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谈人生观谈理想?结果就是我把自己送进了死胡同。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绝不是少男少女喜欢的话题。不管你承认与否,大多数的男孩女孩都被旺盛的欲望支配着,下意识地去寻找能够释放它们的渠道。生命在年轻的时候,似乎都喜欢去走一条不为世俗所认可的僻径。
尽管他们自己也知道,那是与众不同的、不为现实的逻辑所认可的。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甘愿遵循内心的呼唤。
周三的时候,宿舍楼前的操场上已经开始布置舞会的灯饰。我们都在宿舍聊天,议论舞会上可能出现哪些奇迹。陈淑芳带来一个让大家都激动不已的消息,她说刚才从教学楼往宿舍返的时候,看到办公楼前有好多教员和机关干部在那儿学跳舞呢。教舞蹈的是个女的,一看架势就是歌舞团那种受过专门训练的专业演员。她说于辉、王亚南也在那儿学。
丫头们都乐坏了。自从解剖学结课后,于辉看似淡出了一些场合的公共话题,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从没走出过丫头们的心里。陈淑芳的这则消息也很快传遍了全队,而且,更加细化了。有人说先分头学,然后再集体一起练,到时候那些教员和机关干部都要分到下面学员队,与学员们一起联欢。
“这还差不多,光咱们跳有啥意思?”苏萍抿嘴一笑,继续往手上抹雪花膏,“校庆哪能少了他们?与我们相比,他们才是这所学校的核心呢。”
“也不光咱们啊,还有放射队、军医队的男生啊。”万小桐咕哝道。
苏萍白了她一眼,把手里的瓶盖慢慢拧上。
“他们哪能和教员、机关干部比呢?你眼光别老那么低好不好?咱们虽说学的是护士专业,可找对象的标准不能降低。要不,你什么时候能翻身啊?”陈淑芳说。
“就是,就是,咱们真的别昏头啊,得相互提醒一下。”小满道。
班长指指她们几个:“看看,看看,都是嫌贫爱富的主儿。”
“不是,主要是咱们太低了。得找个高点的,往上拔一拔!”小满说着碰了我一下,“你呢,刘楠?你也不想找个放射队、军医队的吧?”
我不想让她们转移到我身上,就笑了笑,算是回应了。
“刘楠不像我们,她考虑问题比我们要复杂些。”苏萍说着朝我一笑,“别误会啊,刘楠。我不是说你不好,你比我们要成熟,不是吗?考虑问题全面的人,才能把卷子答得那么好。”
“别扯这些没用的,还是好好练吧,别到时候又掉链子。”班长在屋子的空地上又跳了起来。我很感谢她总是那么适时地为我解围,就像她知道我每一根神经什么时候生气、什么时候开心一样。
陈淑芳带回来消息的第二天,我们班跳舞的热情就被一桩意外事件撞停了几天。班长给大徐媳妇写信的事儿让大徐媳妇误会了。这个村妇女主任给队领导写了信,说班长与大徐一起喝酒,交往过密,有男女作风之嫌。还强调新社会也要男女有别,过于亲密影响了他和大徐的关系,妨碍了他们的感情发展。
我问她妇女主任为啥不把我也一起喝酒的事儿写上,单说你一个人和大徐喝酒。班长说,三个人不就没有啥说头了。
“那她是别有用心!”我真有点生气,“花了钱不说还惹了一肚子气。这件事一定得到队里说清楚,别让人家看咱们班笑话。”
班长虎下脸:“你别没事找事把自己也往里扯啊!这事越化小了越好解决。非把咱班都扯进来,你才满意呀?再说了,我就是去解释一下,咱队有谁能相信我和大徐有一腿?你以为队领导就真相信她说的吗?他们找我谈话,只不过是想给大徐媳妇一个解释、一个说法,满足她就是了。咱们找大徐喝酒为了啥,咱们自己心里明白,大徐心里明白不就行了。如果咱们执意到队里讨公道、要说法,大徐怎么办?他也老大不小了,找个对象不容易。只要他这回能成,我就背这个黑锅又能咋的?”班长说着捅了我一下,嬉皮笑脸地说:“刘老师,晚上继续教我跳舞啊?”
其实,这事儿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大徐媳妇分明在吃班长的醋。她也不想想班长怎么会喜欢大徐?那天班长喝多了,我说大徐抱她,她都那表情,更别说她喜欢他了。再说,我们屋都知道班长喜欢于辉。所以,队里找班长谈话我并不怎么担心。可我没想到的是,队里竟然在全队大会上批了班长,还让她在大会上做了检查。班长拿出她的检讨书时,我真的惊呆了。她啥时候写的我都不知道,平时班里的文书都是我负责,这回她的检讨却没让我代笔,自己悄悄写了。她这样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不明白一向强硬的她为啥这次表现得这么软弱。
“那女的真不咋的!身为女人可以不漂亮、不聪明,但绝不能不善良!还妇女主任呢,怎么那么阴险啊?!她分明就是想摆我们班长一道。”一散会,小满就嚷嚷开了。副队长瞥了她一眼,她也不在乎,继续在人群里嚷嚷。
“那也得小心点呀,整天像救世主似的,这回歇菜了。”七班长小声嘟囔道。七班长说这话时,七班副默契地跟着哧哧笑。
“这不怕你有压力嘛。”苏萍从七班长身旁走过时,很不屑地甩了一句。
七班长半张着嘴啊呀了几声,七班副就拉了她一下:“别说啦,咱管那么多闲事干啥?”
七班副拉着七班长才要走过去,被万小桐一把抓住。
“大屁股你怎么说话呢?我们班长咋回事你不知道啊?就你这样的能当上副班长我都纳闷。要能力没能力,要水平没水平,是不是走后门当了呀?”
七班副被万小桐一拽本来就火大,见她又这样损自己,就挺到七班长前面,像只发怒的小母鸡扑向万小桐。我和班长在人群后面正商量着下一步怎么弄呢,就听到副队长大声喝了一嗓子:“闲得没事干了,一出门就吵!”
我俩推开人群走过去,见七班副脸儿煞白地和万小桐站在副队长跟前。
“你们还要不要脸啊?动不动就吵,多大的人了?!”副队长的声音很高,像积了很久的火终于找到突破口,爆发出来。他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她俩:“你!还有你!都给我写检查,熄灯前交上来。听到没有?”
“怎么了?”班长走过去,被副队长狠狠的一个白眼钉在原地。“你呀,好好整顿一下班级作风,不能光想着舞会,光想着跳舞!你首先得抓好班里的工作。别老是出问题,给队领导上眼药。”
起先,我一直以为他这是小题大做,后来才知道他发这么大火是有原因的。大徐媳妇不仅给队里写了信,还给学校领导写了信。这让分管队里后勤工作的副队长很恼火。副队长副营职六年了,整天都想着解决正营能让家属随军。大徐媳妇这一告,显然把他心里那点希望给弄没了。
副队长当众这样批评班长,我心想这回她肯定吃不住劲儿了。谁想班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静。面对队领导破天荒的当众责骂,她非但没有流露出不满,还笑吟吟地看着他,表态要把班里工作搞上去。她谦卑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班长因大徐挨批让我很窝火。我觉得大徐这时候怎么也得站出来说点什么。他是当事人,他清楚班长对他是怎么回事。晚饭时,我替小满去饭堂值日,一下课我就直奔饭堂找大徐。大徐看到我一点也没吃惊,或许他知道我要去找他,所以一看到我就主动打招呼。
“来了?”
我没搭理他,等他走到跟前,直截了当问他为什么不跟队里解释一下,让班长一个人背黑锅。大徐大眼珠子一转,脸立马冷下来。他无奈地两手一摊,对我道:“你说怎么解释,怎么说吧?她为什么写信啊?就是想让你越抹越黑。我的意思就是干脆不理她,她爱咋咋!”
“那可不行,你不管可以,可班长为了你都在全队做检查了!”
“少块肉了?”大徐冷笑了一声,收起下巴看着我,“刘楠,不是我说你,你离你班长还差一大截子。”
“你少胡说八道!我差不差自己心里明白。”
“嗯,是啊,你心里明白。谁不知道你学习好,能吃苦,人也勤快。但是做人你赶不上你班长,你不如你班长心大,没你班长有魄力。如果你觉得你班长委屈,我现在就去队里,说俺们根本就没有那回事,是俺对象瞎说的。但是,实话告诉你,俺张不开口!”
“你是怕承担责任!”
“放狗屁!”大徐两眼一瞪,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俺不去是因为俺觉着俺不配!”他甩下手里的锅铲子,走出操作间。
锅铲子被大徐甩进锅里的那一瞬,溅起许多汤,弄了我一身油污。
开饭后,班长看到我站在桌边有些惊讶:“今天怎么是你值日啊,小满呢?”
我没吭声,满脑子都是刚才和大徐争执的事儿。班长看看我身上的油污,又瞅了瞅桌边的其他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乐呵呵地给我盛了一大碗米饭,又给我夹了块红烧茄子,说快吃,一会儿去服务社买好吃的。
小满问为啥只给我买好吃的。班长说:“给舞蹈老师买点好吃的还不行啊?你们几个天天跟刘楠学跳舞,哪个交学费了?”
我刚和大徐吵了架,一点心情也没有,匆匆吃了饭就去了教室。是夜,班长把我叫出来,说到外面透透气。我跟着她轻车熟路,又从洗漱间的窗户爬出去。夏天夜晚让我沉闷的心情很快疏朗起来。她手指受伤疼醒的那个冬夜,我带她出来过,以后我再也没在夜里到走廊看过书,也没有溜出来散过步。此刻,夏夜特有的清澈和宁静,像是专为我糟透的心情准备的。大自然的神奇之外就是你在不知不觉中被它浸染了。我的心慢慢变得柔和起来。我们谁也没谈大徐的事儿,而是不约而同地讲到爱情的交叉点——于辉。我问她对于辉到底是怎么想的。班长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我要问她这个问题,就坦然说非常爱他。
“他爱你吗?”我问。
班长停顿了一会儿,拉起我的手,继续朝前走。
“他会像你那样爱你吗?”我又问。
她微微一顿,转过身来:“你觉得呢?”
我不好接。不知道她是啥意思,就静等她说。她清了下嗓子,又道:“我从没问过他,也不想问,我只知道自己爱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爱我,但我希望他能明白我有多爱他就够了。”她没用过去式,用的是现在进行式。
“我看过许多爱情故事,尤其是那些爱情童话。在爱情的童话舞会里,王子只有一个。他是受人瞩目的,很多只眼睛都盯着他。其实,他一定也很苦恼,不知道去选择谁。同阶级的达官贵人的小姐、风流成性的贵妇人,还是去制造一个让好多女人羡慕的灰姑娘?没有人能猜得出,一切得看他的决定。但是,在他下那个决心前,只要他不讨厌我、觉得我是个麻烦,我就会一直对他好。”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哀怨,幸福满满的感觉。
“可爱情是需要互动的啊,你爱他,也得清楚他爱不爱你。光这样守着一个不知能不能有结果的爱情,岂不耽误了你自己?”
我说着偷偷看了她一眼,却发现一丝甜美的笑意浮现在她脸上。天啊,她肯定又在怀想那个意中人。仅仅是怀想,她就能流露出这样幸福的表情呢。可是,于辉知道吗?想必他应该知道的。最起码我就明确告诉过他。只是,他为什么不对她说清楚呢?难道他怕伤了她,还是怕她伤了自己?爱情啊,真像一个让人猜不透的谜。
“我觉得于辉不值得你这样!你不觉得他挺虚的吗?表面上看,他这个人好像很热情,可有时候却觉得他的心很冷。”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吃惊。啥时自己对他竟是这样一番感受?
“你怎么啦?”她拉了我一下,好像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是说,他是个挺冷漠的人,不值得你这样对他。”我决定狠下心来,为她,也为自己,“有段时间,我也挺喜欢他,觉得他就是我今生要找的那个人。”
“现在呢?”她小心地看着我,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没有现在了。”我说,“他不是我能把握的那种男人。我能感觉到爱带来的激情,却感觉不到这份爱的安全感。”
“非要说得这么直白吗?”她突然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我想追上去告诉她,于辉只是把她当作普通朋友。我想让她清醒一点,早点面对残酷的现实。可一想到她灰心丧气的表情,就不忍心了。
我想起《荆棘鸟》里的那段描述:“当它把身体往荆棘上扎时它是知道的,它是明明白白的,但它依然把身体扎下去……”
舞会还没有开始,奇迹会发生吗?
或许老天爷有意想考验班长的承受力,就在大徐事件不久的一次全队内务卫生突击检查中,我们班的卫生流动红旗,终于被七班夺走了。
那天是万小桐当值,我们打扫完环境卫生回来,就见她傻了似的坐在桌前,屋里乱七八糟的一点也没收拾。
“他们衣服掉下来,让我送上去,我就上去那么一会儿,副队长他们就来了。”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我们。
丫头们立马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比她们知道得要早些,副队长召集副班长检查卫生时,我看到了我们宿舍狼狈不堪的样子。地上花生壳、糖纸、碎纸屑啥都有;桌上放着敞着盖的茶缸、画报、点心袋子和那厮就着香肠吃剩下的半块馒头。床上除了我和苏萍的被子叠了外,其他人的都扬在床上,小满的被子有半边拖在半空中。我从没发现我们屋居然也有这样的时候。班长一进屋也傻了眼,说我早上叠了被子了啊,怎么转眼就成这样了?小满和陈淑芳说我们也叠了呀,就问万晓桐这是咋回事儿。那厮一脸懊悔,说想重新叠的,谁知道还没整呢,楼上就叫了不是?
“楼上一叫你魂就没啦!你看看你弄的,咱们班这回可出大名了!”
小满说。
“那你整得也得像刘楠那水平啊?我又不是故意的。”万小桐委屈极了,一脸无辜状。
“那就好好整呀,怎么越弄越乱呢?”苏萍先柔和下来,或许她觉得万小桐本意是好的,可丢了红旗,对我们来说打击都很大。墙上原先挂红旗的地方,现在像被人剜了个洞一样。
“你明明知道副队长值班还不小心点?看吧,这回可好了,又被逮着了吧!”陈淑芳把桌上的东西哗地推到地上,“他们又不是没长手长脚,自己不能下来捡呀?”
万小桐脸胀得通红,站在桌边一声不吭。自从大家为她出谋划策摘了走廊的禁牌后,她对大家的态度有很大转变。
“人家从开学到现在,好不容易得一回红旗,人家怎么过的啊?行啦,以后咱们注意吧。”班长摆摆手,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其实,我们都清楚,她比谁都在乎那面红旗。
我拉了下万小桐,让她该干啥干啥去。她却突然嚷嚷起来:“他是故意的!我上去的时候还看见他在一区队那边呢,等我下来的时候,他就带着人进咱们屋了。”
班长丢给我一个眼色,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呀?”
我想着七班副叫我,说队里要检查卫生的时候,副队长好像已经带着其他人在我们屋里了。就说好像是那么回事。
“按说就是检查,也不该从我们班开始呀?一区队检查完怎么也得需要十分钟左右,干吗一下都在咱屋呢?”我说。
“会不会队里盯上我们了呀?”苏萍说罢,又转向万小桐,“你确定你下来的时候,副队长已经在咱屋了?”
万小桐朝她用力点了点头,好像终于洗刷了自己的“冤假错案”。
“那以后我们可得小心点,不会盯上我们了吧?”苏萍说。
班长嗔怪地扫了苏萍一眼,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嘿嘿,这算什么?都别拉着脸啦。咱们是谁啊?打不死的吴清华,定会叫翻身农奴求解放!”
“他们不会再踏上一只脚,让咱们永不翻身吧?”陈淑芳有点顾虑地看着班长。
“放心,听我的没错。咱们该干啥干啥,别让人家看扁了。”班长拍拍万小桐。那一刻,我看到万小桐眼睛里竟闪动着泪花,啥时候她这厮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啊?
原先红旗在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现在一进屋,就情不自禁地看到那个地方,心里就像少了块肉。万小桐更是悔青了肠子,本来是想好好表现的,结果却被副队长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天天对我们发誓要把红旗夺回来。可那面红旗却丝毫没有回我们班的迹象。
我没想到失去先进班的荣誉对我会有这么大影响。随着舞会临近,我的心绪也日益纷乱不堪。我甚至考虑到会不会影响到毕业分配,或我的优等生评选。还有一个让我扫兴的原因——于辉并没有出现在练舞的人群中,他好像一下子消失了。这让我总期盼校庆舞会快点到来,好在舞会上见到他。我要告诉他,我不想再纠缠这段感情了。即便他说喜欢我,我也不再理会他了。他从一开始就是班长的荆棘树,而我非要把他挖到我的坑里来。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个重感情的好女人,虽说有段时间我把他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但现在,我要把这部分从身体里挖出来,彻底清除掉。然而,我忽略的爱情的欲望有多强,从心里彻底抹去于辉对我远非易事。他毕竟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子,光那张脸,就不是你轻易能忘掉的。果真,我的这点理性并没有支撑多久。舞会的音乐一响,我就又开始幻想了。连我刚刚留过脖子的头发都在给我打气,告诉我把握住机会。为了舞会,我好不容易留下几次要剪的头发。平时,我用橡皮筋把超过肩膀的那部分头发用卡子别住,没人时再放开。我想等到舞会开始时,我用三姐送我的黑绸带扎起来。光这突然改变的发型,就一定与众不同,让他一下子从人群中找到我。
如果到那时,我心里仍这般火烧火燎,就向他表白。反正黑灯瞎火的也不会有人注意。于是乎,朋友道义、良心谴责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心里只盼着舞会能早点到来。
心里藏了幸福的秘密,就总想一个人待着。一天下午,帮厨回来,经过楼前的树林时,阳光刚好斜穿进来,照在丫头们晾晒的衣物上。午后的温度在慢慢回落,我不想回屋听她们叽叽喳喳,老就舞会穿啥无休无止地争执,就走进树林,想在里面静静地待一会儿。宿舍里还有人在跳舞,能听到舞会的曲子不时从敞开的窗户里飞出来。天空中太阳的位置还老高,一会儿半会儿还落不下,我就找了棵粗大的树根坐下来。那些半干的衣服和床单,散发着洗衣粉和肥皂的清香气,在风中惬意地摆动,召唤即将到来的假期。我靠在树上,仰头看着粗壮的树干,心想这些树长在这儿,不知陪了多少批学员了。他们像我们一样,热情躁动,又惶惑不安,沮丧或幸福过。而这树却像一群智者,任人间世道沧桑,总以不变应万变。这样想着,就看到树顶端的枝干在轻轻摇动,树叶便随之发出哗哗的声响。
突然,一阵窸窣的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宁静,我知道有人来了。不一会儿,那声音停在离我不远的一棵树下。我寻着响声探过去,就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那儿,朝对面的宿舍楼望去。他下身是军裤,上身的白衬衣扎在裤子里,虽说简单,看上去却很挺拔、很有味道。觉得眼熟,又看了看,竟是班长的二哥。想必他也听到了我这边的动静,机警地朝我这边扫了一眼,发现是我,才露出恍然的神情。他几步走过来,有蓦然回首的味道,看着我说:“原来是你呀!真是太巧了,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啊。”
我才要问,他就把手里的一个纸包递给我,说:“拿着,芯儿让我从歌舞团搞的胭脂香粉。真是,好好的张脸,非得搞上这些东西!”说着,瞪了我一眼,好像我就是他妹妹。
“你等等,我去叫她。”
他一把抓住我,说:“不用!见到你和见到她一样。一会儿我还有事,得赶紧回去。”说着松开我,歉意地笑笑。
不知怎么的,一个人在树林里突然与他相逢,让我心里感觉怪怪的。
我看着他,一时语塞,就连请他去屋里喝点水、坐一会儿之类的客套话,都没想起来。
“走了。”他朝我挥了下手,转身朝西头走去。我抱着那包东西,朝他点点头,人却情不自禁地跟在他身后。他发现了,也没阻拦,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到树林的西边。
“不用送了。”他回过头来。
“您慢走啊。”我说。
我一说话,他就又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让我心里有点发慌。突然,他弯过身子,像是检查我脸上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左右端详了一下:“别打扮的太漂亮了哦!”
我愣了一下,没能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他撇了下嘴,露出一个坏坏的表情,朝我挤了下眼,转身走了。
舞会正式合练的那一天,屋里的丫头们都用二哥送来的胭脂和香粉试妆,就连苏萍也放下她的紫罗兰香粉,改用二哥送来的香粉了。班长说少用点,正式舞会要不够了。丫头们不听,没事的时候,就往脸上抹,说平时比正式时还要重要。
“夜晚的魅力并不在妆容上。”苏萍照了下镜子,觉得自己的手艺又进步了,“舞台上展示的都是按剧情走的,熟悉剧情的人一目了然。但是,精彩的故事往往都在幕后、在台下。”
我没像她们那样整天往脸上涂,但也长了个心眼,偷偷挖了一些,装进一个用净的擦脸油盒子里,等着以后自己慢慢用。班长好像失去了化妆的兴趣,别人化妆时,她也不再站在一旁看,偶尔谁画得好看了,就赞叹个一句半句的。发现有人偷偷挖了香粉胭脂也没吭声,还对我道:“早用完早清净,省得整天看这帮丫头们乱七八糟的嘴脸。”
舞会前最后一次合练,丫头们都很兴奋。集合时,走廊里到处都弥漫了脂粉的香味。队里似乎也默认了舞会可以化妆的事实,没鼓励也没制止。舞会现场已经开始布置了。四周的树上挂了好多彩灯,北侧的舞台也已经搭建好,几个战士正在舞台中间的横条幅上贴校庆标语。丫头们盼望一起练习的年轻教员基本都到了,从上到下仔细看看,也都是准备过的。与楼上放射队和楼后军医队的男生,还是有很大区别。没钱的男人和兜里有工资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总缺少点自信和自负的味道。有时候,男人表现出的自负还是很吸引年轻女孩的。尤其又是被丫头们认定,能够改变自己护士命运的男性,多的这一点魅力就更值钱了。
“刘楠,你说朱教员能娶她吗?”班长看着对面的龚玲玲,向我附耳问道。此刻,龚玲玲正用力甩开朱教员的手,好像被他抓疼了一样,娇嗔地看着他埋怨什么。
“不知道,或许会?”我说。
“不见得,谁知道能分哪去,到时候天各一方,会有很多想不到的问题和困难,让你无法逾越。”
我想说,练练手也好,省得爱情降临时搞得自己像个傻瓜。可一转念,觉得班长比龚玲玲还蠢,龚玲玲孬好也是朱教员去追的她;班长呢,整天围着于辉转,却丝毫看不到未来。
班长跳了一会儿,就说累了。音乐响了好一会儿,她才慢吞吞抬起脚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儿。我知道这是因为那些人中没有于辉。自我们练舞以来,就没看见过于辉。他像是从我们的世界悄悄蒸发掉的一条爱的溪流,让不少丫头变得心灰意冷。
跳到一半时,苏萍说她饭堂值日,早走一会儿。可我们从操场回来,她还在屋里。她把床上的一堆东西正往桌上的一只黑皮包里装,想必是假期要带回家里的。
陈淑芳的兴奋点还在操场上,她一口咬定刚才看见教导员的高跟鞋了,她说去操场边上透气时看到的。她说起先那人走路很特别,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教导员。按说,我们应当对陈淑芳跑到场外提出质疑,可那会儿我们光想着教导员一扭一拐穿高跟鞋的情景,就对她近期种种神秘表现视而不见。舞会让我们疏忽了生活中许多原本不该疏忽的东西。
“看来我们对她的启发起作用了,后面的新学员一定会感谢我们!我们为她们可是做了件大好事。”小满乐得像个孩子。
“还管那么远,只要她别盯着咱班就行。”陈淑芬为自己带来了这则消息而觉得很有成就感。
班长眼睛眨了眨,神秘地对我们说:“别高兴得太早,光靠这还不行,咱们得更努力才能翻身得解放。”
“那还送点啥啊?”万小桐凑过去,她现在对班里的事儿比过去热心多了。
“送你个头!”小满打断她,“风气都给你们这些人搞坏了!我不送,我兜里可是一个子儿也没了。”
“送东西还是受你启发呢,你不说现在时兴送礼吗?这会儿又说别人带坏了风气。教导员穿高跟鞋,是她自我反省的结果。”苏萍说。
“她又没犯错,她反省个啥?”小满道。
“人这一生,需要经常反省呢,谁敢保证自己这一生不犯错呢?哪怕是一个不合时代潮流的动意和思想。”
彩排那天,因为教员们加了进来,宣传科女干事又开始重新分组。
一个组有男有女,一个大圈。跳得好的被安排在里圈。我、班长、陈淑芳、龚玲玲、雷雅杰和七班长都分在了里圈。王亚南、朱教员和另外几个年轻教员也分在了我们这个圈。参加我们这个圈的教员,大部分都给我们上过课,可从没这么亲近地拉着手跳舞。王亚南跳了一会儿就脱下西服背心,说太热了。朱教员说那是他心里热闹得的,朱教员说这话时看了陈淑芳一眼。如果不是我俩心思都在于辉那儿,这一眼或许我们还能发现点什么。但是,我和班长都想着于辉,就让身边的陈淑芳和王亚南浑水摸了鱼。
晚上,丫头们跳完舞兴奋得睡不着,就交流和男生拉手跳舞的感觉。
姑娘们各自谈着与男孩子们第一次拉手的体会。唯独万小桐沉静不语。
班长问她和她一起的男生跳得怎么样?万小桐因为失去红旗成为众矢之的,平时即便有什么开心事也不表现出来。这会儿见班长问她,嘟着嘴说:“反正明天我得再去军体教研室弄点滑石粉,那男生手心老湿乎乎的,弄得我手上也滑溜得抓不住。他就抓我的手腕,哎呀,反正特讨厌!”她没能和放射队的男生分到一块心情很不好。昨天晚上后半圈还偷偷跑到外圈去找那个男生,半道上看到队领导都在外圈跳,就装着去厕所了。
班长让我在校庆舞会上唱《友谊地久天长》,说:“这种友谊多神圣啊!在这种场合,这首歌最适合了。”苏萍坚决反对:“不行,她一唱我就想哭。”
我知道苏萍不喜欢我唱歌。我第一次在屋里练习时,就被她霸道地制止过。班长试图说服她,却被她一口拒绝:“班长,你让我干啥都行,就是别让她唱这首歌,算我求你了。她嗓子低得像老牛,声音里又有种特别的悲凉的东西。我只要一听到她的声音,脑子里就乱极了。离毕业还有大半年呢,你让她唱啥不好,非得唱这首破歌呀?《吐鲁番的葡萄》不就挺好的吗?有爱情有友谊,还有阶级感情呢。”
“单纯赞美爱情太狭隘了,这首歌赞颂人与人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更神圣不是吗?苏萍,你就别犟了!听我的没错。”
“不听,不听,就是不许唱!”苏萍抱头大嚷开始耍赖。不过,她一显现出这副德行,就离被攻陷不远了。
“为啥?该不是你这教歌员都没能上台唱独唱,嫉妒人家啊?”班长故意气她,“要不就是先进班没了,没心情听她唱?可这也说不过去啊。你看我和你就不一样,我从小就不喜欢跳舞,但你们跳得一包劲儿,我可是从来没反对吧?”
苏萍像是知道自己必败,朝她扔过一个枕头,嚷道:“那也用不着举杯庆祝呀!”
班长朝我一乐,我知道苏萍这种状态和投降是一样的。再说,班长想做的事谁又能抵挡得了呢?下午,我去副教导员那儿合练,副教导员就明确告诉我唱《友谊地久天长》了。副教导员说你们班长说得对,唱这首歌台下的同学可以跳舞,不会冷场。其实,哪首歌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不过,从眼下渴望看到于辉的心情来说,唱《友谊地久天长》感情更充沛些。那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我并不陌生,它是电影《魂断蓝桥》的主题曲。我听过这部电影的录音剪辑,也看过《大众电影》上的剧照。男女主人公在桥上拥吻的镜头曾让我那么地心动不已。所以,一唱这首歌,眼前就会浮现女主角那张天使一样的面孔,那种哀怨的美真是让人过目不忘啊。练歌的那些天,我常对班长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女人。她却说我不正常。我问怎样才算正常。她的绿豆小眼一转,说:“当然是喜欢男的才正常啊。哪有女的喜欢女的?”
舞会下午四点各个队都在会餐。学校机关也派了代表到我们队参加就餐,队里的干部一个不少,都围在桌前。每张桌上都放了一瓶甜葡萄酒。开场白是队长说的。他先讲了些庆祝校庆和感谢机关领导光临我队的客套话后,为了显示我们队的开明,又说今天晚上可以化点妆,但不要喝多啊,一会儿还要跳舞,仿佛舞会成了校庆的一项战斗任务。姑娘们也很给力,拼命鼓掌。大徐穿着有叠印的干净工作服,指挥着手下传菜,忙得不可开交。丫头们心思都在舞会上,又要化妆,又要打扮,竟没有人来帮厨。我和班长早到了一会儿,帮他把买来的蛋糕分装在盘子里。大徐却像有天大的事情等着我们似的说:“不用,不用,你们赶快忙你们的吧。”班长就问他来不来参加舞会。大徐咧嘴一笑:“俺不跳那个,俺们一会儿打‘钩鸡’(扑克牌的一种打法)。”
舞会六点开始,可我们吃过饭,舞会场地上的音响就放开了舞曲,搞得人心躁动不安。我们回宿舍又往脸上仔细补了下妆,主要是嘴唇。
苏萍抵不住大家的狂轰滥炸,终于把她的膏状口红贡献出来。班长最先抢到,往嘴上用力抹了一下。苏萍就叫起来:“你抹得太厚啦!看上去都不像你了。”
班长咧开血盆大口,夸张地朝她嘿嘿一笑:“队长不是说可以化妆吗?我今天晚上就是要画一张假面,去参加舞会。”
“那你的王子可认不出你喽。本来灯光就暗,你脸那么白,嘴又那么红,看起来像个鬼!”苏萍说。
班长叹了口气,把唇膏放到桌上:“要是鬼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也不用替你、你(她指指我们),操这份心了。”
“既然你心里总这么为我们操心,我们也不能放你这样出去。”苏萍说着把她拉到跟前,把班长脸上的妆又仔细修改了一下。还把她的眼睛匀上淡淡的眼影,效果比那次上街还要好。
班长的心情似乎也因为这妆容又明朗起来,又开始拍拍这个,戳戳那个,惹出一屋子笑来。我曾经与她换位比较过,觉得还是她有本事。
她总能把班里的丫头们笼络得很好。不管是傲慢的苏萍、动辄发牢骚的小满,还是不合群的万小桐、总想表现自己的夏杰,她都能把她们围聚到自己身边。即便是她内心萌发爱意,发情最凶猛的时刻,她也像只老谋深算的母狮,走哪都要带着我们,让我们一直处于她的视线里。
可能过于期盼这次舞会,一旦身处其中,反倒觉得不如平时练习有意思。参加舞会的人太多,完全不像彩排时那样。操场周围还有不少外面的人在那儿聚着,跳着与我们不同的舞步。不过我们在中间的几个舞圈还算完整,都按部就班地跳着。于辉仍没现身。起先,我们都以为他会来,但是,从那些年轻教员中一遍遍筛过后,才发现他根本不在场。
班长跳了不多会儿,就站在外圈看我们跳,可能觉得无聊,不时过来和我闹一下。或许我俩心思都在于辉身上,谁也没注意陈淑芳脸上羞羞答答的笑意。她和王亚南手拉手跳舞时,总踩到他的脚。小满转到我跟前悄悄说:“你看陈淑芳真给我们丢脸,关键时候老掉链子!她都踩人家王教导员好几回了。亏人家王教导肚量大,不和她计较。”我瞥了眼王亚南,脑子仍想着于辉为什么没来,一时竟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心想:他要能来听我唱歌,看到我为他精心装扮的蝴蝶结和天使胸针该有多好。
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觉得神秘,就越是想得到。我心里又开始悲情地上演两个我的战争。一个我让我告诉他我是多么地喜欢他、爱他,愿意为他献出一切;另一个我则让我倚仗天使赋予的勇气,向他宣告我的心现在不属于他了,我要一点点从他的幻影世界里抽身而出。爱情真是个让人心烦意乱的魔鬼。当你陷入爱情的那一瞬,嫉妒、思念和疲惫都接踵而至了。
我的独唱是八点半,跳到七点二十时,我得离开,回宿舍换衣服。
跟班长请假时,发现她已经不在了。我离开舞会现场,从宿舍前的树林斜着往楼门口穿过去,可是,没出林子,就看到苏萍拎着一只黑皮包,匆匆从楼里出来,朝西边走了。跟了几步,朝她走的方向望了望,隐隐看到一个男人迎过来接了她手里的包。那一瞬,我突然想起去解剖室和于辉做实验时,从五队门里走出来的那个穿连衣裙的女孩。那男的有点像于辉,转念又想不可能,没准是她姐夫有车来,帮她带东西也说不定。
前几天,她不还收拾东西了?我希望是这样的结果。我努力把舞会上的情绪回转到身上,我甚至在林中跳了几个芭蕾舞步。跳跃时,我看到我地上的影子好像真的很愉快。
我换上衣服,把桌上不知谁没喝完的橘子汁喝了。我把苏萍的镜子拉到跟前,把天使胸针牢固地别在头发上。一切收拾停当往操场走时,却发现来时的树林里好像多了什么。仔细瞅瞅,原来有人在这儿,像约会又像是聊天。故意往跟前凑了凑,一个熟悉的裙摆暴露了此人。那个全队皆知的彩虹裙女主人——龚玲玲,正在树林和她的王子约会呢。不过,树林里不光他俩,另一头好像还有几对。或许楼前操场上的灯光太强,树林里显得很黑。我心里顿时乱糟糟的,我甚至想班长会不会也在这里面。舞会之夜,或许会发生多少意想不到的事呢。
离独唱还有点时间,我想在林子里散会儿步,静静心。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期待发现什么。林中的光线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脸了,走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就去了前面跟负责的干部知会了一下,说自己做好准备了,便在舞台后面的马路上溜达。这里人很少,和前面舞动的人群俨然两个世界。路的北边是一排平房,房前种着一排丁香。我们的自习室就在这儿,丁香花开的时候,我们常在丁香花丛里玩,寻找能带来好运的六瓣丁香花。不过,我一次也没找到。快走到教室门口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班长。班长在这儿!我赶紧停下来,准确地说,我又往后退了几步。那种感觉像是窥视他人隐私被发现了一样,有种莫名的罪恶感。因为,不用看,就知道跟她在一起的人是于辉。
这时,舞会的音乐突然停了下来,四周瞬即陷入沉寂。那一刻,我甚至忘了该我独唱了,傻了一样站在原地。这时,我看到前方路上一个男人朝我拼命招手,我下意识地跑过去,是副教导员。
“你磨蹭什么呢?该你独唱了!”他背着手风琴,有点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我呆呆地点了下头,跟着他往台阶上走。他觉察到什么,回过头又看了看我:“刘楠,你没事吧?不要怕,就像平时那样就行。”我回过神来,朝他点点头。
走到麦克风前,我觉得现场的灯光全部聚在我身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就像没有月光的海面。可我的心,却停靠在路边,那个寂静的丁香树后面。
一阵死一样的沉寂过后,副教导员的手风琴拉响了。那一刻,他的手风琴救了我,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那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再次展现出它的魅力,那股哀伤的,甚至有点绝望的情绪,让我慢慢走进它的境地,逃离了眼前的世界。当我唱过“过去的好时光”这句歌词时,我感觉到泪水从鼻子两侧流到唇边,从苏萍大红的唇膏渗进嘴里。舞会霎时成了我个人的独角戏,我在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中,走下舞台。副教导员在我身后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我又朝那个方向看了看。这时,我看到于辉一个人躲在丁香树的阴影里,正往舞台前面的那片灯火里眺望。
灯火里人们又投入到新一轮的狂欢中,青春的狂野让脚下的步子不再像初学时那么拘谨,而是肆意滂沱,与此时他的静默,天壤之别。
班长几时走的?要么刚才是我的错觉?
舞会之夜好像真的在我周围发生了一些事情,原先没有想到的事情。
先是看见苏萍拎着皮包与一个神秘男人碰头,接着又发现班长和于辉躲在这儿。我脑子里快速转着他为何一人站在那里,难道他还在等什么人吗?他脸上淡淡的笑意里有种让我陌生的东西。准确地说,他更像是观看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而把自己置身局外。
我不清楚在我们轰轰烈烈准备舞会的那些天里,他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他让干部部门工作的大哥,帮他完成了自己人生最得意的选择。在我们举校欢庆的夜晚,他神秘降临,却又不融于其中,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独站一边。显然,他想忘掉眼前这个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突然,他的目光往我这边望过来,我慌乱中抬起手赶紧遮挡自己的脸,却被别在头发上的天使胸针狠狠扎了一下。我感觉到手出血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慌张。这些天,我不一直在期盼着他的出现吗?
现在,他就站在那里,我却无法按事先准备的方案出牌。他改了舞会之夜的游戏规则。他没和大家一起狂欢,他在搞单兵操练。我在舞台后面的阴影里又呆了一会儿,怕血染到班长从歌舞团借来的白裙子,就跑进台前舞动的人流中。
我身上夸张的演出服还是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不远处小满朝我招手。
怕她们看出什么破绽,我从舞场南面绕到西边回宿舍的那条马路,想先把衣服换下来。一路上,我举着受伤的手,心脏像被重击了一下,嗵嗵地跳着。他为啥突然转向我这边呢,他发现我在看他吗?场边的光线已经够暗了,他为什么还要站在树影里,他和班长都说了什么呢?我一遍遍地过着刚才的情景,想发现点什么。他刚才并没有聚向某个人、某个物啊?他眺望的只是一个方向。他的目光有些清冷、孤单,但又闪现着独享秘密的幸福。否则,他脸上那种居高临下的自傲和得意如何解释呢?
或许是上帝的旨意,我被天使刺破的手指特别疼。班长在解剖室弄破手的事儿就像发生在昨天。她当时一定和我现在一样疼吧?舞会之夜,因为他的缘故,我忽略了许多人。班长舞会结束,也没看到人影儿。
熄灯哨吹过后,班长还没回来。陈淑芳说班长去哪儿了,是不是被王子带走了?我心里很乱就没理她。万小桐说班长去哪儿了我不敢说,反正有的人整晚都在和王子跳舞啊。陈淑芳就不吭声了。小满说陈淑芳你怎么回事啊,我看你老踩人家王亚南的脚,是不是故意的啊!陈淑芳就捂嘴咯咯笑。我顶讨厌她出这动静,尤其是现在,明明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偏要捏着嗓子,发出那种羞答答的声音。
“小声点。”我没好气地说,“刚才进来的时候,队长还在外面和咱区队说话呢。”
“怕啥?反正也不是先进了,干脆撒丫子疯吧。”小满一边说,一边坐在床上扭着身子。
“别扯上我!我可不想破罐子破摔。”苏萍把窗帘拉开一点,借着外面的光亮,让我看她的哑语,“会不会是班长出事了?”
我摇摇头,没吭声。从舞会回来,她也没去洗漱,熄灯后,还穿着衣服倚着床头在那儿愣神,就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爬起来,一个个走到她们床前叮嘱别再闹了。我说班长不在,万一我们再整点啥事出来不好。她们都以沉默表示听懂我话的意思。我说我和苏萍出去看看就回来。说罢,我就转到苏萍床前坐下来。她也不说什么,直勾勾看着对面的空处。
上铺的小满像是又想起什么事儿,“扑哧”笑出声来。
“干吗呀你!”苏萍拍拍床帮,头一回管这样的闲事。小满用毛巾被蒙住脸,不一会儿又咕咕笑出声来。
“小满,你快说出来吧,要不笑死了我们还得找救护车。”苏萍用脚捅了一下上铺小满的铺板。小满立马翻身趴在栏杆上,气喘吁吁地说:“你们看万小桐跳舞了吗?弹跳力可好了。老远就看到她的脑袋一拱一拱地往上蹿。和她拉手的那个男的被她拽着一会儿举起手来,一会儿举起手来,像朝鲜民众欢呼‘金日成万岁’。”小满说罢干脆放声笑起来。我们想想那场面,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万小桐也不恼,翻了个身朝墙静卧,一副不理我们的样子。
陈淑芳又来了精神,说她看到教导员了,在我们后面的圈里。教导员和副队长在一起跳,还穿着高跟鞋呢。一听这话,苏萍问还是穿咱们送她的那双吗?陈淑芳说好像是,因为太暗了没看清。但她绝对穿着高跟鞋,比副队长还高一点呢。副队长可会跳了,音乐节奏快的时候他都不按我们的步子跳,在那儿扭屁股。
“那教导员呢?”苏萍问。
“站在那儿看着他笑。那个样的笑,下巴低低的,嘴角往上咧,眼睛往上撩拨着……”陈淑芳又把窗帘拉开一些,学着教导员的样儿扮给我们看,谁都能听出她话里有话。
“哎哟,你快别学了。鸡皮疙瘩都掉一地啦!”苏萍夸张地打了个哆嗦。
“也是,什么时候见教导员穿过高跟鞋啊?肯定是我们送的。”小满爬起来,大有要下床讨论的架势。我赶紧制止住,让她躺下。
“女为悦己者容嘛!”万小桐幽幽地开了口,像是她也知道些什么。
她的话让我突然想到副队长把她堵到屋里,她沉着应对的情景。
“这话倒像淑芳说的。”苏萍朝我笑了笑,好像万小桐也像陈淑芳那么文绉绉的。
“啥叫像啊?这就是我的话。”万小桐咕哝道。
“你们没发现教导员和副队长关系挺好吗?”陈淑芳说,“有一回我去队部打扫卫生,看到教导员还从家里给他带饺子吃呢。”
“吃饺子算啥?”万小桐头一回给陈淑芳面子,和她融到一股水里。
“该不会因为人家副队长逮住你,报复人家吧?”小满一脸坏笑地看着她。
“你怎么说话呢?我心眼可没那么小。”万小桐声音高起来。
“都别说了,万一传出去我们可吃不了兜着走。”我怕说下去再吵起来。教导员队里的耳目可是多如繁星,谁不想成为掌握入党、提拔和毕业分配大权女人信得过的心腹啊?万一她真有什么暧昧之事的风声从我们班传出去,那我们班岂不成了全队的靶子!
“反正啊,教导员挺神秘的。要不就是她没孩子,才这么孤僻。”陈淑芳琢磨了一下,又挑起话头,“你们想啊,她怎么不要孩子呢?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不能生,要么是她老公有问题。”
“你别瞎说了。”苏萍打断陈淑芳的话,“教导员没孩子是因为她参加唐山地震救灾的时候受过伤,孩子没保住,才影响生育的。她这人挺好的。”
“你怎么知道啊?”尽管苏萍家住在军区大院,我对她消息的神通仍感惊讶,“她家也在军区大院吗?”
“嗯,”苏萍把身体往床帮上又靠了靠,好像挺疲倦的样子,“她以前当过军区机关的理论教员,可以说是我们院的名人。”苏萍今天晚上怪怪的,好像心思不在这儿。
“是‘文革’期间吗?难怪她这么革命。”陈淑芳说,“要是咱队出了五队那样的事儿,不知道她会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肯定一样,杀一儆百,开除回家!”小满说。
“那不见得,教导员骨子里还是挺开明的,她能接收我们的高跟鞋就说明了这一点。”苏萍说。
我觉得苏萍说的有道理,虽说教导员平时在学员面前话并不多,但和队里的干部在一起,还是挺活泼的一个人。肚量也够大,否则大徐他们怎么敢跟她开那种玩笑。
“说她革命不是说她不好。”小满又欠起身来。我怕再说下去,又不知道扯出什么来,就让她快点睡吧,说兴奋了一会儿睡不着。
“再说会儿吧?要不是推迟放假,咱们哪能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聊一会儿。”小满说。
“对了,你们今天谁看见于辉了,我可是一直没看见他呢。”陈淑芳说。今天晚上,她仿佛是牵引宿舍话题的主导者。或许是她的话过于突兀,要么是大家对这位和班长有着特殊友谊的男人格外慎重,陈淑芳的话让屋里愣了好一会儿。
“会不会是和班长……”小满把窗帘干脆全拉开,引得苏萍一阵低吼,说窗帘好久没洗了,落了她一床灰。
小满“嘿嘿”笑了两声,说:“对不起。”我觉得苏萍今天挺反常,想拉她快点出去,就道:“都说最蠢的事儿莫过于跟同事议论自己的上司,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咱们还是别说了,他们就是真有什么事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刘楠,难不成你想打小报告怎么的?”小满有点戒备地盯着我,“我们只是议论议论,又不是诽谤谁。你干吗说得那么吓人?”
“我就是那么一说,再说我是打小报告的人吗?要打早打了,还等到今天?”我瞅了她一眼,“快睡吧,我俩去迎迎班长。”我朝苏萍使了个出去的眼色。苏萍站起来,拍拍上铺的小满,说:“睡啦,睡啦!明天咱们再继续。”
我让苏萍先走,在厕所等我。我过一会去厕所和她会合。我们从厕所窗户往外爬时,苏萍问我和班长从这儿溜出来几回。我说没几回。苏萍就说你和班长的秘密还真不少呢。别的班班长、副班长都是面儿上事,有的班掐得话都不说,你俩倒好得一个头似的。我笑了笑,没吭声。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班长对我有多好呢。从入校到现在,班长好像每一步都为我铺垫好了,给我出主意,帮我想办法。有时候我都不明白班长为啥对我这么好。
我和苏萍走到宿舍楼东头的一个凉亭下面,那儿有一圈水泥台座位。
从那儿可以看到通向宿舍楼的主路。只要班长走上这条路,一过来我们就能看到。我和苏萍等到下半夜,还不见班长人影儿。洒满月辉的主路被两旁树影婆娑的白杨衬托得像一条冬日的河。空气里习习浮动的夜风温婉神秘,像春天地表下株株等待复苏的生命。我们的等待茫然而固执。
与其说是等班长,不如说我和苏萍都想有个空间,各自想着心事。偶尔的搭话只不过以示彼此默认的契约而已。在这浪漫而亢奋的舞会之夜,班长失踪了,完全融进夜色里。
月亮爬到树梢时,我听到苏萍轻轻的叹息声,就问她到底知不知道班长去哪儿了。我总觉得这位比我们大一岁、早我们一年兵的女孩,心深得看不见底。她低头不语,用脚在自己的影子上一下一下地画着。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在单位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的。”说完这话,她并没有看我,仿佛她要说的话,势必在今天——舞会之夜向我揭晓。
“其实爱一个人,并不是他请你看电影,给你买好吃的,他就是请你看十次电影,给你买多少好衣服,都不一定是爱。爱是仅仅一个眼神就能传达出的诚意。我冬天不是特别爱冻手么,那个男的就织了副毛线手套,出操的时候悄悄给了我,还让我别告诉别人。我当时特激动,那会儿刚从新兵连分下来,谁也不认识,身边突然有个人对你这么贴心,真是太幸福了,我觉得他一定喜欢我才这样的,就想好好和他处下去。可没多久,他和我特要好的一个女朋友好上了。那个女的还跟他提前复员,跟他回了农村老家。当时我特震惊,简直崩溃了。我觉得男人太可怕了,明明你觉得他喜欢你的,你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了,可实际上,你一点也没搞懂。”
这回,她好像说完了。她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样?”我反问道。其实,我不知道她为啥要跟我说这个,难道她在暗示我什么吗?
“干吗那么敏感啊?”她说,“其实这件事对我影响挺大的,所以我对爱情啊、婚姻啥的很少去想。我觉得这些东西该来的时候,它就自然而然地来了。”接着,她长叹了口气,像是转了频道。她把目光投向夜空,欣赏了一会儿,才对我说:“你知道吗?于辉调到下面分部去了。”
我没想到她突然说出这话来,一下子怔在那儿。我半张着嘴,翕动了几下,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清楚该说些啥。
“吓到你了?”她把身子往后退了退,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啊,不是。这,我是说,”我慌乱地打断她,“我的意思是,这是啥时候的事儿啊?”我喘过一口气,赶紧掩饰自己的窘态。
苏萍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我不该有这种反应。
“干吗这么看我?”我转过身去,不想让她看到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
苏萍停了一会儿,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他早就在忙调动了。鬼知道他怎么想的!在学校当老师不挺好嘛,非得调到下面去。”苏萍异样沉重的表情,让我有种不祥的感觉。
“他是不是想上前线啊?”我突然想到和大徐吃饭时,大徐说他们村在成都当兵的人就有上前线的事。
“可能吧,听说咱们军区也要轮战呢。”她说。
“那他,他现在会不会跟班长在一起?”我突然想,他来学校可能是跟班长告别的。
“谁知道呀!她又没跟我说。倒是你,不是和她好成一个脑袋嘛,怎么,她没告诉你呀?”苏萍挑衅地瞅了我一眼。
“我又不是她妈,她干吗非得告诉我?”我顶了她一句。眼前又是班长和于辉在丁香树下的情景。苏萍肯定不知道校庆舞会还有这一幕。
“也许班长去找她二哥了也说不定。”她突然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让我心里一阵紧张。仿佛她的手是探测器,正一点一点地触及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别瞎说,班长就是再怎么离谱儿,也不可能大晚上的翻山越岭去找她二哥。到那儿住哪啊?”我推开她的手,走到那条主路的旁边。她有点不安地跟过来:“所以我说拿不准她去哪儿了呀。”
苏萍本能流露出的焦虑让我找到进攻的突破口。我突然想到去刑场抢尸体时,于辉对苏萍的殷勤和苏萍对他的不冷不热;想到新年联欢会上她给他递的那块真丝手绢,于辉眼中极力掩饰的得意。她和于辉到底是啥关系?难道只是普通朋友?一个军区大院的干部子弟,先天就比我们外地学员有优势,关系肯定要近一些。我转过身,把脸贴到她的脸前,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紧紧盯着她:“苏萍,你这个人很神啊!啥事儿你都知道。是不是他告诉你的呀?”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那个清高傲慢的苏萍瞬间又回来了。她看着我,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我突然想到回宿舍换衣服时,她从楼里拎着皮包匆匆出来,有个神秘男人迎着她的事情。难道那个男的会是于辉?我真不敢想下去,如果是这样,那么于辉舞会之夜突然驾到,肯定是向这些喜欢他的丫头们摊牌的。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像被遗弃到角落里的一只破扫帚。
“你问那么多干啥?反正是他告诉我的。”苏萍有点不高兴,瞅了我一眼。我赶紧躲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怎么,他没有告诉你呀?”她又道,语气里有点嘲讽的味道。
我没理她,我知道她在向我示威。那种感觉很像一位大度贤德的女人,总是包容那些爱慕自己丈夫的第三者。
“我看到他了。”我不甘心忘掉那个站在树影里的男人,也有回敬苏萍不恭的意思。
“是吗?”这一回,她杏眼倒竖,吃惊地看着我,“你看见他啦?在哪儿?你在哪儿看到他的?”
“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我突然很想恶搞她一下,又道:“是他身上那股福尔马林味儿吸引了我。”我拖着长腔,仿佛要把每一字敲进她脑子里。
这回,苏萍乱了方寸。她慌乱的眼神瞥向四周,无处躲藏,脸上也多了气愤的神色:“你这是干吗?!”显然,她明白我话中提醒她曾经说过的,不想找于辉这类男人的事情。
苏萍走到路边的一个水泥台前坐下来。她落座时身上散发的那种沮丧显示她对于辉出现在那儿有些不满。如果我把班长和于辉在一起的事情告诉她,不知她会做何想。
“你知道班长喜欢于辉吧?”
她白了我一眼:“说这干啥?你不也知道吗?”
“我哪知道,还不是听你说的。”我碰碰她的肩膀,故意气她。
她沉着脸,嘟囔道:“伤着手的那次。”苏萍说罢,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刘楠,你的手怎么伤的呀?”瞧她那样,好像我的伤手也与于辉有关似的。
我把手一挥,意思是别打岔,继续方才的话题:“你是怎么想的?”
她抬起头,在我脸上认真打量了一番:“刘楠,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她喜欢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何必现在又翻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我也觉得自己没劲,转过头,把视线投向远处。一阵疏朗的夜风吹过来,我把第二粒纽扣也解开,好让风钻进去,把心里的郁闷吹散开。班长的真诚终于换来爱的回报,我开始想象他们在一起的情景,那该是怎样的浓情蜜意啊。那一刻,他们一起的说笑声、于辉体贴温柔的语调,以及班长得意放松时,一高一低下垂的肩膀都涌现在我眼前。
“苏萍,你不觉得今晚的夜色有点特别吗?”有种复杂的幸福感从我心底慢慢浮起。仿佛班长此刻和我一样,拥有着如此幸福的感受。她没吭声,走过来和我并排站着,把视线投向远处。通往学校大门的主路上仍然空荡荡的。路的尽头,一团团灰白色的潮雾沿着地表渐渐弥漫过来。
班长在校庆舞会上失踪了,像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跟王子乘马车去过幸福生活了。但是,这个晚上,苏萍却像鬼魅一样潜入我的生活,成为我一生无法解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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