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长安街-讨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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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茫然、无助地在城里徘徊,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我饥肠漉漉,看着街上的食品直流口水,在那个时候,我太憎恨城市里的摆在玻璃柜里精美的食品,它们那精美的形状、厚厚的奶油、香甜的气息,使我快要发疯。小街上的餐馆也特别折磨人,那五颜六色的菜肴和食物的香味使我把持不住,随时想冲过去将别人的碗夺来。

    一

    和刘叔相遇是在一个晚霞灿烂的下午,那个下午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北方的这座城市被绚丽的晚霞包裹着,所有的高楼都被晚霞镀上一层金,感觉随时都会融化的太阳,挂在城里最高的电视塔的半腰,看上去真像一只刚刚剥去蛋壳,盛在瓷盘里的汁液丰盈的蛋黄。城里的人看上去心情很好,他们都穿着夏季的服装,轻轻盈盈地走在大街上。可是我的心情却恶劣透了,不仅恶劣,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忍爱着阵阵袭来的饥饿,茫然而忧伤地徘徊在这座城市的街上。

    此时我正走上一座天桥,这座天桥很长,它的两端是走上天桥的水泥梯子,颇像螃蟹坚硬的爪,紧紧抓住水泥筑就的街道,无比稳当的样子。可我在爬梯子的时候,却没感到它的稳当,相反却感到摇摇晃晃。我看到走在梯子上的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人像盛在簸箕里的黄豆,在外力的颠簸下纷纷乱弹。

    感到天桥边耸入天空的高楼在向我倾斜,带着绚丽的金光扑面而来。我虚汗长流、心虚气短,一阵恶心扑倒在地,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渐渐醒来了。我感到身边密密麻麻地竖起一道人墙,他们的身体遮住了气流,使我感到酷热无比。从那些大腿的森林向上,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脸,年老的、年青的、男人的、女人的,还有被人牵着的小孩和被人搂着的狗。这些脸大多滋润、油气漶漫,细腻精致。他们脸上的表情不一,有的好奇,有的漠然,有的淡定,有的同情。他们嘴里都在讲着什么,嘤嘤嗡嗡,听不分明。我实在太晕、太饿、太疲乏、太虚弱,我刚睁了一下眼睛,头就更加晕眩,身体更加虚弱,一阵黑雾潮水般涌来,我又闭上了眼睛。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身边密密麻麻的人墙没有了,被人墙遮蔽的风也吹拂过来,使我身上有了凉意。但我看见我身边蹲着一个人,这人脸黑头小,额头上尽是沟壑般的皱纹,脸颊和嘴唇以及嘴唇下的地方,全被密密丛丛的胡须遮着了。眼睛小而寒光闪烁,充满冷冷的肃杀之气。我一惊,忙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这人开口了,别动,你慌啥?你瞧你身上除了两个蛋还有啥?确实,我身上除了吊着的两个蛋以外,真是一无所有了。他说你是肖家冲的小顺子吧,你爹叫肖国柱,你妈叫刘玉珍,是吧。我猛地一惊,在这车流如潮,人海茫茫的北方大城市里,竟然有人认识我,认识一个像大河边沙滩上的一粒无比微小的沙子,并且知道我爹叫肖国柱,我妈叫刘玉珍。那一瞬间,我激动得眼眶一片湿热,仿佛在莽莽的丛林里被困了十天半月,终于见到一个熟人或者亲人一般。我定定地看着这个知道我就是小顺子、知道我爹肖国柱、我妈刘玉珍的人,看了一阵,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我随着他慢慢地下了天桥,在下天桥的时候,我几次差点摔倒,我以为他会扶我一把,但他冷漠地仰着脸,自顾自走他的。他是从眼睛的余光里看着我的,他说走稳,走出点精神气儿,别走得恁个难看。这话听着不像人话,我一个大小伙子能装病人么?这样走路好看?引人注目?我是饿的、乏的、虚弱不堪。这人我得叫他刘叔,我不知道该不该叫他叔,但这阵有人认识我,理我,叫我跟他走,我就感动得叫他叔。别说他是个大活人,就是条狗,我也想叫他叔哩。那么多的人围着我看,嘁嘁喳喳讲一大堆话,就是没有一个人想搭理我、救助我。说真的,我如果不是晕倒在天桥上,我真的有了想跳天桥的想法,人活到这份上,还有啥活头?

    随着刘叔来到一条巷子,才进巷口我就闻到各种各样的香味,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各种食物气味,诱得我清口水直淌。我那快麻木快没有知觉的肠胃苏醒过来,一阵阵地痉挛,搅得我虚汗长流、脚疲神虚,走路也轻飘飘的。这条巷子夹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中,两边尽是低矮的平房,它是城市还来不及切除的盲肠。但这盲肠却很讨人喜欢,巷子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两边是一排排的小馆子,还有好多露天的桌子、椅子。这就是大家喜欢的大排挡,也是民工们光顾的地方。大餐厅他们是连进也不敢进的,在这大排挡里,却可以点些廉价的炒菜,要上几瓶啤酒,敞着怀、披着衣,人五人六地大声吆喝,或者猜拳划令,很神气的样子。

    到了一个大排挡前,一张油腻腻的桌子边坐着好几个人,正在喝啤酒、吃黄瓜、嚼花生米。见刘叔来,说刘老歪你整球啥子名堂,说是去屙尿,半天不见你的动静,你狗日怕是去前面发廊打炮去了。有人嘲笑,说你高抬老歪了,打炮,他舍得把钱塞黑洞里么?我以为他找个借口开溜了,咋又回来了?

    是东西没拿走才回来么?那人把刘叔买的一件衣裳拿起来抖了抖,那皱皱巴巴的衣服,一看就是地摊上的货。有人看到了刘叔背后的我,说刘老歪,你狗日从哪儿捡个人来?莫不是又动起花花肠子,要将人家拐去卖么?刘叔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他说你们讲个干鸡巴,老子去屙尿过天桥时遇到我这小老乡,他好几天没吃饭了,饿得瘫倒在地上,老子领他来吃饭。大家又笑,说老歪今天大方起来了,不但不混我们的啤酒喝,还领人来吃饭。稀奇、稀奇,太阳也有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刘叔脸上更挂不住,他一巴掌拍在那人肩上,说今晚老子请客,老子不怕你们撑破狗肚皮,抬一箱啤酒来,不喝光不是人养的。大家见他生了气,忙着站起来劝,将他拉了坐下,又给我让了坐,说老歪咋就生气了呢?平时大家说笑说惯了的,又不是头一回,开开玩笑嘛,又没有谁当真的。

    刘叔气哼哼地拿起一只卤猪脚塞给我,又气哼哼地拿起一只啃起来。我正饿得想杀人,拿起猪脚狠命啃起来,我的肠胃里一阵欢快地涌动,我觉得全身的器官都跳动起来,张扬起来,喧嚣起来,都在一起狠命地啃猪脚。眨眼之间,我手里的那只猪脚已被我啃得精光,白白的骨头上留着殷红的血迹,那是我不管不顾、疯狂啃猪腿划破牙龈留下的。我顾不得客气,胃里伸出的手驱使我又去拿第二只猪脚。还没拿到猪脚,一只手使劲地拍在我的手背上。刘叔说馋死你,再吃要出事的。你先缓缓,喝点啤酒吃点小菜,再吃不迟。我将手缩回来,心里感激刘叔,知道他为我好,我的胃已经几天没进食了,再接着猛吃,不出事才怪。大家都说老歪讲的有道理。小伙子,你慢慢吃,先吃点小菜垫底。趁这空当,给我们讲讲你怎么来城里的?为啥会连饭也吃不上,连续饿了几天?他们一起看着我,那目光里有许多温暖,许多同情,许多关怀。我的心里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多少辛酸,多少委屈,涌上心头。

    我是去年初出来打工的,我的家和刘叔的家同在一个县一个乡。初中毕业后,家里实在供不起我读书,爹原来发誓一定要供我读完大学,爹说我们村从来没出一个大学生,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是刨不出名堂的。爹说不进城混个人样,穷得狗都会随时欺负你的。我读书是读得挺认真的,成绩也一直好。

    有时稍有懈怠,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村里的景象,这样我读起书来就加倍努力。正当我要考高中时,爹却出事了。爹是进城去打工出事的,他干的活是刨羊肝石。那天他刨着刨着那堵小山似的山包就坍塌了,他被埋在羊肝石里,等大家将他刨出来时,他已经不成人形了。工地上的人将他送进医院,人总算救过来了,但却瘫痪了,一辈子都得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爹这个顶梁柱一倒,我们家的房子就呼拉拉跟着塌了。那天爹流着泪把我们叫到床边,我们家兄妹五人,齐刷刷地围着爹。爹说振民,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弟弟。爹是废人了,再也供不起你们读书。爹要是死了就好了,但爹还有一口气,有这口气爹就憋闷。无论如何,你们弟兄要有一个人读出书来,否则爹一辈子都不安心。爹这样一说,我就明白爹的意思了。我说我去打工,让弟弟读书。我的弟弟振华也在读初中,成绩比我还好。振华急了,站起来急赤白脸地说,爹,我去打工,让哥哥读书。看着弟弟单薄的身材,篱枝杆般细的胳膊,我说争什么争?就你这体质,几挑灰浆不把你压死。振华不服气,你比我强好多?在球场上打半场你就晕倒,害得体育老师又是抹胸又是捶背的,喝了人家的一茶缸红糖水才醒过来。

    最后,当然是我去打工。我争赢了,但我心里却在流血,眼里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这个庄重的决定,这个沉重的承诺,是以牺牲我的前程来作代价的。

    逃离乡村,是我一直在做的梦。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逃离,我酸楚地逃离,是为了弟弟以另一种方式体体面面地逃离。来到了北方的这座大城市,我终于寻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型工地上干活。干的当然是苦力活,从挖基础到挑沙浆,啥都干过。由于我有文化,能吃苦,不久就干上了架子工,工资比其他干苦力的还稍多点。开头,我和其他民工还能按时领到工资。一领到工资,我就赶快往邮局跑,留下生活费,一分不少地寄回去。我没有任何嗜好,不敢乱花一分钱。不要说像有的民工实在熬不住,去广场上找个价格低廉、模样丑陋、一身酸臭的野鸡打炮,就是工友偶尔聚餐,喝瓶啤酒,吃捧花生啥的我都舍不得。每当我拿到那可怜的钱时,我的手颤抖不已,钱幻化成瘫痪在床的爹,幻化成弟弟和我的那个执拗的逃离梦。

    可是后来,我们就领不到工资了。工头老是说钱拨不下来,慌啥慌,癞子少不掉花子的,庙主少不掉和尚的,钱到了就发给大家。这样一拖就拖到年底。不少民工等不到钱想到其他地方打工,可半年的工钱就泡汤了,只得咬牙坚持下来。那段时间他们不但不敢去找野鸡,连喝瓶啤酒吃捧花生的奢侈都自然免掉了。

    年关快近,民工们要急着回家,他们不但无钱买些年货,甚至连回家的车票都无钱买了。这半年多的时间,我比他们任何人都焦虑、痛苦,他们承担的是养家活口的任务,农村再穷,也不至于饿肚皮。我承担的却是一个沉甸甸的梦,这个想改变命运的梦是要由我来支撑的呀。和工友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起要钱的事,我比他们迫切,比他们激昂,但我历来胆小,每次去要钱的时候我都随大流,缩在背后,也不大声说话。大家发现了我的表现,当我煽动大家去要钱时,大家就说球,你不要在背后叫得比哪个都起劲。每次去你都当缩头乌龟,有了好处你来分,有了过我们来背。当年关将近的时候,民工的脾气更大了,情绪更激愤了,当我在工棚里起劲鼓噪的时候,就有人说凡是总要有个头,我看张振民领得了这个头。他有文化,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你来领这个头,我们随你去。他这样一说,大家马上赞同,纷纷说就是你了,你领个头,哪个龟儿草鸡,我们就揍他个龟儿。我被他们的话吓了一大跳,我立即推辞,说不行,不行,我年轻,没见过世面。你们随便哪个当头,我坚决跟着去,决不退缩。民工老宋说球才不行,我看就是你行,你读过初中,能说会道的,你不行哪个行。老宋是个挺讲义气的山东汉子,在民工中挺有威信,他一讲,这事就定了。

    接下来的事就惨了,我们不但没要到工钱,我还因为带头闹事被毒打了一顿。那天我们洪水样将工头住的地方包围了,工头是个短胖的中年汉子,身子向横处长着,脑袋出奇的大,一脸的络腮胡子,牛卵子似的眼睛随时鼓着,样子很吓人。其实他也是农民,出来打工早,慢慢混成工头。那天一群气势汹汹、眼睛通红、横得连命都不要的民工围住他,他一下子变和蔼,牛卵子似的眼睛低敛下来,乌青的脸上还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他要我们坐,要倒水给我们喝,我们一概拒绝了。在一片乱纷纷的责问声中,我是最起劲的。那天我出奇地活跃,出奇地冲动,出奇地愤怒,后来我想,这大概就是大家推我做头的缘故,做头就得有做头的样子。更深一点的,大概就是我许久拿不到工钱,内心的积郁、焦灼和愤怒一下爆发了。我站在他的面前,唾沫直飞,声音炸拉拉刺人,口气也特别凶。他用余光斜斜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很多内容,我觉得心头一颤。他说你们也晓得我是作不了主的,我不过是在替经理看场子。我得请示一下,看经理咋个答复。他掏出手机,在电话里哼哼哈哈讲了一气。他说经理说了,凡事总得有个代表吧,你们谁是头跟我去一趟,经理很忙,他抽出时间等着。他这样一说,大家都不吭气了,合着伙儿起哄,平时大家都英雄,可要做出头鸟,谁都不愿意。老话早就说了,枪打出头鸟,谁愿做出头鸟?静了一会儿,有人说我们就派张振民去,他当我们的代表。大家都说对,我们就选他当代表。包工头环视着大家,谁是张振民?大家指着我说,就是他。我一下子感到掉到冰窟窿里去了,我挣扎着说我不去,我代表不了谁,要去大伙去。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去呀,怕啥?又不是上刑场。也有人说小张你去吧,你有文化,懂道理,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了。你代表着大伙儿,大伙儿信任你。有啥事,我们担待着。我心一横,想想也无退路了,就昂起头,很悲壮地随包工头去了。

    这一去,我就遭到了一顿饱打。我连经理是啥样都没见到,就被人拉上一辆面包车,开到一个离城很远的山上来了。在山上的树林里,四五个七长八短的人围着我狠命打了一顿。他们用拳击、用脚踢,还用皮带、木棒狠狠揍我。

    我被他们打得滚来滚去,最后晕死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那群人正蹲在不远的地方喝啤酒、抽香烟,我看见我身边有几截被打断的木棍,木棍的断茬像我断裂的骨头茬口,白生生的恐怖。有人见我醒了,又走过来,将我拎了跪在地上,我不想跪,但我没有力量站起来。我的全身都在尖锐地刺痛,脑袋嗡嗡地响,眼睛大慨是被踢肿了,看人都影影绰绰的。几个人站在我面前,有人用皮鞋勾起我的下巴,狠狠地说听好小杂种,今天先给你点教训。你不许再回工地,你如果再回到工地,下次你的尸体在那点,任何人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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