里层。我们根本就没有准备好,却不依不饶地非要和自己过不去,去寻找那些刺激、那些感观的美丽。
现在回过头来再想我和于辉去陆校时说的话,彼此还是明白一些的,但我们谁都没有明确说出来。或许我们都怕伤到自己,结果,却害了彼此。别看于辉比我们早两年毕业,但他和我们一样,也没有准备好去迎接这则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复杂的人类情感实践。此刻,这张床像命中注定我要前来驻足的庙宇,等着我反省走过的这十八年岁月。
我的思想像被这张床吸空了。我感觉自己和那张大床完全融为了一体,精神和肉体都在接受这张床的检验。寂静像孤独一样,慢慢地笼罩了我,将我带到另一个更为静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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