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满枝
何啸天对第三任同桌说：“程萌萌，我要考你一个问题。”
程萌萌问：“啥呀？”
何啸天扬眉道：“对一个人特别好，一心一意的那种好，叫什么？”
程萌萌想了想说：“叫爱！”
何啸天不屑地摆手：“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已经爱了之后的呢？”
程萌萌又想了想说：“叫忠贞。”
何啸天连连点头：“对！就是这个词！”
程萌萌有些得意：“服气了吧？”
何啸天追问：“那忠贞的反义词呢？”
程萌萌愣住，然后说：“这个嘛你先等等，我帮你来查一查！”于是就飞快地翻起词典，后来指点着说：“有了，是背叛！”
何啸天点头：“非常感谢不尽！”
程萌萌好奇：“你问这个干吗呀？”
何啸天故意沉下脸说：“我就是随便问问，关你屁事。”
程萌萌说：“讨厌！”
回到家后，何啸天对妈妈说：“你不该背叛我爸爸！”
戢梦楼愕然了，缓和了一下才说：“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就算我对不住你爸爸，可也是能理解的啊。”
何啸天冷笑：“你自己当然可以理解！”
戢梦楼苦笑道：“你爸爸现在都这样了，又没让我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现在能维持着这个家，已经是尽我最大的努力了，你还小，以后长大就明白了。”
何啸天已经很烦听到这句话了，为什么一切都要等到长大了才能明白呢？这分明是一句骗人的话！再说，长大也是件遥遥无期的事，他不想被骗到长大。何啸天换了个话题问：“你是不是觉得彭阿姨过得好，羡慕她，就跟她学？”
戢梦楼不耐烦道：“行了不说了，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不用你操心，你的事就是好好念书，我听说你最近经常逃课啊，那怎么行？”
何啸天见妈妈要走，哭了：“我一个小孩都没羡慕她家阔气，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戢梦楼看儿子眼泪滴答掉下，有点儿挂不住，心里想着一会儿还得去约会的事，实在没时间再跟孩子掰扯这些道德问题了，索性说：“咱们谁都别管谁行了吧？你爱逃课就逃课，你爱干啥就干啥吧，反正我是管不了你了！”
何啸天揪住妈妈的包，忽然跪下了：“妈！你留下吧，和我一块儿照看爸爸，他会好的，肯定会的！你的事我都给你瞒住好不好？你别再出去了，我求你，我求求你！”
戢梦楼叹气说：“你别这样，我看不起男人下跪，你虽然小也算是个男人啊！你为什么就不替妈妈想想呢？妈妈容易吗？如果妈妈按照你说的那样做，恐怕活不到你爸爸好了就早憋屈死了！”说完，她用力掰开儿子一个一个的手指，转身开了房门飞快地朝楼梯跑去。
何啸天听着那些熟悉的脚步声小了下去，渐渐变得陌生，心里忽然崩塌了。
此后的一个月，何啸天像个行者独来独往，连梁马、胡炳亮这样的铁哥们儿都很少说话，上课的时候或发呆或睡觉，高化来老师、程丹老师、岳启敏老师，还有其他老师都曾教导过他，最后一致认为“这个孩子完了”，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学上课，干脆把他轰出去罚站最好。体育老师侯旺还踢过他两脚，理由是何啸天同学胆敢偷看女生换衣服。何啸天说自己没看，指不定是谁偷看了呢，谁偷看谁心里清楚。就又被踢了两脚。
这些，何啸天都忍受了。
只是有一天，刘老师终于做了一件让他下定决心的事，四年级小学生何啸天彻底断绝了内心的种种牵挂，毅然出走。
语文课的时候，刘老师把批改后的作文下发，并点评了其中两篇最好的，一篇是薛秦朵美同学写的《我和提琴的故事》，另一篇是冯光晗写的《我和何啸天的故事》。刘老师说：“冯光晗的作文非常好，写得非常深情，而且观察角度非常独特也非常细腻，他用几件小事勾画出几年来的同学关系，把主人公也写得非常生动，让人耳目一新！”
何啸天就聚精会神来听，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被冯光晗写进作文，而且获得表扬。但是之后的内容，却让他陷入到巨大的伤害之中。
刘老师继续说：“老师点评作文是非常客观的，就事论事，好就是好。但是冯光晗同学似乎疏忽了一点，那就是他写作的对象似乎存在着问题，他描写的那个何啸天同学真的有那么优秀吗？我深表怀疑！如果这是一个陌生人，大家可能就会轻易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们都清楚事实不是这样。那个何啸天同学在现实中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逃学旷课和老师顶嘴，全班最不遵守纪律的就是那个人，这也是所有老师公认的事实，所以我认为冯光晗同学的这篇作文虽然写得很好，但是超越了真实，有为恶劣典型喝彩的嫌疑！当然了，或许你们私下关系很好，冯光晗想帮助自己的好朋友改变形象，这是老师能够理解的，但是冯光晗你想过没有，一篇作文能帮助一个何啸天洗心革面吗？不可能！还有，我们的校训是什么？请大家一定牢记在心啊——勤奋认真诚实守信！这里面的诚实是我们不可以丢掉的啊！”
每一次被提到名字，何啸天都觉得挨了耳光，一个又一个的耳光反复抽打，清脆刺耳，震撼魂魄，让他忽然想要逃走了。他望着不远处钟家豪的空空的座椅，眼泪就翻滚下来。
刘老师轻声说：“哟！何啸天你还好意思哭呢？这说明你还是有点儿自尊心的嘛，我敢预言，你这样发展下去将来肯定还不如你爸爸呢，别说当司机了，顶多就是去卖个鸡蛋灌饼什么的，你说老师说的对吗？”
何啸天用力点头，眼泪勇敢地砸在课本上，溅到拇指上。
冯光晗也哭了，但是他不敢去看何啸天。
刘老师终于开始讲课，她在小男孩哽咽的伴奏中嗓音朗朗，情绪高昂。
何啸天后来就不哭了，他异常平静地听完了整节课，显得十分超然。下课铃响起的时候，他背起书包就走。
刘老师尖叫道：“我还没宣布下课呢！好，你走啊，有本事再也别回来！”
何啸天整整消失了一个学期，天天在梁马家打工。
最初阶段感觉还挺好的，除了早上起床有点儿困难和痛苦外，半天下来颇有成就感，他还发现自己的口才有了显著提高，能够和一些顾客主动搭讪了，这让他越发踌躇满志，甚至晚上和梁马睡觉的时候，都豪迈地对伙伴说：“我发誓要做中国的鸡蛋灌饼之王！”
梁马的父母都是本分的小市民，听说何啸天的爸爸车祸住院，非常同情，又听说他妈妈有了外遇，非常气愤，还听说刘老师批斗何啸天，非常怜悯，于是在梁马和何啸天的反复哀求下，同意暂时收留了他。
何啸天每天早晨5点半起床，6点的时候跟随梁爸梁妈出街，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生火、提水、搅拌面粉和汤料，7点开始营业，他负责收钱找零，协助打包，一直忙到9点可以稍事休息，然后他去打两桶水回来，蹲在墙根吃上一张鸡蛋灌饼或者两只夹肉馍，在11点之后还有一批顾客，大约忙到中午1点多钟，直到没了生意才回去。
下午他就猫在屋里睡觉，梁妈打麻将的声音都吵不醒他。傍晚的时候，他都会去医院看看爸爸，书包已经沦为一个必要的道具。老何每回也要问问儿子学校里的事，何啸天则例行公事一般作答。
何啸天每天都在撒谎，一次次成功地欺骗了爸爸，这让他情绪不高，甚至低落，可又没的选择。
爸爸有时也会很有情绪地和他聊上一会儿。印象深刻的是：爸爸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在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芦苇荡，在芦苇荡的深处埋藏着一个很大的池塘，轻易没有人知道那里，只有水鸟、鱼和青蛙。
晚上，他会和梁马一起写作业，开始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认真，还拉拢梁马偷偷玩儿，后来被梁爸发现，遭到批评，并告诫他如果不帮梁马好好学习，就不要住在这儿了。这话非常管用，何啸天只好认真写作业，虽然不必上交。写完作业，他俩被同意看一个小时的电视，可是想看的节目都演过去了，只能被迫看些宫廷剧，在梁妈的笑声里，何啸天也哈哈大笑，可始终感觉自己是个外人。
等上了床，俩人会谈论一下当天发生的事情。何啸天通常讲一些街头趣闻，而梁马则把班里的事一一道来。何啸天很关注同学们对自己的议论，但是这些议论随着日子的消失而变得越来越少了。他表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对自己目前的自由状态深表满意，同时又对那些还身陷在课堂里的幼稚同学们感到惋惜，可心里面却越来越空，空荡荡的那种感觉似乎用一万个鸡蛋灌饼都无法来填满。熄灯入睡前，他甚至会想：再也回不去了呀。
差不多一个月下来，何啸天就有点儿沮丧了。他品尝到了底层商人的痛苦，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容易，根本不是付出劳动就会换来相应的收获，无数的蔑视和侮辱，数不清的各色人物都在折磨着他的心。工商的索要吃拿、城管的驱赶打骂、小混混的保护费、老市民的纠缠和赖账，应有尽有，就连清洁工都想方设法地折腾他们，大扫帚一挥，灰尘飞舞。何啸天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全体会了一个遍，慢慢地，他不再想做鸡蛋灌饼之王，也不再想当夹肉馍之父了，他很想当一名大学生，这也是因为一件事情的刺激。
那天，走来一对大学生情侣，来买他们的夹肉馍。他们要了四个，梁妈就热情接待并赶紧制作，何啸天伸出手说：“四个14块，是不是要装两个袋子？”
那个男大学生就笑着问：“账算得还挺快，你多大了就干这个啊？”
何啸天慵懒地回答：“11岁。”
女大学生就说：“童工唉！我看他未必够10岁。”
梁妈赶紧说：“这是我孩子，没事过来帮忙的。”
男生又问：“他怎么不去上学呢？”
何啸天说：“上学没意思，没前途。”
女生惋惜道：“才这么小就看透人生了。”
何啸天收了20元，给对方找回6元钱，麻利地打包。
男生注视着他说：“我小的时候也逃学，但是后来我发现逃学是最不好玩儿的事。”
何啸天不想被教育，转移话题说：“你们俩认识多久了啊？”
女生笑出声来：“哟！瞧他还挺成熟的嘛！”
男生回答：“我们俩从小学就是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还是同学。”
何啸天有点儿羡慕地说：“你们要做一辈子的同学吧？”
女生说：“对啊！这样的人生才厉害吧？”
何啸天递过袋子，肯定道：“是厉害！”
望着他们离去，何啸天特别感慨，他忽然想，要是能和程萌萌一起上学就好了，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还是同学该多好啊！可惜才同桌没几天，就分开了，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想起我来呢……
何啸天变得沉默寡言与世无争了，他甚至开始回避熟人，老远看到老顾客或者曾经的同学，比如牛帅涛，他就迅速地停下，转身，躲开。
好多个夜里，当梁马的学校新闻联播结束之后，何啸天都心潮起伏，幻想着自己该怎样回去，怎样不尴尬地面对那些同学和老师们。他想回去了，就这样反复想着，他在黑暗的房间里把眼睛睁得很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