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红初嫁尚仪村时,是有个名字的,不晓得怎么就给丢了,丢得没人能记得,问她自己,她自己也说不记得了。但她会说:我是糊灯笼的。记住我糊的灯笼好就行了。
糊灯笼的手艺,灯笼红在关中西府独享高誉,这是个公认的事实,没人敢和她比,也没人能与她比。后来人们就想,灯笼红丢了名字,是她的灯笼糊得好,大家记住了她的灯笼,就把她的名字丢了。她自己也一样,只记着她的灯笼好,而忘了她的名字。
于是,人们就叫她灯笼红。
于是,她自己也叫她灯笼红。
初嫁尚仪村的灯笼红,只有小小的一十六岁的年纪,娇娇嫩嫩的一个人儿,前脚刚刚嫁进门,后脚她的男人便横着抬出了门。她连男人的面还没有认清,就脱了红衣红裙,穿上一袭白色的粗布孝袍,哭哭啼啼的送走亡魂,哭哭啼啼的坐在空房里,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
客人走了。
邻人走了。
闹闹哄哄的院子蓦然冷清下来,冷清的让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哭了几天,哭得累了的灯笼红缩在炕头上,闭上眼,想静静地睡一会儿,可她听到了几声像是蜂鸣一样的轻咳:
“娘哎。”
蜂鸣似的轻咳,更像是蜂针扎着她。她睁开了眼睛。她看见高高低低四个小人儿站在炕脚前,一声接着一声又叫了起来:
“娘哎。”
“娘哎。”
灯笼红知晓这四个小人儿是她男人的孩娃。她嫁过来,就是来填房的,就是给这四个小人儿作后娘的。灯笼红年纪虽小,但风俗使然,她嫁来时,还是有些思想准备的。然而发生的一切,让她的思想准备变得一点作用都没有了。她必须有个新的思想准备,来应对新的变故。
还能有什么准备呢?
灯笼红一时想不出眉目,理不出头绪,便索性不去想,不去理了。
灯笼红从炕上下来,挨个摸了几个小人儿的头。几个小人儿,大的八岁,小的一岁三个月,还抱在大的怀里,灯笼红就从大的怀里接到她的怀里,嘟着嘴在那张奶气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灯笼红对几个小人儿说:“吃饭了吗?”
灯笼红说:“走,咱做好吃的吃。”
就只这一句话,灯笼红就领起了这个家,就成了这几个小人儿的娘。
所有的幸与不幸,就这么突如其来的降临到灯笼红一十六岁的肩上。这肩是稚嫩的,稚嫩的肩没法选择,稚嫩的肩要扛起家向前走。
家里是有几亩薄田的。不会种地,勤看三邻。邻家整地,灯笼红整地;邻家下种,灯笼红下种。地也整了,种也下了,收成总是没有邻家的好。这是没办法的事,灯笼红种田养家的经验是太欠缺了。一夜一夜的苦思,一夜一夜的冥想,灯笼红想起了糊灯笼。
娘家妈灯笼糊得好。灯笼红跟着学,糊的灯笼赛过了娘家妈。
娘家妈糊灯笼,是要当生意卖的。
灯笼红糊起了灯笼,就想起了她的娘家妈。灯笼红还想起了娘家妈说的一句话:
寒天不冻勤织女,
饥荒不饿苦耕人。
可怜的娘家妈,把那句说给她,便一手把她推给媒婆子,自己则下泄一腔黑水,上吐一腔黑水,蹬腿儿的功夫就咽气了。她嫁进门的男人,也是下泄一腔黑水,上吐一腔黑水,蹬腿儿的功夫就殁了。
这要人命的病,在灯笼红初嫁尚仪村的那一年,肆虐了关中西府的村村寨寨,村子里每天都死人,有些家户,今日死一个,明日死一个,死着就死绝了,每一村、每一寨,都有死绝了的家户。请先生叫医生,先生医生治不了这病;请神汉叫仙姑,神汉仙姑也降不了这魔。
在西府,在那白茫茫一片大地堆雪的冬日,抗过了“黑水泄”而活下来的西府人,都饱饱的吃了一肚子的雪。
灯笼红能不记着雪的好。
灯笼红要养家、要糊口,她采购回一刀一刀的彩虹纱纸,开始了一个后娘着手家计的操劳。她采购回的红纱纸,是为糊灯笼准备的。在娘家屋里,她跟着娘家妈糊灯笼,把红纱纸按灯笼的形改裁出来,压出一叠一叠的小折子,糊到灯笼的骨上,就是一个红艳艳的灯笼了。这些灯笼在春节前后是很有市场的。“能穷一年,不穷一天”,谁家里过春节,不想红红火火,纸糊的红灯笼就成了家家必备的年货,头门上挂两盏,二门上挂两盏,红堂堂照着个家,那是一份喜庆、一份祝福、一份期望……再者说了,嫁出去的女儿,生个男,得个女,过年了,外爷外婆、舅舅舅妈,都要给外孙儿、外甥儿送两盏灯笼过去。这是风俗,周文王定下来的风俗,在西府流传几千年了,是不能破的,破了就没得好。外爷外婆老没命了,舅舅舅妈老没命了,等的就是外孙、外甥的献祭;那献祭了得,有羊的头,猪的头,活鸡活鸭,面花蒸碗,多了去了,在食盒里,挑上担子,给天堂上的外爷外婆送,给天堂的舅舅舅妈送,没有红堂堂的灯笼照着,怎么能送得去。
陕北民歌也唱了: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里来挂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
挂在大门外。
这么说来,过年挂红灯,不仅西府有风俗,陕北也有这风俗,其他地方就特别了,就不挂红灯了?肯定也得挂。
灯笼红糊灯笼,就占了这个市场的一大先机。她还有绝的,她记着雪的好,在采购回的红纱纸上,先都调了白颜料,毛笔蘸上了,在红纱纸上画雪花。
灯笼红画得很用心,一片雪花和一片雪花都不一样,有三朵瓣儿的、四朵瓣的,还有五朵、六朵瓣儿的,有一种还更特别,像极了一条虫子,肥肥胖胖的,长了许许多多的腿儿。这种种的雪花,灯笼红都仔细观察过了,与天上自然造化的雪花是一样的,都有其基本一致的蓝本。灯笼红还画了一些别样的雪花,就不是自然造化的那些样子了,看上去都极特别,有些像极了梨花,有些像极了杏花,有些像极了野菊花,但却都不是梨花、杏花、野菊花,而是真真正正的雪花,是灯笼红心里想着的雪花。总之,是自然造化的雪花,还是她心中所想的雪花,画在红纱纸上,都是那么赏心悦目,那么让人心旌摇动。
灯笼红期望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种灯笼红命名为“雪花红”的灯笼制作出来,立即轰动了春节前的灯笼市场。大难不死的西府人,都记着那场雪的好,都爱上了灯笼红精心创意制作的雪花红灯笼。谁买上了谁高兴,买不上的就到灯笼红家去排队,价钱已不是问题,多出三倍、五倍的钱,也都买上雪花红的灯笼。
卖主不急,买主急。灯笼红在家已忙得四脚朝下了,还是不能满足焦急难耐的买主。急是没有用的,灯笼红不怕急,就怕灯笼做不好,她一如开始那么,很精心地画着雪花,很经意地糊着灯笼,她不允许从她手里出去的灯笼有什么不好。
“雪花红”的灯笼,为灯笼红挣足了名气,挣足了面子,也挣足了钱财。这在灯笼红是没有想到的,她的本来想法,也只是想着雪花的好,没想着挣多少钱财,更没想着挣来名气和面子。可现在她名气有了,面子有了,钱财也有了。灯笼红的心里是高兴的、知足的。
特别是春节期间,家家户户门头挂着“雪花红”的灯笼,让灯笼红就更知足高兴了。雪花红的灯笼在那一年,成了西府地面上最为壮丽的风景。
家有余钱,灯笼红就想着送孩娃上学了。
后母难当。是后母没有把孩子当亲生,是孩子没有把后母当亲娘。后母好当,是后母把孩子当作亲生,是孩子把后母当成了亲娘。灯笼红心痛四个孩子,她首先把老大送进尚仪村几家富户办的私塾。老大是个男孩,老大在私塾读得很用功,常常受到先生的表扬。穿着青色长袍的先生,在街巷也有碰到灯笼红的时候,碰到了,也不说话,只是多看灯笼红一眼,那眼光是赞许的,敬仰的。在老大读了两年私塾,已经能读很难懂的文章后,一天捎回了长袍先生的一张笺。漂漂亮亮的笺纸上,有毛笔写着的两行字,灯笼红不识字,老大就念给她听:
积学积善润兰艺
蓄性蓄志孝高慈
什么意思呢?灯笼红听着似懂非懂。老大就给她解释,说头一句,是先生夸你好,你对我们好,虽是后母,胜似亲娘。灯笼红笑了,灯笼红知道“后母胜亲娘”的解释是老大加进去的。灯笼红又问下面的那一句,老大就低了头,不大情愿说。灯笼红就再问,老大才声音细细地说,我一定好好念书,长大了报答母亲你。说完竟跪了下去,给灯笼红磕了两个响头。
灯笼红赶紧把老大拉起来,拍着他膝盖上跪地沾的土,自己的眼里不由蒙上了一层水雾。
灯笼红不晓得她为什么很想哭,毫无顾忌的汪汪的哭了一场。长袍老先生的赞誉让她感动,老大的懂事也让她感动,她心里何尝不想有这个结果。可是,这个结果的得来,容易吗?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灯笼红还年轻,到老大心甘情愿给她跪下磕头的那一年,她也才只有一十九岁。如此算来,她嫁到尚仪村也只有三年,可这三年,她好像过了三十年。她还知道,日子在后头等着哩,她还得一日一日地走过去。她是四个孩子的后妈,她必须当好后妈。
却有人神秘兮兮的给灯笼红提亲来了。
灯笼红能再嫁人吗?
灯笼红不能再嫁人了。
灯笼红艰难地推辞了一次次上门提亲的人。
夜好长好长。灯笼红睡不着,就起来刮竹篾,削木片。一捆捆的皮篾堆在她的住房里,一堆堆的木片垒在她的住房里,她用刮竹篾、削木片的时间,打发着一个一个的日子,一个一个的夜晚。这些竹篾和木片都是入冬糊灯笼的备料。
灯笼红只有糊灯笼了。她不想糊都不行,许多走村串户的行商,到春节前后的一段日子,都会到她家来订货。灯笼红的灯笼,越做越精了,品种花色也不断在丰富,有动物造型的兔子灯、鸭子灯、猪灯、狗灯、龙灯、凤灯……哪一种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有植物造型的白菜灯、南瓜灯、石榴灯、莲花灯、芍药灯、牡丹灯……哪一种都惟妙惟肖,新鲜靓丽;还有一些工艺更为复杂的转灯、走马灯之类,也都各具特色,特别的招人喜爱,比如转灯,飞檐翘角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亭子造型,外圈一层白色纱罩,里圈一层白色纱罩,所不同的是,在里圈的纱罩上要彩绘出许多人物故事,昭君出塞,贵妃醉酒,木兰从军,苏惠织锦等等的仕女画像,在点亮灯笼的一瞬间,会倏忽转动起来,灯烛不灭,转灯不停,一个一个的古装美女,就在人们的眼里,鲜活着转出来,又转进去,十分的好看漂亮。
然而,生活却不像灯笼红手制灯笼那么得心应手。前来提亲的人推得出门,心里的孤寂,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心绪,实在是太难排遣了。
灯笼红嫁了男人。那个嫁与没嫁,又有什么不同。她一直还是个处女呢!
可她心里明白,她灯笼红又是四个孩子的母亲。
蓬勃的春情,不能忍也得忍,咬着牙也得忍。
要忍的事,还有很多。既是后娘,天下后娘的难场,灯笼红又焉能免除。四个孩子,嘴里甜甜地叫着妈,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呀,总有淘气的时候,也有不醒事的时候。灯笼红给几个孩子订了一些规矩,身子要勤,手头要省,要尊重老人爱护小人,要诚实无欺,堂堂正正做人。但却从一位老太太的嘴里听说,上学的老大和村上几个孩子偷摘了她家的柿子。
柿子树在尚仪村不是稀罕物,摘几个柿子也不是啥大事情。灯笼红不这么看,她在老大放学回家后,叫住了他,问他偷摘人家柿子啦?老大没搭腔。灯笼红就让老大在门头去跪下。跪了好一会,老大也不吭声,其他三个小的都围了去,拉老大起来,老大没起来,三个小的和大哥一起跪在了头门口,直到灯笼红做好饭,在头门口把老大叫起来,三个小的才都跟着站起来,吃着饭,都没说话,灯笼红却已从三个小的眼里看出了一种怨恨。还是老大懂事,吃过饭要去上学了,站到灯笼红的面前,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怨言,他对灯笼红说:妈,以后我不和他们那几个一路上学了。
从老大的口气上,灯笼红听出了一些隐情来,她多方打听,几个孩子偷摘柿子是实情,可她家老大只是一路走来,并没有偷摘柿子。灯笼红心里就很不好受,问老大,老大说,当时妈在气头上,我不想顶嘴惹妈再生气。再说我跪一会儿有什么呢?正好给弟妹做一个榜样,别做错事,别走错路。
老大受了委屈想得开、想得正,三个小的却没老大那样的气量,以后没少和灯笼红闹别扭,特别是老二,一个姑娘家,有事没事都会跑到她死去的亲娘坟上,悲悲戚戚的哭哭鼻子。
这就有了闲话,什么灯笼红对孩子苛刻了,什么灯笼红起了外心咧。爱嚼舌根嚼去吧,爱瞎编排编去吧,灯笼红才懒得理睬呢。但有一件事,让她深切地体会到一个后娘的难场。
灯笼红“母子”的血脉,在泪水中完全融合在一起了。
老大从私塾念出来,又到县城念高级中学去了。三个小的,老三也上了村里的私塾。灯笼红想让老二也去念书,可在旧社会,保守的西府农村,还没有这个风气,老二就在家里给灯笼红打帮手,照顾老四,腾出手来,也学着糊灯笼。后来老四也上学了,到解放后,老二都一十五岁了,灯笼红如愿以偿的也把老二送进了学堂。
四个孩子也都争气,也都特别的能念书,先村里,再县里,后来就都到很远的北京、南京上大学去了。最是出息的老大和老三,还都因为国家派遣,漂洋过海,把书念到国外去了。
灯笼红成了西府为人母亲的榜样。
但灯笼红并不特别喜。她还是按照她的生活安排,该刮竹篾时刮竹篾,该削木片时削木片,一切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准备着一年春节时的灯笼市场。她要为继子继女筹措学费、生活费,她只有更加努力地糊灯笼。
村上先是实行了互助组,接着又成立了合作社,后来就跑步进入了人民公社。灯笼红不能单门独户做灯笼生产了。大家走到了一起,成了一个集体,集体开展农业生产,是谓主业,集体做灯笼生意,是谓副业。灯笼红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觉得这样也不错,一门心思地操在集体化了的灯笼生意上。这也是集体所希望的,村里人在灯笼红的组织下,把灯笼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大家都得了利,都记着灯笼红的好。
政策说变就变了。集体的灯笼生意,竟成了资本主义。灯笼红也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带头人。公社组织批判会,会场设在一个露天舞台上,两个虎虎生生的汉子,一人扭着灯笼红的一条胳膊,把灯笼红披头散发地押到高台上,口号声就一浪一浪地响起来。这时候,有辆军用吉普车开来了,停在了露天舞台的边上,下来了三个威风凛凛的军人,端直走上舞台,跪在灯笼红的面前,磕了个头,叫了声妈。
事情的发展太突然了。主持批判会的人还想上前制止,早有其他两个军人,把一份盖着大红印的东西亮在了他面前。随后就把灯笼红小心地扶着,扶到了深绿色军用吉普车旁,打开车门,把灯笼红扶了进去。眼尖的人看清了,给灯笼红下跪的军人就是灯笼红的继子老大。这个老大从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以后,听说去了国防建设的一个高端研究机构,研究的是什么?听说是国家机密,就没人知道了。老大很少回来,倒是另外三个继子继女,你才走去,她又回来,和灯笼红的后妈亲的叫人眼红。老大这一回来,就把灯笼红从批斗会上接走了。
灯笼红走得让尚仪村人心酸。怎么不是个走呢?怎么就从批斗会上走咧?灯笼红是为了村上人口袋有钱而受辱的,这让村上人怎么也忘不了,觉得亏了灯笼红,时不时的就有人念叨:灯笼红该回村里一回。灯笼红怎么就不回村来了呢?
回还是要回来的。
回来的日子已经是好多年以后了。灯笼红被装在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里,由她的继子继女护送着回到尚仪村来了。灯笼红现在的继子继女,又都有了自己的子女,一大帮人突然乘坐着八九辆油光锃亮的小汽车,出现在尚仪村里时,全村的人轰动了。
见过灯笼红的人,看着那小小的木匣子,想起灯笼红在尚仪村的点点滴滴,一言一行,不由泪湿襟怀。没见过灯笼红的后来人,闻听了许多灯笼红的慈德善举,看着小小木匣,也都不免心伤眼热,一副要哭的样子。
灯笼红归葬尚仪村,使村里人感到一种荣耀,大家决意把灯笼红安葬在村口的大路边。墓堆是青砖砌的,墓前则立起了一块碑石,却又不着一字,只把碑首用一色红色花岗岩雕刻成一个大大的灯笼,在太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着。
责任编辑 常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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