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长安街-在那无聊的日子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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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子,真是闲得无聊的日子。我、铁梭标等一帮人,成天无所事事,成天瞎球捣乱。戴红袖套的时候年龄不够,学历差一截。你别以为现在才讲学历,实际最混乱的那个年代也讲学历,学历低了革命质量不高,影响组织的形象。

    那日子,真是闲得无聊的日子。我、铁梭标等一帮人,成天无所事事,成天瞎球捣乱。戴红袖套的时候年龄不够,学历差一截。你别以为现在才讲学历,实际最混乱的那个年代也讲学历,学历低了革命质量不高,影响组织的形象。到上山下乡的时,满以为这次可以混水摸鱼,到广阔天地去大炼革命红心了,谁知一审查,还是没门,去去去,哪里的小屁孩,回家去吃奶去。说话的是居委会的老大妈,我们早就失学,没有学校,找不到组织,只好到管老头老太太,管鸡猫鸭狗管发老鼠药管发避孕套的居委会去报名。得到的结果却是满腔的革命热情,遭到兜头一盆洗脚水。

    其实当时我们已经不小了,已经十四五岁,敢让我们回家去吃奶的是奶奶辈的老委员,她连我爹都叫小狗子,还不能让我们回家吃奶么?我们在城里逛了一圈,城市小得不成样子,夹着一泡尿就逛了圈。在一条小巷里铁梭标将一户人家的小煤炉提了放在另外一家的鸡笼里,鸡是不准喂的了,那家人的鸡笼就空着,极其无聊地呆在那户人家深深的檐下。那家人找炉子生火找了几圈没有找到,就开始发脾气,她踢翻了一堆柴禾,还弄倒了一堆蜂窝煤。我们等待着她骂人,骂人是小城最悠久最泄愤最具语言特色方式,我们等的就是这语言的刺激和欣赏,但这个暴脾气的胖子只顾踢东西而不顾骂人。铁梭标说走球,没啥整场。我说你猪脑子,只会藏东西就不能让她骂人?我能让她骂对面那家人,说不定他们会打起来哩。铁梭标说打起来才有看场。你去吧。我走过去,说大嫂,我看见有人提你的火炉了。胖子说谁?我找他去。我说我咋好说人家呢?人家又没把我的婆娘拐走,又没偷我的娃娃丢下井。胖子说,你别在这里放屁,你还是娃娃呢,要丢只有把你丢下井。我说真的,我真的看到了。胖子说那你说呀。我说那你骂呀。胖子说那你说是女的还是男的?我看一眼站在远处的铁梭标,是男的,杂种,藏了东西就走了。我心里窃笑,铁梭标,等着挨吵吧。胖子一下跳起来,说老娘还等着生火煮饭给娃娃吃呢,这挨千刀的,这砍血脖子的,这五马分尸的。你偷老娘的炉子,你走在大街上让车轧死你,走在小路上贼把你捅死,捅得到处是血窟隆,到处冒血浆浆;走到河边,河把你淹死,淹得你泡尸臌胀,白眼翻天,到处生蛆冒脓……我一听骂上啦,喜得眉头抖得不行。我说你这贼杂种,洗好耳朵听着,今天不把你吵个七魂出窍、五祖归天不得行。说着转过身子,说大嫂,你提块砧板,拿把菜刀出来,就不信把贼吵不出来。胖子果然提出砧板、菜刀来,她边砍砧板边吵,把槐木的砧板砍起了一茬一茬的木渣。趁她骂得起劲,我悄悄地溜了。

    远处,铁梭标脸色煞白,气鼓鼓地站着,咒骂声和砍砧板的声音一声声刺进他的心里戳进他的肉里。我很高兴铁梭标遭到暗算,我们经常这样互相设圈套取乐,经常吃亏的是铁梭标。铁梭标说狗娘养的,砍起砧板吵人了,老子要去踢了她的砧板。我劝他别去,谁叫你藏人家的火炉呢?铁梭标说你装啥不明白?你叫我提的,我说走吧。铁梭标说走个球,是吵我的。我说没吵你,吵对门那家人哩,你不走,干脆我们听个乐吧。我知道不能在这里久呆,再听铁梭标肯定和我干起来了。虽然我也巴不得打一架,这日子太沉闷太无聊了,打一架回去会好过几天,会兴奋几天,这几天中总有些值得回味的内容。但我又不想打,每次我们都是真打,打得认真,打得执着,打得负责,打得真心实意。

    虽然没几天我们又混在一起了,但那场面我总适应不了。

    终于没打起来,我又觉得很无聊,就去周进那里玩。周进大我们好几岁,文革前初中就毕业了,也是下不了乡就不了业。他爹老倌是铁匠,让他学打铁。周进瘦高个儿,腿和胳膊都麻杆儿似的,一看就不是打铁的料。可他不打铁干啥呢?他爹是再也打不动铁了,每天在后院躺在竹椅里摇着蒲扇打盹。打不了大件的就让他打马钉,用小锤打。这娘们的活计他也没心肠干,总恋着下棋。棋是下得极好的,在小城的赛事中总能拿到个名次。他就经常约人下棋,一下棋他就打不成铁了,他爹听见没锤声就出来看,老头行动不便,是挪着墙根出来的。一出来就气得眼发白,就将手中的紫砂小陶壶砸出去,他不骂别人,骂自己的儿子,我日你妈,你这杂种硬是没得长性,下下下,成天就是下你妈的棋,下棋能当衣穿,能当饭吃?老头是吵儿子,并且他要怎么的是他老婆,谁人也开不了口,讪讪的,一脸尴尬着。周进说你看你,又不文明了不是,满口脏话,叫人笑话不是。老头说文明你妈,再不打铁,老子断了你的饭。周进说葛郎台,整个的葛郎台,粗俗鄙陋、吝啬抠门。说归说,他还是只得规规矩矩去打马钉。

    周进看见我们来,高兴得咧嘴笑。他让我跟他下棋,我们之中只有我还勉强能跟他下几盘棋。平时他是看不上眼的,这阵没人和他下棋,他又技痒难忍,矮子里面拔将军,拿个马来操练操练也不是不可以的。我说周哥,我和你下棋,老爷子来摔茶壶咋办?周进说啥茶壶?是粗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说总之能摔疼人的。周进转转头,说夜漫漫、路难平呀。正说着,有一个下棋下得很好的人来了,周进就不要我下棋了。他说这样吧,他看了看我,你替我打锤。我说你那是技术活儿,我咋敢乱打?周进说你接着这小锤,不坠手的,我不要你真打,打空锤,发出响声就行。我说这又不是啥趣事,谁愿打谁打。周进说知道你会说这话的,世事淡薄、人心不古呀,哪里还有钟子期,俞伯牙的高山流水。这样吧,打一百下给你一角钱。我想拒绝,都男子汉了,为钱而帮人打铁不笑死人么?周进说打吧,打吧,你忍心看大哥受罪么?说着拍出一块钱来,我估摸下得快,一块钱时间也下完了。

    拗不过,我就在钻子上打空铁。开始还行,一锤一锤下去声音脆响,声音在小巷里飘荡,碰到墙壁就弹回来了,坚硬的声音鼓舞人心。但渐渐地,声音就疲软了,像裹了棉花在铁锤上,软得像周哥小妹周萍的娇喘声。实际上她不是娇喘,是肺结核害的。周进他们在忘情地下棋,听不出声音的变化,只有我知道。别看小锤轻,打了一阵,我就觉得手酸疼得不行。谁知后院里却传出来声音,打个啥锤,这是打铁吗?这是敲麻糖。听到后院苍老的声音,我就尿急,说周哥别下了,老头警觉了。周进正来劲,说别理他,僵尸、行尸走肉。正说着,老头磕磕绊绊出来了,大叫一声,好杂种,耍花招耍出水平来了,让人给你打空锤,你是要下棋呀,还是要过日子?不过日子了,老子天天让人陪你下棋。你不想过日子了,老子陪你不过日子,从今天起熄了灯,封了火,各走各的道。

    一

    那天晚上我约铁棱标去看电影《红灯记》,那时有啥电影呢,转去转来不是《红灯记》就是《杜鹃山》,不是《杜鹃山》就是《沙家浜》,要搁现在谁“啪”地拍一百元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去。可那时能看一场电影是何等不容易,它不仅仅是看,还是一种象征,是一种满足。可我们有票吗?没有,钱倒是有了,是周进白天给的那一块钱。一块钱呢,是啥概念,电影票分钱一张,鸡蛋一角钱一个,肉五角钱一斤。这是沉甸甸的压手得很的呀,铁棱标这小子就是冲这一块钱来的。我说有钱也买不到票,这倒是真是的。那时的电影天天放,天天满场,天天买不到票,不看这看啥呢?买票的人排成长龙挤成疙瘩,一看见首不见尾的长龙我就晕。铁棱标说有我在,还有买不到票的事。你在电影院门口等我,我去去就来。

    我刚到电影院门口一会儿,铁棱标就来了,他还没走近我就闻到一股腥臊味,他穿着一身又黑又脏的破衣裳,那衣裳那个脏呀,叫人无法说。他小叔在县农机厂当工人,天天爬在拖拉机的肚子下拧锣钉,那衣服被油浸透了,光着身子穿,脱下来一准就有一件新衣服印在身上了。他还嫌不够,还倒了不少他小叔偷偷拿回家的机油在上面,谁碰谁倒霉,谁碰衣服准报销。他说我去排队你去买瓜子,挑东头那家买,饱绽。可他一去排队,前面的人紧紧挪一步,和他拉开距离。这不行呵,那不是真正的排队了吗?我把铁棱标叫到跟前,贴近耳朵讲了几句话。

    我在售票的窗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说别排了、别排了,没几张票了。

    我这话一说人就全乱了,排队的人急跑前面去了,大家都想把那几张票买到手。人疯了样往前挤,有的还爬到别人肩上去了。铁棱标大大咧咧走过来,横着膀子,腆着身子,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别挤我,我才下班,一身都是机油,先道歉了。人们一看他的衣服,娘耶,沾上他的衣服那衣服还是衣服吗。那年头一人一年也就是几尺布票,坏了,穿啥呀。大家就不是朝前面挤了,朝两边挤,像分洪似的,活活挤出一条宽宽的通道。铁棱标大大咧咧、从从容容地去买票,等他买完了,人流才倏地围拢过来。

    我俩正要去找周萍看电影,周进却匆匆地朝我们面前走过去,我们问他话也不答,一头雾水,一脸愁容。我们追着他问,追了好长一段路才搞清周萍不见了,天还没黑人就走了,到现在还不见踪影。走到城外,才弄清咋回事。中午周进让我打空锤的事把他爹老倌气坏了,老头觉得这日子是没法过了,现在一家三人就靠打那点马掌钉过日子,周进迷着下棋,迷着读书,日子过到打空锤的日子,还是日子么?老爹说如果不是你妹妹那样子,老子也没心肠过日子了。周萍在里屋斜躺着,她脸色苍白,白得透明,这是个病得虚弱而又多愁善感的姑娘,她嘤嘤地哭着,哭得很伤心。周进烦躁,说哭啥哭,要不是你,这个家我也呆不住了。周萍哭着,说都怪我,是我拖累了你们。你们吵吧,我出去不就没事了么。说完她就走了,当时他们也不在意,走就走呗,走一阵也就回来了。谁知天都黑了,却不见影子,他们才着急起来,老爹是走不动路的,只有周进到处乱找。问了她常去的几家都没在,周进头就晕了,急火攻心地朝城外跑。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地方,勤耕塘,勤耕塘其实不是塘,是个很大很大的水库。这里白杨树森森、野草凄凄,水面广阔而深邃,也不晓得咋的,每年都有人投水自尽,捞出来的多是女的。一想到投水的女的,我的背脊就发凉,汗毛就乍了起来。在闲得无聊的日子,我们经常来这里游泳,我、铁梭标都游得极好,游得最好的是铁棱标,这小子在湖里横渡三次没问题。铁棱标偷偷对我说,今晚有戏,如果周萍投水,这个机会让给你,你他妈要是不行,我救上来按摩算你的。他猥琐地笑,我说闭住你的鸟嘴,再说我俩就掰了。

    这是个晦冥的夜晚,夜要黑得彻底,我们的心也不会那么伤感。真的,我们成天瞎胡闹,很少有伤感的时候,但这晚却是真正的有所伤感。那晚有一牙残缺的被云半遮半掩的月亮,有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树影,还有应着涛声缓缓起伏的迷离荒草,再就是模糊得看不见波光的渺渺的水面,也不知谁在水的一角吹着洞箫,洞箫幽幽咽咽地述说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我们麻木、顽劣的心软化了,我和周进站着不动,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只有幽幽咽咽的洞箫声萦绕着我们,在我们心里最敏感的地方触摸。周进说楚天水阔,秋树凋零,谁解心底愁绪,都付与江岸枯苇,残月秋霜……我虽然心里也很感伤,还不忘找人,说走吧,找人要紧。那边铁梭标却大声说快走,你们扯鸡巴蛋,这个时候了还在嚼啥酸经。说着将一大块石头踢到水里,噗哧一声,使人猛地一激灵。

    于是我们就分头从几个方向去找周萍。铁棱标边走边喊,周萍你在哪里?

    快些出来,你爹你哥哥快急疯了,快出来,快出来……铁棱标的声音粗野而沙哑,这小子心里窝着火,如果不出这档子事,我们此刻正坐在电影院里边嗑瓜子边看电影,他看电影时手脚不安稳,眼睛乱瞟,热辣辣地看大姑娘小媳妇,嘴里夸张地乱嚷嚷,惹得很多人看他,越看他越兴奋。而这时在冷清寂寥的湖边找人,他就不耐烦起来,乱吼乱叫,发泄他心里的不满。周进呢,真的急了,这幽暗晦冥的湖边,芦苇丛丛,寒风飒飒,危机四伏,要吞噬一个脆弱的生命不费吹灰之力。他的喊声就急促、忧伤而焦虑。他戴着眼镜,跌跌撞撞地走,一下子他踩进芦苇丛了,脚陷进半截,等爬起来,一双鞋子也陷进污泥里了,只得光着脚走;一会儿他摸到一样光溜溜的很肉感的东西,他惊叫起来,并且哭出声音,周萍、周萍,你咋就走了呢?你咋就走了呢?哥对不起你,哥没能力养你,没钱给你治病,哥对不起你呀,哥不再看书,不再下棋,不再让人打空锤……听到周进鸣鸣咽咽地大放悲声,我心里猛地一惊,糟了,周萍出事了,我的心里一酸,眼泪哗地流下来了,我猛地朝周进那里跑去,铁棱标也跑来了,铁棱标气喘吁吁,说看吧,出事了吧,你两个无聊的杂种,站在水边装斯文,早来一步就不会出事。我心里难受,这毕竟是我第一次面对生与死的严峻的问题,一个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咋说没了就没了呢;咋像纸一样,说破就破了呢?咋像水一样,倒在地上,眨眼就蒸发了呢?所以,当铁棱标骂人的时候,我们就没有计较,甚至愧得发慌。周进坐在地下撕心裂肺地哭,铁棱标踢了他一脚,哭个球,滚一边去。他对我说救人要紧,做人工呼吸,你做还是我做?我还在犹豫,他说别婆婆妈妈的了,我来做。说着弯下腰去,一下子就惊叫起来,倏地弹起来,说头咋个这么大,泡死的时间肯定长了,没救了,没救了。他摸出打火机,只有这龟儿有打火机。他一打着打火机,我们都差点笑起来,这哪里是周萍,是一头光光的泡得鼓鼓的猪,周进摸到它的身子,铁棱标摸到它的头,我们愣了一会儿,全爆发似的笑起来。我们为刚才的虚惊、恐惧、伤心,为夜幕下芦苇丛中掩盖的荒诞而发出内容不明、意义不明的笑来。

    笑过之后,我们的心情仍然沉重,这溺死在湖里的动物具有很强的暗示和指向,我们必须找到周萍,找不到周萍,黑暗中的指向就更加明确,更加锥心刺骨。

    那残月早已遁去,一泊湖水在幽冥中发出灰的死寂的光,洞箫声不知何时消失,叫人的心更加怅惘。我们仍然分头去找,只是不再大声地喊叫,我们不再有大声喊叫的心思,那荒诞而又叫人伤心的一幕其实已深深地在我们心里留下了烙印,对于生与死的认识,这个深刻得叫哲人头疼的事,就是这样地荒诞地拉开了思索之幕的一角,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还是无所事事,还是闲极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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