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长安街-讨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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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刘叔不但顺利地要到了工钱,毛发无损地回来,副秘书长还和他座谈了分钟,送了他一套厚厚的衣裤和厚厚的军大衣。刘叔在穿军大衣时,副秘书长还动手为他扣好了大衣纽扣,照像机、摄影机啪啪响个不停,副秘书长慈祥的笑容,刘叔不知所措和感激不尽的表情,全部被摄入镜头。

    四

    一夜之间,刘叔成了名人。他在七楼顶上茫然无措、浑身发抖的镜头,他和副经理对话的镜头,七楼下作紧张救援,疏散围观群众、铺气垫的镜头,尤其是副秘书长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他表情激动,潸然泪下,像遇见失散多年的亲人时的镜头,副秘书长和他亲切交谈,亲手为他扣棉军大衣纽扣的镜头,深深地映在了这座城市的观众眼中。报纸也以很大的版面,刊载了民工讨钱维权的文章,刊载了刘叔的好多照片,当然最醒目的,还是副秘书和他握手的照片和为他扣纽扣的照片。民工们买到报纸,互相传看,刘叔成了他们的英雄。

    在我们工地,刘叔成为一个具有轰动效应的人物。大家彻底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对他尊敬有加。他依然是那样苍黄,依然是那样猥琐,走路依然佝偻着腰,见到一个塑料瓶或者一张废报纸,依然会把眼光及时送出去锁定。但大家却更加尊敬他,他走到那里,都有人和打招呼,老刘,吃饭了没?老刘,给我们讲讲,那个胖胖的大领导跟你讲了些啥子?老刘,哪时候将大领导送你的军大衣穿来看看嘛,那大衣厚不厚实?热不热乎?人家大领导还为你扣过扣子哩。刘叔走到那,都有人递烟给他,有人将茶叶泡得酽酽的罐头瓶子递给他,给他让座,吃饭还不让他排队,非要把他扯到前面去打饭,甚至有了什么烦难的事,排解不了的事,两个地方的民工打架调解的事,都要请他。也真是怪,刘叔还是过去的刘叔,他讲话的水平也并未提高,他说话也不见得就说在点子上,使人心悦诚服,但他现在稳稳当当地一座,慢条斯理地话一说,事情就解决了。大家都听他的,都觉得他就是有水平,就是有说服力。有排解不解的难题排解开了,有烦心的事不烦心了,要打架的人不打架了,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水烟筒从这双手递到那双手,烟气氲氤,气氛融洽。

    在我们住的那个工棚里,刘叔受到的尊重更是非同一般。过去嘲笑他挖苦他看不起他的人,态度全变了。原来他的床是靠近门边的,进去出来的人少不了都要磕一下撞一下的,更况且当风,尤其是寒冷的夜晚出去屙尿的人都要打开门,寒风直躯而入,冷得他睡着又醒过来。还有的人连门也不关,任它开着,任风吹着,刘叔冷得受不了。只得自己光着身子去关。现在,大家非要把他的床换在中间,且床的两边留的空地也比别人宽了许多。每天吃完饭,大家牌也不打了,牛也不吹了,听他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讲个遍。这事本来是够复杂的、细枝碎叶的事,一连贯起来,还真的精彩,像看电视连续剧,一集接一集的。像听评书,一章接一章的。有的人还叫我将它整理加工出来,像小说一样好看。可我哪敢呢?我的那点文化程度,是胜任不了的。在我们工棚里,最受气的现在要数周顺子了,他不是隔三差五的敲打刘叔,要用手掌心煎鸡蛋给刘叔吃吗?好吧,现在人家真的将钱要到手了,还上了报纸,上了电视,你就煎吧,不煎就是牛养马下的。周顺子将头夹在裤裆里,任你怎么嘲笑就是不敢抬头。有时讲得受不了,他就想溜出工棚,但早有人将他挡住,让他继续接受大家的嘲笑。倒是刘叔不忍心,说算了算了,我还要感谢他呢。不是他这样相逼,我还不敢这样做呢。周顺子受到鼓舞,从裤里抬起头,说我是不该这样讥讽,看不起人。你们呢,你们不也跟着起哄,这样一说,大家都不好意思起来。

    现在的刘叔,外表和过去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样的内敛,那样的平静,但他内心里的变化其实是很大的。在他眼里,天是蓝的,蓝得人的心里好温暖,好舒畅;地是平的,高楼在他和其它人手里不断变高,变漂亮;人呢,个个都随和,都善良,都热情。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尊严,感到了自己的价值,感到了受人尊重的美好。日子再苦再累,他也乐滋滋的。日子再紧再穷,也一步一步捱过来,女儿快毕业了,学习优良,人也出落得漂漂亮亮的,他感到了日子的充实、未来的美好。

    可是,生活毕竟是严酷的,打工毕竟是艰辛的,打工的日子,毕竟是沉重、沉闷而又单调乏味的。刘叔索工钱的事,热闹一阵,渐渐地就被大家淡忘了。打工人的心被粗砺的生活磨得粗砺了,打工人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艰辛、烦难缠得紧紧的。下了工地,大家又用打扑克,说闲话,说男女之事来打发日子。大家对刘叔的态度,渐渐恢复到从前,只是不再随意嘲弄他,只是不再随意和他打赌,知道他的脾气是很执拗的,这种闷声不响的人,会做些你想不到的事来的。

    日子漠漠的,心也漠漠的,刘叔感到有些失落,有些无聊。但他毕竟是打工的人,他不会也不可能有空闲去伤感。日子就这样重复着过去。

    半年后,我们在的这个工地也同样发生了拖欠工钱的事。开头,老板每月支付我们一半的工钱,说资金周转困难,等资金缓解后全部补齐。接着,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不发,最后干脆停发了。作为民工,对于公司资金的情况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最大的感觉就是没有钱寄回去,家里的地就种不好,娃娃无钱上学,人病了就硬撑着。家里告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各种各样的坏消息弄得他们心烦意乱。他们以庄稼人的耐心向工头诉说、求情,他们卑贱的态度使人觉得是他们欠了人家的。就是这样也要不到钱。在这个时候,大家一致想到了刘叔,他们想他既然为别人都能要到钱,为自己和自己工地上的工友要钱,更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和他们一样,刘叔内心也是很焦虑的。他的婆娘生了病,几个七大八小的娃娃都在读书,尤其是大女儿更到了毕业的紧要关头。那段时间能借的地方他都借了。可他不愿意再出头,他有些心寒,大家对他不再是那么尊敬,甚至有人说他那次去要钱是得了好处的。人家答应要回后给他多少多少。不图锅巴吃,不在锅边转,哪个憨到既不要钱也不要命的份上。这些闲言碎语都伤了刘叔的心。刘叔想你们有本事你们去要,这么多人站在哪里也是条坝了,堵水也要坝一坝了。

    刘叔最终还是答应去了,他经不住大家的苦苦哀求,经不住一次又一次的缠磨,更经不住大家对他的恭维。这次,连周顺子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说这事放在啥人身上也不行,他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只有刘哥,人仗义、有胆识、有谋略。人多咋啦,人多也是一堆狗屎,我自己也是狗屎,除了臭哄哄地瞎胡闹,毬事也办不成。刘叔拿足了架子,也充分享受了大伙的恭维和敬戴,头脑一热,答应去了。

    刘叔答应去的那天,大家凑了份子,在那条巷的大排挡为他饯行。去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条巷子被他们占据了半条。大家簇拥着他,像簇拥着出征的英雄。他们在街上神气活现的走着,路上有的人认出了他,指指点点,说这不是电视里要跳楼的那个民工吗?这不是市里的领导和他握手,帮他扣纽扣的那个民工吗?大家听了很高兴,很自豪,对过路的人讲就是就是,他就是你们认出的那个人。刘叔听了,心里暖暖的,一股豪情涌上心头,说走快些,今晚不喝醉就别去。

    这次去讨工钱的过程和上次基本上是一样的,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行动就简单多了,仍然由我负责和报社、电视台联系,由我在紧要关头给他们打电话。至于老板住的地点,老板的行踪,也是弄清楚了的。这么多民工,一齐出动就有少许多事。至于整个过程,所有的细节,刘叔又和我反复商量,反复推敲。由此看出刘叔的细心也看出他的担忧。只是我们的动静太大,又是聚会又是吃饭啥的,老板有了警觉,第二天去时扑了个空。

    连续几次的扑空,使事情到了低迷状态,大家又愤怒又无奈。刘叔反而很沉静,劝大家不要再嚷嚷,好好干活,该咋干还是咋干。大家看着他莫测高深的样子,依了他。工地上又是一派旧模样,大家连门都不串了,要工钱的事也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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