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长安街-讨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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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满身的伤痕,带着一身的屈辱和无限的悲愤、恐惧,我挣扎着下了山,来到城里。在这座人海茫茫的城里,我举目无亲,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茫然、无助地在城里徘徊,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我饥肠辘辘,看着街上的食品直流口水,在那个时候,我太憎恨城市里的摆在玻璃柜里精美的食品,它们那精美的形状厚厚的奶油、香甜的气息使我快要发疯。小街上的餐馆也特别折磨人,那五颜六色的菜肴和食物的香味使我把持不住,随时想冲过去将别人的碗夺来。晚上,我就睡在立交桥下的水泥柱边,任寒冷的风吹遍全身。我想逃离,回到贫穷而又温暖的家,但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我只得像狗一样在街上乱溜,希望侥幸地遇到一个熟人,一个老乡,借一点钱买票回家。

    我讲得泪流满面,讲得伤心不已。

    听完我的讲述,一桌人呆呆地坐着,他们疲惫、沧桑的脸上,都充满了同情和忧伤。有的以手拄头,眼光迷离。有的愤怒地将手指头的关节捏得嘎嘎响。突然,刘叔一拳击在饭桌上,把桌上的盘子震得跳起来。日他妈,杂种太欺负人了。不给钱不说,还把人打成这样子,太无法无天了。他这一击,大家从忧伤、同情中回过神来。有人说你敲球的桌子,人家不给你钱把你打伤又咋的了?钱照样不给,活照样叫你干,你搬石头打天?有人说真就没法子了么?

    我们乡下人就该流血流汗,就该遭人遭踏?有人说我看也不一定,这钱看谁去要,有人去就要得回来。大家说谁要得回来?哪个有这种天大本事?要得回来我们就服他、敬他,把他当神供着。刘叔坐着不说话。有人说这钱只有刘老歪要得回来。大家哄地一下笑起来,那笑声里含满嘲笑的意味。在这里,我才知道刘叔的外号叫刘老歪。有人说别人朝他手里要不回钱还差不多,他从别人手里要得回钱,就是天大的玩笑了。有人说老歪要得回钱,我就拿手掌心煎鸡蛋给他吃。也有人说你们也不要把老歪看扁了,老歪有老歪的办法,有他的门道,他真的要得来钱,你龟儿那双手就是烂手了。那人撇了撇嘴,说老歪真要得来钱,我就真用双手煎鸡蛋给他吃,手烂了就烂了。

    刘叔听着他们的话,刘叔的脸难看起来,他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紫,越来越难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出大家并不尊重刘叔,对他很轻视,甚至随时在嘲弄他、轻薄他。也许平时大家就是这样对待他,他过去的事使大家瞧不起他,他也习惯了。可是,今天在一个故乡后辈的面前,刘叔那点可怜的自尊被他们遭踏得一点不剩了,平时习惯了遭踏的刘叔再也忍不住,这就像平辈的人在一起将他的裤子脱掉,露出了黑漆漆的玩意儿他可以忍受。而在晚辈面前,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在大家的嘲笑声中爆发了,他红头紫脸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指着那个要用手煎鸡蛋给他吃的人,周顺子你龟儿听着,你说话算不算数?你说话算数老子就去要钱,老子要的钱还不是我侄儿的钱,要的是那个工地上所有民工的钱。要到了。老子就要看你到底如何用你的狗爪子煎鸡蛋给我吃。那个叫周顺子的人平时是欺负惯了刘叔的,这人长得牛高马大,坐在那里半截黑塔一般。平时仗义又大方,有了钱随时请人吃饭。他没想到刘叔今天咋的一下就翻脸了,咋地一下就气势汹汹,当着众人的面呛他。他啪地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冷着脸说刘老歪,老子是站着屙尿不是蹲着屙尿的人,老子说话算数。我还不晓得你的德性,你现在还来得及收回你的话,你不收回你的话老子就豁出这双手不要了。大家见两人动了气,较起真来,忙着劝解,算了,算了,开玩笑的话嘛,咋就当起真来。坐下,坐下,喝酒,喝酒,不要为玩笑话伤了和气。刘叔的犟劲上来,他甩开拉他坐下的那人的手,铁青着脸,我没和谁开玩笑,好歹我也是一条汉子。平时大家轻贱我、损我、我不气,但今天这事不能算玩笑。要么周顺子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赔礼道歉,要么这个赌就要打下去。周顺子哪里吃得这个气,下得这个小。周顺子蹭地一下站起来,隔桌着逼视着刘叔,要我给你赔礼道歉,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打赌就打赌。喂,这个小伙子,你不是说你读过初中么?去找老板要张纸来,你来写,就将刚才我们打赌的话记下作为凭证。到时谁要不认账,就让他全家死绝死光。这在乡下是句恶毒的话,大家听了都不好再说什么?

    我心里难过得慌,我觉得我惹了祸,对不起刘叔。刘叔为争一口气,为一个赌,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不是因为要钱被老板毒打了一顿么?刘叔去要钱,不晓得要遇到多少险恶的事。他是个拉家带口的人,他还要供他女儿读大学。他真出了事,我咋对得起人,咋个对得起良心。我被这沉重的事实压得喘不过气,我被可能发生的事吓得脸色煞白。我早就想阻止刘叔不要和他们较真,但我一个刚刚认识刘叔,刚刚认识这群民工的人怎么好去阻止?事情发展到这步,我不能不讲话了。我说刘叔,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这件事的后果是明摆着的,我都被打得不成人样了,我求你不要再去要钱了。刘叔此刻的火特别大,他黑青着脸说这里没得你说话的地方,该咋办我会咋办,你不要多嘴。

    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好再多嘴了。

    二

    我随刘叔到他们工地做事。

    这是个很大的工地,不少地里还残留着稀稀落落的包谷杆茬子,也有一些冒着黑泡的水塘,塘边的草在寒风中萧瑟,看得出不久前这里还是农田和鱼塘。在很远的地方钉着木桩,木桩一溜溜地将这片地界定为开发区。经过刘叔的推荐,也经过包工头的考核,我顺利地当上了架子工。架子工虽然危险,却比沙浆工轻松,刘叔仍然当他的沙浆工。白天我们各干各的活,晚上我和刘叔睡在一个工棚里。

    我看见刘叔很节俭,他经常在众人都打完饭才去打饭。那时大师傅忙活一阵可以轻松一会儿了,他满脸堆笑地和人家套近乎,不管东南西北的人都称老乡或者老表。套完近乎他就要人家在大甄子的底上再刮几下,把粘在甄底的饭再舀一点给他。他很少买菜,总在不要钱的大桶里舀上一些清汤,哧溜哧溜地就把饭吃完了。工地上的活累,伙食又差,工友们只要身上有钱,隔三差五的就邀约着去大排挡搓一顿。大家都不愿约他去,主要是他经常吃别人的请又从不请别人。时间长了大家就烦他,他们去的时候再也不大声吆喝,悄悄打个手势或者挤挤眼、撇撇嘴,就悄悄摸出去。不管他们到哪里,刘叔总能找到他们。

    一找到人家,他就会摸出一封信,说原来你们在这里呀,害我好找。周顺子,你刚走就有人送信来了,我怕耽误你的事儿,饭也来不及吃,遍地寻着找来了。周顺子说下一个媳妇,媳妇会写信,她嫌打长途电话贵,也说不清啥,就隔三差五写信来。周顺子接过信,说麻烦你了,坐下来一起吃罢,刘叔就坐下来,说这阵回去怕也吃不到饭了。其实,这信被刘叔揣了好几天了呢。

    每天下班,累了一天的工友就寻着法子轻松一下。他们的乐趣,也不外就是伙在一起打扑克、拱猪、斗地主,输了的在脸上鼻子上贴纸条。他们不像在办公室上班的有白纸,他们把别人丢了不要的报纸捡来撕成绺,把一个脸贴成图片展览,颇像后现代艺术。有的人就躺在床上聊天,聊的都是惹人上火发痴的事,啥发廊里的妞,广场上的鸡啦,哪个屁股大、哪个奶子耸啦,哪个会逗骚撩拨,哪个功夫好啦,听着叫人发疯。

    刘叔从不参加这些活动,一吃完饭就上街去转悠。他是去捡破烂的。工地上他不敢,拿工地上的东西就是偷。他常常在众人都睡下了才回来,肩上扛着一大袋东西,里面啥都有,废塑料袋、啤酒瓶、饮料瓶,别人垫屁股的报纸,垃圾箱里的烂衣服、烂皮鞋、甚至女人的乳罩。这些东西臭哄哄、脏兮兮的,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工棚里本来就挤,大家就不准他放在工棚里,他东藏西掖,总有藏的地方。隔一段时间,他就在工地上借辆三轮车,把东西拉去卖了,回来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将毛票儿捋平,藏在大家更找不到的地方。

    我曾经看见他去寄钱,又看见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从贴在胸口的地方摸出一张照片来细细端详。那是一个文静、端庄的女孩儿,她在另外一个城市上大学。看着照片,他无比陶醉、无比幸福的样子,叫人无比感动。

    这刘叔,真名叫刘劲草。他不是疾风知劲草的那个劲草,是大山上岩石间的野草,低贱而生命力顽强。在我遥远的记忆深处,刘叔是与我相隔一道山梁的刘家庄的人。我们那里别说相隔一道梁子,就是隔一条山沟,见上面也要半天功夫哩。但刘叔却是有名气的人,我妈刘玉珍就是他那个村的人,她嫁到肖家冲虽然很长时间不能回一次娘家,却经常讲到刘劲草,刘叔的事。在她口中,我得知这是个不要命的角色,也是个难缠难惹,粘上谁谁就甩不脱的角色。山里人厚道,叫纳粮就纳粮,叫缴税就缴税,可刘叔呢,却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那年刘叔从山下的一家亲戚家弄来三十棵花椒树栽上,我们那里的花椒是很有名的,叫金江花椒,分青椒和红椒两种。无论哪一种,都是颗粒饱满、色泽油润,香味四溢的。拈一粒含在嘴里,一股沁凉的麻味、香味立即沁入肺腑,拈几粒在手里一揉,手里立即油汪汪、麻乎乎的。以致购花椒的季节,县里县外的生意人从山外涌来,抢购花椒。这里的花椒,是能卖出好价钱的。

    有收成就有麻烦,乡里来村里收费,村里穷得叮当响,算来算去,就只有刘叔一家有点收入,这费还真得他交,否则村里是无法交差的。村里派人叫他交税,他死活不交。派来的人说自古以来,皇粮国税,是不能不交的。他说这道理他懂,他爹一直就是这样教导他的。村里派来的人说既然你这样明白事理,那就交吧。他说交肯定要交的,但钱还没到手,到手了一定要交,派来的人见他诚恳,说那我们走了,过几天我们再来。他说走啥走,大老远来也不歇歇腿,连顿饭都不吃,叫我不好做人,人家都说我不地道呢。说着就叫婆娘去取挂在房檐下的那只熏得黑漆漆的火腿。派来的人感动,说吃是不吃的了,我们咋忍心吃,你看你这堆娃娃,馋得眼睛冒绿光,清口水长淌哩,煮给他们解解馋。他扯住人家的袖子,推搡了好一阵,派来的人才挣脱他的手,满心感动地走了。

    派来的人一走,他就说收钱,我有鸡巴的钱,这点钱还不够交娃娃的学费哩。刘叔有两个娃娃在山下的中学读书,一个星期回家来背一次粮食,也就是包谷面、洋芋啥的,成绩却叫人心烦的好。成绩一好,刘叔就舍不得叫他们辍学。刘叔内心是挺傲气的,老想让人尊重,让人高看一眼。可在生活里他却处处低人一头,生活让他把头像乌龟样缩回去,要出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娃娃盘出来。所以,刘叔咋也舍不得把那钱交出去。

    过了两天,收费的又来了。刘叔是在坡头看见他们的。刘叔环顾一下四周,觉得跑是不能跑掉,可不跑又咋应答人家。他迅速地想了想,弯下腰去在自家的菜地里摘了十多个辣椒,刘叔种的辣椒是小米辣,辣椒中最辣的一种。

    他撒开腿飞路回去,跑的时候还忘不了吃辣椒,这小指头大的小米辣真是辣,刘叔嚼着辣椒觉得是在吃刀子,是在吞火焰。他的胃立即被辣得痉挛起来,他的胃原本就不好,被这尖锐的辣椒一辣,疼得他清口水直淌,眼冒金星,虚汗一层层出,脸红得像刚捂熟的柿子。他一跑回去,马上扑向火塘边的火板,那火板一丈来长,两尺来宽,刚好够睡一个人。刘叔一躺下去,疼得更厉害了。

    胃里像有一万颗钉子在戳,汗水雨水样纷纷落。他突然很后悔,不该这样作践自己,更后悔不该一下吃这么多,装装样子蒙人罢了。但后悔是来不及了,他疼得爬起又坐下,坐下又爬起,两只手狠劲地抓胸脯,想把那烈烈燃烧的火炭从胸口里扒出来。他去水缸边舀了一大瓢水,牛样咕咕地喝下去,冰凉的水并没把烈焰般烤炙的疼浇下去。他更疼了,他疯了样到处找药,把瓶瓶罐罐也掀在地下,把抽屉全都掀开,但哪里找得到一颗药。

    正折腾,收费的人来了,见他满脸痛红,大汗淋漓,疼得脸都变形了,以为他误喝了农药,忙把他按了坐下,顾不得收钱的事,问他到底咋了?喝了农药了吗?喝了就快说,人命关天呀。他把头扭向一边,怕他们闻到嘴里的辣味。他说胃疼,胃病犯了,怕是胃溃疡哩。来的人不敢轻视,不敢看着不管,谁叫他们进了他的门哩。真出了事,他们还担着干系哩。

    刘叔那天第一次坐上了滑杆,那滑杆是来的人雇人做的,用两根碗口粗的木杆系上绳子,搭上被盖,就成了。刘叔的婆娘在坡那头帮人锄地,听到消息赶了来,见他这样立即哭成泪人,拍胸拍大腿地嚎啕。来的人心烦,呵斥了她,让她不要哭,马上去找钱送医院。婆娘见男人这样,也不管娃娃的这费那费了,就要去找钱。刘叔伸手捞到她的大腿狠狠掐了一把,说有啥钱哩,你们也不要管我,有钱我还不早就去医了。疼死算球了。婆娘理解了她的意思,又拍着担架说哪点有钱呀,求求你们,先垫点出来,把人医好。我一家七大八小,一捧捧牙齿,就靠这死人呀。说着真的伤心起来,呜呜哭开了。

    来的人自认倒霉,总不能把人扔下就走吧,总不能闹出死人的事吧。他们商量了一下,纷纷拿出身上的钱,雇人把他抬到山下的卫生院去。到了卫生院,医生说急性胃溃疡,需要住院、交钱吧。收费的几人说我们是村里派来收费的,该他婆娘交。刘叔的婆娘又是一翻撕心裂肺的嚎哭,说有钱早就来看了,拖到现在,再不治就没命了。你们是公家的人,公家总不能看着人死哟。

    刘叔脸色腊白,他的胃溃疡是真的引发出来了,疼得他不断扭动。但他也没忘记说话,他说不要为难这几个同志了,他们虽然是公家的人,钱又不是他们掌着。你们走,你们走,我慢慢捱回去,死活跟你们没关系。这样一说,那几人又掂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对医生说先医着吧,我们是县上下来的工作队,我们签字担保。

    那次刘叔不光没交钱,还住了院。住进院去他对医生说你们要把我医好,有好药好针尽管用,钱是赖不掉的。医生听他这样一说,还真给他用好药好针水,他们正愁好药好针用不出去,反正有人扛着,怕啥?这样,刘叔还真的把多年折磨他的胃溃疡医好了。

    这事的真相后来是弄清楚了。上面的人对他也无可奈何,遇到这样难缠的赖子你有啥法,害得派来的人挨了批评。刘叔的名声也大起来,他的名声大当然不仅仅只是这件事,还有好些无奈、强蛮、巧诈的事。山里人都觉得他不厚道,是个没脸没皮难缠难惹的人。刘叔的名声变得不好起来,大家都躲着他、防着他,弄得他很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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