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四岁以前,我只在课本上见过西瓜的模样。一个圆球样的绿东西,上面黑色的花条纹,老师拿着竹棍,教我们认识那东西,西瓜的西,西瓜的瓜,西瓜。
有一个关于西瓜的笑话,在我们秦村久远流传。说老庚从爱城给玉兰带了个西瓜,后来老庚问她,西瓜还好吃吧。玉兰噘嘴说,什么好吃啊,把瓤挖掉,就没剩多少皮肉了。
玉兰是一个喜欢笑的女人,长得像朵萝卜花,牙很白。她是我狗老辈子的女人。在秦村,不兴叫叔叔,而叫老辈子。狗老辈子本名叫安玉民,因为生肖属狗,人称狗娃子,我没那么不礼貌,而叫狗老辈子。狗老辈子和我们是远房,却与我们走得很亲近,主要是他很信我父亲,大小事情总要请他给拿个主意。狗老辈子从来都相信我会是个有出息的人,他总说要把我看待好一点,为的是让我能记得他,日后落些好处,因此老是许愿说请我吃西瓜。
“等哪天带你去爱城,买了西瓜请你吃,管够!”
我十四岁了,关于西瓜的模样和吃西瓜的常识我已经烂熟于心,但是西瓜却还距离我非常遥远,在爱城,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充满诱惑的地方。爱城之所以对我充满诱惑,是因为我以为那里西瓜遍地。
2
狗老辈子在他老婆玉兰死之前,并不经常到我们家来。我父亲将狗老辈子拉到玉米地里,悄悄跟他说,老弟啊,看着是本家,我才要告诫你几句。狗老辈子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我父亲说,也没什么事,我就是告诫你,你要小心,小心祸从天降啊!狗老辈子不解。我父亲只说他有灾祸,却再不愿意把话说破。狗老辈子走了,回头碰见熟人,还跟人笑话说我父亲装神弄鬼。可是没过多久,他的老婆玉兰就死了。
玉兰死在傍晚。那天夜里,狗老辈子来到我们家。我父亲给他取烟,他不抽;给他倒水,他也不喝,他嘴巴瘪了瘪,眼泪流了出来,硬撅撅地扑通一声跪在我父亲跟前。
大哥,在咱们家族里,你是有本事的人,可得要帮老弟撑个腰杆啊!
父亲叹息一声,把他拽起来,说,我就担心你出事,可没想到事情出在她身上。
现在怎么办呢?狗老辈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问。
明天一大早,你就去爱城!去找老庚……嗯,就说玉兰身体不好,脑壳疼。我父亲叮嘱说,关键是要装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别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来了!
狗老辈子一个劲地点头。
3
狗老辈子的老婆玉兰的死,跟老庚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玉兰是老庚害死的!
老庚是狗老辈子的老庚,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村里人都顺着狗老辈子喊他老庚。老庚,就是同年。狗老辈子和他这个老庚并不是生在同一年,老庚比他大两岁,两人因为关系要好,一时找不到亲近的理由,最后觉得年纪相仿,就做了一对“同年兄弟”,彼此都亲热地喊对方“老庚”。
老庚是知青,来自爱城,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几个。那几个没待多久就招回城里去了,就剩下他一个城里人孤零零地留在秦村,被爱城遗忘了似的。孤零零的老庚因为心情不好,老爱跟人生事,招惹别人。这一天,他招惹到了五道河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这些小伙子早就对知青有气了,因为知青夺了他们在村里年轻女娃子眼中的光彩,而且耍了女娃子又不负责,坏了人家名声过后,屁股拍拍就走了……就像狗啃玉米棒子,啃两口就扔了,气人不说,还让人窝火。老庚被几个年轻人追得满田坝里跑,这时候狗老辈子出现了,他提着两把刀,一把菜刀,一把砍刀,挡住那几个年轻人。那几个年轻人正追打得兴起,见了狗老辈子,青红皂白不分地也要打。谁知道狗老辈子刀一挥,将其中一个人的二分头削成了个秃顶,那些人吓得魂飞魄散,这才住了脚。
老庚是知道谢恩的人,回了趟爱城,带了个西瓜给狗老辈子,也从此给秦村留了个吃西瓜去瓤留皮的笑话。不管是不是真有那回事,反正从那以后,狗老辈子和老庚关系密切了,做了一对虽不是同年却亲如兄弟的老庚。
狗老辈子是真拿老庚当亲兄弟的,他让老婆玉兰弄了一箩筐粮食,将自家的几只公鸡母鸡圈到里面,可着劲地让它们吃,等肥实了,用一只筐子将那些鸡装了,交到老庚手里。老庚感动得热泪盈眶。凭着那几只大肥鸡,老庚顺利地回了爱城,还上了班。
老庚对狗老辈子也不赖。老庚每到星期天放假,就要一大早赶到秦村,帮狗老辈子干活,不管是地里的还是家里的,下地锄草,洗碗涮灶,每一样他都抢着干。此外,老庚遇着发了薪水,还要从爱城带些糖酒花布到秦村。狗老辈子逢人就夸他老庚好,仁义啊——
独独我父亲不怎么看好他们的关系。
都以为我父亲有先见之明,在别人面前,我父亲是默认的,但是在我母亲面前,他是要说实话的。我父亲往地上唾了口唾沫,呸!我说眼睛都瞎了,那都看不出来!呸!
4
我父亲说,他原来很担心狗娃子会被害死。
我父亲是从一件小事上看出问题的。那天父亲赶着我们家的大水牛路过狗老辈子家门口,突然有东西从狗老辈子门口的竹林里蹿了出来,把大水牛唬得一个趔趄。我父亲以为是狗,一看却是一个人,是狗老辈子的老婆玉兰。玉兰看到我父亲很不好意思。这时候狗老辈子从屋里走出来跟我父亲打招呼,请他进屋坐,喝口水。我父亲没答应。刚走过去几步,听见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老庚从竹林里钻了出来。狗老辈子问老庚和站在一边的玉兰,你们看见有蘑菇没有?老庚说,找了一圈,没看见。狗老辈子说,我就说嘛,现在还没到有蘑菇的时候呢。
我母亲说,就这,你也能看出什么问题来?
我父亲说,玉兰和老庚的嘴巴肿亮亮的,怎么会没有问题?
我母亲“噢”的点点头。但是我却不明白,从人家的嘴巴上,我父亲怎么就可以看出人家有问题?第一次跟女朋友亲吻,我们就像贪吃的小猪彼此啃着对方的嘴巴,后来我去照镜子,发现嘴唇又红又亮,饱满得如同两瓣熟透的橘子,想起当初父亲说的那话,我不由得对他敏锐细致的洞察力感到钦佩。
其实远不止这一点,父亲说他还看见玉兰屁股上有个巴掌印,那巴掌印很大,很新鲜,应该不是狗老辈子的……
我母亲说,玉兰长得不赖,老庚也生得不错,一个干柴一个烈火,迟早是要出事情的。我父亲对我母亲的这个看法表示赞同,他感叹说,奸夫的心是青竹蛇的口,奸妇的心是黄蜂尾后的针,如果玉兰不死,狗娃子就难逃劫数了!
5
传说玉兰是被老庚搞死的。这在我们小伙伴们当中传说得尤其神秘,说是老庚胯下的那东西有毒,而且又硬又长,如同铁棍。老庚趁着狗老辈子不在家的时候,脱了玉兰的裤子,把那带毒的铁棍塞到玉兰的肚子里一阵瞎搅和,玉兰就中毒了,开始流血,流脓,坏了……就死了。
狗老辈子照着我父亲的吩咐去了爱城,找到老庚,说玉兰病了。老庚问什么病。狗老辈子说脑壳疼。老庚说你等等,就回去拿了钱,然后请了假,买了些药,随着狗老辈子一起到了秦村。
一进秦村,老庚就发觉不对劲了。狗老辈子说,你回去不成了,玉兰死了。老庚想要跑,却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人人手里都拿着棍棒和锄头,怒目而视。狗老辈子说,你别跑,你跑了,他们会像打死一条蛇一样打死你。
老庚吓得面如土灰,心惊胆战地跟在狗老辈子身后,进了家门。
玉兰躺在堂屋里的一张破席子上,屁股下面是一摊厚厚的草木灰。人死了,却还在不断地流着血水。
不关我的事情……老庚一进屋,一见玉兰,立即瘫软在地上了。
前几天你走了过后,玉兰就开始流血,我问她这怎么回事,她不说,等到都不行了,她才说。说了就死了。狗老辈子悲痛欲绝。
老庚再无话可说。
6
狗老辈子问我父亲,老庚怎么处理。
当时在秦村已经出现了两种意见。一是将老庚给政府,顺便通知他的单位,让他身败名裂。这一条我父亲不赞同。二是将老庚打断双腿,再把他做男人的本事废了。我父亲问谁来做这事,大家都不吱声,看着狗老辈子。狗老辈子叹息说,我做不出来。
此事不声张,将老庚放回爱城。我父亲说出了第三条意见。我父亲说,老庚确实是畜生,杀他剐他都不为过。可是等到这事完结过后,狗娃子有啥实际好处呢?
老庚被拎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嘟囔着骂自己不是人,是畜生,恨不得把自家祖宗八代都掏出来摆在大家面前,一个个咒骂得血肉模糊,以表明自己的悔恨……
老庚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他以为自己会被打得半死,落下个终身残疾,然后在班房里蹲上几年……可是没想到会被宽大处理。在我父亲和村里几位长辈的主持下,狗老辈子给老庚开了个账单:
娶玉兰花费300元
玉兰父母赡养费2000元
玉兰丧葬费420元(含棺材一副120元)
狗娃子再娶一个老婆花费2000元
杂费500元
合计5220元
7
老庚当晚写下字据,连夜赶回了爱城,第二天傍晚,就送了三千块钱回来。老庚说,他是到处借的,还去血站卖了血。对于剩下的二千二百二十元,老庚说他一时还想不到办法。狗老辈子看着老庚苍白的面容,叹息说,不急。老庚松了口气,起身就要回爱城,被狗老辈子拦住了。狗老辈子说,你跑这么远的路,肯定累了,看看天又要下雨了,就在这里住到明天一早走吧。
老庚看看大家,又看看狗老辈子,拿不定什么主意,不敢住,惊惊慌慌地连夜走了。
第二天狗老辈子去了丈母娘家,将两千块钱赡养费送到玉兰的父母手里,看着两个老人家哭得厉害,又将口袋里剩余的一点钱全部给了他们。两个老人还哭,诉说着玉兰生前的孝顺,悲叹自己后半辈子从此没了着落……狗老辈子也陪着哭。傍晚的时候,狗老辈子请了几个人,将家里的粮食全部担到了丈母娘家里,还将玉兰生前穿的衣服,用品,也一起送了过去。
庄稼收了又种下了,种下的又开始收了。玉兰坟头上的青草枯了又绿了,绿了又枯了……
老庚再没来过秦村,大家好像都把他忘记了,也忘记了玉兰。大家都很忙,料理完地里的庄稼,还得赶紧回家喂牛羊猪鸡,万元户如同雨后春笋,一个个骨碌碌直往外冒,大家都看热了眼,谁有工夫总是惦念那陈年旧事啊。
狗老辈子也没怠慢,他想了个种西瓜的路子。瓜秧是他去爱城讨债的时候顺道买回来的,种的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都去了,憧憬着西瓜遍地的丰收景象。因为我和狗老辈子的特殊关系,我被允许下田,帮他往坑里放瓜秧。瓜秧很鲜活,遍布着绒毛,我生怕弄伤了它们,格外小心翼翼。狗老辈子许愿说,等瓜熟了,他会搭一个小棚,让我和他一起守瓜,如果渴了,摘一个吃就是了。狗老辈子说得我心花怒放,听得小伙伴们个个眼放绿光,羡慕不已。
种完西瓜那天夜里狗老辈子在我们家吃的饭。自从玉兰死了过后,狗老辈子就没吃过晚饭,他懒得做,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灶前灶后跑着心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狗老辈子粮食不够吃,每到收获季节,他的丈母娘和老丈人就要跑到他门口哭,狗老辈子心肠软,见不得,就将刚收回来的粮食弄一大半送去。那天晚上我和狗老辈子种西瓜种到很晚,父亲来找我,顺道将他也请到我们家,说我母亲正好买了两块豆腐。
吃饭的时候我父亲问狗老辈子讨债的事情怎么样,狗老辈子摇摇头,不言语。
每次狗老辈子去爱城讨债,临行前夜,总是要到我们家坐坐的。我父亲照例是要问他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回来,除了讨债还要做什么……等问完了,照例还是要关照几句老话,诸如不要和人家争吵,要摆明困难等等。
其实狗老辈子的困难都是他丈母娘和老丈人给他找的。两个老人经常跑到狗老辈子门口,说身体不好,要吃药,说没衣裳穿,要买衣裳……狗老辈子没办法,就去爱城讨债。但总是空手而归。老庚自从给了那三千块钱过后,就再没给过钱。有一次狗老辈子的丈母娘还真病倒床上了,狗老辈子去爱城讨债,一连去了两天也没讨着一分钱,还是我父亲叫我母亲把猪卖了,给他凑了两百多块钱救急。
我父亲本来早就不想管狗老辈子的事情了,但是当初的第三条意见是他出的,他说如果不管,心里过意不去,只有等到老庚那剩余的二千二百二十块钱给了,他也就心安了。
我父亲安慰狗老辈子说,你别急,讨债嘛,本来就是磨性子的事情。
狗老辈子有同感,说是啊,但是……我发觉他想赖账!
我父亲被狗老辈子的话吓了一跳,说,赖账?有字据呢,怎么赖?
狗老辈子说,是啊,他就是赖也赖不掉的!赖得了毛,赖不了皮……
我父亲赶紧说,你别往其他方面想,你只要债!我们的中心目的,就是要债!凭着字据要债!
我母亲在一边答话说,等要到了钱,好好去寻一门亲事,等你有老婆了,玉兰的爹娘就不好意思来搅和你了!
8
狗老辈子的西瓜秧儿在他去爱城的时候,被晒死了。
西瓜秧儿栽下去没几天,就有人给狗老辈子说媒了。从狗老辈子脸上飞扬的神色就可以看出来,那女子肯定不错。
头婚,长得有我这么高,读过书,白白净净,爱笑,一笑脸上一酒窝,五道河的人……狗老辈子跟我母亲描述着那个女子的模样。听得我母亲也眉飞色舞的。
你可要把握住机会了!早点娶过门!我母亲叮嘱说。
狗老辈子兴奋地说,那是肯定的。
就没有什么条件?我父亲在一边冷语道。
狗老辈子愣了一下,说,条件是有,不过也不苛刻,让我拿三千块钱办彩礼,彩礼办了,就过门做酒结婚!
我父亲点点头,说,这年头三千块钱也不算多,何况你是二婚呢。
明天我就去爱城!狗老辈子的语气很坚定。
两天过后,狗老辈子回来了。当时我和父亲母亲他们正在他的西瓜地里浇水保苗,连着两天的烈日,西瓜秧儿蔫得跟一茎枯草似的。狗老辈子比西瓜秧儿还蔫,他拖着双腿走到地边,还没开口,就一个筋斗栽倒在了地里……
狗老辈子不仅没有讨着一分钱,而且还连着饿了两天,粒米未进,他不是不想吃,是因为口袋里没有钱。
西瓜秧儿枯死了,狗老辈子也病倒了。
9
我父亲要狗老辈子放宽心,说只要有命在,就什么都会有。狗老辈子却看不到光明似的,只是流泪,叹息,一声比一声沉重,听得我心里都沉甸甸的了。
狗老辈子身体刚好,就又去了爱城,连着去了三次,都是空手而归。
我父亲跟狗老辈子说,你要继续去讨,我帮你凑一千块钱,等你把那债讨回来了,就去把那姑娘娶过门!
狗老辈子感激不已。于是重振信心,再去爱城……
10
拿了通知书,就放暑假了。本来我是有一次去爱城的机会的,但是被我葬送了。
父亲跟我说,如果我成绩考得好,他就带我去一趟爱城。考试结果出来了,我是班上倒数第三名,倒数第一名和第二名,一个是傻子,另一个还是傻子。
狗老辈子对我却没有表现出失望。他安慰我说,考试跟种庄稼一样的道理,庄稼种坏了一季,试考差了一次,还有机会嘛。还说我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将来肯定有大出息的,看朋友他会走眼,但是看我是不是有出息,他是绝对不会走眼的!
只要不读书,早晨我是可以睡懒觉的,想睡到什么时候就可以睡到什么时候。但自从这次试考得差过后,我睡懒觉的资格就被取消了。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父亲呵斥起来,牵着大水牛出了家门。
这一天早晨,我又牵着大水牛出了门。我瞌睡沉沉的,似乎还有大半个身子陷在梦境里,走路的时候脚下磕磕绊绊的,恨不得就地倒下,继续睡觉。
我把牛牵到小山坡下,准备把它拴在一棵树上,然后去找一个干草堆,躺在里面好好睡上一觉。草堆找着了,却躺不下去,因为露水将草濡得湿漉漉的,旁边还有几疙瘩恶臭的狗屎。
正郁闷中,突然听见有人喊我。是狗老辈子,他站在对面的小路上。
去爱城。跟我去么?狗老辈子问。
我放牛呢。我说。
想去么?狗老辈子问。
我说当然。
那走啊!狗老辈子说。
11
如果狗老辈子不说吃西瓜,我是肯定不会跟他去的。我知道去爱城有很远的路,而且我还没吃早饭,还有就是我得放牛……我知道擅自离开秦村去爱城,将会面临多严重的后果,我父亲正要找机会“调理”我呢。
狗老辈子说,走吧,我带你去爱城吃西瓜。
我心动了,问他,你有钱吗?
放心。狗老辈子说,西瓜管够!
我把牛拴在一棵大树下,跟着狗老辈子离开了秦村。半路上太阳出来了,我们都很热。狗老辈子脱了衣服,甩着黝黑的膀子走路,我要学他,他不让,说我的皮肉嫩,经不住晒。见我走得懒洋洋的,狗老辈子开始许诺,说要了钱,不仅要吃西瓜,还要进馆子去吃猪头肉,吃麻婆豆腐,吃白米干饭……
中午的时候,我们到了爱城。一进城,我就看见了西瓜,不是一个西瓜,而是一堆,高高的一堆。高高的一堆西瓜上面,撑着一把巨大的伞,遮挡着炎炎烈日。
我说那是西瓜吗?
是啊,那就是西瓜。狗老辈子漫不经心地答道,害怕我掉进西瓜堆里去了似的,赶紧过来抓住我的手,牵着我逃似的远离了那堆西瓜。
那些西瓜真大,比书上画的都大。我说。
我知道你惦念西瓜呢。狗老辈子望了望天空中白花花的太阳,问我,你说,如果咱们在家里,这个时候吃了饭没有?
我说肯定是在吃了。
狗老辈子点点头,说,这城市里的饭,要比我们秦村早一些,这个时候他可能正在家里睡午觉。
我们走过几条大街,穿过几条巷子,七弯八拐地,进了一个小院。小院里很安静,一个肥硕的女人穿着件阔大的衫子,撅着个圆滚滚的屁股正在洗头,听见动静,她偏着满是白沫的脑袋看了看我们,说,他不在。
狗老辈子没有理会她,松开牵着我的手,走过去敲一扇紧闭的房门,咚咚咚……咚咚咚……
给你说了,他不在!那个肥硕的女人勃然大怒,冲着狗老辈子吼叫道。
12
那个肥胖女人是老庚的邻居,不是老庚的娘,老庚没有娘,也没有爹,跟狗老辈子一样的命运。狗老辈子的娘是得病死了的,爹是拾粪的时候被毒蛇咬死了的。老庚的娘也是得病死了的,不过他爹不是被毒蛇咬死的,而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武斗死了的。狗老辈子说,他就是看着老庚跟他一样可怜,才跟他要好的,才把他当亲兄弟的……
其实他现在日子挺好过的,不像其他人,有爹有娘要自己养着,他一个人,自己挣钱自己花,怎么花得完?前些日子他还买了辆摩托车呢!狗老辈子说。
我问狗老辈子,我们又往哪里去。
去找他那个工厂。狗老辈子回头看了看我,问,你累了是不是?
饿了。我说,我连早饭都没吃呢。
狗老辈子松了牵我的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摸了几张钱出来,走向街边一家小店。我一阵窃喜,以为狗老辈子是要给我买东西吃,让我垫垫肚子。我的眼珠子落在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上,汽水瓶上……我期待着狗老辈子把钞票递进去,有糖果和汽水递出来。狗老辈子把钞票递进去了,里面递出来的,却是一盒烟。
不是这,是熊猫烟。狗老辈子说。
很贵的!店里的人说。
贵就贵。狗老辈子的话像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
13
老庚的工厂不在城里,在爱城的郊区。狗老辈子只知道那工厂的名字,我们是一路问着走去的。狗老辈子问路的时候,是又发烟又点火,点头哈腰,跟孙子见了爷似的。到第五支烟的时候,我们看见了那个厂子。
到了工厂门口,狗老辈子拿出烟来,给看门的发了一支,点着火,然后小心翼翼地跟人家说了名字,问在不在里面。那看门的很热心,说你等等,我去给你问问。过了一阵,他走出来说,今天没上班,他休假。
狗老辈子走上去又取了支烟给看门的。看门的说有呢,还抽着呢。狗老辈子直说拿着吧拿着吧,生怕人家不要了似的。
看门的接过烟,别在耳朵上,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
狗老辈子犹豫了一下,说,我想找你们领导……
找领导?你找领导干什么?
狗老辈子不好言语了。
看门的说,真是不凑巧,领导去开会了,可能得一周左右才回来。
我们又回到爱城。
我实在饿得没一点力气了。在街边一棵树的阴凉处,我一屁股坐下,再不想起来。狗老辈子转回头来拉我,看见我眼泪汪汪的,笑笑说,走吧,咱们再找一圈,再找不着,我们就去吃饭,吃西瓜。
我缩着手,不让他拉我。
起来吧,咱们这就去吃饭,去买西瓜吃。狗老辈子叹口气,舔舔干裂的嘴唇。
早知道我就不该跟你来,要在家里,这时候我肯定跟他们在河里洗澡了。我站起来,嘟哝说。
狗老辈子没答话,拍拍我屁股上的灰土,牵着我,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14
狗老辈子并没有带我去吃饭吃西瓜,而是牵着我又去寻找。一盒烟完了,还是没问到老庚的踪影。狗老辈子又去买了一盒。
我赖在一边不跟他去了,我说你去找吧,我饿了。
狗老辈子想了想,说,你还是跟我一起去找吧,再坚持坚持……要不,我背你!
我摇摇头,强忍眼泪,可是眼泪还是簌簌掉了下来,在地上溅起一个个湿印。
走吧,咱们到街口去,就是今天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卖西瓜的地方,咱们到那里吃西瓜去!等吃饱了再来找。狗老辈子愤恨地说,我就不相信今天找不到他!
我没让狗老辈子背,他的衫子上全是白花花的汗渍。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庚突然就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是我先看见他的。其实我对老庚并不熟悉,在脑子里,他的印象甚至是很模糊的。我看见前面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个大西瓜,我嘟哝着说,那是不是老庚嘛!其实我的意思是让狗老辈子看清楚那个男人怀里抱的什么,让他知道西瓜遍街上都是,用不着非得到街口那个瓜摊上去吃。谁知道狗老辈子浑身一阵哆嗦,激动地说,就是他。
就像反特片里的侦察队员跟踪特务一样,我们尾随着老庚,穿过了一条大街两条小街,然后进了一个胡同,老庚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门,我们都听见了一个女人的欢呼声,哇,西瓜!
15
当卖西瓜的老汉把一个西瓜递到我们手上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狗老辈子从老汉手里接过瓜刀,一刀切下去,圆圆的西瓜就像一朵花儿一样绽放开来,露出鲜红的瓜瓤,飘着淡淡的清香。
一个西瓜很快就吃完了。
还要一个么?老汉问我们。
要!狗老辈子抹抹嘴角的汁水,打了个响亮悠长的嗝,掏出钱来,递给老汉。
这一个西瓜我们吃得慢了。
走的时候,狗老辈子用那盒烟跟老汉换了个西瓜。狗老辈子说,这烟很贵,熊猫牌的,要是照钱的话,可以买两个瓜的。老汉拿着烟看了看,只愿意换一个小瓜。
狗老辈子脱了衣服,兜着那个西瓜,我们慢慢地往回赶着路。
我本来是不想问的,可是如果不问的话,就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上不舒服。
未必就这么算了么?我问。
狗老辈子没答话。
原来我想,老庚就算是没钱,好话也总会有两句的,可是就没想到他会那么耍赖,那么无耻。他见了狗老辈子,冰冷着面孔说,你怎么像个阴魂不散的鬼啊。狗老辈子沙哑着声音说,我们已经找你差不多一天了。老庚没有理会狗老辈子,而是冲着里屋叫道,快出来看啊,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不要脸的男人又来找我了。一个女人钻出来,手里拿着西瓜,哧溜哧溜吃着,然后把西瓜皮往狗老辈子脚下一扔,说,你都诈骗了他那么多钱了,还有完没完啊……
那个女人是老庚的相好,两人一唱一和,就像说相声一样,招惹得街坊都过来看热闹。过了一阵子,都知道了狗老辈子是一个唆使自家女人勾引知青,然后诈骗人家的不要脸的家伙。大家一边谴责狗老辈子,一边愤恨不平地给老庚他们出主意,说要么揍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一顿,要么将他送到派出所去,甚至还有人提出要将狗老辈子两条腿打断,然后丢到爱城河里去喂鱼。
狗老辈子牵着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16
我是被狗老辈子背回秦村的。才出爱城不远,我就走不动了,腿又酸又疼,而且不停地打瞌睡,好几次差点跌倒。狗老辈子背着我,手里还要拎着个西瓜,很不方便,他建议我们把西瓜吃了。
本来是给你拿回去吃的。狗老辈子抱着西瓜,在膝盖上使劲一磕,砰一声,西瓜碎了。我吃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
你得多吃点。狗老辈子说,也不知道你要多久才又到得了爱城呢。
我说等我今后考起学了,就可以天天在爱城了。
真有出息!狗老辈子摸摸我的脑袋,赞许道。他手上全是西瓜汁水,弄得我的头发湿漉漉的。
我又吃了几口,感觉到肚子一阵抽搐。我说,我实在吃不下了。
那这些西瓜咋办?狗老辈子问。
我说你吃吧。
这个瓜是专门给你买的。狗老辈子说,要不这样吧,你还是继续慢慢走,我把西瓜给你捧着,等你想吃了,就又吃。
为了不使我打瞌睡,狗老辈子开始没话找话地跟我说话。狗老辈子说了五道河的那个女人有多么好看,说假使有一天和那个女人结了婚,他会养一群鸭子,就养在秦村的那条河里,还会种一片西瓜,如果我到爱城读书去了,就专门给我送来……
我在前面磕磕绊绊地走,狗老辈子在后面捧着西瓜呢呢喃喃地说。没走多远,我被脚下一个什么东西一绊,扑通一下摔倒在地。狗老辈子为了抢上来扶我,把手里的西瓜也丢了。我的膝盖磕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狗老辈子蹲下身子,将我背在背上,却不开步走,原地打了个圈儿,说,侄儿啊,你看得清楚么?
我说看什么?
看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啊?狗老辈子说。
我说看得清楚,有月亮呢。
好。你就看清楚了,看清楚咱们是在什么地方摔了西瓜的!狗老辈子声音哽咽,悲怆地说,不管今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要记得好好做一个人,要上进,要发奋,做什么事情都要凭良心……
我弄不清楚狗老辈子怎么了,赶紧唯唯诺诺地应着,希望他快点上路回家。
17
回到家里我就生病了,又拉肚子又发烧。两天过后我下了床,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狗老辈子杀人了。
狗老辈子杀的是老庚。他在送我回到秦村的当天晚上,就又折身去了爱城——
据说那天早晨太阳出得格外早,还不过七点钟,金色的阳光就洒满了爱城,使得爱城如同一座金子铸造的城池。睡眠充足精力旺盛的爱城人们,就像一条条鱼一样快乐地游走在大街小巷,游走在金色的阳光里。
突然一阵尖叫声打破了宁静与安详。
杀人啦,杀人啦。人们看见一个男人一边尖叫一边奔跑着,身后一个男人手持菜刀紧追不舍。厉声尖叫的男人没有跑过拿菜刀的人,人们看见一道炫目的白光闪过,尖叫声戛然而止,他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成了两瓣……
18
我父亲开始经常往来于爱城与秦村之间,所有关于狗老辈子的消息,都是他带回来说给我母亲,我母亲又说给我的。
他在里面又胖了。几乎每次的消息里,都包含着这条内容。
一年过后的一天傍晚,我父亲从爱城回来了,给我带了个西瓜。父亲把西瓜递给我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他说,你狗老辈子走了。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在一边的母亲眼睛也红红的,哽咽着说,走了好,早走早投胎……
父亲说,狗老辈子走的时候专门叮嘱他了,说西瓜熟了,叫给我带个西瓜回去。
忧伤的炸弹
1
芒种躺在床上突然间萌生了要搞个炸弹的想法。也就那时候,这些天的哀伤与悲愤突然就消失了,芒种开始兴奋起来,自己也感觉到了眼睛里在闪耀着熠熠的光芒,他要赶紧去找立秋,把这计划告诉他。
立秋正在数他的啤酒瓶子,那是他积攒了两年的财富。两年时间里,立秋一有时间和机会,就四处搜寻空啤酒瓶子,然后把它们一个个宝贝般珍藏在那间已经废弃了的堆放炸药和雷管的屋子里。没有事的时候,立秋就进去数那些酒瓶,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嘴巴里念着数,手上拿着块破布片,将那些瓶子擦得亮晶晶的。立秋跟芒种说,他的啤酒瓶子已经有五百多个了,每个四毛钱,就可以卖到两百多块钱,如果实在等不到丘八回来,他也可以拿着卖啤酒瓶的钱回老家了。立秋直起身子,用看着一片等待收获的金灿灿的稻子般的目光,无比幸福地看着他的啤酒瓶,吁了口气说,回去的路费一百多块,还剩些,我可以在火车上气气派派地买上一瓶啤酒喝了。芒种说,那我呢?立秋瞥了一眼芒种,笑笑说,你继续在这里等着,等着丘八回来结算工钱啊。
说起丘八,芒种就不得不佩服立秋和谷雨。丘八是他们在火车站门口遇着的,他们望着水般流淌的车和人,掏掏早就空了的口袋,已经找不到要去的方向了。正茫然着,丘八来了。现在想起来,丘八的舌头简直是天底下最灵巧的东西,他并没有费多大会儿工夫,就把芒种他们说得一个个按捺不住地要急着去那能挣大钱的地方——丘八的煤矿企业,那地方很遥远,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在那遥远的路途上被剧烈的颠簸和不停地呕吐折腾了个丝毫不剩。第二天早上起来,三个人看着那被称之为煤矿企业的破败的小煤窑,都后悔了。丘八说,干吧,工钱不是问题,年底结算,这是规矩。可能刚开始的时候立秋就多了个心思,没事就四处搜寻啤酒瓶,而谷雨则挖空心思地跟丘八借钱,尽管挨了丘八很多骂,但是三块五块的毕竟能借得出来,因为他是炮工,矿下打炮放炮都是他,也算得丘八的臂膀。这谷雨借了钱就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几十里地去街上看黄色录像和喝酒,听说有人还在村头老寡妇家门口看见过他。第一年,丘八食言了,没有给他们兑现,但是却给他们打了条子,说来年年底再一次性清算。三个人就在矿上过了年,然后又接着干,没事的时候立秋就去捡啤酒瓶和数啤酒瓶,谷雨就去借钱上街看黄色录像和喝酒,还经常去嫖那比他大二十多岁的老寡妇。这一年又到了头,丘八却突然不见了,他就像只鸟儿一样从这个偏僻的小村子的上空飞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刚开始大家都还坚信丘八会回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坚信也慢慢失去了最后的力量,很多人哭着,流淌着眼泪和鼻涕,边走边诅咒着丘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矿井。现在这矿上,只剩下芒种他们仨了,因为他们在矿上连着干了两年,比不得那些只干了一年或者半年的,那丘八欠着他们的,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他们一直幻想着丘八会回来,这种幻想随着一天一天度日如年的等待和年关的临近,也渐渐失去了底气。芒种后悔起来,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学着立秋去猎狗般搜寻那些啤酒瓶,不然自己也应该拥有那五百多个酒瓶的财富了;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学着谷雨,去挖空心思地跟丘八借钱,然后去街上享受黄色录像和高粱白,或者去嫖那老寡妇,也算尝了女人的味道。自己居然还去取笑立秋,说他是个收荒匠,而且还规劝谷雨,叫他别挥霍,挣钱不容易。呵呵,瞧瞧自己,和立秋谷雨相比,自己真他妈的是个蠢驴!他们多有先见之明啊!
2
芒种激动地讲完自己的行动计划,立秋的反应却很平淡。立秋站起来,挠挠脑袋,说,我怎么发觉我的啤酒瓶少了十几个啊!
芒种有些丧气,知道自己刚才讲的时候,立秋没认真听,他的脑子里塞满了他的酒瓶子。
肯定又是谷雨给我偷去了!立秋愤恨起来。说起谷雨,那家伙也的确不是个东西,谁的主意都敢打,他不仅偷着卖立秋的啤酒瓶——为了这,两人还打过一架,至今两人也是仇视的,而且有一次还将芒种藏在床下的一双矿用长筒胶靴拿去换了酒喝。当然,谷雨也打矿上那些东西的主意,比如铁锨,比如电线,还有钢铁,以及枕木,只是那丘八消失后,大家伙儿哄抢着,将拿得走的都拿走了,能卖的都卖了,现在可供谷雨拿去换钱的,除了几个大铁煤斗和几根生满黄锈的道轨,再没有了。但是谷雨依旧不甘心,瞪着两眼睛,这里瞄瞄,那里望望,这让芒种想起村子里那些一身乱毛的肮脏的山羊,它们的眼神和谷雨非常相似,淫荡而且充满着邪念。
这狗日的!立秋咬牙切齿地骂着,然后锁上门,好像担心不牢固似的,又伸手推了推,最后才离开。上一个土坎,就是他们的宿舍了,偌大的一排房子,曾经挤满了欢声笑语或者哭喊打闹,现在却冷冷清清的。
芒种说,你把那些啤酒瓶卖了吧。立秋乜斜了他一眼,眼神刁刁的,好像芒种说这话的意思也是在打他那些啤酒瓶的主意。立秋曾经用很忧虑的口气跟芒种说过,说谷雨看那些啤酒瓶的眼色都是绿的,他真担心早晚有一天那些啤酒瓶会被他图去。那时候芒种就劝过立秋,让他把啤酒瓶卖了算了,省得招腥。但是立秋却说没到最后时刻,他要到最后时刻才卖那些啤酒瓶。芒种知道立秋对那些啤酒瓶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也明白那些啤酒瓶是他最后的希望。现在,立秋乜斜了一眼芒种后,依然是那句话:还没到最后时刻,时间到了,他自然是知道卖的。
中午是立秋做的饭,立秋拍了拍那小半口袋米,说,芒种,你看看,这米是不是少了些,怕不是又被谷雨那狗日的偷去了吧。那些米是芒种立秋和谷雨三人舍着性命保下来的,大家决定离开矿上的时候,无数人溜达到他们住的那间屋子门口,眼睛在那口袋米上瞄上瞄下。那原本是一整麻袋米,近两百斤,是丘八留在矿上唯一最有价值的东西。那曾经是大家共有的食粮,趁着大家不注意,他们三个将米抬进了自己的屋子,强行霸占了,因为保住那袋米,就有了继续在矿上等待丘八的本钱,就有了拿钱到手的希望!那一天,三个人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就连平日里横眉冷对的谷雨和立秋,也仿佛成了生死患难、并肩迎敌的战友。他们两人坐在门口,谷雨拧着明晃晃的铁锨,立秋在手板上啪啪地拍着一把生满了黄锈却很宽大的菜刀,而芒种则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掂量着捅炉子的火钩,仿佛最后一道防线。三个人戳在那里,目光冷峻,却又暗中显露杀机。那些人尽管心里搁不下那袋大米,终究还是没敢造次进去抢夺。芒种没有理会立秋说什么,他坐在门口,看着外面皑皑的白雪,脑子里也白茫茫的一片。前几日连绵大雪,将什么都掩盖了,看不见了黄土的颜色,甚至连鸟儿也绝了踪迹。立秋把米盛进铝锅,也没淘洗,就坐在了火炉上,水滴在火焰上哧哧地响着,冒着白烟。立秋拍拍手,指着米口袋,说,芒种,米不多了,吃完了又咋办?芒种回头看了看那米口袋,说,吃完了,就做茧子呗。立秋笑了,他应该笑的,他是有本钱笑的,因为他有酒瓶子那笔财富搁在那里没动呐。
立秋靠在芒种身边坐了下来,问道,你不是说你有个计划么?芒种瞥了立秋一眼,说,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你听好了,我不会再说第二次了。然后,芒种重申了他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最后表态说一旦成功,就算他们打上十年二十年的工,也不见得会得到那么多钱!立秋拍了芒种一下,说,什么计划这么厉害,你直接说了吧。
其实芒种的计划很简单,他要将立秋绑架了,这绑架的地点要选择人多的地方,最好是商业繁华的地方,有人被绑架了,自然会惊动公安局。
芒种说,一惊动他们,咱们就算成功了,我就要挟他们给我拿十万块钱来,像咱们看过的警匪片那样,要零票,不要大额的钱。立秋问,为什么?芒种说,如果是大额的,他们就会做上记号,今后一用,就会被认出来,就会逮住咱们。立秋有点担心,说,他们会给钱么?
你的命如果搁在这煤矿,就是一千块钱也不值,如果搁在很多人面前,就肯定值了。因为那地方人很多,而且还可能有外国人,就算是撑面子他们也要拿钱出来赎你的命的,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啊!芒种得意地笑着说,等他们把钱给了我,我再胁持你离开,然后叫他们不准跟上来,咱们不就成功了么?
立秋拍拍脑袋,想了想,问,你拿什么胁持我啊。
炸弹!芒种瞥了立秋一眼,说,当然是假炸弹了,演戏嘛。
要是被人识破了,抓住了呢?立秋脸上有些慌张。
为什么要被人识破?咱们必须演得真真的,除了那炸弹是假的,其他的都必须是真的,我打你是真的,骂你是真的,你受点苦,咱们今后就幸福了。十万,咱们一人五万,回家修房子娶老婆,都随着自己。芒种见立秋脸上的慌张依然还没消退,就又说道,就算是咱们被抓住了——当然,这种可能性小得不到千分之一——如果真的被抓住了,我胁持的是你,你是谁啊,我哥们,兄弟,朋友,又不是别人,你不告我,自愿被我胁持的,他们能拿我们怎么着!至于咱们要钱,那是因为咱们被丘八骗了,没钱才想出的绝路,他们自然会给咱们申冤的,就算不申冤把咱们关起来,也总比在这山沟里挨冷受冻,天天吃那没盐没菜的烂米饭好啊,听说监狱里隔天还有肉呢。
立秋愣愣地听着。
老哥,试一试咱们还有机会,不试一试,咱们连机会都没有啊!芒种语重心长地跟立秋说。立秋腾地站起来,一拍脑袋说糟糕,煳了。
火炉上的铝锅里冒着腾腾的黑烟……
3
芒种和立秋原本是不计划让谷雨知道他们的行动计划的,但是要制作炸弹,而且必须制作得非常逼真,这就需要谷雨的帮忙了。
谷雨这家伙天生就是爆破高手,他在家的时候,居然可以用那叫作硝氨的肥料制作出炸弹,芒种和立秋就经常尾随在他的身后,去河里炸鱼。芒种认为,他们三个人的友谊也就是在那时候建立起来的,而且也是最好的。谷雨往河里扔炸弹,芒种和立秋就下河去捞那些被炸死和震晕了的鱼……那段时间,他们仨几乎是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他们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打着喷香的嗝,他们吃了太多的鱼,个个都是油光水面,腆着愉快而满足的肚子。但是好景不长,有人投诉了他们,说他们破坏渔业资源,损毁了河堤,他们被通知到派出所就被关押了起来。先是谷雨挨打,然后是立秋,最后是芒种,三个人被打得歪歪扭扭回到村子里,在家人的哭骂声中,将能卖的卖了,缴了罚款。那天晚上,谷雨说,这里怕是容不下咱们了,咱们出门打工吧!然后三个人就以一种共赴灾难的义勇,悲壮地告别了村庄,上了火车,来到这里。
立秋是坚决不去找谷雨的。立秋说,别说叫我去求他做炸弹,就算是去求他给我一疙瘩黄金,我也不去!芒种说,你不去,我就去吧。
立秋非常瞧不起谷雨,说先前怎么也没想到谷雨还长着条狗尾巴,见了丘八那狗日的,会把那尾巴摇得比真正的哈巴狗还欢,然后又说怎么也没想到谷雨居然还长着一副贱骨头、贼骨头……芒种曾经向谷雨转达过立秋对他的看法,谁知道谷雨一声冷笑,说,这年月,活得快活就是神仙,做人嘛,图的就是个现在快活!
咯吱咯吱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没多久工夫就到了村头,远远地就看见了谷雨在打扫那老寡妇院子里的积雪。谷雨说,你来干什么?芒种探头往里望了望,说,你那老相好的呢?谷雨袖起手说,她进城去了,买年货去了。芒种说,你帮我个忙。谷雨见芒种耳朵被冻得红红的,鼻涕哧溜哧溜直往外淌,说你跟我进去说吧。进了屋,芒种捧着谷雨递给他的热茶,东张西望地说,谷雨,你莫不是要在这里安家吧,也好,你就在这里安家吧。谷雨说,你有事么?说吧!
芒种不好直接说要谷雨帮忙,就说了他的计划,然后补充道,我来就是请你参加,原本只是计划我和立秋的,但是咱们仨一起出来的,有好事了,不能把你丢下。谷雨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不参加,我就安安心心地赖在这里,等到明年开春,要是还等不到丘八回来,我再去找事情做,那活路,你们去干吧,拿到钱了,别忘记我就是了。芒种说,你真不愿意参加?谷雨说,是。芒种说,那好,等拿到那钱了,我就来找你,给你三万两万,谁叫咱们是好朋友呢,谁叫咱们是一起出来的呢?不过,你得帮帮忙,给我们做个假炸弹。谷雨说,这个忙,不成问题,只是到时候你们吃肉,别忘了给我喝点汤就是了。芒种说,那是肯定的,不过那炸弹要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让警察也看不出真假来!谷雨说,这没问题。
听说谷雨做炸弹要用他的酒瓶,立秋就破口大骂起来,说你拿什么做不可以啊,为啥非得要我酒瓶啊?我知道,我那些酒瓶搁在那里,硌你眼睛是不是?你说,你前不几天是不是又偷我酒瓶去换酒喝?谷雨回嘴道,我偷你酒瓶?去你的吧,我在大姐那里,天天有喝不完的酒,还偷你酒瓶换酒喝?笑话!立秋冷笑说,笑话,我看你才是笑话,就那个老寡妇,吝啬得把球毛都想扎成捆卖的样子,你喝她的酒?喝她的老尿吧!谷雨指着立秋,回头跟芒种说,你看看,我是来帮你们忙的,又不是来挨骂的。说着就抬脚要离开,被芒种拉住了。芒种冲立秋吼道,你嚷个屁啊,不就用你几个酒瓶吗?然后转头问谷雨,你说要几个酒瓶。谷雨说,四个。谷雨拎着四个酒瓶去了寡妇家,说做好了就送回来。
傍晚,立秋正在担心谷雨会不会把他那四个啤酒瓶拿去卖了的时候,谷雨回来了。谷雨做的炸弹很特别,他将四个啤酒瓶扎在一起,在瓶口引出一段导火索,然后把四根导火索束在一起。
这就是炸弹?咱们就用这个去?立秋疑惑地看着芒种。
你看像不像电影里炸坦克时捆绑在一起的手榴弹?芒种怀抱着那束啤酒瓶,手臂一挥,兴奋地做了个“冲啊”的姿势。
4
第二天一大早,芒种和立秋就出了门,他们走过村庄的时候,太阳冒出了山峁,阳光灿烂地照耀着大地。
今天天气真好啊,立秋眯缝着眼睛,说,这太阳真温暖啊,晒在身上,像穿了件新棉袄。
是啊是啊,芒种笑笑说,你看,立秋,这太阳照耀在雪地上,就跟洒满了金子一样。
两人说到这里,就走出了村庄,上了大路,他们拉开了距离,做得跟陌生人似的,各走各的道儿。一路上,芒种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是立秋却忽然觉得心里不踏实起来,他几步追上芒种,说芒种,我怎么感觉不踏实啊。芒种有些生气,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要跟都不认识的人一样,要不,待会儿我怎么绑架劫持你啊!立秋说,这我知道,但是我心里觉得不踏实了。芒种无可奈何地叹息说,你是不是还在担心你的那些酒瓶子啊。立秋点点头说,我就担心,咱们前脚一走,那啤酒瓶会不会被谷雨给偷去卖了,早知道,应该把啤酒瓶拿去卖了,咱们再去行动,要不,我回去先把啤酒瓶卖了?芒种生气了,一跺脚,压低声骂道,我说你个挨球的立秋啊,你那点啤酒瓶算什么啊?咱们这可是去拿十万块啊!十万块,换成啤酒瓶,够你数半辈子的!立秋却依然皱着眉头,惦念着他的那些啤酒瓶。芒种搡了他一把,用近乎哀求的嗓门说,立秋,走吧,你要真舍不得那些啤酒瓶,等咱们把事情办了,你再回来处置你的那些啤酒瓶吧。立秋叹了声,挪动了脚步,边走边嘀咕,妈的,我可捡了两年呐,有一回还被人踩肿了手背,我啥都不担心,我就担心那狗日的谷雨打那瓶子的主意。
两人拉开距离没走多久,立秋又追了上来,他拽住芒种,摸了摸藏在衣服里的那束炸弹。芒种黑着脸,说你又干什么嘛。立秋吞了吞唾液,说,芒种,我怎么还是感觉不踏实啊。芒种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看着立秋。立秋说,你说,谷雨做的炸弹会不会不是假的?芒种心里咯噔一跳,看了看白晃晃的太阳,说他怎么会。立秋想了想,点点头说,走吧。
芒种走到街口的时候,回头却突然不见了立秋。芒种以为立秋害怕,跑了,正着急,却见立秋拎着个啤酒瓶,东张西望走了过来。
芒种和立秋选择的行动地点是一家银行旁边的墙角落,那里四通八达,是个十字路口,人来人往,很热闹。
芒种定定神,大步跨过马路,向对面的立秋走过去,一把扼住他的脖子,然后抖开自己的衣服,胸口上露出一挂吊在脖子上的啤酒瓶。芒种冲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喊叫道,拿钱来,快点拿钱来!
往来的人谁也没有理会他们。
芒种大声吆喝道:拿钱来,再不拿钱来,我就要杀人了!立秋非常识时务地拖起了哭腔,喊救命。然而这一切都仿佛是徒劳的,他们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就算有人发现了他们,也只是不冷不热地睖一眼,就走开了,只有一个姑娘,她在快要走过的时候,回头厌恶地瞟了他们一眼,然后像吐唾沫似的吐下了一句话,神经病!
芒种愤怒了,他抽出掖在立秋裤袋上的那个啤酒瓶,对着立秋的脑袋啪地就是一下,瓶子破碎的声音清脆响亮,往来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
立秋惨叫着,捂着脑袋蹲在地上。芒种一把将立秋从地上拎了起来,环手扼着他的脖子,凶狠地叫道,我要杀人了,我要杀人了!立秋惨叫着,鲜红的血从他乱草一样的头发里渗出来,顺着面孔,啪嗒啪嗒地摔打在地上。
救命啊,救命啊!立秋惨叫着,哭着。往来的人们被吓着了,他们看见那劫持者瞪着红红的眼,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显得十分狰狞可怕;而那被劫持者,一张血脸,惨叫着,哭号着,一身哆嗦不停,那血撒尿般在他跟前滴落着。有人说,赶快打电话报警啊!芒种心里一阵得意,他用胳膊紧了紧立秋,把自己的得意传递给立秋,告诉他,他们的目的就快要达到了。立秋这家伙平日里看起来好像是个尿不出来的东西,现在却还挺明事的,他开始提高了惨叫和哭号的嗓门,救命啊救命啊!芒种从裤袋里抓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了,亮出胸口前那挂酒瓶,凶狠地说,老子这是炸弹!人们看见了那瓶口上的一束导火索,尖叫着,呼啦一声全部后退得老远。
很快来了一群警察,他们先是将围观的人群隔离开了,然后才走过来和芒种说话。
你干吗呢?一个警察边走过来边说。
你给我远点,我这里有炸弹,你要再往前走,我可点了啊!芒种晃动着手里的打火机说。不妙的是,一股风过来,那火灭了,但是芒种又啪的一声打着了,把火头凑近那导火索。
你别冲动,有什么事情好商量!那警察站住了,说道。
你给我后退,要不我就点了!芒种说后退,那警察果然后退了,芒种有些得意,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说,我要钱,你们赶快给我钱,要不,我就把炸弹点燃了!炸死他!
你也跑不了啊!那警察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他的态度让芒种和立秋心里嗖的一凉,那警察接着说,你凭什么跟我们要钱啊!芒种一时语塞了,是啊,凭什么跟人家警察要钱呢,人家又不欠自己的。那警察说,你还是把人放了吧,有事咱们商量解决。
你站住!芒种看见那警察的脚步有想往前移动的意思,大声说,你别过来啊,过来我就点了!
那警察举着手,说,我没动,我跟你谈谈,你说,我们凭什么给你钱啊!
凭什么?凭我手里有炸弹,你们不给钱我就点炸弹!芒种说着做了个点的姿势。
你先把人放了再说吧,有困难我们会帮你的!那警察微笑着说道。这警察让芒种感觉到很狡猾,芒种知道,如果不来点厉害的,他肯定还会这么磨,半天也扯不到正题上,而立秋哆嗦得厉害,他可能早被这场面吓熊了,要是再吃不住,他要一胡乱嚷嚷,就坏事了,你看看,这家伙现在跟死的一样,也不叫唤了,连哼哼唧唧也停了。
我要钱!不给我钱我就点炸弹!芒种却并不把那火头凑向导火索,而是往立秋头发上一点,只听得嗤的一声,立秋的脑袋闪起一股昏红的火苗,腾起一缕青烟,一股难闻的焦臭四下散布开来。
围观的人们倒是被那股昏红的火苗吓了一跳,一阵慌乱,竟然有人被挤得跌倒在地上。
我告诉你们,我这可是真正的炸弹,不是闹着玩的!芒种挺了挺胸口面前的酒瓶,说,里面全是炸药,这可是煤矿爆破用的炸药,少说也有十斤,你要以为我说的是假的,我就点了!
别激动!别冲动!有事好说,有事好说!那警察紧张起来,刚才的微笑不见了,他向后挥挥手,几个警察止住了企图向前的脚步。
我原来是在煤矿干事的,老老实实给老板卖了两年命,一个子儿也没拿到,我要回家,我要娶老婆,我要买彩电,我要顿顿吃肉喝酒,我也不想这么着,但是我实在没办法了!芒种说着,哽咽起来,立秋也揩着眼泪,芒种接着说道,你们不给我拿钱,我就点燃了,一起同归于尽!
你别这么过急,有事好商量,你说你要多少钱?那警察问。
十万!芒种说。
十万?!芒种说出的数字好像一块烙铁似的,将那警察的舌头烫得一跳老高,那警察一对圆眼,发现怪物似的瞪着芒种,说,十万,这么大一笔数目,你心太黑了点吧!你让我们去啥地方给你拿十万块去?
银行啊!芒种冲旁边的银行噘噘嘴,说,你去拿十万块不就成了吗?
你以为是十万个纸片么?就算撕十万个纸片,也得半月呢,那么容易么?那警察一脸的为难,说,那可是国家的银行,你要十万,得中央批了,才拿得出来。
十万,必须十万!不给十万,我就点了!芒种又晃起了打火机。
不管多少,给点算点吧。立秋悄声说,你看,打火机好像已经没有多少气了。芒种这才发现那火苗明显弱了下来,不由得暗中着急起来。立秋还要说什么,却被芒种一把扼住喉咙,立秋被扼得直翻白眼。芒种恶狠狠地叫喊道,快点拿钱来,不然,我就先掐死他,然后点燃炸弹!
那警察慌忙说,你别乱来,你别乱来,你提的要求我们可以考虑!可以考虑的!
芒种松了松手,立秋吭吭地咳嗽起来。他们都看见了那个警察掏出电话,焦急地跟谁说着什么。
5
芒种和立秋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好事,居然败坏在了那可恶的老寡妇手里,而且那个警察会有那么精明,居然看出了他们的破绽。
芒种和立秋都在以为那个警察打电话是在跟谁调钱过来,却不想他挂了电话,又恢复了当初那张笑脸,说,你们是在演戏吧!
芒种和立秋都被这句话打懵了。
如果不是演戏,你为什么咳嗽要向着旁边,你是不是怕把打火机给吹灭了?那警察笑着指着立秋说道。
不仅那警察发现了这个破绽,而且围观的人们也发现了,有人说,这不是苦肉计吗!
好,当我是在演戏,我就点燃给你们看看!芒种咆哮着,他有点老羞成怒了,他挺了挺胸口前面的那挂啤酒瓶,将打火机凑近导火索,就在这关键时刻,那警察吼道,你别乱来。
芒种看见那警察的神色,又紧张起来,他到底还是吃不住他们是不是在演戏。芒种知道在这工夫不能软下去,否则什么都完了,他学着电视里那黑社会老大的样子,努力做出一副狞笑的面孔,咬牙切齿地说,快点拿钱来,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就这时候,从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来——
老寡妇!
老寡妇是来看热闹的,当初并不敢确定是他们,她挤向前的目的,就是要看看是不是芒种,是不是立秋。等真的看清楚了,老寡妇笑了,跟围阻人群的警察说,那两个我认识。
老寡妇指着芒种和立秋,喊道,嗨,我说你们两个在搞啥鬼呢?耍猴呢?谷雨呢?谷雨是不是也来啦?
人们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哄笑起来。那些警察也笑了,他们一边笑着,一边向芒种他们走去。
被识破把戏,芒种很懊丧,却依然不放弃最后的威胁,他晃着胸口的那束啤酒瓶和手中的打火机,叫嚷着,你们别过来,我点了,我可真点了!
芒种拙劣的表演和那没有底气的叫嚷逗得人们哄堂大笑,人们哄笑着说,让他点吧!让他点吧!
一声巨大的轰响,待浓烟散尽,围观的人们发现,刚才那些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过程或者结束
1
枪毙王一木那天正是立冬。
几个武警走过来,拿一根绳子,将王一木摁在地上,捆起来。王一木斜眼望望天空,雾蒙蒙的,像要下雨了。王一木说,要下雨了么?
武警没有理他,把他拎起来,提着往外走。
远远地王一木就看见了那个疤脸警察。王一木猛地站住,艰难地拗回头。
那钱真的是真的么?王一木吆喝道。
2
王一木是秦村人,秦村是爱城最偏远的一个山村,在过去打着马儿到爱城要一天半的时间,现在赶汽车也得要半天。
发现假钱时王一木正在茅房里。那段时间王一木每天要去二十几次茅房,王一木得的是一种王木通说不出名字的病。王木通是赤脚医生,原来是医人的,现在牲口也治。
王一木憋了一个多月,实在憋不住了,就来到王木通的药店。
王木通说,咋了,你家猪咋啦。
王一木说,你家的猪才咋啦呢,是我,我有病。
哪里有病?王木通捉过王一木的手,号上脉。
我跑肚。王一木开始坐立不安,一脸的苦色。妈的,又出来了。
跑肚么,去山上薅点木香吃了不就完了么。
不是那跑法,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每天二十几次呢,你还没察觉,它就屙了,一身还没劲,一下地,两脚就像踩上了棉花。王一木说着,从桌上抓起两张处方笺,哆嗦着到后面茅房去了。
王木通跟着去看了王一木的便色,摇摇头说他不知道啥病,估计是肠子的问题,就包了几十粒大大小小的药丸。王一木说你给我挂在账上啊,等我猪卖了,新账老账一起结。
王木通笑起来,说你个鸟人,又欠么?我都给你记了大半个账本了。
猪卖了就还你,王一木说。
你那猪,只长毛,不长肉,谁知道啥时候能够长得大啊。王木通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王一木啊,咱是本家才说你,你现在落下这么个不晓得名字的病,你得想点办法赶紧去爱城大医院检查检查,要是不赶紧,屙到最后,怕是连命也屙得不在了呢。
没钱,治个球啊。王一木把药揣进口袋里,吁叹道。
叫你女人白糖包子出去打工啊,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把女人拴在裤带上,你也用不上啊。
出去打工?王一木瞪大眼睛。她能够做什么?
你去找找王二毛啊,听说他在爱城捞了好些个工程,咱们秦村已经有好些人跟他去了呢。王木通挥挥手,你快去,我昨天晚上看见王二毛回来了,你去找找他,让白糖包子跟他到爱城去做工,挣了钱,可得赶紧去医院,别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得的啥病死的啊。
王一木的老婆叫白大娜,因为长得白净,而且丰满,漂亮,秦村的男男女女都叫她“白糖包子”。白大娜的娘家在三道河,十八岁那年认识了王一木,十九岁就嫁给了他。村里几个婆娘在一起,免不了要开白大娜的玩笑,问她这么个好看的人,要脸皮有脸皮,要身材有身材,为啥要嫁给他个长得灰头灰脑的王一木啊。白大娜叹息说,等稀里糊涂地结了婚,醒悟过来已经成了人家的婆娘了,晚了,有啥办法。
没想过离了,再找个好的?
白大娜想了想说,其实王一木也有好的地方,心疼人……
去爱城那天早上,白大娜穿着一件十年前结婚时买的黄呢上衣,说是黄呢,却洗得成了白麻布,只是厚实,没有破洞。白大娜穿上自己做的布鞋,把长长的头发绾成一个大大的发髻,别上根黄杨木做的簪子,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王一木说话。
已经快夏至了,田里的活,你这样子,能够做就做一点吧,别让长满了草就行。
王一木唔唔地应着。王二毛在房子下面的路上吆喝起来,问去不去。
去,咋不去啊,换衣裳呢。白大娜急急跑到门口探长脑袋应道,然后回转身,提起包袱,说等我挣了钱回来,就带你去医院检查。
王一木点点头。
那我走了。白大娜说着就要跨出门去。
王一木叫住她,半晌却不知道说啥。
咋了?白大娜盯着王一木。
你走了,在外面,可别乱给人家用。王一木闷声闷气地说。起初白大娜还没有明白过来王一木说的是啥意思,但是却从他那躲躲闪闪的眼神里看出了眉目,气得冲过去在王一木身上一阵乱拧。王一木没有躲闪,任她拧。
白大娜走了。王一木摸摸刚刚被拧的地方,嗤嗤地吸着凉气,心说这婆娘,手咋下这么狠呢。
这时候,房子下面传来王二毛的声音,说你看都是啥时候了,入夏了,咋还穿这毛呢呢?
没衣服穿,总不能光着身子啊。白大娜咯咯的笑声像一把沙子似的撒在王一木的脑袋里,硌得生疼。
白大娜回来那天晚上王一木已经上了五次茅房了。第六次的时候,正在茅房里的王一木听见山下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声音慢慢大起来,然后在房下面的那条路上停了下来。王一木听见一阵唧唧声,那是一种让人很糊涂的很模糊的声响。王一木提上裤子,听见摩托车响起来,然后看见那辆摩托摇着根白花花的光柱,突突地走了。这时候,一个人影飘过来,飘进屋子里,屋子里灯亮了。王一木听见儿子喊妈妈的声音。
王一木推门进去,白大娜正在和儿子亲热,儿子跳进白大娜的怀里,一个劲地说妈妈我好想你哦。
你爸爸呢?白大娜说。
我在这呢。王一木说,又有了要上茅房的感觉。
你去哪了?不陪着娃娃。白大娜转过身差点没把王一木吓个屁股墩。白大娜一对浓黑的眉毛成了弯弯的毫不起眼的两线,脸上白刷刷的粉,在昏黄的灯光下映成了一张生硬的面饼,倒是那张血红的嘴巴,闪耀着让王一木心惊胆战的光亮。
屙去了。王一木说。
你还在屙么?白大娜从摆在床上的一只口袋里掏出几样玩具,塞在娃娃怀里,这下可把小家伙乐得在床上又蹦又跳。
别把床蹦垮了。王一木喝道。
你怎么这么粗鲁啊?白大娜瞪了王一木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包药,摔在王一木面前。去吃了,看还屙不屙!
你说啥?我粗鲁?你咋懂粗鲁这个话语了?王一木突然想起了那辆摩托车的突突声,想起了那唧唧的声响……
谁教你的,谁教你说我粗鲁的?王一木说。白大娜回头翻了他一眼,两把把衣服脱了,扯上被子,把儿子搂进怀里,脚一动,那撂在床上的药掉到了床下。
王一木捡起来,悻悻地说,王木通在要欠的药费钱,娃娃上学快半年了,学校在催缴学费呢。
白大娜一屁股坐起来,从身边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的票子,扔在王一木面前,啪地灭了灯。
王一木攥着那钱,嘎巴直响。
3
第二天王一木起了个大早,带着白大娜给他买的药和两张百元票子,去了王木通的药店。王木通正坐在门口打喷嚏,这是他三十多年的一个老毛病,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门口打喷嚏,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响亮,不能自抑的样子。
打完喷嚏,王木通开始一块一块地取下店门板,然后像才突然发现王一木似的,冲他点了点头。
你给我看看这药。王一木把手里的那包药递了过去。王木通慢吞吞地扫完了地,泡好一杯茶,然后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点着一支烟,轻轻地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睛回味了一阵,这才接过王一木的那包药。
白糖包子回来啦?王木通两眼盯着药包上面的说明文字,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咋知道?
地球人都知道。王木通抬眼一笑,喷了口烟雾在那药包上。王一木脑袋里又是那突突的摩托车声音和那唧唧的声响……
这时候,还真有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传来。王一木回过头去,看见王二毛突突地一溜烟跑过去了。
白糖包子回来了,你鸟人昨天晚上肯定是瘦狗落在了茅坑里,饱餐了一顿吧。王木通的笑一直没有从脸上褪下去,浮在那里,变得有点意味深长的样子。不过你鸟人可得顾着自己的身体啊。
王一木“唔”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百块钱,放在王木通面前。
你鸟人还真干了啊?你不要命了哇?王木通抓过那两百块钱,瞪着王一木。
球。王一木抓起两张处方笺,边哆嗦着往茅房里走,边回头说,你把药钱给我算算。
昨天晚上,王一木还真想那事情,看着白大娜那新鲜模样,还真有他妈的另一个味道。王一木爬过去,把手放在白大娜的胸口上,然后一条鱼似的慢慢游到肚皮上,游到下面那片温暖的水域里,正欢快着,却被白大娜拎出了水面,扔一只破鞋似的给重重地抛在一边。你不还屙么?你都什么样子了,还想这事情?白大娜转过身,搂着儿子,把那只肥硕的屁股墙一般堵在了王一木面前。肚子里一阵汩汩响动,王一木慌忙地下了床。
王木通说这药不是我经常给你用着的么?效果怎么样?
效果个屁!
有效果,怎么会没效果呢?它到底是药啊,是不是?王木通一边对着账本敲打算盘一边说,你这病真得去爱城的大医院里检查检查,你家老婆白糖包子不是挣了钱么?她现在对爱城也肯定熟得很了,让她带你去检查检查,弄清楚病因,就好办了。
那得多少钱,你估计。
一百五十六元。王木通指着算盘说,你欠我的药钱一百五十六元,检查么,可能也就一百多块钱吧。
那我就先给你这一百块钱欠账,剩下的,我把猪卖了还上。王一木眼巴巴地看着王木通,我得再找点钱去检查,我才不要她陪我呢,我认得路。
你还有什么猪啊,你那两只猪不早死了么?王木通犹豫了一下,把一百块钱拍在桌子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把钱还给你的。王一木把钱揣进口袋里,拿着那包药,边走边说,我检查出啥病了,回来还找你治啊。
我上辈子欠你个鸟人的!王木通在身后笑骂道。
4
王一木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拿回来的那钱是假的。
怎么会呢?王一木说。
那天王一木从王木通那里回来,桌上一碗稀饭凉在那里,已经结了一层坚硬的皮。正吃着,白大娜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说你拿着钱咋不去给娃娃缴学费呢?
王一木说,钱全部给了药钱。
你骗人!白大娜乜斜着王一木,冷笑着。我先送娃娃去了学校,赵老师说你还没去,我以为你还在王木通那里,就去找你了,王木通都跟我说了,你窝藏着那一百块钱做啥?
我要去爱城检查病呐!
不就多屙几次么?一时半时的又不会要人命,娃娃读书重要还是止住你不屙重要啊?要真的不屙了,你不又急了。白大娜把手伸在王一木的碗口上。你先把钱拿出来,等缴了娃娃的学费再说。
白大娜前脚一走,王一木的肚子就一阵汩汩急响,搞得他慌不迭地上了茅房,这一蹲就是半个时辰,直蹲得他两眼冒花儿,脑袋闷闷的,像灌满了水的葫芦。
王一木,王一木,你个砍脑壳的,我给你的钱,咋一下子就变成假的了呢?白大娜火燎了屁股似的一溜烟到了家,把门摔得哐哐直响,在屋子里一边叫骂,一边寻找着王一木。
啥假的了?王一木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哆嗦着双腿,刚从茅房里出来,就看见那张百元票子在眼前挥舞着。
这咋成了假钱了?
白大娜说,她拿着王一木给的那钱,去给娃娃缴学费,可是人家赵老师不收,说是假钱。
这咋成了假的了?你说!你说!白大娜把钱在王一木眼前挥舞着。你不把真钱给我拿出来,我,我就跟你没完!
我哪里有啥真钱假钱啊,这钱不是你昨天晚上给我的么?王一木的眼睛很快就给那挥舞的人民币弄花了,眼前像飞舞着一群蝴蝶。任王一木怎么解释,白大娜就是不听,越骂越厉害。
你以为这钱这么好挣么?你道我这钱来得容易么?我咋嫁了你这么个赖皮男人啊,你看看这个秦村,谁家男人像你啊,窝囊废!女人出去挣钱养家,给你买药治病,你倒好,弄张假钱把我的真钱换去,那是给娃娃缴学费的钱,你都这么狠心啊……
我吃药都是挂的账,连一个像钱的纸片也没有,我还有啥假钱啊?王一木脑袋嗡嗡叫着,放了一桶蜂子进去似的。
白大娜先是骂,然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白大娜的哭声尖厉而悠长,像丧葬上的长杆唢呐,泪水哗哗地流着,将早晨涂抹上去的胭脂水粉,搅和得成了一团溃烂的面泥,斑斑点点,王一木好像已经闻到了那面泥散发出来的腐味。
你哭什么呢?我真的没有动那钱,你给我什么样的,我给你的就还是什么样的。王一木哆嗦着。
白大娜依旧哭着,声音越发大了。白大娜从没有过如此的悲伤,像是沉积了一个夏天的暴雨,突然一倾如注,再也无法收拾了似的。
王一木哆嗦着,感觉到一股热热的东西顺着大腿慢慢地流着……他扶着墙根,摇摇晃晃地瘫倒在白大娜身旁,也呜呜地哭起来。
5
当王一木把那张百元钞票拍到王木通桌子上的时候,王木通差点没有蹦到桌子上。
我把钱给你,我就去上茅房去了,两百块,是不是?王一木把钱往王木通面前推了推。然后我回来,你把账算了,我说余下的等我把猪卖了再还你,你就退了我这张一百元的,就这张,是不是?
是你妈的球!王一木,你个鸟人,真是狗咬吕洞宾,我为你好,你反倒拿张假钱来讹诈我!王木通指着王一木的鼻子,叫骂道。
你给我的这钱,我又没有动,白大娜去给娃娃缴学费,才知道是假钱。王一木说。
那你就认定这假钱是我换给你的了?王木通叫嚷着,唾沫星子飞溅了王一木一脸。
当时你把钱给我,就是这张,一百元的,也是这色,我就揣进口袋里,然后白大娜说去给娃娃缴学费,才知道是假钱。王一木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很微弱,像一个柔软的屁,轻轻滚出来,毫无力气,随风就散了。
你自己搞的啥,你自己清楚。王木通冷笑着。你婆娘白糖包子叫你拿钱给欠我的药费和娃娃的学费,你不给,窝藏到自己口袋里,肯定是你婆娘问你要钱,你赖不过,给的她这张假钱!倒好,反过来咬上我一口了。
我为啥骗她啊?她是我婆娘呐,我骗她做啥呐!王一木舌头有些僵硬,话都差点说不囫囵了。
你婆娘?你婆娘?你王一木现在还有婆娘么?王木通哧哧地笑着,挥挥手。算了,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我也不把话说白了,你把这钱拿回去,该找谁找谁去!看在本家的分上,我也不和你鸟人计较。
王一木还想说点什么,回头一看,四周站满了人,都看着他,都一脸不可捉摸的笑。
王一木肚子一阵汩汩响动,抓了两张处方笺,拿着那张钱,哆嗦着往茅房走去。
身后是王木通一声长长的叹息。
6
赵老师看见王一木来了,拍拍身上的粉笔灰,老远就迎了上去,把他请进了办公室,还给他倒了杯开水。
你家娃娃的学习还是不错的。赵老师说,两眼却紧盯着王一木伸进口袋的手。王一木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钱。
对赵老师,王一木总是感到很歉疚。赵老师是娃娃的班主任,上学期缴学费的时候,白大娜给他拿的有钱,但是他却去了趟爱城,把那俩学费钱给稀里糊涂地用了,回家一直不敢说,但是又怕赵老师找到白大娜催要,就跟赵老师说,要他帮助瞒着,说等自己有了私房钱,一定还上。赵老师笑起来,说没关系,我给你先垫上。王一木很感动,当时还许诺请赵老师一顿酒。
你这钱,不是一早你爱人拿来的那张么?赵老师说。
这钱是昨天晚上白大娜给我的,让我去给药费,再把娃娃的学费给了,我给了一百块钱的药费,其余的先欠那里,我想去检查检查病,你是知道的,赵老师,我这病……病要不好,我就啥也做不了。
赵老师点点头,一脸的同情。
后来白大娜又硬把钱要去,说给娃娃缴学费,回来咋说这钱就是假的了。王一木摊摊手,满脸的哀愁。
你是晓得的,学费收不起来,这么些年我的俩工资钱差不多都给贴到学校的书本费里去了,这一百元的大票,我的口袋里还没有咋的揣过,是不是假的,我也弄不清楚,但是你别急,咱们多叫些人来看看。赵老师站在门口,叫了几个老师的名字,说让他们帮助鉴别一下这是假钱还是真钱。王一木把那张百元大票递给赵老师,赵老师再交给他们。
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捏着那张票子,用一根指头弹了弹,再在耳朵边弹了弹,听听那声音,然后递给另外一个中年男老师,说王老师你给看看。
那位姓王的老师将那张票子举在眼前,对着室外的亮光,眯缝着眼睛仔细地看了会儿,说就是油墨有点模糊。
另一位老师也把脑袋探过去,看了看说,是有点模糊。
响声不对。那位年轻的女老师沉思了一下说,真钱的响声是嗤嗤的,不是扑扑的。
还有,真钱摸在手里,感觉很厚实,但是这张呢。赵老师拿过那钱,凑在王一木面前。你摸摸,你摸摸就知道了,这钱摸在手里滑滑的,有点像蛇。
王一木摸在手里,感觉是有点滑滑的。
是有点像蛇。王一木说。那这钱究竟是谁的呢?
四个老师彼此看看,微笑着摇摇头。
7
赵老师肯定不会偷梁换柱的。那是谁呢?
王一木一幕一幕地回想着早晨在王木通那里的场景,两腿不知不觉地又挪到了王木通的药店门口,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的时候,王木通喊他了。
你去学校了?王木通问。
王一木点点头。
人家老师肯定不会这么缺德!你个鸟人啊,怕是逼疯了,你找人家老师干啥啊?
我找他们帮忙看看是不是假钱。王一木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钱来,递给王木通。
你给我干啥啊?仿佛那钱是一块火炭似的,王木通把手缩在背后。
你给看看,究竟是不是假的。王一木努力把钱往王木通面前递着。王木通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钱,端在手上,对着光亮细细地看着,再弹了弹,然后递给王一木,问老师怎么说。
老师说是假的。
肯定是假的。王木通说,你看有点滑滑的,还有点凉凉的,像摸着条蛇一样,真钱是不凉手的,还有,这油墨有点模糊,响声也不对,是扑扑的声响,不是嗤嗤的声响,真钱的声响是嗤嗤的。
那这钱究竟是谁的呢?王一木拿过那钱,揣进口袋里。
是谁的?你还不知道?王木通的嘴角一瘪,笑得有点高深莫测。你回家仔细问问你家白糖包子不就明白了么?
她晓得个屁啊,要是她晓得,还跟我闹死闹活的么。
你鸟人真的是个猪头狗脑啊,我就怕你不开窍,才叫住你的,要依我的气头,我十年也不会理你!王木通示意王一木把脑袋伸过来,他俯在王一木的耳朵边悄声说道。看着是本家,我还真怕你的皮给剥下来做了袍子,还不知道自己是当条狗给人家卖了……
王一木回了家,先是上了趟茅房,然后端了根板凳,坐在白大娜面前。白大娜依然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抹着眼泪。
王一木掏出那钱,在白大娜眼前晃了晃,说咱们今天暂时不说这假钱的事情,你先说说出去的这两月你都做啥了?
白大娜只是抹着眼泪,没有理会王一木。
你跟我说都出去做啥了?是不是做鸡了?你不要不承认,你回来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是去做鸡了,你就像个鸡样!还一身的鸡味!王一木哆嗦起来,举手就打,拳头落在白大娜的身上扑扑直响。白大娜一回身,一伸手,王一木就像件破棉袄似的,给撂倒在了一边。
白大娜站起来,抹抹泪水,说我是去做鸡了,我就去做鸡了,你咋的!
快,快扶我起来,我要上茅房。王一木痛苦地叫唤道。
8
白大娜说她到了王二毛的工地上,才发现并不是秦村那些人传说的那样,其实啥活儿也没有,去的都闲着。王二毛说工程暂时还没下来,大家愿意在这里住就等几天,也算是玩儿呗。这一玩,就是一两个礼拜。白大娜可吃不住这么玩,就去找王二毛,让她帮助在爱城暂时找一个事情做。王二毛问要找啥事。白大娜说啥事都可以,只要不闲着,能挣钱就行。王二毛就把她带进了一家旅馆,开了个房间,放了一百元钱在床头上,对白大娜说,你知道怎么做了不?
白大娜摇着脑袋。
王二毛脱了白大娜的衣服,自己也脱了。完了事,王二毛把那一百块钱放在白大娜的手上,说这下知道了不?
白大娜点点头。王二毛说,那我就给你介绍一个歌舞厅吧。
才做了不到一个礼拜就染了病。白大娜悲伤地大哭起来,差点从死边过一遭呢!
白大娜说等病医好过后,想回来,但是又一想,做都已经做了,就继续再做吧,那东西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换俩钱呢。
王一木绝望地哀号一声。
我把治病的钱还干净,算算出来已经快两个月了,心想也应该回家看看娃娃了,但是那几天搞严打,生意很差,王二毛就说他女人出远门去了,让我陪陪他,每天五十元,我陪了他一周。
那这钱就是他给你的了?王一木从床上弹了起来。
白大娜点点头。
一周是七天,每天五十元,那就是四百五,哦,不对,三百五,你给了我两百,你身上不还有一百五?
你的药不要钱?给娃娃买玩具不要钱么……我又不会偷,我身上就还有五十块钱了,这是我给自己留着去爱城的车费,万一去了没有生意,也好支持两天生活。
你还去爱城?——做、做那事情?王一木像过了电似的,身子绷得笔直,恐惧地瞪着白大娜。
我不去,你去?白大娜抽泣起来。
我去,你把那五十块钱给我,我把这一百块钱找回来,等我把病检查出来,几下子治好了,我去打工挣钱!王一木说着下了床,气咻咻地说,我马上去把那一百块真钱要回来!
你去哪里要?
找你的买主!王一木狠狠地摔上门。
王一木的家在秦村上村,而王二毛住在下村,抄近路也得翻两个山头。这一路,王一木屙了三次,到了王二毛家的时候,又在人家门口屙了一次,完了才去敲门。王一木的敲门声很大,远远近近的狗都被惊动了,汪汪地向这边叫着。
王二毛问谁呀。
王一木说是王一木。
王二毛问啥事啊。
王一木说要紧事。
门开了,王二毛挡在门口,说啥要紧事啊?
进去说。王一木硬把自己从王二毛身边挤了过去。在灯下,王一木拿出了那张一百元的票子,在王二毛眼前晃了晃。这是你给白大娜的?
咋的啦?你不要?王二毛伸手要拿。
假的!王一木重重地把那钱拍在旁边的桌子上。你给的是假钱!
假钱?王二毛拿起那张钱,对着灯光看了看,又弹了弹,然后一语不发地递给王一木。
你有没有良心,你说带我家白大娜去爱城找钱,却不安好心让她去做、做鸡,她把啥都给你了,你倒好,给她张假钱!
没良心?王二毛嗤地笑起来,我没良心?要不是我,她早死了,她得病要用钱还是我先给她垫着呢,你问问她,哪一次我白用她的了,就她那货色,我还是给的最高价钱呢!
那你咋给她假钱了?王一木哆嗦着。
我给假钱?我的钱都是银行里一捆捆提出来的,我会有假钱?王二毛像是听了一个荒唐滑稽的笑话,再也忍不住了,哈哈笑起来。就她白糖包子,就是白吃了她也是乐意的,一个毫子不花,哪里还用得着去给假钱?王二毛止住笑,拍拍王一木的肩膀,叹息说。我也是看见你们一家困难,但是我总不能白给钱啊,这世道,讲究的就是个公平交易啊,是不是?
那你为啥给她假钱?
我说了没给假钱!王二毛愤怒的声音把头顶的电灯泡震得都摇晃起来,就像电影里黑社会老大的模样,他用一根指头戳着王一木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王一木,你想钱也用不着坏我的名声啊,出这么下三烂的主意!你要是穷得慌了,叫你家白糖包子继续来陪我,反正我的女人要过年才回来,叫她来陪我,每天还是五十块!
王一木是被王二毛推出门去的。
你个王二毛挨飞子儿的,你为啥给她假钱?你买得起,就该给得起!王一木恶狠狠地叫骂道。
给就给了,你敢把老子怎么样?王二毛靠在门框上回骂着。你个王八蛋要是想钱想疯了,就叫你家白糖包子来陪我,每天还给五十,养着你个王八!
你明天要是不给真钱,看我不要了你的命!王一木肚子汩汩一阵响动,慌忙扒下裤子,边屙边骂。
我等着,就看你能够咋的!王二毛轰地关上大门。
野外一片狗叫。
9
六月秦村的早晨,因为地处大山腹地,不仅没有夏天的感觉,反而有些清寒。
王一木早早就坐在王木通的药店门前了,打扫清洁的王木通还差点把一盆洗脸水泼到他头上。
你咋的啦?王木通问。怎么这么早,找到钱了,去爱城检查去啦?
等人。王一木闷声说道。这时候王木通突然看见他的怀里抱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你拿着把刀干啥?
杀人!王一木头也没回。
杀人?你那样子,路都走不稳了,还杀人。王木通哧哧地笑着进了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王木通探出脑袋问王一木,我今天咋没有打喷嚏呐?
过了一会儿,王木通听见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音由远渐近,在药店门口停了下来。
你给不给?王一木的声音。
啥给不给?王二毛的声音。
钱,真钱!王一木的声音。
什么真的假的?王二毛在笑。
你为啥给她假钱,她把啥都给你了,你为啥给她假钱?王一木的声音开始歇斯底里了。
你想钱想疯了……王二毛的笑声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戛然而止。
王木通慌忙跑出屋去,看见王二毛歪倒在摩托车旁,王一木正弯腰从地上拾起那张百元的票子,弹了弹,然后对着早晨的阳光看了看,揣进口袋里,慢慢地在王二毛身边坐了下来。
王木通开始一声接一声地打起了喷嚏。
公安局是下午到的。
王一木很奇怪,今天怎么还没有去一次茅房呢?
那个疤脸警察给他戴手铐的时候,王一木努力挣了挣肚子,肚子里很稳妥,丝毫没有要上茅房的感觉。
临上车的时候,疤脸警察把王一木身上的东西挨着搜了一遍,什么钥匙草纸,全放进了从王木通那里要来的一个纸盒子里,那张百元的大票,也放在里面,十分扎眼。疤脸警察问,你说的那张假钞呢?王一木说在这里呢,把眼睛投在那张百元大票上。
这是假的?疤脸警察将那张票子拿起来,看了看,又放进那个纸盒子里。你把那张假钞究竟放在了什么地方?
就是那张啊。王一木说,你刚才拿的那张。
我搞了三十几年刑侦工作,我会连一张假票都认不出来?疤脸警察斜了王一木一眼,说,究竟在什么地方?
死亡反击
看样子老丘要对我们下手了,麻袋瞥了一眼麻三。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和你在巷道里正走着,眼前亮光一闪,给炮炸翻在地上,然后被人拖着,丢进了一个废矿坑里,那个坑漆黑,咱们怎么掉也掉不到底,心里一晃悠,就醒了。
你看见咱们是被谁拖着丢矿坑里的?麻三问。
老丘。麻袋说着一跃下了床,猴儿似的,蹦跳到墙角边。墙角边是一大堆酒瓶,醉汉般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在柔弱的灯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亮。麻袋已经断了好几天的酒了,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都要跳下床,蹲在那堆酒瓶里去找酒喝。他不厌其烦地拿起一个又一个酒瓶,在耳朵边晃晃,没有动静,却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再拿到眼睛前面瞄瞄,仿佛能够瞄出点希望来,然而里面确实是空空的,这才嘟嘟囔囔地扔一边……尽管如此,麻袋总还是能够在这堆酒瓶里寻找到一点残留的酒水。麻袋得意地咯咯笑着,声音很怪异,像山峁上的夜鸟叫唤,他先把鼻子凑上去,深深地吸一口,眯缝着眼睛陶醉了似的摇晃着脑袋,然后仰脖儿把酒瓶里的东西一口灌下去,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响,像门外北风刮过树丫的声音。
麻三披着衣服,下了床,给炉子里添了些煤块,再坐上一壶水,水滴进炉子里,冒着嗤嗤的白烟。屋子里依然很冷,蹲在酒瓶堆边的麻袋已经哆嗦不停了,他还没有找到那残留在瓶中的酒。麻三乜斜了他一眼,爬上床,拥着黑乎乎的被盖卷,靠在墙上,听着麻袋翻动酒瓶的哐当声响。
这堆酒瓶,不知道是从哪年开始喝的,但这喝酒的人,肯定是和麻袋他们一样,都是挖煤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挖煤的。这间小屋子,肯定也和当初麻六活着的时候一样,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大碗地喝着酒,盘算着一天下来的收入,嘴边挂着张家女人李家女人,喝吧喝吧,完了,瓶往那酒瓶堆里一撂,再开一瓶……
这地名儿叫大同南郊区鱼儿嘴,麻袋他们挖煤的矿叫老丘井,矿长叫老丘。
麻袋和麻六是去年开春来的,麻三在被窝里扳着指头算了算,自己也干了一年多了,去年中秋来的,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就要过年了。
麻袋咯咯笑起来,外面那山峁上的夜鸟也叫唤起来。可能是冻急了,麻袋举起瓶就往嘴里灌,刚灌了一口,就跳起来,把酒瓶扔得老远,钻进墙角,“哇哇”地呕吐起来。屋子里一股刺鼻的臊臭味。那酒瓶里不知是谁灌的尿。
先下手为强,咱们杀了他!麻三说。
麻袋不呕了,回头看着麻三。
咱们杀了他!麻三面露杀气。
手里攥着麻三给的十块钱,麻袋行走在雪地上,脚下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在不断重复刚才麻三的那句话:杀了他!杀了他!
麻三说,他就剩下这十块钱了,原本是要上街去照一张照片,寄回老家去,给他那对象。但是现在不用了。麻三把十元钱拍到麻袋手里,有些悲壮地说。这钱在麻三身上不知揣了多长时间,麻袋感觉到手里像是攥着一把汗水,湿漉漉地冒着酸气。
月亮刚爬上山峁,把雪地映成灰蒙蒙一片,四周十分寂静,空落落的。这里先前还是很热闹的,矿井口灯火通明,下班的一出了井口,连澡都顾不上洗,就聚在小卖部门口,抄着不同的方言,喝酒,和女老板胡闹。小卖部的女老板是下面村子里一个长得像油饼似的姓张的寡妇,卖烟酒、花生米和盐大豆,也卖自己的身子。张寡妇成天一张笑脸,两只小狐狸眼睛崩着火星子瞄瞄这个,看看那个,浪里浪气的笑声让每天的日子都觉得是热燥燥的。
麻袋总共去过三次。每次三十元,不过不用付现钱的。张寡妇会跟老丘说,谁谁谁,什么时候几次,老丘就把你叫过去,你在一张纸上写上你的名字就成了。那钱,到时候老丘自然会从你的工钱里扣出来的。头一次麻袋觉得很亏,许是憋的日子太久了,像一支蓄满力量的箭,刚要射出,弓却突然断了。张寡妇还没有等麻袋从刚才的懵懂中回过神来,就把他推出去了。第二次麻袋很成功,张寡妇的叫唤声让麻袋快乐了一个多月。最后一次麻袋赖在床上不起来,连着要了张寡妇四次,每次完了张寡妇都要比画着指头给他看:这是第几次了。第二天早上老丘虎着脸把麻袋叫进屋子里,让他在那张纸上连着写了四个名字。一百二十块!一百二十块知道不?老丘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了。
啥?一百二?麻袋的喉咙被一块痰迷住了,声音在里面翻滚着,含混不清。
你个鳖蛋真不把钱当钱呐,这钱是不要你给咋的啦?老丘拿着根指头敲击着纸上的名字。瞧瞧,四次,你不把钱当回事你还得把身体当回事啊,你要身子骨亏了谁给我下井去?你个鳖儿!
那天下井的时候,麻袋是觉得身体有点吃不消,手脚直晃晃,老走神,气也比以往喘得粗了。麻六劝他说,挣那俩钱也不容易,只要给钱,那张寡妇跟猪狗都可以来两下子,你还把钱往她那儿塞?麻三也说,好好挣钱,省着点,回去找个媳妇,不管老的少的,总是自己的,干净,到时候你想怎么来就可以怎么来!
麻袋和麻六是一块儿离家的。离村的时候,麻六有人送,麻六老婆含着两汪眼泪,在村口一个劲地让怀里的娃娃叫爸爸,娃娃刚满月,张着小嘴直哈欠。麻六捏着娃娃肉嘟嘟的小手,也是止不住地流眼泪。又不是去送死!麻袋一跺脚,咕噜了一句,大步走前面去,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捧着脑袋发呆。麻袋没有人送。麻袋是村里有名的孝子,他和他的老父老母相依为命过了三十多年,村里好多人邀约他出去找钱,麻袋不干,说他走了他父母在家没人照顾。麻袋先把他老父亲送走了,然后又把老母亲送走了,孤孤独独地在家过了年,这才决定出门去打工。麻袋、麻三和麻六三个人在一起商量了差不多一个礼拜,密谋似的凑在一起,拿着本地图,最后选择了大同。因为听人讲那里需要挖煤的人多,工作好找,钱也能不少挣。第二天就要出门了,头天晚上麻三却突然说不去了,说他的未婚妻家马上要盖房子,他要去帮工,要是和他们去了山西,那门子亲事肯定也就吹了。
走几步,麻六的老婆抱着娃娃就跟几步。还走不走啊!麻袋火了。早知道现在这样你们就不结婚了,不结婚,就不欠人家钱了,不欠人家钱了,你们就不用分开了,就可以天天蜜糖一样黏一起了。麻六老婆跟上来对麻袋说,麻袋哥,你比麻六大,啥事顾着麻六啊。咱们是去挣钱,不是去送死!麻袋的叫唤声把麻六老婆怀里刚迷糊上眼睛的娃娃吵醒了,娃娃哭起来。麻六老婆忙蹲下身子,撩起衣服把奶子塞进娃娃嘴里。麻六痴痴地看了看老婆,叹息一声,甩手走了。谁料到麻六还真死在外面了。
麻袋在地上捡起一块煤块,对着小卖部的房顶扔过去,声音像被惊起的夜鸟,咕噜咕噜响得很远。麻袋就是今天晚上把这房子给拆了,也没有人阻拦。大家都回去过年了,张寡妇也一样,那婊子这时候说不定正躺在哪个男人肚皮底下叫唤呢!啊——呸!麻袋往小卖部狠狠地唾了一口,仿佛是冲着张寡妇那张布满虚假笑容的油光可鉴的大脸。
麻袋翻上山峁,下去就是村子。站在山峁上,麻袋看见了村子里闪烁的灯火,还听见了村子里汪汪的狗叫声。
一个小时过后,麻袋抱着两瓶酒回来了。
真冷,这大老远的路,也没有见得把我走热和起来。麻袋说着,把酒搁在麻三的床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盐大豆和一盒烟。两瓶高粱白七块二,大豆一块七,还剩一块一,刚好我就给自己买了盒迎宾烟。
等麻袋抱着自己的被卷爬上麻三的床,麻三已经把盐大豆拆开,而且将喝酒的两只碗也准备好了。
麻袋以为麻三要责怪自己买烟,因为麻三不抽烟。一气用了麻三十块钱,麻三不仅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倒是主动给麻袋倒好了酒,端起来,示意一起喝了。连着喝了两大口酒,麻三打了个嗝,问麻袋,你敢不敢?
麻袋不敢开腔,从麻三直直地瞪着自己的眼睛里,麻袋知道看到了一股邪邪的东西,心里一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敢不敢?麻袋感觉麻三的语气像一只恶狗,狠狠地把自己逼到了墙脚。你说,你敢不敢?
你敢我就敢!麻袋端起酒碗,咕咕地灌了几口,一股火苗子蹿下去,肠肠肚肚燃烧起来,旺旺的,像看得见火光。
下午我去找老丘了,那家伙正在跟张寡妇吵架。麻三说。
他两个吵架?麻袋做出一副是不是听错了的样子,探着脑袋,乜斜着麻三。他两个一个名字叫鳖,一个名字叫王八,一家子货色,还会吵架?
为了钱!知道不?为了钱命都可以不要!麻三提起酒瓶,汩汩地倒了半碗,呷一口,再抓起两粒盐大豆,扔进嘴里,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一边说。两人正在算账呢,张寡妇说算少了,老丘说算多了,两人就像老叫驴样的吵起来。张寡妇骂老丘不是人,心地黑,比烧饭的锅底还黑,是煤炭渣子做的。张寡妇说为了挣那俩钱,屁腚子就差没给那些鳖孙子掀掉了,就那钱你个老叫驴还要变着方儿往自己腰包里抠。
麻袋笑起来,点着根烟。老丘咋骂的?
麻三叹了口气,说,你还笑得出来,咱们就要死到临头了。
麻三说他当时就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张寡妇搭着腿坐在老丘的炕沿上,老远就能够感觉到那炕热乎乎的,屋子里暖和得像三月阳春天。老丘盘腿坐在炕上,嘴上叼着烟,直笑,笑得脸上横肉直哆嗦。老丘对张寡妇说,你来咱矿井,我给你铺好床,全矿井几十号人的生意都写在你一个人的肚皮上,账有人给你管,钱有人替你收,你就扎哈着俩腿躺那里快乐得直哼哼,年底了,抱忒大一笔钱回家,你还不知足?不是我罩着你,你被别人搞了怕也是白搞,还指望甚钱呢?
张寡妇气得呼呼地喘着气,胸口像窝了两只兔子,直扑棱。
你在矿井上占着我的地盘,开着个小店,我也应该算个股份,但是我让你了,你还说我黑?老丘眼睛投向在门口坐着的麻三,问,麻三,你说我够仁义不?对得起她不?
够仁义够仁义!麻三站起来,点着头,哈着腰,把张笑脸送到张寡妇面前,劝说道,其实这一两年你也赚了不少呢,咋的算法你也比三两个挖煤的强啊,老丘大哥还真对你不错呢,够仁义的了!
他?仁义?等你吃不着年夜饭你就知道他的仁义了!张寡妇嗤嗤地冷笑起来,两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麻三,那笑声和那眼神让麻三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妈的,说甚鬼话?再说,你就过了正月十五来结算得了!老丘把手中的本儿往炕上一摔,火了,脑门上蚯蚓一般粗的青筋,突突地一蹿一蹿的。
张寡妇垂着头,嘤嘤地抽泣起来,身子直颤悠。麻三从心里升腾起一股子怜爱,很想走过去,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几句什么。在老丘井这么多挖煤的当中,只有他麻三和死去的麻六没有跟过这女人。其实麻三还是去过,但是没有成功,张寡妇拒绝了他。那是麻六死后不久,他闷闷地喝了些酒,连夜班也没有上,就去了张寡妇的小卖部。进了门,麻三就急急躁躁地把张寡妇往床上摁,一张喷着酒气的嘴巴在张寡妇的身上胡乱啃。张寡妇推开麻三,说来不得了,坏了。麻三没有理会,狠着劲一下子就把张寡妇撂倒在床上了,还没有趴上去,就给张寡妇一巴掌打了个眼冒金星。张寡妇也像现在这样,坐在那里,垂着头,嘤嘤地抽泣。你咋啦,不来就算了,哭球个啥呀?麻三当时一下子慌了神,酒也醒了。张寡妇的哭泣声越发大了,边哭边骂:你们男人都他姥姥的没个好东西,呜呜,我的命为甚就这么苦啊……
哭你娘个丧啊!老丘骂道,把张纸塞到张寡妇眼睛底下。给你算好了,五五分账,你这么多!说着,老丘下了炕,披上衣服,趿着鞋子,在炕下的那只朱红色的保险柜前蹲下来,从腰里摸出串钥匙,打开,像拿砖头似的,拿出两大捆钱来。
那可全是一百元一张的大票啊,新版的,闪着眼睛的红色,麻三说。当时看得我眼皮突突直跳,你知道不,那些是咱们的钱呢,是咱们的血汗钱,他管我们的血汗钱像他自己的东西一样锁在他的保险柜里呢。
张寡妇数钱的时候还在哭泣,但是数着数着就住了声,把那些钱卷巴卷巴揣进怀里,出了门。麻三说,张寡妇出门的时候还回头瞅了他一眼,他没有看清楚那眼神,但是觉得心头慌慌的,他说他隐约感觉到了张寡妇说的“吃不着年夜饭”是啥意思了。
咱们应该感激人家张寡妇,她给咱们提了个醒!麻三说。要不就是咱们死了,也还不知道是咋死的!
麻三对老丘说,我们要回去过年了,你就把账给我们结了吧。
老丘再次打开保险柜,把刚才余下的钱放了进去,哐的碰上那厚实的铁门,边掂着钥匙,边对麻三说,你们的账我已经给你们算好了,麻袋在这干了快两年,钱最多,算下来把甚除干净,一万六千多块,你呢,也差不离一万吧。
麻六的钱呢?麻三早给自己算好了,起码也应该拿一万三四,但是钱在老丘这龟孙子手上,搞得像挂在树尖上的那棵枣,透着香气,却怎么捅也不见掉下来,差不多就要成了水里的月亮了,不管多少,能够拿到手就算不错了。然而最让麻三惦记的还是麻六的那笔钱,那才是大数目,活着时候的工资,加上死了赔的命钱,差不多有五万块,这死人的钱,他老丘该不会乱来吧。
我说你怎的背着麻袋一个人来找我要钱了,原来是瞄着麻六那钱啊?老丘两眼刀子似的盯着麻三,仿佛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都回去了,就我和麻袋留在这里,麻三嗫嚅着说。就要过年了,家里盼着拿钱回去呢,他和麻袋已经在矿井过了一个年了,这次是非得回去了。
今年过年不留你们,明天下去把下面的撑子检查一下,给那些个煤斗子的轱辘儿打上些油。那些斗子轱辘儿要是生锈,等开年上班就推不动了,干完这些你们就回去,拿着你们的钱回去!老丘说着拍拍那朱红色的保险柜,钱都给你们放在这里呢,明天晚上就来拿吧,好好回家过个年!
好好回家过个年——老丘说这话的时候,麻三看见他的脸上嗖的闪过一丝什么东西,在回矿井的路上,琢磨了好半天,麻三才明白那是啥——这个黑心的老狐狸,终于让我觉察出你的尾巴了——狗日的老丘,你真的要对我们下手了!
咱们得赶在他前面下手!麻袋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很吃惊,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套杀人计划正轻轻地浮出水面,慢慢地变得清晰无比。以前这酒真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但是今天晚上却不一样了。麻袋心里说,它让我手不抖了,心不慌了,还让我知道了应该做啥事情了。
麻袋刚满月就会喝酒。麻袋在他母亲怀里哭得止不住嘴,他父亲就用筷子头给他沾了点酒在嘴巴里,麻袋吧嗒吧嗒嘴巴,一下子不哭了。读书的时候,老师问大家,刚才麻袋还在上课,咋的突然不见了呢?有同学说他在你寝室里偷你酒喝呢,老师跑去一看,这家伙抱着个酒瓶已经躺在桌子底下睡着了。麻袋的父亲喝酒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把个家喝得只剩下几只酒杯和一酒瓶了。麻袋要上中学了,他母亲淌着眼泪卖了最后两只老母鸡给他凑够了学费,下午麻袋却背着一个塑料桶回来了,塑料桶里全是酒。这可把他父亲乐得,说麻袋有出息了,孝顺。麻袋把气瘫倒在地上的母亲扶起来说,我不读书了,读书有啥用,我得干活,挣钱,给爹买酒喝,给娘买、买……娘,你说给你买点啥呢?
麻袋的父亲老了,得了病,医生说千万不能再喝了。不能喝酒了的父亲告诉麻袋,让把他扔粪坑里淹死得了。麻袋问为啥。他父亲说,不能喝酒了还不如死了的好。麻袋说,不能喝酒可以闻闻啊。麻袋就在他父亲的床头放一酒瓶,说你要是想喝了,就揭开盖,闻闻气儿,你要真想死,也得等我给你娶了儿媳妇,你喝一口儿媳妇的孝敬酒,才能死。麻袋的父亲答应了,就抱着酒瓶闻着气儿过了半年。一天夜里,麻袋父亲实在憋不住了,把那半瓶酒灌下去了。等麻袋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父亲的身体已经硬邦邦的了,抱着空酒瓶端端正正躺在床上,脸上还挂着微笑。
麻袋的孝心在村里出了名,有人打老远给他介绍了门亲事,那女人傻模傻样的,但是长得白净,麻袋很高兴,女方父母也很满意。事儿本该进行得很顺当的,但是出岔子了。端午节那天,麻袋一大早起来就准备好了礼物。今天过女方家去,主要是商量婚期,可别喝多了啊麻袋,麻袋母亲拉着麻袋的手叮嘱了一遍又一遍。麻袋说不会,我不喝,打死我也不喝,你就等着你儿媳妇过门吧。
说打死也不喝的麻袋怎么见得了酒呢?女方家里那天圆圆满满地坐了三大桌客人,麻袋坐在席首,先是大家劝他喝,到后来是他劝人家喝,三桌客人喝趴下了两桌,麻袋拎着个酒瓶,还高高地站在板凳上吆三喝四地往自己嘴里灌。
麻袋母亲临死的时候瞪着麻袋说,你就少喝点吧,讨个女人。麻袋哭着说,等把你埋了,我就出去找钱,找钱再不买酒了,我要娶个老婆,生个娃娃,逢年过节我带着老婆和娃娃到你坟头给你磕头!
想到这里,麻袋的眼泪就流出来了。这些年来,麻袋经常是喝着喝着就哭了,流着泪,一个人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非得要他的命么?麻袋捉着烟屁股,狠吸了两口,手指一弹,那烟屁股划出一道漂亮的红光,掉在地上。
钱就是他的命,不要他的命,我们能拿着那钱?麻三冷笑道。这家伙早就该死了!把他灭了,算是给咱那些个屈死冤死的挖煤的伙计报了仇,也算是除了一大害!
对对!动手动手!麻袋点着头,觉得热血沸腾,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要不,咱们俩兄弟早晚也要给他祸害了!
还早晚呢,这家伙从去年就开始打咱们主意了,要不,为啥去年就扣着钱不让我们回家过年呢?麻三叹息一声,说,要不是有内蒙俩小子站在咱们前面顶着,咱们还不早给他算计了?
那两人我还记得,他们请我喝过酒,一个姓王,一个姓刘,我还许了愿说请他们喝酒呢……麻袋叹息一声,又点燃一支烟,叼在嘴上。
去年过年的时候,老丘将麻袋、麻三、麻六和两个内蒙人留在了矿井,说让他们值这过年的班,守守井口,搞一些日常的检查,每天每人二十元。等其他的人过完年上班了,就给他们结算所有的工钱,然后放他们的假,回去补一个年!
那些天,大家基本上是不用干活的,围着火炉子喝酒。麻袋喝得眼睛泛着亮汪汪的泪花,成天都是红的,麻六乐呵得更是合不拢嘴,扳着指头盘算这一年的收入,睡着了也能听见笑声。那两个内蒙人也和麻六的情形差不多,他们已经在老丘的矿井上干了两年了,说除了所有的开支,老丘也得给他们拿个三两万。
一个酒后的晚上,麻袋突然问麻三和麻六,你们今天看见那两个内蒙人没有?大家这才意识到那两个内蒙人已经从他们蒙眬的醉眼里消失好些日子了。问老丘,老丘说他们已经回去过年了。麻袋说那我们也要回去,你把账给我们结算了,我们也要回去过年!老丘说,你们要回去也可以,马上就给你们结账,但是你们明年就别在这里干了。为啥明年就不能在这里干了。麻三问。不听安排谁还要你们?叫你们给守守矿井,你们却惦念着怎么回去过年,每天玩着也挣二十元,是不是嫌少了?回家去谁给你们二十元?
麻袋、麻三和麻六想了想,都说也是,回去谁给你二十元呢?就安心地在矿井上待了吧。年过完了,大家都陆陆续续回来上工了。麻袋他们提出回去过年。却不料老丘笑着说,年早都过完了,还回去过甚年呢?麻袋他们说那把账结算了啊。老丘说账都是明摆在那里的,有甚结算的呢。麻袋他们说我们挣的钱应该放在我们口袋里才是啊。老丘说钱放在他的保险柜里,比放在甚地方都保险。麻袋他们说,我们要回去,拿着钱回去料理料理家里的事。老丘火了,说你们回去料理家里的事,谁来料理我这矿井的事啊?现在矿上人手不够,要回去,也得等到那两个内蒙人回来再说。
但是却始终也没有见那两个内蒙人回来。
要不是那老骚棍给咱们提醒,谁还会想到我们居然是摆在老丘那砧板上的肉哪?麻袋抹抹眼泪。还是老骚棍聪明,挣两个钱现时就把它花干净了,省得别人打主意。
说起老骚棍,麻三是最熟悉的,老丘谋财害命的事,就是他从老骚棍嘴里套出来的。老骚棍因为隔三岔五就要到张寡妇的床上躺那么一下,所以得了个“老骚棍”的外号。一天下井的时候,麻六问老骚棍,你挣钱挣得这么辛苦,不省着点,为啥要扔进张寡妇那坑里去啊?老骚棍冷笑道,像你们那么死攒着那钱,我怕早没命了,现在还有命,为啥不去图个快活?麻三从老骚棍的这句话里隐约听出了点什么,当晚就约他到山茆上去喝酒,一块去的还有麻袋。半瓶酒下肚,老骚棍说话了。他说他在老丘的矿井里干了好几个年头了,挣俩钱,不是吃喝了,就是拿去嫖了,到年底的时候,有俩路费钱回去一趟就够了。老骚棍说,你挣老丘的钱,少就能兑现,要是多了,就得把命赔进去。老骚棍说,钱对有些人来说,是身上的泥垢,搓洗没了还会再有,不用去惜疼;可是对另一些人来说,钱就像是他身上的肉了,动哪一块都是一个字——“疼”!这老丘就是后一种人。老骚棍说,自他到矿井就知道,每年都会有一两个人不明不白没了,失踪了。而这失踪了的人,就是挣老丘的钱挣得最多的人!今年是内蒙那俩小子,明年哪,差不多就是你们兄弟仨了!老骚棍说完,摆摆手,瘫倒在山茆上呼呼地打起了鼾。
麻袋和麻三给老骚棍这番话唬得心惊肉跳,回去跟麻六说,麻六却不以为然,风轻云淡地说,那老骚棍的话也能相信?现在,老丘的屠刀真的悬挂在麻袋和麻三头上了。麻袋恨恨地说,老丘这狗日的,真他妈的不是人!
别说老丘不是人,我们他妈的也还真不是人呢!麻三灌了口酒,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低沉,却非常尖厉。麻袋一哆嗦,他知道麻三的话中是什么意思。
麻六是端午那天死的。
出事那天早上麻三正闹着要回老家去,委托麻袋和麻六把他的工钱给结算了,年终带回来。
要是结算不了怎么办?麻袋说。
你们都能够拿着钱,为啥我的就结算不了?
就不怕我们给你分了,然后说老丘不给你结算?麻六半开玩笑地说。
麻三一拍脑袋,出去跟人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趴在床前写着。麻六走过去一看,见麻三歪歪扭扭地顶头写着“欠条”两字。写完了,麻三拿着那张“欠条”说,你们谁签名啊?
麻六哈哈大笑,我们谁欠你钱了,你让谁签名啊?
麻三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委托麻袋或者麻六把他的工钱给结算了,但是又害怕被委托的这人做他那钱的手脚,为了保险,就让被委托的这人给他打一张欠条,说欠他麻三工钱多少多少……
好说歹说,麻六签了麻三的这张欠条。麻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盘算了又盘算,麻三除去这样那样的开支,是可以拿到六七千块钱,再压缩压缩,四五千块吧。两人讨价还价,最后以三千块钱达成了协议。麻六签字的时候,麻袋叼着支烟在一边嗤嗤地冷笑。麻六签完字说,要是老丘实在不给结算,我是不认你这欠条的。麻三说,我不管,反正你是签了字的。
麻三揣着欠条,去找老丘要路费钱。
老丘说没钱。
麻三拖着哭腔说,他必须回去见见未婚妻,要再不回去,他未婚妻就怕要跟人家跑了。我不求你给我结账,你就给我几百块路费钱让我回去吧,回去看看,我还来!麻三抹抹眼泪。我今年都快三十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你就宽让宽让吧。
麻三做出一副痛切的样子,无论如何他也得让老丘相信他说的话。麻三还真不知道他那未婚妻现在咋样了,当时他未婚妻等家里把新房子盖好后,对累得皮包骨头的麻三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家太穷了,啥时候盖起我家这样的房子了,我们再说。麻三这才明白,自己给人家当老黄牛使唤了,后悔当初没有跟麻袋和麻六他们一块儿走,要不,挣的钱也可以装大半个口袋了。
老丘才不理会麻三呢,冷冰冰地说,你要走就走吧,等年底,把工钱结算给麻袋他们就是了。
麻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非得回去不可,只是觉得心慌,仿佛家里那个未婚妻真的在等着自己似的。
麻三回到屋子里,想找麻六想办法,他反正要付自己三千块钱的,先预支自己百十来块钱总行吧。正想着,外面吆喝出事了。
麻六给炮炸了。
放炮的人说,他刚一摁爆发器,就看见一个人在前面倒下了,这人就是麻六。麻六的脑袋被炸了鹅蛋大的一个洞,血汩汩地流淌着,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麻六现在这样子还能够救活么?老丘把麻三和麻袋叫进屋里,问。
他还有气呢。麻袋说。
我们又不是医生。麻三说。
如果要抢救他的话,就是医多少钱我肯定也得给,但是看他现在这样子,是活不了的。老丘很冷静的样子,垂头思考了一会儿说。在我的矿井里,因为工伤死亡的,赔三万块钱,如果拉去抢救的话,可能也得花上个万儿八千的,明知道救不过来还得花个万儿八千的,划不划算?
死人死了,活人可还要活!老丘抬起头,看着麻袋和麻三。咱们得多为活人考虑,是不是?
麻三和麻袋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给他赔四万块钱!老丘咬咬牙,下了好大横心似的。我把这钱直接给你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到家里,你们不说麻六死了,谁也不知道,这钱你们爱怎么分怎么分,爱怎么花怎么花,怎么样?
麻袋和麻三当时都有一种虚脱了的感觉,但是都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钱我先给你们放在保险柜里,等风平浪静了,就拿给你们!老丘说着,拍拍麻三和麻袋的肩膀,走了。麻袋和麻三坐在床上,彼此都不敢看对方。
到第二天早上,麻六才咽了气。
麻六死后的几个月里,麻袋和麻三两人都尽量避免待在一起,就是待在一起,也都不说话,也不敢看对方。能够像今天晚上这么亲密地待在一起,说话,喝酒,从麻六死后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
咱们对不起麻六啊!麻袋哭起来。咱们不是人啊!
哭球!麻三说。咱们把那钱拿出来,一分不少地给麻六媳妇,也算补了咱们的过吧!
不,这样不行!麻袋举起酒瓶,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今天晚上咱们的行动,还得算上麻六一份子!
当然,除了咱们的工钱,剩下的,按照三份来分!
你看见——里面究竟有好多钱?
妈的,够咱们挣上好几辈子了,怕得拿上两个口袋装吧!
好好,咱们回去得先给麻六请上几个和尚,做做法事,然后再给他家盖上栋新房子!麻袋吐了口烟雾,幽幽地说。有了钱,我也不愁娶不上老婆了。
麻袋的行动方案还没有说完,就给麻三否决了。
不行!麻三说。
麻袋的意思是他到村上去,把老丘叫起来,就说矿井出了啥事情,等他到了矿井上,让麻三拿着木棒从后面使劲一下子!
你瞄准了,使劲一下子!麻袋挥舞着手里的酒瓶。
不行!麻三说。坚决不行!
麻袋很为自己的方案得意,当然要辩解一番。他的理由是老丘不是本村人,租的房子又靠在村外,包养的二奶前几天也回家过年了,他一个人待着,把他叫出来谁也不会知道……
你得考虑到老丘会不会出来!要是他不出来你怎么办?
那你说呢?麻袋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
很简单!麻三说,示意麻袋给他支烟。麻袋将烟点着了,才递给麻三。麻三吸了几口,却不想被呛了,吭吭地咳嗽了一阵,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把手中的半截烟还给麻袋。我早就考虑好了,我们悄悄溜进村子里,因为老丘的房子靠近村外,就一定不会惊动任何人。
肯定不会!麻袋说。
他的围墙不是很高,你先搭人梯让我上去,然后我再把你拽上来,咱们再慢慢下去,你得记住了,千万不能出半点儿声,就是放屁也得憋着。
麻袋点点头,眼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麻三,显得有些紧张。麻三也有些紧张,为了缓解一下这气氛,他端起碗,两人碰了碰,喝了几口,又各自拾起几粒盐大豆,放进嘴里嘎嘣着。
他的门闩是咱们老家那种木头的,用小刀子轻轻往边上一拨,就开了。麻三顿了顿,看着麻袋。这开门的事情我来做。
那我呢?
你拿着这个,门一开,我们就冲进去,你用这个对准老丘就是两下子。麻三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根打磨得十分尖利的铁钎,递给麻袋。老丘当时要我们留在矿上的时候,我就开始准备家伙了。
那你呢?麻袋扔掉烟蒂,接过铁钎。
我还有一根。麻三下了床,趴在床底下,在里面翻腾了一阵,提出一根手臂粗的铁棒,紧紧握在手里,对准炉子上的水壶就是一下,只听得哐当一声,那水壶被重重地击打在墙上,又掉在地上,翻滚着,水洒了一屋,冒着腾腾的雾气。
咱们一起动手,我就不相信,他老丘的脑袋,会比这水壶硬!麻三走过去,踢了踢扭曲变形的水壶,轻描淡写地说。
把他打死了,那保险柜怎么开?得有密码啊,咱们总不能够背着个保险柜走吧!麻袋觉得这问题很重要,自己刚才那计划里,就遗漏了这个环节。
这你不用操心,密码我已经记住了,今天他龟孙子开保险柜的时候,我两眼睛可没有闲着呢。
然后呢?
然后,就是找只口袋装钱啊!钱装起了,咱们就有两个选择了!麻三竖起一根指头,一,把老丘弄到矿上,扔进矿坑里,这二么,就是不用管他,关好门,咱们一走了之!
那咱们选哪一个呢?
哪一个都可以,大家都忙着过年了,谁还会在意你个老丘在不在啊!等他们发现老丘死了,年怕也要过完了,这人海茫茫,谁还会想到是我们干的不成?
麻袋觉得麻三确实有两下子,那做派,简直跟一个指挥作战的军官一样,关键是他的那计划,周到。这小子,怎么以前没有发现有这才能呢?
那我们现在应该咋办呢?麻袋问。
麻三将最后几粒盐豆丢进嘴里,举起酒瓶,咕咚咕咚一气儿干了,啪地扔进那堆酒瓶里,提着铁棒,杀气腾腾地说道:杀人!
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上,月光像水一样流淌着,地上开始细纱般的飘浮起淡淡的薄雾。
麻三和麻袋一前一后,簇拥着两团黑影,慢慢地爬上山峁。麻袋站在山峁上,酒在肚子里沸腾着,燃烧着,感觉到自己像个灯笼似的,发着耀眼的光芒。
村庄就在下面。被一团朦胧的薄雾掩罩着,如同一个熟睡的女人,身子轻轻地起伏着。
你闻到了没有?麻袋抽了抽鼻子,问麻三。
啥?麻三止住脚步,回头看着麻袋。
年的味道,从村子里飘过来的,你闻闻,这夜里全是这味道。月光下,麻袋神情很模糊,狗一样贪婪地抽动着鼻子。
走吧!麻三把铁钎扛在肩头,说。铁钎尖利的那头,在月光下闪耀着熠熠的寒光。
一切都和麻三计划中的那样,进展得十分顺利,顺利得让麻袋仿佛感觉到这不像是真的。
然而的确是真的,他们已经将那两只沾满鲜血的铁钎丢弃了,扛在他们肩头的,是两只装满钱的口袋。他们在雪地里奔跑着。
快点,咱们得趁着天亮前,赶紧赶路。麻三说。
我很累啊,我的腿像灌了铅,我跑不动了。麻袋说。
你想想你口袋里的钱,你就有劲了。麻三气喘吁吁地说。有了钱,你就可以修房子了,可以讨老婆了,可以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带着你的老婆孩子,在你老娘老爹的坟前磕头作揖了!
我实在不行了,我得歇息一会儿。麻袋呻吟着。
两人在路边发现了一个破庙,推门进去,地上全是干草,柔软而温暖,月光透过房顶的破瓦,斑斑点点洒在草上。麻袋只觉得腿软软的,一点儿也不听使唤了,就把自己像只麻袋似的丢进了草堆里,呼呼地睡着了。
迷糊中,麻袋察觉到麻三爬了起来,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麻袋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麻袋看见麻三冷笑着,把那只装满钱的口袋从他身下拖了出来,扔在自己那只口袋边,然后抱起一块大砖头,对着他的脑袋,举起来——麻袋惊得魂魄都出了窍,大叫一声——传来一阵敲门声,咚咚咚。
谁啊?麻袋感觉到喉咙像是着了火,发出的声音干涩而无力。
是我!你两个鳖儿,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快点起来和我下井去!老丘在外面一边敲着门,一边恶狠狠地叫骂道。
麻袋惊骇不已,侧过头去,看见麻三正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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