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长安街-讨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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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叔不知道老板在几楼,更不知道在哪个房间。他顺着楼道里走,他看见所有的办公室都有牌子,牌子上的字刘叔还是认得的。财会部、工程部、人事部,这部那部的他都看过了,就是没有经理部。在他的想象中,所有部都是经理管的,经理在的地方就得挂个经理部的牌子。刘叔看见所有的人都很忙,各人伏在桌上或者在电脑前连头都不抬,也很少有人走出办公室,他就耐心地慢慢走着等。说是耐心,他内心其实很焦虑的,他怕今天找不到老板,一切准备都会落空。在这之前,我在他的督促下已经连续几次地去过本城最大的一家报社,也壮着胆子去过同样戒备森严的电视台。电视台有当兵的站岗,比进报社麻烦多了。我去就是一个目的,向他们反映我所在的那个公司拖欠民工工钱的事,同时还讲了我去讨钱被毒打的事。我的讲述我的遭遇他们都很同情,他们还将我的名字住的地点都记下了,说他们会来找我。他们让我不要再跑了,说很快就是元旦,这段时间他们的宣传任务很重,并且这段时间的宣传以正面报道为主。这种事目前是不好报道的。他们说的我知道,我在的那个村子有个出了名的上访户,上访时间长了成了精,知道凡是重大节日或者开重要会议,譬如人代会、政协会啥的,去上访就会引起重视。但上面的人更精,遇到这些重大节日重要会议,他们会预先做排查。那些老上访户还没出动就有人来安抚他们了,给他们送钱送粮。有一年还让村长陪着他去本县的清凉山玩了一趟。我想这个时间是选对了,刘叔也很高兴,就确定在元旦前几天去。我离开报社、电视台的时候,向他们要了热线电话的号码,他们很热心地告诉了我。刘叔此刻的焦虑是怕找不到老板,或者老板走了,那样就错过最佳时机了。同时,刘叔怕事情折腾次数多了,时间长了,自己会松懈,甚至会崩溃。他想这次一定要成功,这次一定能成功。

    终于有一个戴眼镜的人问刘叔找谁,这人拿着一大个文件夹子。刘叔告诉他找经理。这人说约过了吗?刘叔说约过了。这人说既然约过了你就直接去,刘叔说我不知道他住哪个办公室。那人说再上一层,楼道底部,没挂牌子那间就是。刘叔向那人道了谢,这次他没坐电梯,他顺着楼梯走,走到第七层,他站住了。他看见顺着一个铁梯子可以上到七层顶部,他就上去了。楼顶上风挺大,旋转的风卷着雪花直向脖子里灌。刘叔冷得打了个哆嗦,刘叔跺了一脚,日他妈的,恁个冷。接着又狠狠跺了几脚,顺着楼梯下来了。

    刘叔终于进了老板的门,那是个很大的房间,房间里有空调,挺暖和的。

    刘叔来不及细看房间的摆设,他才抬起头,就听见一声严厉的问话,你是谁?

    你有啥事?事先怎么不约?刘叔说我叫刘劲草,大家平时叫我刘老歪。我找你是要钱来了,不光要钱,你将我侄儿打伤了,人也失踪了,我要向你要个说法呢。老板说要啥钱?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侄儿是谁?你是穷疯了,你别在这里讹人。刘叔一听他穷疯了,来这里讹人,刘叔的气就来了。刘叔在村里时就是一个不怕当官的、不怕富豪的人,他知道当官的、有钱的就怕不要命的人。刘叔怕的是穷人,大家一样穷就谁也不怕谁。刘叔在村里和在外面名声不大好,就是赖得,他有很多赖得出名的故事。刘叔一听老板比他还赖,欠钱不还反而说他来讹诈,刘叔就放大了声音说你说话干净点,谁来讹你?我侄儿刘××和工地上那群打工的人被你欠钱了是不是?你看你欠的是不是这么多?刘叔说着从包里翻出一个油腻腻的本本来,上面一个人一个人,一笔一笔地记着老板欠的钱。他理直气壮地递给老板,老板看也没看,狠狠地把油腻腻的小本本顺手甩在废纸篓里。甩完从面前的纸盒里拿出餐巾纸仔细地擦手。刘叔气得发抖,他几步跨过去,把那油腻腻的小本本捡起放在身上。他指着老板说你想赖账?你说你多不要脸,你坐着豪华的车,住着豪华的房,穿金戴银,你还忍心赖民工的钱,你是不是人?老板一听跳了起来,他啥时受过这窝囊气,他拍着桌子说疯子,疯子,哪里来的疯子。他拿起电话要叫保安来。刘叔知道他要干什么?刘叔眼睛血红,头发倒立,他一把抓住老板的手,说你想叫人。老子现在倒是真的穷疯了,真的不要脸不要命。你要叫人,我先砸死你。说着刘叔顺手拿起桌上一只硕大的水晶烟灰缸,高举过头顶。老板看见他额头上的那道血红的刀疤,看见他眼里腾腾的杀气,老板立即清醒了。老板是何等人,在这个地方吃这样一个低贱的人的亏,是太不划算了。老板放缓了语调,他甚至在脸上挤出一些笑。他说你这是干啥呢?你我一无冤二无仇,何必这样。你说,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刘叔气更大了,他说放屁,你狗日睁开眼看看,我是来讹钱的吗?我是来替我侄儿还有工地上的民工来要钱的。该多少还多少,一分不多要。老板笑得更灿烂,说我佩服你,佩服你的为人,如果是你来要自己的钱,也许我不会给。但你替别人要钱不惜冒危险,这样的人我佩服。这样好了,你把本本留下,我这个月就叫下面把他们的钱结了。你也许不知道,我看着家大业大,也有周转不开的时候。不过我说过就算数,再怎么着也把这笔钱付了。

    刘叔把举得高高的烟灰缸放下,烟灰缸沉甸甸的,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音。刘叔看到老板的脸刷地白了,趁老板还在愣神,刘叔快速地走了。

    才走到楼梯口,刘叔听到了一群人咚咚的脚步声。刘叔知道老板已经打电话给保安了,保安飞速地冲上楼,刘叔冷笑了一声,拔起腿就飞快地朝楼上奔,他跑得飞快,一不小心踩错了楼梯,把脚崴了,他也顾不得疼,狠命地跑。终于到了七楼,到了铁梯那里,他纵身上了铁梯。等上到楼顶,刘叔就放慢了脚步,他甚至是很从容地走到楼顶的边缘上的。楼顶的边缘砌了一圈两三尺高的坎儿,像低矮的围墙。刘叔跨上坎儿,从容地坐下,从容地从随身带的挎包里拿出自己的破棉袄,他将破棉袄套进西装,还用一根绳子扎得紧紧的。

    这样,他就感到暖和点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冲上楼顶来了,那里面有保安也有像员工样的人。他们气喘吁吁爬上楼顶,他们也不再跑,得意地笑着说哈哈,你狗日跑呀,咋不跑了?今天你狗日倒血霉了,你落到我们的汤锅里了。刘叔有点紧张,他知道如果被他们抓下来,他不光要不到钱,一顿黑打是免不了的了。刘叔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谁也没发现楼顶上坐着一个人,他们忙着自己的事,匆匆而过。刘叔感到头晕,感到紧张而恐惧。刘叔在楼顶大喊,张振民,你杂种在哪里?刘叔才喊的时候,我就从街对面的一个小面馆里蹿出来了,我和刘叔约好了的,他一出现在楼顶,我就在楼下大喊有人要跳楼了。有人要跳楼了。在那家小面馆里,我要了一碗面,慢吞吞地吃着,其原因是我需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这碗面我几乎是数着根儿吃的,如果是平时,我几口就扒下肚里去了。尽管吃得慢,还是吃完了。我只得厚着脸皮坐在里面。老板几次用眼睛狠狠看我,我也假装不知道。其实,我的眼睛一直盯在楼顶,一刻也没放松过。瞪得眼睛都酸了,才看见刘叔的影子。一看见他的影子,我就飞快地冲出去,他才喊出第一声,我已经在下面跺着脚喊有人要跳楼了。有人要跳楼了。

    我喊得声嘶力竭,喊得无比悲痛。真的,我心里真是无比的愤怒,无比的悲痛。听到我的喊,街上的人立即停止了走动,四面八方的人,潮水一般向这里涌来。过往的司机见这么多人飞快地朝这里跑,立即停了车,问出啥事了?出啥事了?前面的司机一停车,后面的也停下了,又有车横加塞儿,街道立即堵得水泄不通了。这栋楼的下面像畅流的河道下了闸,人流、车流立即堆得密密实实。所有的人都将头昂得老高,朝楼顶上看。无数的头像被无数的无形的绳子吊着,企鹅一般齐刷刷地把头仰向天空。

    刘叔在喊出那一声时,冲在最前边的保安已接近他的身边,他们拼命朝前扑,企图抓住刘叔。刘叔怒目圆睁,一脸凛然,声音尖厉而决断,说谁敢再朝前走一步,我马上就跳下去,死给你们看,死给下面千千万万的人看。保安吓呆了,他们怕刘叔真的跳下去,在这场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惨案,他们就成罪魁祸首了。况且,一个活生生和人真的跳下去,被摔得血肉横飞、脑浆四溅、鲜血淋漓,他们的良心也不忍。他们被刘叔的怒吼和刘叔的行为镇住了。他们呆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刘叔脸色铁青,刘叔声色俱厉,他变得无比的威风,无比果断,他朝他们喊转过身,退回去。那几个保安犹豫了,拿不准该咋办。刘叔说你们退不退?再不退我就跳下去。退,退,去叫你们老板来。

    老板其实已经来了,但他得知刚才在他办公室里的这个人不但没被保安捉住,还跑到楼顶,他就意识到要出事了。他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额上的冷汗一层层渗出来,他连揩也忘记擦。老板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知道一旦这个人跳下楼去,一旦摔成肉饼,他的这个公司就完了。有人乒乒乓乓地敲他的门,在门外大喊经理,经理,不得了了,有人要跳楼了,你快出来。他镇静了一下,决定不出去,他知道他一出去这事就拴在他身上了。门外的人敲不开门,嘟囔着,咦,太怪了,今早经理一直在的嘛。说着踢踢哒哒走了。他举起电话,给一个副经理讲话。他说这事我不宜出面,你对任何人讲都说我在外面办事。你去处理一下,千万不要出事。副经理是他的心腹,自然不敢推辞,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这事怎么该自己出头呢?他问咋处理呢?你要给我个原则,交个底。他说你看着办,总之就是不能出人命。交待完,经理悄悄溜出来,从另道门溜下去,悄悄走了。

    就在经理打电话的时候,我也正在忙着给报社、电视台的打电话。我怕他们听出我的声音,故意憋着用普通话打,我说在本市某条街某个地方某栋楼,有个民工爬上了七楼楼顶,要跳楼了。听说是为了讨工钱爬上楼的。报社和电视台一听到这个消息,觉得事情非常重大,接电话的人分别向他们的领导作了汇报。领导听了汇报也吃了一惊,立即打电话向市里的领导汇报。市里的领导觉得事情重大,立即指示派出一位副秘书长带人去营救,做好工作,千万千万不能出差错。人命关天,我们是以人为本的,救人第一。副秘书长接到命令,立即打电话给公安、武警、消防,让他们带着气垫等物在楼下准备,做好救护准备和维持好秩序。又立即打电话给这家公司,让他们一定要做好耐心细致的工作,稳住这人的情绪,出了差错,拿他们是问。接着,他带着秘书,匆匆乘车而去。

    到了那里,一条街都被堵塞断了,副秘书长的车开不过去。他拿起手机就拨,命令公安、交警采取紧急措施,立即将车疏散,不能造成交通堵塞。等不得将车疏散,副秘书长弃车,在一干人的簇拥下匆匆登楼。

    副秘书长上楼之前,劝说的工作已经做了好一阵了。楼顶上站了不少人,但都站得远远的。他们屏心静息,神色紧张,空气紧张而凝固。只要有谁朝前走一步,刘叔就将身子向外倾斜一下,大家就同时啊的惊叫一声。副经理站在前面,这位副经理是文人出身,在公司做宣传策划工作,极会讲话的。他语调柔和,声音善良。他说这位老乡,请你离开现场,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商量。我知道你是农村出来的贫寒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跳下去了,摔成肉饼了,你的妻子儿女,你的老父老母看到会作何感想?你不对你负责也要对他们负责呀。刘叔那时已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肚里又饥又饿,身子发软。他朝下面一看,下面是个空的半圆形的水泥地面,看热闹的人自觉地将那儿空着了,好像故意留个地点让他表演似的。七层楼看上去确实叫人头晕,叫人心颤,如果真的摔下去,在接触地面的时候,肯定会发出一声闷闷的钝响,脑袋肯定开了花,像一个装满红的物件的东西,一下就击碎,将白的脑浆红的鲜血,混同着头盖骨四处迸溅。刘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触电似的抖了起来。他赶紧收住目光,两腿不自觉地紧紧夹住挡墙。他细微的变化被副经理看见了,副经理立即判断这人是个怕死的人,不会真去死的。但他仍然很慎重,任何事情都有变数,有的大的事故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是一种失去理性的冲动。副经理声音更加柔和,更加诚恳,更加刺中他的要害。其实谁不怕死呢?其实刘叔真的不想死,他过去为讨一笔钱用砖头把脑袋拍破了,把额头上剐了个大口子,鲜血淋漓,抹了一脸,让那个吓得赶紧交钱。但那时刘叔也没想到死。刘叔这次是有计划的,他按计划办事。刘叔问那人你是谁?你能作主?副经理立即说了身份,并再三的表示可以作主。刘叔一听是副经理,就感到受了骗,他的经验告诉他必须是经理出面。刘叔说去叫经理来,我不和你谈话。说着身子又向外斜了斜。副经理立即拨手机,但经理的手机已经关了。副经理在心里骂,这杂种,平时人五人六的,这阵躲在尿罐里去了。副经理稳住神,假装在手机里和经理对话,好、好,就按你的指示办。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收好手机,副经理说老乡,我们经理委托我全权处理,你将你的名单拿出来,一共有多少人,每人欠多少,合计多少。我这就去叫人取钱。

    刘叔开头一阵狂喜,心想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费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劲,总算解决了,一切都那么圆满。刘叔刚要挪动身子,他又觉得不对。怎么经理那狗东西不出来?这里面有没有诈?他的经历使他多了个心眼。他想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记者为啥还没来呢?公家的人为啥还不见呢?有这些人在,他就不怕陷入陷阱了。他重新骑上挡墙,任寒风不断的吹。副经理长长地叹口气,一切都白弄了。

    正在这时,楼梯口呼啦啦地闪开了,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记者从那里冒出来了。他们有的拿相机,有的扛摄影机,冲着他又是拍又是摄的。正当他们拍得卖力,摄得起劲的时候,正当他们动员他下来,苦口婆心地说了一番话,什么要珍爱生命,不要莽撞,我们支持你,理解你,你的问题会圆满解决的时候。刘叔就坡下驴,见好就收,已经跨下挡墙的时候。副秘书长一群人已经上来了,而楼下呢,紧张的救援工作已经开始了,消防队的人已经在下面支好了汽垫,警察已把围观的人疏散到楼下空地的外边,随时准备接应。一辆急救车也在哇啦、哇啦叫着等待救护。副秘书长见人已经下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大步地跨过去,紧紧地握着刘叔的手,说你这老乡,你这同志,有啥想不开,有啥解决不了的事嘛。你要相信组织,有事及时反映,不要随便就轻生嘛。副秘书长的手好大好宽好温暖,他的话语好诚恳好感动人。刘叔心里一阵发热,眼泪忍不住涌上心头,他想讲什么,却一句也讲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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