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长安街-讨债(7)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天刘叔叫住我,说老板出现了,让我叫上大家,迅速赶到老板在的地方。刘叔交待说堵住老板,堵住他公司的人,如果他们跑了,去就没作用了。

    工地上的工友听到消息,丢下手里的工具拔腿就跑,见我们跑,工地上的监工和包工头就赶了来拦阻,拦阻不住,他们就拿出手机要打。刘叔说下了他们的手机,看住他们。这样,这几个人不但没拦阻大家,反而被截留在工地了。

    关于这次行动的过程,由于和前一次大体相同,我就不赘述了。所有的细节,都按事先设计好的推进。唯独在关键点上出现了戏剧般的变化,这一变化,使刘叔处于进退维谷、生死两难的境地。

    情况是这样的,刘叔和我们一起到了公司,刘叔强行冲上了楼,老板和他的副手们全部被堵在楼内。老板遇到这样的事同样的焦虑,他在办公室内转来转去,他感到事态的严重,但他手里确实没有钱。这个老板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把摊子铺得太大,工程虽然被他拿下了,但款项一时拨不下来,他就拆东墙补西墙,有点钱都用在购买建材上了。民工们堵住他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和几个人周旋,那几个人也是来向他索债的,其中有个人就是我原来干活的那家公司的副经理,老板向这家公司赊借了一批钢筋、水泥,老也还不上,这位副经理受经理的委派上门来索要了。这位副经理和老板是朋友,情面上很放不开,但经理的指令又不能不执行。正当他们扯来扯去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老板急得额上冒汗,转来转去想不出法子。这时副经理开口了,他说你急啥子?

    别看他们搞得挺玄乎的,没事。老板说咋没事,上次你们不也一样着急,不也把钱一分不少的给人家了吗?副经理说我说没事就没事,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帮你一把。不过,你得给我个面子,先想办法把我那里的物资还上。老板点头如鸡啄米,一定,一定。你说怎么先把这事摆平。

    副经理旋即开了门,他们一行人朝楼顶奔去,所有的情节和上次几乎一摸一样,不同的是场地变了,人员变了,这里的楼层也比上次多了一层。楼下人声鼎沸,汽车喇叭响个不停,楼顶上站满了公司的员工,刘叔依然穿着上次那件开花绽絮的烂棉衣,其实天气不冷,节令刚到秋天,他是吃够了上次冷得要命的苦,凭经验穿上的。他依然骑在挡墙上,依然是一幅随时要跳楼的样子,但细心的人可以看得出他身子的重心是朝墙内倾斜的,墙内的那只脚绷得很紧。

    这家公司的老板脸色刷白,汗水不断渗出,他的助手递纸巾给他也忘记擦,纸巾被他捏成紧紧的一团。他的脚刚刚挪出去,就被副经理一把拽回来了。副经理说别去,听我的。老板不发指令,其他人也呆呆地悄无声息地看着。刘叔将眼睛的余光朝这边瞟来,他看到的是一堵没有声音不会弹动人墙,这时他在墙上已经骑了一些时间了,骑在墙上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墙的一边就是地狱,就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深渊。墙是单砖砌的墙,由于内心的恐惧,他本能地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墙内的腿上,把劲攒在腰上,这样的姿式一会儿就使他很累了,脚和腰又酸又涩,尤其是他还必须装成身子向外倾斜的样子,这样就更累,又酸,甚至出现了疼痛的感觉,甚至开始麻木。这种状态使他更为揪心,他怕自己稍为一分神,就自个儿摔下去,那就真是冤大头了。

    突然,下面和上面的人同时发出一阵尖叫,上面和下面的人都本能地朝后退,一样黑乎乎的东西朝天上飞下来了,人们以为是刘叔跳下去了。等回过神才晓得是他身上披的那件黑棉袄被风吹了掉下去了。在掉的那一瞬间,老板脚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刘叔呢,同样惊得脸色苍白,冷汗汹涌而出,眼里尽量惊恐,身子不由自己地斜向了墙里。大家都惊得尖叫,只有副经理稳稳站着,脸上是讥讽的冷笑,他说看到了吧,这个人是不会跳的。你们看他的脸,看他的眼神,看他向里倒的样子,真要跳,会是这种样子?大家听了他的话,再细看,果然如此。

    此刻,刘叔内心惊恐交加,心急如焚。他太希望记者们快些来到,更希望市里的大领导从天而降。但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记者没来,大领导更没来。市里不是没派领导来,市里同样很重视,市里仍然派那位副秘书长来,领导们觉得这位副秘书长处理突发事件有经验,上次就处理得很好,还得到表扬。市里的领导还指示他搞些调研,认真研究拖欠民工工资的现象,研究对应措施。没想到对应措施还没出台,又发生了一桩民工要跳楼的事。副秘书长接到任务时他正在本市一个县搞调研,接到任务他立即乘车上路,不断催促司机开快点,司机把车速开到最高挡,没想到上高速路时前面发生了车祸,所有的车都被堵住,他坐在车里怎么急也动不了。

    刘叔感到时间已经凝固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棉衣掉下去使他感到恐惧,感到无助和无奈,他空白的大脑里随即浮现出血淋淋的画面,这个画面已经困扰了他许多日子,常常在他睡梦里出现。他在这个血淋淋的画面中看到了自己五官变形、狞狰可怖的样子,看到了自己的脑袋摔碎、红白相间溅满一地的样子,还看到了骨碎筋断、像烂柿子一样摊在地下的样子。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木怔怔地坐起来抱膝发呆。刘叔还想起了大女儿的信,大女儿从报上知道了他要跳楼的消息,当即打了长途,在电话里哭得几乎咽气,随后又写了长信,信写得痛彻肺腑,泪水把字融化了,以至于许多字都看不清。想到这些,刘叔内心更加凄楚,更加疼痛,更加悔恨,他急切地盼望记者和大领导,比困在矿井是遇难的民工还迫切。

    双方的对峙就这样僵持着,空气紧张都随时都会爆炸,这是一种胆略和心智的较量,是一种定力和毅力的较量,是一种用生命作赌注的较量。刘叔渐渐支持不住,他的精神正在一丝丝的剥蚀,他的精神失去支撑,几近崩溃。支撑他精神的就是领导和记者的到来,他的赌注是押在他们身上的。他不晓得那位领导也正心急如焚地往回赶,他不知道记者其实已经来了,但被堵在大门外进不来。由于不可知的因素,他的精神渐渐溃塌,他怕死的表情求生的欲望已经非常明显地显示出来,就连紧张万分的老板也看出来了,就连将心悬着的围观者也看出来了。老板的神经松驰下来,他摸出烟来,递了一支给那位副经理,亲手为他点燃,自己也悠闲地抽起来。副经理抽着烟,咋样,老兄,我说过没事的。其实上次我已经看出他的怕死来了,他是用死来吓人的。围观的人松驰下来,人群里有了声音,抽烟的、讲话的、跺跺站木了腿的都有了。有的还弯弯腰,踢踢腿,捶捶臂膀敲敲背。人们从紧张,惊恐中回过神,脸上出现了轻松甚至戏谑的表情,像看猴戏一样看着刘叔。刘叔在人们嘲笑的声音里脸色更加苍白,汗水不断涌出,眼里出现了惊恐和乞求的内容。他的身子颤动起来,这种颤动一经开始就不可遏止,越抖越凶,以至于他的身子基本上已倾斜到墙内,让人看着就像一只煮熟的烂虾。

    把分寸把握得极好的副经理开口了,他声音冷冷而又充满嘲笑意味,说跳呀,别愣着不跳。我们还等着看你的表演哩。我们还等着看你摔成肉饼,我们好上法庭去领罪哩。刘叔心如刀绞,羞愤万分,但他却更加紧紧地抓住了挡墙。随着副经理的话,房顶上的人喊起来了,跳呀,怎么不跳了?你不要装死狗了,要跳就爽快点,我们等不得了……刘叔的头像受到什么东西的重击,他的头嗡嗡作响,疼痛得丝丝契入骨缝,他的心在流血,流得他虚弱无力、万念惧灰。巨大的屈辱感和强烈的求生愿望交织在一起,跳呢,还是不跳……五两个月后,我突然收到一捆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两本法律方面的书籍。书是刘叔寄来的,自那次事件之后,他就彻底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那儿。我和其他工友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也寻遍了全城甚至郊外的工地,就是不见他的踪影。我和大家在悲痛中过了一段日子,渐渐地也把他淡忘了。谁知他却从另外一个城里为我寄来了两本法律书,他没有留下片言只字,但我捧着书,却像捧着他的一颗滚热的心。他的用意,我是深深地理解了,泪水湿了我的眼,我狠狠地揩尽泪水,去水龙头那儿洗干净了手,郑重地翻开了第一页。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