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西瓜-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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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木棺材

    1

    一条被称之为秦河的河流将秦村从中劈成两半。河不宽,河水清澈徐缓。河岸两边是宛如明镜一般的水田,越过水田,就是农舍。农舍后面是山,山势徐徐上升,最后上升成为两条带状的山,山上生长的全是柏树。这里的柏树生长缓慢,别的地方一棵树十年就碗口粗了,而秦村的柏树二十年却还只有胳膊粗。因为生长缓慢,所以木质就特别密实、坚韧。这样的木头,打家具费时,雕菩萨费工,却是做棺材的好料。

    秦村的老柏木做棺材,究竟好在哪里?有一年土镇修水库,挖出了一座老坟,老坟迄今起码也有五百年,叫人称奇的是里面的棺材竟然完好无损,油光锃亮。这还不算,掀开棺材盖,尸体容颜依旧,栩栩如生,据说那棺木就是出自秦村的老柏木。人们赞叹那老柏木好,更赞叹打棺材的工匠手艺好。

    方圆千百里,唯一能用老柏木打出那样棺材的工匠,现在只有一人,这人就在秦村,人称老木匠。老木匠原本是有姓有名的,由于手艺太好,大家都只记得了他的手艺,反倒把名字给忘记了。不过也没关系,一说老木匠,谁都晓得说的是他。

    老木匠打棺材的手艺是祖传的,到他这一辈,已不知传了多少代。老木匠承袭祖法,打棺材只用秦村的老柏木,像楠木檀香木核桃木香樟木……均入不了他的眼,要让他用这些木料打棺材,无论你给好多报酬,他都是不屑一顾的。他看重的只有秦村的老柏木。打好棺材后,老木匠只收一半的钱,另一半,等到半年后再给。主人家豪爽,要一次给净,但是老木匠不依。老木匠将一块新鲜猪肉放进棺材里,说,半年过后,如果里面的猪肉没有腐烂,没有臭,你再给那另外一半钱。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半年过后,主人家送钱来了,敬佩不已地跟老木匠说,那肉还跟刚放进去时一样……

    2

    小木匠是老木匠的徒弟。其实他们还有一层关系,小木匠是老木匠的儿子。因为这事并不光彩,大家虽然心知肚明,却也只在私底下说说,从来不拿到桌面上来,一是怕招惹老木匠不高兴,二来是怕损了老木匠的名声,老木匠毕竟是秦村的骄傲啊。

    老木匠有过老婆,也有过娃娃。只是有一年他老婆突然疯了,抱着娃娃跳了秦河,从此老木匠就成了一个人。老木匠到处找人给他做媒,想再娶个老婆,他是急着想要有个后,担心那打棺材的手艺,到他这一辈就断了。但是晓得老木匠底细的,却没有谁愿意嫁给他,他老婆之所以跳水,是因他脾性太坏,打的。

    秦村有个拖拉机手,在从秦村运肥料的时候翻了车,成了瘫子。瘫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死的时候,能够得到一口由老木匠打的老柏木棺材。于是老木匠被请了过去。

    老木匠亲自上山挑选的树木,亲自砍伐的,亲自锯成大板……到最后上漆,这口棺材统共花去老木匠三个月的时间。棺材刚一做好,瘫子就死了。秦村的人都说瘫子死得真是时候。

    瘫子死后半年,瘫子的老婆竟然生出了个娃娃,这个娃娃就是后来的小木匠。

    小木匠的娘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小木匠的娘一死,小木匠就进了老木匠的家门,说跟老木匠学手艺。

    老木匠待小木匠很费心,他曾在酒后跟人吹嘘,说要把小木匠培养成一个像他一样的大师傅,让他的手艺能够在小木匠手里继续发扬光大,并且世代传承下去。

    但是小木匠却对老木匠的手艺没有一点兴趣,他显得有些愚笨,老木匠说的话,他总是记不住。老木匠是个脾性很坏的人,一句话不对,就要打人,因此小木匠也总是被老木匠打。老木匠打起小木匠来,简直是下了死手的,小木匠经常被打得走不了路,或者拿不动斧头。在老木匠的棍棒下,小木匠到了三十岁的时候,终于勉强能给老木匠打个下手了。

    老木匠心想,照这样下去,小木匠是学不会他的手艺的,他必得另外想办法才是。

    3

    小木匠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就没人上门提亲。老木匠到处托人,但是人家都说小木匠木讷愚笨。

    最后,老木匠还是给小木匠娶了个女人回来,与其说是娶,还不如说是买,这个女人花去了老木匠半生的积蓄。洞房那天晚上,老木匠却让小木匠给棺材上漆,他钻进了洞房。小木匠一边听着那女人的嘤嘤哭泣,一边给棺材上着漆,一边泪流满面。

    第二天小木匠看见了女人。她神色黯然,原本好看的面容,现在却如同一朵在风雨中凋零的花儿,支离破碎。小木匠这一天时间都是埋着脑袋,不敢抬头。

    一天,女人找到小木匠,问究竟是谁娶的她。小木匠嗫嚅了半天,说,是我。女人说,我既然是你娶的,为啥要被他睡?小木匠说,我师傅说我的品种不好,已经坏了,要生出个后代来,肯定还是学不会那木匠活,成不了大师傅。女人说,听说你是他的儿子?小木匠说,人家说是。女人说,既然你是他的种,为啥学不会木匠活?小木匠不晓得如何回答。女人说,因为你是个孬种,所以你才学不会!

    一年多时间过后,女人生了个娃娃。女人再次找到小木匠,问他,这娃娃叫谁爹?小木匠说,叫我。女人说,是你的种么?小木匠叹息一声,咬咬牙,回答说,不是。女人说,既然不是你的种,为啥要叫你爹?小木匠咬咬嘴唇,说,我要杀了他。女人想了想,说,我做你的帮手吧。

    这一天,老木匠正蹲在地上逗哄娃娃,他手里拿着颗棒棒糖,娃娃伸手要的时候,他把手往回一缩。娃娃不要了,他又伸出那颗棒棒糖,在娃娃面前绕着。

    喊爷爷,喊声爷爷我就给。老木匠说。

    他怕是不应该叫你爷爷吧。女人突然出现在老木匠面前,冷漠地看着他。老木匠心里一凉,把糖塞到娃娃的小手里,讪讪地笑着要离开。

    你在床上不是把我耍猴样的折腾来折腾去么?为啥现在见了我要躲呢?你不摸摸我么?女人把自己往老木匠面前送了送。

    娃娃……娃娃正看着我们呢。老木匠瞥了一眼地上的娃娃。娃娃拿着那颗棒棒糖,使劲往嘴里塞。

    他是你的小儿子,你还怕他看见么?你既然怕你的小儿子看见,为啥不怕你的大儿子呢?女人说。

    他……他是傻子。老木匠说。

    他是傻子你给他娶老婆干啥啊?娶回来你又不准他跟我睡,你要睡。你既然要睡,当初何不直接娶我就是了?女人高耸着颤巍巍的胸口,把自己往老木匠怀里送着,说,来啊……

    疯子,你疯了……老木匠慌张地往后退着。退了几步,他退不动了,他靠在了啥东西上面。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木匠。

    你站在这里干啥呢?不赶快过去把板子刨平。老木匠冲着小木匠吼道。

    我站在这里干啥?收拾你!收拾你个老畜生!小木匠的话音未落,老木匠只感觉到眼前一黑,就啥都不晓得了。

    4

    老木匠醒来过后,看见小木匠拿着斧头,在女人的指点下,正在准备敲自己的膝盖骨。

    你瞄准点。女人跟小木匠说。

    小木匠额头浸着密密的汗珠,他抡了抡斧头,正要敲下去,被女人挡住了。女人拿出来个装满瘪谷的枕头,垫在老木匠裸露的膝盖上,说,这样敲,才不会破皮。

    小木匠猛然抡起斧头,这一抡,老木匠看见了小木匠成为一个大师傅的潜质。他抡得很圆——只有这样抡斧头,才会力道充足饱满,着力点准确,不偏不倚——打棺材就需要这样抡斧头,只有这样抡斧头,才能把楔子穿进棺材板里……

    嗵!老木匠没有听见斧头敲击木楔子的闷沉的响声,却听到了一声来自身体深处的碎响,紧接着又是一声。

    老木匠嗷嗷地大叫起来,他在地上翻滚着,跟一条被开水烫了的黄鳝一样,扭来扭去。

    老木匠再也站不起来了。

    听说老木匠瘫了,秦村的人都来探望他,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瘫了?老木匠一阵悲叹过后,告诉人家自己是摔了,膝盖骨摔碎了。

    你动不了,从此这天下就没谁享受得了那柏木老棺了!那些人都惋惜。

    有。老木匠指了指站在一边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小木匠。

    他?

    我走眼了,他是把好手。老木匠做了一个挥舞斧头的动作。

    5

    小木匠成了一位远近有名的木匠师傅,他最擅长的还是打造棺材。小木匠的手脚远比老木匠麻利,而且他的话语不多,不像老木匠,搞一阵子,就要喝喝茶,抽抽烟,说说话,然后再搞一阵。只要材料一摆在小木匠手里,小木匠就像一位冲入敌阵的威猛无比的将军,斧头挥舞得银光飞溅,那些刨花就像雪花一样飘散着……就在大家看得瞠目结舌的时候,斧头骤然停住了,那些雪花也消失了,四周安静下来,一具亮堂堂的棺材透露着死亡的气息,摆在那里,静静等候着,等候着一个亡魂……

    小木匠在外面打棺材,家里的一切就由女人打理。女人又新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自然是小木匠的了。老木匠如果就这么像一条狗一样的活在这个家里,他可能还会苟延残喘几年或者十几年。但是老木匠却不,他想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站起来。

    如果小木匠在家,老木匠会悄悄地把自己藏匿在某个角落。在小木匠面前,老木匠处处都表现得小心翼翼,这很明智,他晓得自己不是小木匠的对手了,他必须得像一条老得牙齿脱落,连声音都残缺不全了的癞皮狗,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活下来。小木匠的话语很少,目光深沉而坚毅,他的每一斧头每一凿子,都是那么准确有力,他甚至不会像老木匠当年那样,在喉咙里故作声势地低号一声。他很平静,这平静让老木匠既欣喜,又感到惧怕。

    小木匠不在家的时候,老木匠感到空气不那么凝重了,才敢把脖子伸出来,自由地呼吸两口。呼吸够了自由的空气,老木匠就倚靠在门框上,眺望远方,回想自己当年提着斧头,行走四乡八里的场景。那多美妙啊!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会被人们老远地叫住,递给他烟叶,邀请他到家里帮忙打棺材,那些人跟他说话都是那么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他似的。老木匠不会立即答应,他故作非常繁忙的样子,说已经答应了某某。人家紧张了,许诺说已经准备好了甘甜的玉米酒,准备好了腊肉……能够躺进由老木匠亲手打造的棺材入土,是秦村乃至更远地方的那些将死的人的最后心愿。老木匠把打造棺材的过程作为人生最大的享受。那些木头刚刚搬到他面前,就在他脑袋里形成了一口棺材的样子。剩余的事情,就是把那多余的部分用斧头劈掉。他不用干得那么辛苦,喝喝茶水,再抽两口叶子烟,和那些小媳妇打情骂俏一阵,如果不顺心了,或者怎么了,可以拿小木匠暴打一阵,出出胸口的郁闷……要是主人家的饭菜酒水不合口味了,他会提上斧头就走,弄得主人家跟在后面一阵哀求,然后是杀鸡宰鸭,弥补过失……

    这时候,女人突然出现在老木匠面前,故意挡住他的视线。

    和其他那些匠人相比,小木匠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他不赌牌,也不抽烟,还不好酒,也不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说笑……作为一个匠人来说,这太难得了。因此小木匠被大家公认为最好的匠人,他获得了匠人不可能享有的尊崇。由此,小木匠的工钱是很高的,他干一个月挣的,其他木匠半年也不见得能挣回来。小木匠把钱拿回来,就交给女人。女人是很会花钱的,她去秦村的裁缝那里缝纫了几套新衣服,又去金匠那里打了很多耳环,手链,镯子,戒指……她把自己穿戴得跟只黄灿灿的玉米棒子似的。

    一个女人这样花男人挣回来的钱,哪里是好东西。老木匠唾了口唾沫,在心里暗自骂道。一边骂,老木匠一边后悔自己当初眼光不好,娶了这么个东西回来。

    女人上前几脚将老木匠踹翻在地,恶狠狠地骂道,站起来啊,老公狗,老畜生。

    老木匠躺在地上,乜斜着女人,似笑非笑地说,贱人,现在装正经货了!想想你当初那浪劲,母狗样的叫唤……在我面前,你还有啥正经装的?婊子!

    女人蹲下身子,在老木匠面前撩起衣衫,露出那丰满的乳来,握在手里一捏,一股奶水射了出来,溅了老木匠一脸。女人说,老公狗,老畜生,你不是最喜欢吃的么?来吃啊,站起来吃啊!呵呵,成了废人了吧!你个老畜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老木匠恨恨地瞪着女人,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起了身,然后抓住门框,悠悠地就要站起来了。女人吓了一跳,对着老木匠就是一脚踹过去,她被反弹了一个趔趄,老木匠身子晃了晃,最后笔直地站在了女人面前。女人尖叫一声,被吓跑了。

    6

    小木匠回家的时候,找了好半天才把女人找出来,女人藏在床上的角落里。

    你怎么了?小木匠问。

    他站起来了……他站起来了……女人颤抖着声音说。

    听到小木匠回家的声音后,老木匠吓坏了,他以为小木匠会收拾自己。但是没有。几天时间里,小木匠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老木匠很知趣,藏在角落里,无声无息。

    突然一个早晨,老木匠听见了劈木头的砰砰声。老木匠听出来了,这是山上那棵老柏树,只有那棵老柏树,在劈它的时候才会发出那样的脆响,砰砰的,跟敲击铁器一样。那棵老柏树生长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树根深深地扎进石崖里,已不知有几百年。一直有人想要把它砍下来打成棺材,但是因为困难重重,只有望洋兴叹。

    这棵老柏树实在太老了,质地太密实太坚硬了,如果落在自己手上,怕是没有充足的力气动得了它啊!但是老木匠却听出来小木匠的力气很充沛,每一斧头都劈得干脆利落,木屑划过空气,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是在打一口棺材啊。老木匠想着,谁有那福分配得上这样的老柏木棺材?

    第二天黄昏,斧头声停住了。老木匠心里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过堂的凉风一样,让他打了个激灵。

    这时候小木匠过来了。他说,我打了口棺材,你要看看吗?

    老木匠不置可否。

    小木匠说,走,看看吧。

    老木匠说,我动不了。

    我帮你。小木匠拎着老木匠的衣领,提一截木头似的,将他提到院子里。

    天空昏红,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柏木油的香气。几只早出的蝙蝠像是被香气熏昏了头,刺啦啦地飞来飞去,毫无目的的样子。那口柏木棺材摆在院子中央,发出亮堂堂的光。

    看看吧,你使唤过这么好的老柏木么?小木匠问。

    是好木头啊,我从来没有遇见这么好的木头。老木匠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棺材,点点头,说,做工也好,比我好,看看,镜面一样光滑,不,摸起来跟丝帛一样……嗬……

    你应该看看里面,你看不到一丝缝隙,我估计就算是把水银倒进去,也不会渗出来的!小木匠说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真是一流的做工啊,实在太漂亮了……老木匠喃喃地说着。

    把新鲜猪肉放在这里面,别说半年,就是三年,也不见得会腐烂。小木匠说。

    是啊是啊!老木匠就像重逢了那久别的故友,亲切地抚摩着,嘴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

    让小木匠惊愕的事情发生了。他看见老木匠手扶着那镜面一样光滑的棺材板儿,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好棺材啊,这才是好棺材啊,真是好手艺,好手艺!老木匠俯下身子,嗅着那沁人心脾的香气,他不禁陶醉了。就在老木匠抬起脑袋的时候,他看见那光洁如镜的棺材板上映照出两张阴冷的面孔,那面孔是那么熟悉,好像在啥地方见过……哦,对,自己被砸碎膝盖骨那天——

    老木匠发觉身子一飘,轰然一声栽进了棺材里。他还没回过神来,最后一缕阳光被阻隔在了棺材外面……

    好心肠的陶先生

    1

    在土镇大多数人看来,陶先生是个医术并不怎么高明的医生,但是他有一副好心肠和一个很远大的理想。这个远大的理想就是发明一种神奇的药丸,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神奇的药丸,陶先生在没见到三寸丁之前,都还没有想好。

    三寸丁是马戏班的矮丑,身高不过两尺,可别小瞧了他,他是马戏班的台柱子,他的模样被画成大幅图片,张挂在马戏班的门脸上。在演出招贴上,三寸丁也永远占据着最显要的位置。

    三寸丁有好些个拿手好戏,样样精彩。其实就算他不表演,只消往台上一站,底下的观众都会叫好,掌声雷动。瞧他是怎么表演的吧,装扮成个老人,本来个头就又矮又小,居然还拄着根拐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这已经够搞笑的了,偏偏他的嘴巴里嘟嘟囔囔,脸上挂着不满,好像才从家里受了气出来,怎么能不叫人一见就开怀大笑呢?下一个节目就更逗人开心了。他一身功夫装扮,像是一个袖珍的江湖高手,可是面对一把椅子,蹦跶老半天也蹦跶不上去,最后像是费尽了吃奶的力气才爬上去,坐在那里呼呼喘息,可是不小心又跌下来了。然后又是一阵蹦跶,又是一阵爬,终于站在上头了,目空一切,不可一世,实在没有谁能够抵挡住这般搞笑。有人说,再严肃的人在三寸丁面前,也会忍俊不禁。

    三寸丁和陶先生一样,都有一副好心肠。和陶先生不一样的是,他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想在马戏班里混,吃好喝好睡好,有一帮子不嫌弃自己的伙计,走到哪里都受到观众的喜爱。但是他们两个遇到一起,却引发了一场轰动一时的令他们啼笑皆非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开头的——

    马戏班在经过长途跋涉后,顺着爱河一路向东,来到了土镇。照例,他们在土镇的演出十分受欢迎;照例,所有的观众都很喜欢三寸丁,无一例外地都被他迷住了。其中就有陶先生一家人。陶先生并不喜欢马戏。但是陶先生年迈的母亲很喜欢,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也很喜欢,她们都是三寸丁的忠实观众,她们最大的愿望就是马戏班在土镇的所有演出,一场也不落下。

    不过这对陶先生来说比较困难,因为马戏班的票价可不低。马戏班的第一场演出,陶先生还是很高兴地给了他妻子一笔门票钱的。但是第二场他就觉得难以承受了,如果不是自己那年迈的母亲开口,他一定会搪塞过去的。当她们提出还要去看第三场的时候,陶先生生气了。他那年迈的母亲比他还气大,说你这个家怎么当的,还医生呢,我们几个想看看马戏,你连门票钱都掏不出来。陶先生窘得无言以对。陶先生的母亲带着她的儿媳和孙女们气咻咻地出了门,她们来到马戏班门口,却犯了愁,因为口袋里没钱啊。

    “奶奶,咱们回去吧!”陶先生的女儿说。

    看着孙女们眼巴巴的样子,再看看儿媳那无可奈何的目光,陶先生的母亲从头上拔下簪子,拉着她们走向入口。

    里头已经传出了锣鼓声,马戏就要开场了。但是她们却被守门人拦住了,因为他们只收钱,不收物品。

    “纯银的!”陶先生母亲说,“这可是我出嫁的时候父亲送我的呢!”

    “实在抱歉,老奶奶。”守门人很为难,因为按规定,他们是不能收取实物的。

    “你总不能叫我们看不成马戏吧!”陶先生的母亲哀求说,“来,求求你,收下吧。”

    就在此时,三寸丁出现了。前面说了,三寸丁是个有一副好心肠的人,他怎么能遇见人家有困难不帮助呢?更何况,她们都是自己忠实的观众。三寸丁掏出一大把钱,塞到守门人手里,告诉他说,“记住,以后她们来看戏,只管放进来,钱都由我出!”

    2

    这件事情叫陶先生万分感动。尽管他对马戏丝毫不感兴趣,却还是决定前往马戏班看看这位三寸丁先生的表演,陶先生把这当成对一位好心人的报答。

    从三寸丁一登台,陶先生的嘴巴就没合拢过,他笑啊笑,出门的时候腮帮子又酸又疼。这天晚上躺在床上,陶先生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笑,三寸丁为什么要逗人家笑。他那样装聋作哑,装疯卖傻,使劲卖弄自己的缺陷,究竟为什么?难道他不明白那跟尊严,跟人格有关么?而且,更叫陶先生难以忍受的是,这么一个好心肠的人,就应该一辈子侏儒么?连看一头猪都得仰视么……

    陶先生越想越痛苦,越想越觉得老天不公平。最后,他终于把这一切和自己的远大理想联系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陶先生起得很早,他谢绝了所有登门的病患,紧闭房门,开始了潜心研究。他的研究十分艰苦,必须查阅大量典籍,经过大量演算……

    在历经三天三夜的苦战之后,研究出成果了,陶先生研制出了一种神奇的药丸。陶先生非常兴奋,带着药丸就去了马戏班。

    演出已经结束。陶先生找到正在后台卸妆的三寸丁,感谢他对自己一家马戏迷的关照,然后拿出药丸,说这东西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三寸丁怎么也不肯要,说这怎么能要呢?那是我该做的,我总不能让喜欢我的观众站在外头看不见我的表演吧。

    “你就收下吧。”陶先生谦虚地说,“相比你为她们掏的那么多门票钱,我这点东西确实算不得什么的。”

    “那么……这究竟是一种什么药呢?”三寸丁问。

    “哦,这个……”陶先生一直在追求高尚和低调,他想,如果此刻就把自己的目的和这药的功效告诉了三寸丁,效果肯定不如明天早上他自己发现的好。于是笑呵呵地说道,“你吃吧,没妨害的,希望它能给你带来惊喜!”

    三寸丁以为这不过是消除疲劳、舒筋活血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就把它吞下了肚皮。

    3

    第二天早晨,陶先生就端坐在屋子里,他在等人前来致敬和感谢。他等的这个人就是三寸丁。陶先生设想了那个场面,那个场面将是宏大的,感人的,可能很多人都会抑制不住哭泣起来。那么,他陶先生的名声将会很快超过土镇镇长,名字和传说将会像鸟儿一样飞出土镇,飞遍整个爱河流域。到时候,前来求药和敬仰他的人将会如同潮水,涌入土镇。而他呢,将会尽情释放自己的好心肠,只要是穷困人家,吃药非但不给钱,他还可以送他们盘缠,安顿他们吃住。如果赚取的钱很多,他还设想是不是在土镇修建一所医院。陶先生继续设想,那时候一定会有人提议在土镇为他竖立一块功德碑,上面将铭刻他的仁心仁术和功德事迹。

    遗憾的是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不仅三寸丁没有前来,连平常喜欢在屋子里窜来窜去的老鼠也没了踪影。陶先生着急了,难道是出了什么纰漏么?药丸对三寸丁不起作用?自己的研究失败了?这不可能。陶先生不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但是这回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要晓得他几乎是耗费了所有精力和心血,不可能失败,也不允许失败。那么就再等等吧。药丸也像人一样,有时候会有怪脾气,动辄是要讲究点个体差异的。

    直到傍晚,三寸丁还没出现在诊所门口。这天晚上,前去马戏班观看演出的母亲和妻子她们回来,个个都表现得很懊恼,因为她们没有看到三寸丁的表演。对于这个问题,陶先生很感兴趣,他问是没看见三寸丁,还是没看见三寸丁演出。

    “人影都不见。”妻子回答说,“整个场子都在呼唤三寸丁,要他出来表演,他就是不现身。”

    “难道就没人去打听打听,他为什么不出来?”陶先生问,“或者是他出了什么情况?或者是……怎么了。”

    “不知道。”女儿想了想,好像记得了一些细节,“不过我看今天晚上他们的表演糟糕透顶了,一个个慌慌张张的,就像是妈妈去买米的时候把钱丢了一样。”

    “没有三寸丁上台,他们当然要慌张了!”母亲说,“那么多人都是为三寸丁来的,又不是来看他们的!”

    陶先生忐忑难安,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那药丸起了作用吗?是不是因为那该死的个体差异,叫三寸丁衍生出了其他的病症,此刻他正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就要死掉?哦。老天!不可能。这么倒霉的事情怎么可能偏偏叫他遇上呢。

    这一夜,陶先生几乎无眠。在天明时分,陶先生终于昏昏欲睡,就在他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把他惊醒。陶先生赶紧跑出去,门已经被他的母亲和妻女们打开,她们站在那里,被眼前的情形吓得簌簌发抖。陶先生出门一看,一个高大的壮小伙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那架势好像要拆掉陶先生他们家的房子。

    “怎么了?你们这是……”陶先生怯怯地问道。

    “怎么了?你毁了我!”那个壮小伙挥舞着拳头,愤怒的样子活像一头豹子,如果不是后面的人拽住他,他就要把陶先生撕成碎片。

    “究竟怎么回事?小伙子,你得让我明白……我搞不清楚你们这是怎么了。”陶先生一头雾水。

    “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壮小伙回头向他的伙伴们苦笑着摊摊手,“哦,老天爷啊,他竟然像个无辜者似的,问我怎么了……”壮小伙眉毛一竖,狠狠一跺脚,两只手像鹰爪一样在胸前挥舞着,“瞧瞧,瞧瞧,你好好瞧瞧我,瞧瞧你都把我搞成什么样子了!”

    “你是谁?”陶先生抻长脖子,想要把这个壮小伙看清楚。

    这时候从人群中站出来个人,他把壮小伙扒拉到身后,自己站在陶先生跟前。所有的人包括陶先生,都认得这个人,他就是马戏班的老班主。老班主脸色铁青,眼中充满了仇恨,他瞪着陶先生,一字一句地问道,“陶先生,你是不是个医生?”

    “啊,是的。”陶先生回答道。

    “我打听了,听说你最大的志向就是发明一种神奇的药丸。”老班主问。

    “啊,是的。”陶先生其实很喜欢跟人谈论他的志向,现在,他更想谈谈他的发明,要知道这种神奇的药丸经过他的努力已经诞生了……哦,见鬼,是不是那神奇的药丸出了什么问题,老班主,面前这个壮小伙……

    没等陶先生把这事情事物联系起来思考,老班主又问道,“你的神奇药丸是不是已经取得成功了?还把它送给了我马戏班的矮丑三寸丁?”

    “是啊。我是为报答他对我们一家的关照。要知道,我母亲她们看马戏,都是他掏的腰包……”陶先生嗫嚅着说。

    “你那神奇的药丸都有些什么功效?”老班主的声音有些颤抖,看样子他在努力压抑胸中的怒火,“请你照实告诉我们,陶先生!”

    “它会使人长高……一夜之间,就可以使人长高。”陶先生说。

    “那么,请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老班主把身后的壮小伙扯了出来,往陶先生面前一搡,“好好瞧瞧,瞧瞧他是谁!”

    陶先生仔细一看,终于认出面前这个壮小伙是谁了,他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跌倒在他母亲和妻子女儿脚下,呻吟了声,“啊,老天爷!”也不知道是因为惊喜还是因为受了恐吓,他昏过去了。

    4

    陶先生的研究成功了,他的神奇药丸在三寸丁的身上得到了超乎寻常的表现,一夜之间,就神奇地将三寸丁变成了个壮小伙!

    谁能想到,这对于三寸丁和他所在的马戏班来说,真是一场如同天塌地陷般的灾难……

    那天三寸丁非常愉快地吃了陶先生送来的药丸,然后躺在床上,期待像往常一样,很快地进入甜美的梦乡。然而这天晚上却很奇怪,三寸丁感到睡意全无,人变得异常清醒,脑袋里就像装满了清澈冰凉的泉水。三寸丁大惑不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陶先生送给自己的药丸在作怪吗?当然,三寸丁一下就猜对了。接下来他痛不欲生的时刻就开始了。三寸丁感到周身疼痛,发热,就像被刀子割,被火灼烤。三寸丁以为这种痛苦会很快结束,但是看起来不可能。他恐惧地大叫起来,他的呼救声惊动了马戏班所有的人,他们蜂拥进来,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几个表演高空飞人的女演员竟然被吓得晕了过去。因为眼前的三寸丁,正在像一团发面似的膨胀。

    三寸丁穿在身上的睡衣被撑破了。他的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听起来很像植物拔节的声音。而他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变长,变大。表演大变活人的魔术师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骇人的表演。不仅他,就连最见多识广的老班主也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双手合十,念叨着菩萨,神,老天爷,他以为是它们在作怪,祈求它们赶紧停止——

    “快别这样了,我的菩萨,我的神,我的老天爷啊,你们就发发慈悲吧,再这么长下去,就把三寸丁毁了,就毁了我的摇钱树啊!”

    老班主的祈求对抑制三寸丁的生长不起丝毫作用。到天明时分,矮丑三寸丁不见了,在矮丑三寸丁窄小的床上,躺着一个壮硕的小伙子。相对这张窄小的床,这个小伙子简直就像巨人,他有一多半身体搁在床外,床在他的身体底下摇摇晃晃,倘若再不采取措施,床就要坍塌了。

    “把他挪挪吧。”老班主眼含热泪,招呼大家七手八脚把这个陌生的壮小伙挪到地上。

    中午时分,这个壮小伙从生长的痛苦中苏醒过来。他亲热地跟大家打招呼,说感谢大家关照,让他从疾病中康复过来。

    “那么,你记得你是谁么?”老班主试探着问道。

    “三寸丁啊!人见人爱魅力无穷的三寸丁啊!”壮小伙朗声说道。

    “那么我是谁呢?”老班主问。

    “你是老班主啊。”壮小伙说。

    “我呢?”魔术师指指自己的鼻尖。

    “你是魔术师啊!”壮小伙觉得好笑,指着魔术师旁的吞剑者,“你是吞剑者。”指着吞剑者旁边的耍缸者,“你是耍缸者……”

    壮小伙把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了个遍,还拿其中几个有不良嗜好的取笑了一番,然后说,“怎么着?考我啊,这场病没把我折腾糊涂!”

    “哦,老天爷啊!”在场所有人都捂住嘴巴,原来他还是那个三寸丁啊!

    三寸丁从地上爬起来,习惯性地仰起脑袋,这一仰脑袋,所有人都从眼前消失了。人呢?一低头,他们还在跟前。他感到奇怪,——他们怎么这么矮啊。随着腰板的直立,他的脑袋撞到了帐篷顶上。怎么,自己这是……

    三寸丁被自己突然的高度吓坏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问老班主,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有人出主意,叫赶紧去请高明的医生来瞧瞧,老班主不同意。老班主要大家严守这个秘密,千万不可把三寸丁已经长成巨人的消息透露出去,因为失去了三寸丁,就意味着失去观众。

    但是这天晚上的演出却相当糟糕,就像陶先生的母亲所看到的那样,场面混乱,所有的演员都心不在焉。而观众更是不肯接受三寸丁的空缺,他们叫嚷着骂马戏班骗子,对每一个出场的演员都报以一片嘘声。

    老班主以为三寸丁会像奇迹出现那样,再奇迹般的缩回到原来的样子。又一个夜晚过去,对于这个良好的愿望,他彻底不抱希望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

    接下来对于陶先生来说,同样不啻天塌地陷——

    5

    尽管陶先生一再申辩,自己是出于好心,是出于感激……然而他的这些辩解却被三寸丁和老班主一一驳回。

    “神奇的药丸让一个侏儒在一夜之间生长成为一个高大个。——这样的事情如果落在别的侏儒身上,陶先生,你肯定会被当成救命恩人的。但是很不幸,你把人搞错了,这是你必须明白的第一个问题,陶先生。”魔术师也加入到这场争辩中,他的话语就像他的魔术一样充满魔力,令闹哄哄的现场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是啊,这是第一个你必须明白的事情。”三寸丁抢过话来,可能是因为个头增高的缘故,他的声音比之前洪亮多了。他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十分令人瞩目,“那么第二个问题呢,就是我的身体现在出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很严重,叫我无法忍受!”三寸丁扳着指头,数落着他身体出现的问题。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他无法适应自己有这么庞大的身躯,要知道之前他那么矮小,干什么都很快,吃一点饭就撑饱肚皮了,现在扒拉大半个时辰肚皮都还是瘪的。三寸丁说,因为身体突然增高,他的视觉被改变,要知道他之前是习惯仰视的,但是现在看很多东西都得低着脑袋,这搞得他脖子生疼。关键是,因为视距的关系,他看不太清楚路,所以老是栽筋斗。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时常感到头晕,如同患了恐高症。

    对于三寸丁说的这些问题,陶先生是没办法狡辩的。因为只需要想象一下,稍微有些常识的人就能明白,那些问题是完全可能出现的。

    “而且,而且……”三寸丁感到这个问题让他万分痛苦,抑制不住地啜泣起来,最后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老班主和马戏班所有的成员都被感染了,一个个泪流满面,他们知道那是一个什么问题。那个问题不只是三寸丁的问题,也跟他们息息相关。老班主到底年岁大一点,控制力强一点,他揩了把老泪,说,“陶先生,你知道那是个什么问题吗?”

    陶先生怯怯地摇摇头。

    “那个问题就是,——现在还有人认得他是三寸丁吗?”老班主回头看看围观者们,“你们实话实说,还认得他是三寸丁吗?”

    “认得。”有人说。

    “你怎么认得?你凭什么认得?”老班主质问道。

    矮丑三寸丁的相貌上有三处非常明显的特征。第一,他的眉间有颗黑痣。第二,他的下巴上有一处瘊子。第三,他走起路来左腿有点瘸。

    土镇所有观看过矮丑三寸丁演出的人都看出来了,他相貌上的这三处特征,现在无一遗漏地都转移到了那个壮小伙身上。——这样说可能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法是,那些特征并没被转移,他照样还是在矮丑三寸丁身上,壮小伙就是三寸丁,三寸丁就是壮小伙,他们是一个人。

    “他的眉间有颗黑痣,下巴上有一处瘊子,走起路来左腿有点瘸。他不是三寸丁是谁?”那人的声音突然小了,底气不足地说,“只是,只是,他比原来高大……”

    “那么,我问你,你瞧瞧他还能上台表演矮丑吗?”老班主怒气冲冲地拽起蹲在地上痛哭的三寸丁,搡到那人跟前,“如果他上台表演矮丑,你会来看吗?”

    “才不会呢。”那人实话实说,“他怎么可能上台去表演矮丑呢?瞧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

    “他既然不能上台表演矮丑了,那么你凭什么还认为他是人见人爱的三寸丁?”老班主歇斯底里地叫道,“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三寸丁了,没有了!你凭什么信口雌黄说还认得三寸丁?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那人狼狈地退回围观的人群,被淹没了。

    老班主继续咆哮,只是这一回换了对象,是冲着陶先生,他跺脚,攥着拳头,“陶先生,你这可恶的罪该万死的凶手,你谋杀了我的三寸丁!”

    6

    既然涉及人命,就不得不请土镇的镇长出面了。镇长是土镇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对待事物的洞察秋毫和严明公正素来令人敬畏。

    陶先生首先做了阐述。还是那些老话,就是出于对三寸丁的感激和同情。他认为三寸丁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是个侏儒,但是他的高尚品格高大过大山,他的善心宽广过海洋。这样的一个好人,怎么可以那样生活呢?他之前的所有日子都是在仰视中度过的,一只小野狗都可以欺负他。陶先生继续说,只要一想到三寸丁这个好心肠的人在舞台上以出卖自己的缺陷换取掌声和欢呼声以及生活资本的时候,他的心就如同刀割,他觉得那不仅是在出卖缺陷,更是在出卖尊严和灵魂。陶先生说其实还真得感谢三寸丁,自己的内心里老早就有一个很远大的理想,但是在没见到三寸丁之前,他这个理想如同一艘停泊的航船,因为不知道方向所以一直原地打圈。然而就在见到三寸丁之后,这艘船立马就确定了航向,并且以激动人心的速度鼓满风帆开始了艰难而伟大的航程。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大家现在所见,他研究出了一种神奇的药丸,成功地帮三寸丁实现了生长。陶先生说,自己之所以这么干,是为了帮助他告别侏儒生活,告别仰视,告别歧视,重新获得老天爷本该公平赋予他的尊严和自由。

    “不管三寸丁现在的态度对我是多么恶劣,不管老班主是多么痛恨我,但是,他们都不能否认,我的所作所为是伟大的,是出于医者博大的仁爱之心,是一种可以理解并且必须得到尊敬的拯救行为!”陶先生最后补充说。

    如果不是镇长的威慑,恐怕陶先生的话早就被老班主和三寸丁打断一百回了,他们扑过去揍他也说不定。陶先生的说法叫他们忍无可忍,话音刚落,老班主就开始了声嘶力竭地控诉。

    老班主说,三寸丁是个孤儿,也不晓得他的父母为什么那么狠心,竟然把他遗弃在乱坟岗上,要晓得那里的狐狸和野狼比粪坑里的苍蝇还多。三寸丁微弱的哭声已经引来了一大群饿狼,几十只狐狸也在草丛里偷窥。就在这些畜生龇牙咧嘴要扑上前的关键时刻,老班主说,我赶到了。

    为了抚养三寸丁,老班主是既当爹又当娘,屎一泡尿一泡,可就是把他拉扯不大。老班主原来是指望他长成个堂堂正正的小伙子的,但是眼下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是个侏儒。都十八岁了,他才两尺高。老班主不放心让他到社会上去,因为他的身高注定了他的命运。于是,老班主就把他继续留在身边,留在马戏班。谁又能想得到呢,这个侏儒竟然有着与生俱来的搞笑本领,他一登台就大受欢迎,喜欢他的观众送了他一个形象的艺名,三寸丁。

    老班主说,三寸丁等于是他的摇钱树。没有三寸丁之前,马戏班因为魔术师和吞剑者等人而艰难维持,但是自从有了三寸丁之后,这个马戏班就因为他而辉煌了。三寸丁给马戏班带来了巨变,他们有了最漂亮的道具,演出服装新得像过年的衣裳,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有半个时辰才数得完的钱,吃饭的时候可以随着自己的爱好和心情点菜,打赏小费……

    “但是现在呢。”老班主痛苦地摊摊手,“现在我们什么都将没有了!苦难的生活因为三寸丁的长高已经开始了!”

    镇长点点头,从他的表情看,对于老班主,他已经流露出了理解和同情。

    “我认为这是一场谋杀!”老班主指着陶先生,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是一场卑鄙的打着好心肠幌子的谋杀!他彻底毁灭了我们马戏班的幸福生活!”

    “坦率地说,你说得并不十分准确。”镇长说,“我们还是来听听三寸丁……哦,对不起,在你没有新的名字之前,我只好这么叫你。来,现在你来陈述吧!”

    三寸丁早等不及了,然而他还没开腔,眼泪就先奔流出来了。三寸丁几度哽噎,用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怆声音低语道,“我现在……现在只想诅咒,诅咒……”

    镇长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要诅咒的是陶先生你!——你毁了我的一切!”三寸丁瞪着陶先生,他的两眼虽然被泪水模糊,但是谁都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珠子血红血红的,像熊熊的火焰在燃烧。三寸丁紧握拳头,逼近陶先生,似乎要把他敲扁,撕碎。镇长赶紧用指头敲敲桌子,提醒三寸丁克制,这里不是动粗的地方。三寸丁撤回脚步,转身告诉镇长,他并不认为陶先生是出于什么好心肠,而是蓄谋的暗杀,再后退一万步,也应该算是陷害!

    “他让我对这个原本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了,我就像刚刚降临这个世界一样感到无所适从。我不认识我自己,所有的人都不认识我,因为他未经我的允许,就擅自改变了我看待事物的角度,改变了我的外形!这种改变,无异于毁灭!”三寸丁艰难地恢复了平静,开始阐述陶先生对他造成的伤害和恶果。他说,他已经不再可能登台演出了,他一无是处,就像新生儿一样没有一点生存技能,未来的日子如同地狱一样可怕。而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外形和内心无法契合,在他的内心里,他还是矮丑三寸丁,但是他的外表却是另外一个人,这很难形容,也不好比喻,如同一个女人长着男人的相貌,一只山羊披着野狼的皮,所以他时刻都在无法调和的矛盾中挣扎,那份痛苦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经过老班主和三寸丁轮番控诉,陶先生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是多么的不可原谅,同样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自以为是给他们带来的苦难是多么深重。陶先生低垂脑袋,悔不该当初。

    7

    陶先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且当场向三寸丁和老班主致歉,恳请他们的谅解。陶先生这么做让镇长很满意,敢于承认错误承担责任,这是顺利解决问题的好兆头。然而老班主却不依不饶地要求处死陶先生,让他为自己自以为是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这惹恼了镇长。镇长对老班主一顿呵斥,“你这人这么大年岁了怎么还如此极端呢?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伸张正义,不过是泄私愤。弄死陶先生你的摇钱树就回来啦?收起你的狠毒心肠!说,你要陶先生怎么做,你才满意?”

    “那么,就让他赔偿我的损失!”老班主从口袋里摸出一页纸,上面写满了陶先生给他造成的损失明细账,后面的合计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目。镇长看着三寸丁,要他说出自己的请求。

    “人心都是肉长的,陶先生虽然对我造成毁灭性的伤害,我总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三寸丁叹息一声,也摸出了一页纸,上面同样写满了陶先生给他造成的损失明细账,后面的合计,同样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目。

    镇长拿着两页纸,看了看,进行了裁决,“鉴于陶先生的所作所为虽然给老班主和当事人三寸丁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和损失,但却是出于好心肠,可以谅解。因此,裁决陶先生按照三寸丁和老班主提出的损失,以三折进行赔偿。”

    这个裁决对于陶先生来说,真是难以置信,他赶紧鞠躬作揖,表示服从。老班主见事已至此,也不好再抗议,只是手捂胸口,发出阵阵叹息和呻吟。然而三寸丁对这个裁决却难以接受,因为他的一生,凭借这点赔偿是无法终老的,“镇长老爷啊,要晓得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请设身处地地想想我今后的生活将是多么痛苦吧!”

    “你的痛苦我怎么能想象不到呢?”镇长看着三寸丁,深表同情地说,“但是据我对陶先生财富状况的了解,他只有变卖掉全部家产,而且还必须四处借贷,才可能履行对你们的赔偿。他已经家徒四壁,一文不名了,你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呢?”

    “我要他以好心肠的名义,慷慨地送给我一个他的女儿!”三寸丁说,“他既然认为我是个好心肠才帮的我,那么就真正地帮助我一回吧,让他的女儿照料我今后的生活。”

    这个要求还真叫镇长始料不及,也叫陶先生猝不及防。

    还没等陶先生反对,三寸丁就以轻蔑的目光瞧着他,冷笑着说,“作为好心肠的人,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另一个好心肠的人不得善终吗?”

    8

    土镇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陶先生的自作聪明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事物的最初态势确实是这样的。当三寸丁带着陶先生最心爱的女儿离开土镇之后,陶先生就在愤怒和痛苦之下烧毁了所有的医药典籍,这其中当然包括那张他费尽心血研究出来的神奇药丸配方。更叫陶先生难受的是,他还得时时忍受妻子的埋怨,母亲的责骂。而剩下的两个女儿每天除了哭泣,还是哭泣。她们哭是因为之前三个人干的家务活儿如今落在了她们两个头上,而眼下这个债台高筑的家庭,对于她们将来的出嫁,肯定拿不出一文的陪奁。

    “陶先生成了咸鱼啰!”好些人这样感叹。

    可是情况却突然逆转,这很像土戏演的那类峰回路转绝路逢生的故事。几个侏儒出现在陶先生的诊所门口,他们的哀求声就像清晨的钟声,惊醒了每一个土镇人。

    ——真是不可原谅,所有的土镇人都忽视了一个神医的存在!

    对于每一个上门求治的侏儒,陶先生都热情接待,但就是不肯给他们施药。陶先生坦诚地说,出于一副好心肠,他确实很想帮助他们,遗憾的是他已经记不得那个神奇的药方子了,而且他也不想再回头做研究,这件事情伤透了他的心。尽管侏儒们失望而去,却并不妨碍陶先生成为一个神医,这是如今土镇的人们和土镇之外的人们所公认的。陶先生对神医这个称呼感到羞愧,说自己干了那么愚蠢的事,怎么配呢。

    “我们要看结果。”人们说,“你运用药丸让一个侏儒成功地生长成为壮汉,这就是结果,这个结果显示了你高超的医技。浅显地说,你连侏儒都可以医成壮汉,其他的那些伤风感冒,头疼脑热,还都不是小菜一碟?因此,你是当之无愧的神医!”

    陶先生依然固执地拒绝神医这个头衔,但是他的好心肠却叫他无法拒绝登门的患者。一时间,前来求诊的病患络绎不绝,他的诊所就像集市一样热闹,这种热闹一直持续到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有人在一个叫安州的地方看见了陶先生的女儿。那人说,陶先生的女儿挽着一个高大男人的胳膊走在街头。那人说,那个高大男人眉间的一颗黑痣,下巴上的一处瘊子和瘸着的左腿叫他似曾相识。

    “那不是三寸丁嘛。”急性子问。

    “这还真不好说。因为他的怀里像婴儿一样抱着一个跟他一样长着黑痣和瘊子的侏儒。那个侏儒他一点也不老实,还抻胳膊去拧陶先生女儿的脸蛋。”那人说,“我喊三寸丁的时候他们都回头看着我。”

    此事很快传到陶先生耳朵里,他对此并不在意。要知道多年以后的陶先生已经实现他的所有愿望,他正在他的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更紧要的是还得为即将竖立在土镇街心的功德碑上的措辞费些心思。

    你说你能尿多远

    1

    结巴说他只要一泡尿,就能把树上那日啊日啊叫唤的知了浇下来。牙六说我不相信。

    你能尿那么高么?牙六眯缝着眼望望树上那日啊日啊不停叫唤的知了。那可比我家房檐还高一半呐。

    没、没问题,你去给我端一瓢水来。结巴说。结巴就是结巴,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很困难,经常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给噎住了,急得脸红脖子粗也无济于事。大家都说,阎王爷在结巴投胎之前,给他喂了鸡粪。做鬼的时候吃了鸡粪,投胎做人的时候就会结巴。有一回春花让结巴张开嘴巴,她去闻了闻,说还真有一股鸡粪味道。

    要水干吗?牙六问。

    我、我喝了,喝了水才有那么多尿啊。

    吃过早饭,牙六拿着书本跑过来,说跟结巴一起做完了作业,就去秦河摸鱼。才做了几道题,牙六就做不下去了。牙六做作业的时候屁股上像长了刺似的,坐立不安。牙六说走吧,等摸完鱼再回来做。结巴不敢,说他爹中午收工回来要检查,如果没有做完,肯定又得挨揍。说起挨揍,牙六不吱声了,他看见结巴爹是怎么治结巴的,那下手狠得跟揍贼似的,牙六一想起来,就背上透凉气。结巴趴在桌上,刚要演算才做起的那道算术题,牙六拍了拍他,竖起了耳朵,说结巴,你听——

    啥?结巴问。

    知了。

    它、它叫它的,你、你做你的。

    它叫得我心烦,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听见这叫声,不把它弄下来,我就没有心思做事情。牙六说着跑出去,果真在棵大梧桐树上发现了那个知了。知了趴在上面,喘气似的鼓动着肚皮,日啊日啊地叫。牙六说得赶紧找蜘蛛网做一个粘子,把它粘下来,逮一个活的。

    结巴说他能把它尿下来。

    牙六半信半疑地给结巴端了一瓢凉水。结巴捧在手上,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喝完水,结巴把瓢交给牙六,自己在地上蹦了蹦,然后又在院子里小跑了一圈儿,双手兜兜肚皮,说,可以了。

    结巴站在树下,解开裤带,让裤子滑在脚踝上,两腿微微叉开,翘着圆滚滚的肚皮,两手捏着那只“小鸟”,抬头看了看那只还在叫个不停的知了,调整了一下刚才站的位置——

    你是还要瞄准么?牙六觉得好笑。还没等笑出来,就看见一根尖细的水柱嗞的一声,从他头上飞过,准确有力地击中了那只知了。那只知了尖叫一声,啪地掉在了结巴脚下,晕过去了似的,一动不动。

    2

    牙六话还没有说完,春花就骂他是流氓,拉起妹妹春雨就走。牙六急了,跑到前面去,伸手拦住她们的去路说,是真的,不信?不信,马上表演给你们看。牙六开始大声吆喝起结巴来。

    结巴、结巴!

    结巴躲在竹林里,不敢出来。

    开春的时候,结巴和春花两姐妹打了一架。起因是结巴走在田埂上,春雨急着过去,差点把结巴挤到水田里。结巴骂道,你、你奔丧么?春雨回头骂了句结巴吃鸡粪。结巴看看四处没有人,就说,你、你再骂一句。春雨骂了,结巴给她脸上甩了一个巴掌。春雨摸摸脸,号起来,声音很大。结巴给吓住了,想跑,四下里一看,没人,就走过去又是一巴掌,说,你叫我声爷爷,我、我就不打你了!春雨不叫,捂着脸哭。这时候春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结巴给春花连着打了好几个巴掌,才想起是应该还手的。但是结巴哪里是春花的对手呢。春花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疙瘩,对准结巴的脑袋就是一下,结巴的额头立即有热乎乎的东西流淌了下来,一摸,满手鲜血。结巴号起来,叫着娘。

    春花还不解气,又一掌将结巴打倒在水田里,恶狠狠地骂道,你敢打我妹妹,你是什么东西。骂完,冲躺在水田里滚得跟泥猪样的结巴吐了口唾沫,拉着春雨走了。

    春花和春雨的爹是秦村的书记,别看他每天晃晃悠悠,一张脸给酒灌得跟茄子似的,全村的人可都畏惧他。

    老子就他妈的不怕你!结巴娘和爹拖着一身泥水的结巴,跑到春花她们家门口,大闹起来。

    咋的啦?春花爹醉醺醺地剔着牙,大着舌头从屋里走出来,乜斜着结巴他们。

    仗势欺人!结巴爹愤怒地指着春花爹,你别以为你当了个书记就有啥了不起的!

    不就是没准你生娃么?那可是国家法律规定的!春花爹打了个嗝,回头招招手,春花那丫头片子立马跑去端了根板凳,塞在她老子屁股下。

    杀人犯!你们全家都是杀人犯!自己没那个屁眼生个带把的,还不准别人生?不得好死!结巴娘话刚一出口,春花娘就噌的从屋里蹿到她的面前,挥舞着双手,一嘴的唾沫星子让结巴感觉像是在下着小雨。

    谁不得好死啦?就你这个也算是带把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还叫带把的?春花娘瞥了结巴一眼,一脸冷笑。像这么个货色,就是母猪腚也能拉出十个八个来,我要生出这么个货色,早扔茅坑里去了,还生,生出来还不是这货色!

    两家人,结巴爹和春花爹两人一组吵闹着,结巴娘和春花娘一组吵闹着。结巴知道两家是积怨很深的,因由也很简单,那就是春花爹带人杀死了结巴的弟弟。

    结巴的弟弟其实根本就没出世,那天他爹带着他大着肚子的娘刚逃跑出门,就被春花爹领着秦村几十号人围追堵截,在一个树林里抓获了。结巴看见他爹都给春花爹下跪了,说看在几十年兄弟情分上,放了我们吧。春花爹大手一挥,几个人抬着结巴娘,塞进一辆车里,一溜烟走了……

    第二天,结巴看见娘回来了,原本鼓鼓的肚皮瘪了。

    杀人犯啊,杀人犯啊。结巴娘摸着自己的瘪肚皮,哭着骂着。

    两家大人越骂越起劲,招惹得村里的人都远远地张望着。

    结巴看了看春花和春雨两姊妹。她们都做出一副愤怒无比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冲过来把他撕成碎片似的。

    冷。结巴哆嗦着,他扯了扯娘的手。他娘没有理会他,和春花娘吵得正欢,活像只竖着脖子的斗鸡。

    我、我冷,爹。结巴牵了牵他爹的手。结巴的身下洇着一摊水,脸上的泥污好像已经干了,很不舒服,感觉自己就像个冰疙瘩似的,越来越冷,禁不住牙关咯咯地发出声响。我冷,我们回去吧,爹。

    结巴爹不知道被春花爹骂了句什么,低头瞥了结巴一眼,松开手,然后扬起来,结巴脑袋一懵,仿佛只瓜似的,被爹的大巴掌抛得老远。

    3

    春花爹一回家门,就觉得两姐妹有点不对劲。这俩小家伙,跟两只小母鸡似的,咯咯地说着悄悄话,时不时地还脸红,偷偷摸摸的好像捡了什么东西。

    搞啥?鬼鬼祟祟的,都中午了,还不去做饭?春花爹把公文包往墙上一挂,冲俩女儿吼道。春花和春雨做了个鬼脸,赶紧跑进灶屋,一个涮锅,一个烧火。两姐妹正忙着,爹在外面叫起来。

    去,把你娘找回来,下午我没有啥事情,叫你娘去把老王家送的那鸡宰了,我要喝两杯。春花爹打了个哈欠,进屋睡觉去了。

    老王家送的是只母鸡,肥得都跑不动了,春花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可惜了,真可惜了。春花娘提在手上,拿手指在鸡屁股处探了探,说,屁股都空了,就快要生蛋了。

    可惜是可惜,春花娘却不敢不依春花爹的话,只得叫春花拿碗来,春雨拿刀来。春花娘生下春花的时候,她爹脸色还好看,去托人算了命,说照他的命,下一胎肯定是个男娃。当屁腚里撅出春雨的时候,春花爹脸色就变了,动不动就发脾气,连离婚的话头都出来了。

    春花娘正拔着鸡脖子上的毛,屠夫刘一刀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

    杀鸡呐,书记娘子。刘一刀笑嘻嘻地说。

    这不杀鸡还杀人啊!春花娘没好气地瞪了刘一刀一眼,拔着鸡脖子上的毛,那鸡被拔得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

    就别杀了,可惜,留着生蛋多好啊!刘一刀说着从背后取出一挂肉来。这可是我专门给书记娘子留着的,半肥半瘦,老陈家的猪,嫩着呢!

    看你,来就来么,还带啥东西呢?有啥事?要我把他叫起来么?春花娘放了那鸡,满脸堆笑地接过那块肉,招呼春雨给端板凳,春花倒开水。

    没啥事,就想陪咱们书记大人喝点。刘一刀从口袋里摸出一瓶酒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春花和春雨怎么也不敢上桌子,说怕刘一刀。在秦村,没有哪个小孩不怕刘一刀的,小娃夜哭,一句“刘一刀来了”,就立马住了嘴。别说孩子,连一些小伙子小媳妇,也都惧怕他。

    刘一刀是远近有名的屠夫,有人说他长得不像是杀猪的,倒像是杀人的,五短三粗,一脸横肉,眼睛小,却露着叫你不寒而栗的凶光。村里再烈的猪,到他手里,就跟小绵羊似的。就连村里的那些狗,见了他,也是夹着尾巴,哆嗦着后腿,抵着老墙,不敢吭气儿。

    一天春花和春雨在外面打猪草,看见刘一刀赶着一头猪迎面走来。春花两姐妹忙闪在路边,要等刘一刀过去,才敢上路。也不知道那猪是怕刘一刀还是咋的,竟然瘫在路上了。刘一刀怎么也赶不走,他招招手,叫春花两姐妹过去帮忙,两姐妹哪里敢去,晃着脑袋直哆嗦。只见刘一刀红着眼睛,从裤带上拔出刀来,噗的一声就喂进那猪的胸膛里,一股鲜红的血汹涌着喷了好远。春花吓得大哭起来,春雨尿了一裤子。

    这是你的家,有啥怕的。春花娘硬把姊妹俩拉上桌子。

    我看见你们今天在那竹林边上和小结巴做啥呐。刘一刀说。

    你们和那个小混蛋在一起?不是说了不要跟他在一起玩么?春花娘拍着桌子,喝道。

    好像还有牙六那小子呢。刘一刀和春花爹碰碰酒杯,吱一声干了,说道。那小结巴和他的爹娘一样,不是个好玩意儿,书记,书记娘子,这里你们别嫌我话多,那家伙当着你家这两个闺女脱裤子,玩鸟鸟呢!

    啥?春花爹差点没有把酒杯摔在地上去。妈的,反啦,黄瓜才起蒂儿,就敢耍流氓啦!

    不是,结巴可神啦。春雨指着房梁说,结巴可以尿那么高。

    4

    结巴爹听牙六说了,目瞪口呆。

    牙六爹说,我家牙六从不敢在我面前撒谎,你就叫结巴给我表演看看,活了四十几岁的人了,也开开眼界。

    那么高?他那又不是喷水枪。结巴爹笑起来,仿佛牙六父子俩在跟他开一个荒诞不稽的玩笑。

    真的,叔,你家结巴今天给我表演了一回,还给春花和她妹妹春雨表演了一回呢。牙六赌咒发誓地说,谁要骗你,谁就不是妈生的!

    说你娘的个屁呢。牙六爹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

    结巴爹的眼睛在屋子里搜寻起结巴来。结巴早就躲进里屋去了。

    你给老子滚出来!

    听见叫唤,结巴畏缩着贴着墙,站在大家面前。

    你就尿一泡给我们看看。牙六说,要不,他们还说我在吹牛。

    结巴摇摇头。

    叫你尿就尿啊!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那能耐!结巴爹一伸手,就把结巴从墙边给提到院坝当中了。

    我、我没尿了。结巴哆嗦着,说话声嘤嘤的,蚊子叫唤般细小。

    对,他得喝点水。牙六马上去里屋捧出一瓢水来。结巴窥了窥他爹,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起来。

    你是要死了么?喝这么多冷水,肚子疼了咋办?肚子撑破了咋办?第二瓢的时候,结巴娘回来了,抢了那瓢,把水泼在地上,骂道。

    结巴愣愣地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

    让他喝。结巴爹示意牙六再给结巴端点水出来。

    你这是干啥啊,就是见不得他是个结巴,也不能让冷水灌死他,让尿憋死他啊。

    嘿,你还不晓得,你这儿子可大能耐了呢,能把尿放一两丈高。结巴爹冷笑着。

    结巴连着喝了三瓢水。

    尿啊。结巴爹说。

    我、我尿不出来。结巴一脸无奈地说。

    不是说你能尿多远么?结巴爹脸上动了怒气。

    你、你在这里看着,我、我尿不出来。结巴拖着哭腔说。

    你他娘的。结巴爹后退了几步,恨恨地说,我站在这里你可以尿了么?

    结巴摇摇头。

    结巴爹咬牙切齿地指了指结巴,无可奈何又后退了几大步。

    结巴还是摇头。

    我死了你才尿得出来,是不是?结巴爹发狠似的一直远远地退到田埂上。

    结巴把裤子褪到脚踝上,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捏着那只“小鸟”,仰起脖子,望着天空中白花花的太阳——

    正午的阳光下,一股水柱冲天而起——

    我的天!牙六爹张大嘴巴。那水柱闪耀着银色的光亮,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然后在阳光下像花朵一样绽放,成了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飘洒下来。一阵风儿吹过,珍珠飘落了牙六爹一身。

    结巴爹马上就想到,应该把结巴带去见张神仙。

    见他做啥?结巴娘往一只口袋里捡着鸡蛋,十个。每次找张神仙算什么命相,看什么八卦,总是要拿十个鸡蛋去的,这是报酬。对这十个鸡蛋,每次结巴娘的表情都是和现在一样,生离死别似的,舍不得。

    你说找他做啥,给咱这孩子算算命呗。

    都算多少回了,还算。结巴娘停住了捡鸡蛋的手。你看,这好不容易才下的几十个蛋,还得去换盐巴呢,那只老芦花鸡马上就歇窝了,要秋后才会开窝的。

    这回算的不一样。结巴爹接过装鸡蛋的口袋,想了想,从里面取了一个出来,说,给咱孩子煮着,回家就吃。

    回想着爹刚才说的“咱孩子”,被爹牵着行走在去张神仙家的路上,结巴突然从心里升腾起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感动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爹说“咱孩子”,也还是头一次这么被爹牵着,爹那双满是茧子的手竟然是如此柔软和温暖。

    结巴抬头看了看爹,爹望着前方的路,眼睛里荡着春光般的神色。

    张神仙叫他那驼背女人给结巴舀了三瓢冷水,结巴在他们的注视下,在灿烂阳光里,照样尿得那么高。

    啥时候能够尿这么高的?张神仙问。

    我、我忘记了。结巴想了想,好像是突、突然就能。

    “大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张神仙摇头晃脑地诵咏着,听得结巴和他爹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看过川剧大戏《封神榜》么?

    看过啊。结巴爹说。

    你知道殷纣王么?

    哦,就是那个见了女人就要上的家伙么?结巴爹笑起来。你说这,和咱孩子有啥关系呢?

    关系大了。张神仙将结巴拉到跟前,细细地上下看了一回,沉思了一会儿,捋捋山羊胡须说,相传殷纣王小的时候,能够尿十八步,力透墙壁。

    殷纣王长大后,再怎么行男女之事,也从不知疲倦,三宫六院加无数嫔妃,他一个晚上就可以一个来回。张神仙接着说道。这历朝天子,这样的人,只出了秦始皇帝和殷纣王两个人。

    你是说……结巴爹紧张起来。你说这干啥?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啊!张神仙四处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瞄了结巴和结巴爹一眼。

    结巴爹牵着结巴,道了谢。

    先别走,把东西拿回去。张神仙叫他的驼背女人把结巴爹刚才送的鸡蛋拿出来,亲自递到结巴手里,拍拍他的头。

    这哪行呢?结巴爹拿过鸡蛋,塞到张神仙手里。

    别,谁的东西我都敢吃,就不敢吃你这娃娃的。张神仙让结巴爹把鸡蛋拿回去,煮给结巴吃,还叫结巴爹今后别给孩子喝冷水,要喝,就喝晾好了的白开水。另外,也别随便尿,那尿,金贵呢。

    啥金贵?结巴爹上前一步,想讨个明白。

    天机。张神仙晃晃脑袋,不可泄漏。

    5

    春花和春雨叫上牙六,说单靠她们请结巴,是肯定请不动的。

    谁叫你们打他呢?牙六得意地说,我是结巴的好朋友,我肯定请得动他的。

    看见春花和春雨站在牙六身后,结巴说,我不跟你们玩。

    不是玩,是我爹叫你去。春花说。

    我不去。结巴说。

    我爹是书记,秦村是人都得听他的命令,你为啥不听?春雨说。

    你爹叫我去做啥。

    叫你去尿给他们看。

    可是我爹不准我随便尿,我爹说了,我的尿,很金贵的!

    不就尿么?啥金贵的?牙六问。

    结巴摇摇头,说张神仙给他爹说的。

    几个人就去找结巴爹。

    结巴爹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

    乡里干部来了,听说结巴尿得高,就叫我们来请他。春花走到结巴爹跟前,说,不是我爹要看他尿,是乡里的干部。

    要请,叫你爹亲自来。结巴爹跟春花说。

    春花爹还亲自来了。结巴爹正端着瓢凉开水,结巴把脑袋伸在瓢里,咕咚咕咚喝着。

    老兄弟,你家一个小娃就这么大架子啊,还得我堂堂一个书记亲自来请?春花爹呵呵笑着,给结巴爹递了支纸烟,然后掏出了个精致的打火机,啪地给结巴爹送上火。还生我气啊,那可是国家规定的,要生,也得先经过国家同意啊。今天,我就是来给你道喜的。

    喜?结巴爹吸了口烟,一副懵懂的样子。

    装傻么?春花爹呵呵笑道。今天来的,可都是管计划生育的,叫你家娃娃一尿,尿得他们高兴了,没准就依了你再生个娃的要求。

    你蒙我?结巴爹疑惑地乜斜着春花爹。

    蒙你?春花爹指了指正端着个大水瓢的结巴,冷笑道,你不是早算好了这步棋的招儿么?

    你安排的,能不去么?结巴爹呵呵笑起来。

    鸟呢,说,你是不是现在还记恨我?

    记恨个鸟,猴不训不精,人不闹不亲。结巴爹挠挠脑袋,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这就对啦,那是国家法律,我是执行的,你怎么能够怪我呢?走吧,跟我一块儿过去。春花爹站起来,拍拍结巴爹的肩膀,咱老兄弟俩好好喝两盅。

    我不去了,你那里来了干部,我好意思往桌上坐么?结巴爹推辞着。

    你这就是假,你其实脚底都抹油了,早想去见那两个干部了。春花爹拉着结巴爹的手说,我告诉你,那两人都喜欢喝点儿,当着他们的面,酒桌上,你跟他们敬上两杯,我再敲敲边鼓,说不定你再生一胎的事情就成了。

    结巴爹拉着结巴,春花爹牵着结巴爹,三个人往春花家去了。

    结巴没想到,他家和春花家的仇恨,居然会一股风似的说没就没了。

    6

    结巴爹是酩酊大醉回到家里的。

    这场酒喝得可真有时间。下午那两个干部走了,春花爹叫春花娘重新弄了几个菜,挽着结巴爹胳膊继续喝。一直喝到夜里。

    结巴爹醉得不轻,回家就吐,趴在地上起不来,但是精神却好得很。

    我说,他娘。结巴爹说。

    听着呢。结巴娘收拾着他刚才吐的秽物,一肚子的不满。

    我说,他娘。结巴爹说。

    要死了么?哼哼啥,有话就说啊!

    咱孩子可以尿、尿那么高,那、那尿,算是给老子长脸了,出头了!结巴爹伸着指头,东晃晃西晃晃,艰难地说道。

    结巴看着他爹嚷着嚷着,那手指慢慢垂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传出了雷鸣般的鼾声。

    半夜里,结巴醒了,看见爹和娘坐在灯光里,正说话。

    自己的肉自己疼。娘说。

    以前不该那么对他。爹说。

    你不打他嫌弃他就行了。娘说。

    现在还说这些么?这普天下就出了咱们孩子一个,把鸡蛋送给张神仙他都不敢吃。爹幽幽地说。

    娘没有吱声。

    可惜他生在新社会里,要是旧社会,没准就是个帝王,爹叹息说道。张神仙没明说,我明白他那意思。

    算给你长了脸。娘笑着说,娃娃的乳黄都没掉完,你就开始跟着享福了。

    是啊是啊。爹说,那两个干部还说了,啥时候把咱们孩子请到县城去,尿给县长和书记看看,让他们开开眼界。到时候你也去,去见见县长书记,也享享娃的福。

    娘咯咯地笑起来。

    你不晓得,他们今天对我那个尊重啊,轮番着跟我敬酒,一杯又一杯,春花爹在我面前,像、像孙子,呵呵。爹的笑声宛如他平常的鼾声一样,拖得老长,沿着头皮,一直掉在脚下。

    同意我们生么?娘不笑了。

    同意啊,咋不同意呢?爹笑着在娘胸口上一拧,你只管撅着屁股生吧。

    真要生么?娘问。

    生啊!爹住了笑,叹息一声,他尿得再高,也是结巴,生一个吧,生一个不结巴的。

    真不晓得,他咋就能够尿那么高呢?娘不吱声了,许久,说道。

    先不管这个,来,人家答应咱们生了,就别耽搁。

    结巴看见爹把娘摁倒在床上,娘反手灭了灯。黑暗里,传来娘含糊的牙疼似的呻吟声。

    7

    春花爹是第一个喝结巴尿的人。

    那是一天大早,春花爹就跑来了,手里还拎着个暖水壶。

    尿点,快叫你家娃娃起来,给我尿点。春花爹说。

    这么早?他还睡呢。结巴爹迷糊着眼睛。

    结巴被从睡梦里叫了起来,正两眼惺忪着,就见春花爹把暖水壶塞在他的胯下说,这是你起床的第一泡尿吧。

    结巴点点头。

    那就是头尿了。春花爹扒下结巴的裤子,把水壶往他的“小鸟”上凑了凑,说,你尿啊。

    尿水壶里么?

    不尿水壶里,直接尿我嘴里啊?

    在结巴爹和结巴娘惊讶的目光里,结巴对着水壶尿起来,水壶里咚咚的声响在早晨很悦耳。

    更让结巴爹和结巴娘惊讶的是,春花爹捧着那暖水壶,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往嘴里灌着。

    张神仙还是泄漏了天机。

    张神仙告诉春花爹,你不是想生儿子么?这算命啊,天算三分之一,地算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却是要靠自己算计,只有天地人和了,那才能万无一失也。

    咋解释?春花爹问。

    也就是天让你生儿子,地也让你生儿子,尽管如此,可是到头来还得看你。

    我怎么了?

    你阳气不够!凡阳气不足者,则阴气盛;阴气盛者,就只有生女子了。

    那怎么办?

    所谓天机不可泄漏,除你晓得之外,万万不可让第二人知道,因为这会损我阳寿的。张神仙凑近春花爹的耳朵,告诉他说,要想生儿子,只有那个尿得天高的结巴可以帮你。

    张神仙说,结巴的头尿,也就是每日清晨的第一泡尿,是纯阳之物,喝了可以补阳气。除此外,喝了结巴的头尿,还可以让那些男事不举者,尽显丈夫本色。

    只是——张神仙说,女子万万不可喝,轻者长胡须,重者,终生不育。

    连着两天,春花爹都是大早拎着水壶过来接尿,然后边往回走,边喝。到第三日早晨,结巴爹和娘就说,结巴的头尿尿到茅坑里去了。

    那么金贵的尿,可惜可惜啊!春花爹叹息着,回去了。

    结巴偷偷跑到春花家,给春花爹说,我的头尿还在呢。春花爹一边拿水壶,一边夸他是好孩子,十个春花春雨也比不过。

    后来,春花爹来接尿的时候,总是要拎上些个鸡蛋啊、酒啊啥的,说是给结巴补身体。

    再后来,结巴家门口大早就排起了队伍,端碗的,拿瓶的,都是十里八乡的爷们,有的半夜里都来等着了。

    结巴看见家里没有鸡却有吃不完的鸡蛋了,不打酒有喝不完的酒了,他爹和娘的脸上,总是堆满了呵呵的笑。但是结巴并不是很高兴,他讨厌每天早晨被人从睡梦里叫起来,把着“小鸟”,小心翼翼地凑近那些口子很小的器皿里尿,要是不小心尿出来了,那些人还会咋呼着叫唤可惜、金贵。越是咋咋呼呼,就越是让结巴紧张,老尿不畅爽。

    结巴从心底盼望着能够有一次像以前那样子的酣畅淋漓的尿,尿得急急的,尿得高高的……想着想着,结巴打了个激灵。

    8

    结巴悄悄溜出了门。

    牙六昨天傍晚找到结巴,要他多喝点稀饭,然后到老拱桥去,他们在那里等。去了,牙六、春花、春雨,还有村里的几个孩子,大家一起紧紧地把结巴簇拥着。

    牙六说,大家这么久没看见你尿了,老想着,都不知道你现在究竟还能够尿多远。

    春花从包里摸出一团用菜叶包裹的什么东西,递到结巴手里,说是她娘昨天晚上做的鱼丸子,本来想昨天晚上送给他吃,怕娘骂,就今天给他带来了。春花催促结巴赶快吃,说她一直捂在怀里,现在还有点暖乎。

    结巴是经常吃春花和春雨的东西的,他吃的时候,春花和春雨就愣在一边看着,那眼神,让结巴心里柔柔的,像是被一双长满羽毛的手轻轻抚摩着一样。

    牙六也给结巴带了东西,是两个鸡蛋。

    其他的孩子也都带了东西。

    我早告诉他们了,要看你尿,就得像那些想喝你尿的人一样,送你东西。牙六每说一个孩子的名字,那孩子就恭恭敬敬地走上前来,双手把东西给结巴奉上。

    东西还真多,有小人书、弹弓子、弹珠,还有糖果……结巴双手都拿不过来了,忙叫春花和春雨来帮忙。

    盛夏的早晨,清风徐徐。几只鸟儿欢快地鸣叫着,从结巴他们头上飞过。日头从山上的那丛柏树林里冒了出来,身旁禾苗上的露珠在阳光里闪耀着晶亮的光芒。河道里的薄雾随风散了。

    结巴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好像在丈量着桥的长度。

    是不是水不够?牙六说,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一个孩子从草丛里拎出一瓶水来。我早就准备好了,昨天晚上就给你晾好了,还放了糖精。

    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结巴喝完了那瓶水,拍拍肚子说,今、今天我要让你们开开眼界,我、我要站在这头,尿、尿到桥那头的那棵小树上去。

    孩子们分散两边,结巴站在中间,慢条斯理地把裤子褪到脚踝上,肚子努力向前拱着,仰着脑袋,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扶着那只“小鸟”——

    大家屏住气息,静静地期待着。

    金色的阳光下,一根细细的水柱像是蕴涵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喷薄而出,高高地挂在天空,然后呈一道漂亮的弧线,闪烁着绚丽的光彩,飘落在桥的对面。

    大家看得痴痴的。

    结巴憋红了脸,他悠悠地使着劲,他要尿出一个极致来。

    那道闪耀着夺目光亮的水柱越来越高,飘落得越来越远,早已不是桥头那棵小树的距离,宛如珍珠般晶莹的水珠儿,远远地洒落在小树那头的麦田里。

    结巴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这快感让他全身酥麻,仿佛春雨过后的麦苗,涌动着生长的欲望。结巴感到自己迅速膨胀起来,金黄的阳光下,自己巨大无比,高不可攀。

    结巴梦呓似的,快乐地呻吟起来。

    当刘一刀趴在结巴胯下,正张着嘴巴准备接住那尿的时候,结巴猛然睁开眼睛,一声尖叫,那道晶莹的水柱一下子断了。

    春花和牙六他们尖叫着,被恐惧追赶着,四处逃窜,顿时无影无踪。

    你尿啊,你尿我嘴里。刘一刀拽住结巴,呵呵笑着,把嘴巴凑在结巴的胯下。

    结巴哇哇地大哭起来。

    你尿啊,尿啊,我要真整得了女人了,我就送你一头肥猪。刘一刀涎着脸,一张大嘴在结巴胯下晃荡着。你要不尿给我喝,你就别想走。

    多年以后的一个午后,我正站在公厕的便槽上准备方便,急匆匆进来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解开裤子,使劲向前腆着肚皮,腿弯曲着,努力将自己的臀部向前送着。尽管如此,那尿却软弱无力地滴落在他的跟前,湿了裤腿,也湿了鞋子。

    妈、妈的。他骂了一句,声音像那尿,软弱无力地跌落在地上,马上就悄无声息了。

    结巴,我喊道。

    哦,是你啊,牙六。结巴耸耸身子,抖了抖,然后向我伸出手要和我握,我看见结巴的手背上有两滴尿液,晶亮。

    死于钟

    1

    在秦村,有许多关于钟表的笑话,其中流传得最广的一则,和我幺外婆有关。

    那时候我幺外婆还是一个小媳妇。我幺外爷因为惹下一桩大祸,丢下我幺外婆偷偷离开秦村去“跑滩”了。“跑滩”多年以后回来,我幺外爷说自己现在是伐木厂的工人。谁也不能不相信,他衣着鲜亮,最为关键的是,他手上还戴着一块亮花花的手表。当时我幺外婆对他满怀怨恨,根本就不想理他。我幺外爷说了几箩筐甜言蜜语,最后拿出一件东西来,说是送给我幺外婆的,我幺外婆再也把持不住了。那是一块手表。

    衣锦还乡的我的幺外爷,大办了酒席,请的都是土镇的领导,秦村的干部,还有一些远近有名的头面人物。所谓夫荣妻贵,我幺外婆在秦村当即就身价倍增,她被任命为秦村的妇女干部。村里有人不服,土镇的领导说我幺外婆会跳,能唱。那不服的人说,秦村谁个小媳妇老婆子不能唱,不会跳?土镇的领导冒火了,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来,说,他男人送我这个,你要是也送一个给我,我给你婆娘也任命一个妇女干部!那是一块怀表。

    我幺外婆一步登天当了妇女干部,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我幺外婆经常借着检查工作之名,在秦村东奔西走,哪里人多,她就往哪里去。她的头总是昂扬的,脚步总是轻快如飞的,她的衣袖也总是捋得高高的,手腕上的那块手表银光闪烁,随着她的走动,刺人眼目似的“显摆显摆的”。

    有人叫住我幺外婆,毕恭毕敬地请问,“现在几点啦?”我幺外婆把胳膊伸到人家跟前,说,“你看嘛,你看几点了嘛!”

    ——我幺外爷送给了我幺外婆手表,却没教她怎么认!

    此后总有人强忍住一脸坏意,装着恭敬的样子叫住我幺外婆,请问她“时间”,我幺外婆老是要伸出胳膊,叫人家自己看。等她走过了,后面的人哄堂大笑。

    慢慢地我幺外婆知道这是人家在取笑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大工夫,她终于学会了认表。但是认得很慢,瞅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告诉人家,现在几点几刻几分……

    就在前些年,我幺外婆已经垂老不堪,她的手腕上还戴着块表,依旧有人取笑她——怪腔怪调地问她“现在几点”。我幺外婆一如往常地抬起手腕,细瞅半天,然后跟人家说。此刻问的那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2

    民国三十八年冬月初三,冬至,秦村最大的东家秦少山大老爷六十大寿。

    这一天早晨,秦大老爷吃了荷包蛋,喝了银耳羹,坐在椅子里,两个长年抬着,身后跟着戴眼镜的管家和捧水烟袋的丫头,从村头走到村尾。这是秦村才有的规矩,每个当家男人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地边看看。别人看地只要一会儿工夫,但是秦少山大老爷却需要整整一个早晨,因为秦村有一多半土地都是他的。他要去看看庄稼长势,去看看头天长年们干活的业绩,再盘算盘算用什么样的办法,出多少价钱,将那些土地在年底之前,划归自己名下……

    刚到大门口,秦大老爷就看见了几个背枪的人,他以为是儿子回来了。秦大老爷家业兴旺,但是子嗣很薄,娶了好多房太太,却只养出了一个儿子。秦大少爷原本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儿,吃喝嫖赌抽大烟五毒俱全,秦村人背地里都叫他烂人。前几年,秦大少爷偷了一箩筐银圆出去,买了一队被打散了的土匪,打进土镇,霸占了土镇公所,成立了土镇乡勇队。随后,秦大少爷带着他的乡勇队,开赴秦村,毙了看门的家丁,将他爹的钱仓洗劫一空。秦大老爷气得口吐鲜血,大病一场。秦大少爷拿着那些银圆,没去赌,没去嫖,他全用来招兵买马,购置枪炮,然后将爱城的团防司令赶跑,自封司令。去年,上面下了命令,正式委任秦大少爷为“爱城剿共总司令”。

    儿子做了大官,有出息了,秦大老爷虽然觉得欣慰,但还是觉得心头老大不舒服的。直到去年年底,秦大少爷赶着几辆马车,带着一队人马威风八面地回到老家。——当时可把秦大老爷吓得不浅,他以为儿子又是来抢他的钱仓,于是提了一支短枪挡在门口,把枪口抵在自己脑门上,扬言要死在儿子面前。秦大少爷也不说话,掀开马车上的盖布,秦大老爷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闪亮,——马车上全是一箩筐一箩筐的银圆。

    秦大老爷花了整整三天,才数清楚究竟有多少银圆,也才明白自己的这个“败家子儿”现在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秦大少爷没有回来,来了个副官。副官告诉秦大老爷,说总司令现在事务相当紧急,繁重,国事当先嘛,没办法亲自回来为他做寿,但是派他送回来个贵重的礼物。

    那个礼物摆在堂屋正中,高高大大,被一块红绸盖得严严实实。

    副官招招手,来了几个背枪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将那红绸扯下来,是一座钟。钟突然发出响亮的“当当”声,将秦大老爷吓了一跳。

    “这可是前清皇帝使用的东西,总司令花了五千块银圆买的!”副官上前拍拍钟。

    “给我送钟?”秦大老爷喃喃地说。

    “除了送的这个钟,总司令还有东西。”副官招招手,几个背枪的人取下身上的枪,从外面像抱劈柴一样,抱过来一大捆一大捆的枪支,“总司令说了,请您老人家把秦村和秦村四邻的人组织起来,组织成一支队伍,到时候他会派人回来训练的。”

    “我要队伍干什么?”秦大老爷瞥了一眼副官,不悦地说,“你把这些东西给他弄回去,我不要,我不打人……”

    副官把枪支带回去了,那座巨大的钟留下了。

    响亮的钟声不时在秦大老爷的大宅院里响起,每一声都像一记拳头,敲在秦大老爷的心窝里,敲得他隐隐疼痛,敲得他心慌意乱。

    “给我送钟……”秦大老爷喃喃念着,不几日就病倒了。死的那日,枪炮声由远渐近。秦大老爷问大少爷为什么还没回来,这外面的枪炮声是怎么回事,没有谁告诉他,他的身边除了一个哑巴奴仆,再没其他人,都逃命去了。

    “送终……都完了。”秦大老爷叹息一声,咽了气。

    枪炮声是追击秦大少爷的。他还没跑到秦村村口,就被打死了。

    3

    分浮财那天,罗长年起来晚了。

    罗长年大名罗兆年,虽然年过四十,却是秦村有名的“二流子”,他给秦大老爷家扛过活,给五道河村的赵大善人帮过工,还为人放过牛,看过山林,但是时间都不长,结局也都一样,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打出来。因为他懒,懒不说,还偷,偷不说,还老是招惹那些小媳妇老婆子……

    其实罗长年本来是应该有很好的生活的,他曾经是秦村为数不多的自耕农之一。他爹死的时候,留给了他一罐子银圆,还有几亩肥沃的祖地。那时候有很多人家都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但是罗长年偏偏喜欢上了秦大老爷家的丫头秋棠。秋棠似乎也对罗长年有意思,老是给他好看的眼神。有一年冬天,罗长年翻过秦大老爷家的院墙去会秋棠,会了,得了便宜。得了便宜就该好好离开呗,临走的时候这家伙偏偏钻进了秦大老爷家的钱仓,还说自己是走错路了。

    “走错路了?”秦大老爷从他的裤裆里拽出个口袋,一抖,“当当当”落出许多银圆来,“这叫走错路了?”

    罗长年没有话说。

    秦大老爷叫人将罗长年剥得精光,捆粽子似的捆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叫秋棠站在他旁边,“侍候”他,给他“喂水喝”。起初秋棠不愿意,秦大老爷说不愿意没关系,立马给你卖窑子里去。秋棠吓得赶紧依从了。

    秋棠拿着把木瓢,左边是满满两桶刚从井里打起来的水,右边是捆绑在石狮子上的罗长年。秋棠说,“喝水吧。”罗长年冻得浑身直哆嗦,直摇头。秦大老爷说“他不喝你就给他从头上浇下去!”秋棠只得照做,把一瓢冷水从头浇下去,罗长年被火烫了似的嗷嗷直叫唤。等到秋棠再次把瓢递到他嘴边时,他不敢再摇头了。

    罗长年喝了一肚皮水,实在喝不下去了。喝不下去就得挨浇,从头到脚,罗长年的身上起满了冰渣子,一张嘴,就有水往外冒。

    奄奄一息的罗长年翻着白眼问秦大老爷,怎么才肯饶了他。

    ——就这样,罗长年祖传下来的几亩肥沃的土地,划归了秦大老爷,他由一个殷实的自耕农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尽管后来罗长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上了秦大老爷的当,但谁也不肯相信他,翻院墙和人家的丫头偷情这是事实,钻进人家钱仓里把银圆塞自己裤裆里,那也是事实。罗长年被大家公认为“不是好东西”,是“瘟神”,是“二流子”……

    “不是好东西就不是好东西!”罗长年索性破罐子破摔,偷鸡摸狗,抓吃骗拿赊什么事坏就专挑什么事干。起初还有人请他帮忙干点事,混个肚皮饱,后来随着他坏事越做越多,“二流子”的名声越来越大,再没人愿意给他一碗馊稀饭吃,眼见日子再也没办法混下去,解放了。

    头天晚上偷了人家一只鸡,等到弄到嘴里,天都蒙蒙亮了。等到罗长年跑到秦大老爷家的深宅大院,什么东西都分完了。

    “秦村谁还有我穷?谁还有我贫?……怎么不给我留点啊?”罗长年找到工作组的人,大吼大叫。

    “你也应该早点起来嘛!”工作组的人看着罗长年两泡眼屎,说,“你自己瞧瞧去,看着什么中意,就拿去!”

    罗长年东瞅瞅西瞅瞅,屋子里空空荡荡,连泡菜坛子都被分光了,他哭丧着脸,正准备空手而归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咳,罗长年,这不是还有个东西么?”

    是座钟。那人抱着一只装油的钵钵,踢踢那巨大的座钟,嬉笑说,“你把这东西搬回去,今后就不会起晚了!”

    这时那座钟发出“当当”的响声。

    罗长年把那巨大的座钟搬回去的当晚,钟就停了,不再“嗒嗒”的响,里面吊着的东西也不再摆动。

    “死了?”罗长年看着钟,愤恨地骂道,“刚才都还是活的,怎么搬回来就死了呢?未必这钟也会狗眼看人低?”

    4

    搞合作社的时候,罗长年是秦村最积极的人。其实都知道他打的如意算盘,瞧瞧他的那些田地就知道了,里面郁郁葱葱,生长得很是旺盛,——但都是野草,不是庄稼。人家干活他睡觉,又懒又贪又爱占小便宜,原来搞互助组的时候都没有人愿意跟他合伙,但是现在搞合作社,却由不得大家了。

    罗长年的积极得到了来土镇的工作组干部的表扬,表扬要求大家都要向他学习。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受到人家肯定,罗长年高兴得热泪滚滚,但是他很快就得到了批评。有人向工作组反映了罗长年的“问题”,说“如果不把罗长年赶出合作社的话,我们就不参加”。一个人这样说也就罢了,偏偏很多人向工作组反映,工作组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决定应该召开一个大会,将罗长年好好批斗批斗,一来希望起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效果,二来也算是向群众表明个态度。

    情况汇报到土镇,土镇的领导认为必须先把事情搞清楚,要摸清楚罗长年究竟是不是“二流子”。

    这个领导决定亲自下去调查调查。

    领导来到的时候,罗长年还躺在床上睡大觉。他揉着满是眼屎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领导,还不住打哈欠。

    “这房子怎么这么破啊?”领导问。

    “没……没钱翻盖……啊……哈。”罗长年又打了个哈欠,见旁边大家的表情有些难看,慌忙捂住嘴巴。

    “都在外面干活,你怎么睡觉?”领导问。

    “……啊……哈。”哈欠没捂住,罗长年又打了一个,吞吞吐吐地说,“我病了。”

    “病了?什么病?”领导问。

    “懒病!”旁边工作组的人愤恨地说。

    “我看他不是懒病。”领导说,“是思想上的病,是认识上的病,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好逸恶劳的病,这病不轻啊,应该好好治治。”

    工作组的人明白了领导的指示,马上分派随同的村上的干部,赶紧去布置会场,再叫几个人来,带上绳索。

    “布置会场干什么?带绳索来干什么?”罗长年从大家的神色上,似乎明白了即将要发生什么事,吓住了,哈欠没有了,惊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很快来了几个人,背着枪,带着绳索。

    领导摆摆手,示意大家别忙。

    领导这时候正被破屋子里的一件东西迷住了,这个东西就是当年分浮财的时候,罗长年费了好大力气搬回来的座钟,现在上面满是灰尘和蜘蛛网。领导左看右看,还叫那几个背枪拿绳索的帮忙把它抬到外面,亲手打扫了上面的灰尘和蜘蛛网,拍拍手,叫过罗长年,问他愿不愿意把这钟送给自己。

    “您喜欢,你就拿去吧。”罗长年点头哈腰地说,“反正坏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领导说,“不过我也不亏你,我会送给你个东西的。”

    “东西我就不要了。”罗长年指指那些背枪的和拿绳索的,哆嗦着说,“您别叫他们捆我就行了,我知道我错了,我改!”

    “知道改就好!”领导跟大家说,“就不批斗他了,让他自己好好改正!”

    “原来真的是要批斗自己?”罗长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万分感激地看看领导,又看看钟。其实真应该感谢的,还是钟,还是自己,如果当年分浮财的时候自己起得早拿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没有拿这座钟,自己今天就完了。

    领导在那座钟上面捣鼓了两下,那里面吊着的东西摆动起来,发出“嗒嗒”的脆响。“狗日的,真是狗眼看人低!”罗长年在心里暗暗骂道。

    那几个背枪的人用绳索捆绑好钟,找来杠子,抬着,晃晃悠悠地跟在领导身后,随着“嗒嗒”的钟摆声,步调一致地去了土镇。

    5

    土镇成立人民公社的第二年,那位领导就调走了。走之前,那位领导专门到秦村看望了罗长年,并且送了他一样东西,闹钟。

    和那离开秦村去了土镇的巨大的座钟相比,这个闹钟只算得上是它的孙子,——只有碗口大。

    罗长年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心想你送点别的不好么?怎么送个钟来?

    领导叫了罗长年过来,教他怎么使用这个闹钟:“这后面的这个把儿,是调时间的;这个把儿,是上条的,你要每天将它拎饱满了,这样走起时间来才有力气;这个把儿,是定闹钟的,你早上六点起床,就定五点半,多半个钟头你好穿衣裳,洗脸,时间一到,它就会自动敲响铃铛。”

    领导专门来给罗长年送钟,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谁也没见过这么小的钟,都很稀罕。

    “你们出工收工,没有时间怎么敲钟?”领导问秦村的干部。

    “看太阳呗!”干部说。

    “要是那天不出太阳呢?”领导问。

    “不出太阳就估摸呗。”干部说。

    “这样不好,容易估摸错。”领导说。

    “就是容易估摸错。”干部讪笑说,“要是有这么一个钟就好了,就有时间了。”

    “是啊,有个钟就好了。”领导看看罗长年,说,“这样吧,你们就叫他当敲钟的吧!”

    就这样,罗长年当了秦村的敲钟人。

    挂在村中央大槐树上的那口钟,是秦大老爷的爹铸造的,声音洪亮,轻轻一敲,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得见。

    每天天刚蒙蒙亮,罗长年就提着钟出了门,一路小跑来到大槐树下,“当当”地敲响大钟。听到钟声,犹如战士听到冲锋的号角,大家陆陆续续出了门,来到大槐树下集合,听候干部对他们这一天的劳动安排。两个钟头后,罗长年再次敲响大钟,号召大家回家吃早饭。早饭吃了,钟声再次响起,大家就再出门,干到中午,等候钟声敲响,好回家做饭……

    说来奇怪,自从当了敲钟人,罗长年整个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睡懒觉,有时候还和大家一起下地,不过干不了多久,因为他得去敲钟。关键是他不再小偷小摸,不再占小便宜,也不去招惹那些小媳妇老婆子,他正正经经的,走路说话都有了和干部一样的做派。

    ——比如说他走路吧。他原来走路的时候,两手老是袖着,腰板勾着,两眼东瞟一下西瞟一下。但是现在呢,现在他腰板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背后,目不斜视,有人发现他走路的步子,竟然是正正方方、稳稳当当的八字步。

    ——再比如说话吧。他原来说话总是嘻嘻哈哈,满嘴二流子话。但是现在呢,现在说话不苟言笑,语速很慢,声音在出口的时候,似乎要先在喉咙里壮大一下,以便说出来的时候显得洪亮、准确,而且他还会使用“啊”、“嗯”、“哈”、“哼”之类的语气词,说话的时候加上这些字眼,就成了典型的官腔。

    其实往深里研究,让罗长年如此大变化的,并不是他敲钟人的身份,而是那个会自动敲响铃铛的闹钟。闹钟叫秦村的干部群众有了准确的出工收工时间,从此不再因为出门早了坐在田埂上等天亮,也不再因为估摸错了时间叫人饿得头晕眼花。有了罗长年当敲钟人的秦村,或者叫有了闹钟的秦村,大家的生活从此变得有了规律。

    一年四季,罗长年的裤带上老是拴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一根干净柔软的毛巾,这是他专门去土镇买的,另一样就是那碗口大的闹钟。一旦没事,罗长年就先从裤带上取下毛巾,再取下闹钟,仔细地擦拭着,容不得上面有一点尘埃。

    闹钟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发出清脆的“嘀嗒”声,毛巾宛如飘扬的旗帜,挺直腰板,双手后背,好比那昂扬的英雄——罗长年最喜欢这个样子在村子里转悠。凡是路遇的人,没有谁不投向他敬仰而羡慕的眼神。在转悠的路程中,总是有干活的人想方设法跟他打招呼,套近乎,不叫他“罗长年”,而叫他“罗兆年大叔”或“罗兆年大爷”或“兆年叔”、“兆年伯”、“兆年爷”,也总是以问“现在几点钟了”开头,等闲扯一阵过后,再以问“现在又是几点钟了”结束。

    这一天,有个在路边打猪草的小媳妇叫住了他。还没叫之前,罗长年就注意上了她。小媳妇很俊俏,从扎的红头绳来看,似乎才过门不久。“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呢?好面熟啊!”罗长年心想,“她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呢?那个人是谁呢?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现在几点了?”小媳妇看看罗长年腰板上那像面镜子似的闹钟,怯怯地问道。

    “你娘是不是叫秋棠?”罗长年终于想起那个人是谁了,“如果你娘叫秋棠,你就是我的女儿!”

    “你说什么啊?”小媳妇脸绯红,背上背篓慌忙要走。

    “你娘是不是叫秋棠呢?她现在在哪里呢?”罗长年尾随在小媳妇身后,嘀嘀咕咕地说着他和秋棠的往事。

    “我娘早死了!”小媳妇恼怒了,回头瞪着罗长年。

    “你娘死啦?怎么死的?”罗长年激动地说,“当年她被卖出秦家的时候我见过她一面,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咳,后来我到处找,到处找啊……”

    小媳妇气得直跺脚,说,“你胡说什么啊!你胡说什么啊!”

    “我没胡说,你看你眼睛长得跟你娘一模一样,还有脸蛋,还有鼻子,但是嘴巴就像我了,下巴也像……”罗长年说着要上前去摸小媳妇的脸蛋,小媳妇一声尖叫,一掌将他打翻在地,丢了背篓就跑,边跑边喊“有坏人,有坏人……”

    罗长年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闹钟摔坏了没有。摔坏了,不走了,也不响了。

    “死啦?”罗长年慌了神。

    6

    罗长年先去了张端公那里。张端公是秦村公认的聪明人,会看阴地,会算命,懂五行八卦,关键是他有个罗盘,里面有刻度,也有指针。

    张端公拿着闹钟看了看,摇摇头,建议罗长年最好拿到土镇去,说土镇人多,自然有高人懂得怎么修理。

    罗长年找到干部,说闹钟坏了。

    “坏就坏了吧,未必还有钱去买?”干部说。

    “那怎么成?没有时间,不就乱套了么?”罗长年说。

    “以前没有时间,不是也照样过来了么?”干部说。

    “我去找人修修。”罗长年说。

    “行。”干部看看罗长年,说,“就这样吧,我敲钟去了!”

    罗长年连夜去了土镇,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闹钟拴在裤腰上,而是装进一只口袋里,再用衣裳包裹着,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赶到土镇,已经深夜。深夜的土镇,寂静无声。罗长年蜷缩在街边,好不容易盼到天亮。罗长年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拉粪水的,他去问的时候才发现,这人是个聋子。过了许久,才等到第二个人,这个人连闹钟都没见过。等到中午,罗长年几乎将土镇的人问了个遍,也没打听到土镇谁会修闹钟。

    “你最好去爱城。”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跟罗长年说,“爱城戏园子旁边的百货公司里,有个修钟表的。”

    得到指点,罗长年不敢含糊,匆忙往爱城赶。等赶到爱城的时候,又已经是深夜了。罗长年蜷缩在百货公司的街沿上,又累又饿,还冷。盼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到天亮,盼到百货公司的门终于打开了。

    百货公司的人告诉罗长年,修钟表的师傅患了阑尾炎,正在医院里躺着呢。

    罗长年去了医院,打听到了那钟表师傅的病房。

    “有什么事么?”钟表师傅看着罗长年,罗长年双眼深陷,一脸病容。

    “你是钟表师傅么?”罗长年问。

    “啊。是。”钟表师傅点点头。

    罗长年舒缓了口气,他打开衣裳,再打开口袋,从里面取出那个闹钟来。钟表师傅脸色大变,“你什么意思?”

    “没、没其他的意思……”罗长年饿得头晕眼花,见钟表师傅动怒了,吓得言语都不顺了。

    “我的伤口正发炎呢,你给送个钟来!还没其他的意思?”钟表师傅愤恨地叫道,“快给我滚出去!”

    罗长年站着不动。

    “叫你滚出去!”钟表师傅吼道,吼了过后,捂着伤口哼哼唧唧直呻吟。

    这时候来了医生,问明白了究竟怎么回事。听罗长年诉说了缘由,钟表师傅的怒气也消了,他告诉罗长年,自己现在没办法修理,动不得。他建议罗长年把闹钟留下,过些日子等他身体康复,修好了再来取。罗长年不干。罗长年不干的原因是现在村里等着急用,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敢说出来,他担心钟表师傅会死。

    也不知道是着急,还是因为太饿,罗长年直冒冷汗。

    见罗长年一头汗水,医生叫他别急,说爱城还有一个钟表师傅。

    根据医生的指点,罗长年很轻松就找到了那个钟表师傅。钟表师傅也不说话,从罗长年手里接过闹钟就修理起来。他的手脚很麻利,只一会儿工夫,闹钟就发出了“嘀嗒”声,开始走动了,他又定了个闹铃,定完后看着,只眨巴眼工夫,闹铃就响起来,“丁零零”,声音似乎比以前更清脆,更响亮了。

    罗长年感激的心情就别提了,他恨不得给钟表师傅跪下来磕上几个响头。

    但是钟表师傅却并不把闹钟还给他,他放在一边,忙着修另外一个钟。罗长年犹豫片刻,伸手去拿。钟表师傅一把摁住他的手,目光熠熠地看着他。

    “干什么?”罗长年说,“这是我的钟。”

    “钱?”钟表师傅说。

    “钱……”罗长年缩回了手,他这才记得还应该付修理费的。但是身上哪有钱呢?要是有钱,自己也不会饿得心虚气短头晕眼花浑身冒冷汗。

    钟表师傅见罗长年缩回了手,又埋头修理起来。

    “领导送的……秦村的……钟……没钱……修理……”饥饿中的罗长年突然感觉自己的舌头大了,脖子硬了,脑袋晕糊了,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把事情说明白。

    还是钟表师傅帮了他的忙,他停下手里的活计,问,“没钱?”

    罗长年摇摇头,猛然觉得错了,他使劲咬了一下舌头,疼痛让自己清醒了许多,慌忙点点头。

    “想要赊在这里?以后来补?”钟表师傅问。

    罗长年点点头。

    钟表师傅摇摇头,说,“不行。”

    闹钟就搁在那里,“嘀嗒嘀嗒”地走着,每一下都很有力气。钟表师傅看看那只闹钟上的时间,开始收拾起东西来,他要下班了,要回家了。

    罗长年两条腿晃晃悠悠,真的跪下了。这一下把钟表师傅吓得跳起老高,“你这是干什么呢,不就没钱么?用得着下跪么?”钟表师傅叫着嚷着,忙上前把罗长年往起拉扯……

    7

    小媳妇的丈夫听了小媳妇的哭诉后,四处找罗长年,他要狠狠揍这个家伙一顿。找遍了整个秦村他也没找到,他还以为罗长年躲起来了,村里的干部提醒他说,罗长年可能去土镇修理钟去了。

    小媳妇的丈夫时刻注意着村头的公路,总是不见罗长年的身影。

    这天早晨,小媳妇的丈夫刚走出家门,就看见罗长年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出现在村头,怀里抱着个亮晃晃的东西,应该是那个闹钟。

    从爱城到秦村,罗长年走了一个晚上。他又困又累又饿,好几次都差点瘫倒地上,但是都被他坚强地挺住了。想着准确而悦耳的钟声又将在秦村的上空响起,人们在听到钟声后,鱼儿一样一群一群地出门,回家;想着自己又将腰悬闹钟,随着“嘀嗒”声,迈着有节奏的步伐,在秦村骄傲自得地上上下下,接受大家敬仰而羡慕的目光……幸福和快乐就像潮水一样,在罗长年的心里一波一波地涌动。

    “狗日的罗长年!”

    罗长年停住脚,心想这是哪个冒失鬼这么叫喊自己啊?他亮出怀里的闹钟,“嘀嗒”声在清凉的早晨清脆地响着,他希望这声音能提醒那个冒失鬼,叫他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是谁,叫他明白应该怎么称呼自己……

    “狗日的罗长年!”那个冒失鬼走到罗长年跟前,他手里拎着一根扁担,“我叫你胡说八道,我叫你调戏我老婆!”

    罗长年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冒失鬼手里的扁担突然飞舞起来,准确地击中了罗长年手里的闹钟。闹钟如同一枚炸弹,“轰”的爆炸开来,零件弹片似的四处飞溅。罗长年呆了片刻,看看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闹钟的零件,身子一挺,笔直地往后倒去,倒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抽搐了两下就死了。

    那个冒失鬼不住地向人家申明,自己只打了一扁担,但打的是闹钟,绝对没碰罗长年一指头。既然没碰罗长年,他怎么会死呢?

    冒失鬼被抓了起来。

    后来爱城来了法医,检验的结果证明那个冒失鬼没有说谎,他的确没有碰罗长年一指头。

    既然没碰他,就没冒失鬼的事。可能是受了惊吓,冒失鬼被放出来的当天晚上就跑了。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就看见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媳妇到处寻找她的丈夫,她的啼哭声如同钟声一样清脆响亮。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也都明白了,那个小媳妇就是我幺外婆,那个冒失鬼就是我幺外爷。

    8

    我幺外爷的退休工资非常高,但是他的晚年很不快乐,因为他先是罹患了脑血栓,接着又是糖尿病。晚年的我的幺外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这一年初秋,他的身体状况很不错,心情也很好,他提出要回老家秦村住一段时间,我的舅舅们姨娘们在和医生进行长时间的商谈后,同意了他这个决定。

    我的舅舅们和姨娘们原本是要请一个懂护理的人随同他们去秦村照顾我幺外爷,但是我幺外爷不愿意,说有我幺外婆照顾他就行了。

    医生们开了很多的药,其中几种对于我幺外爷的病情是有特别疗效的。

    “你的时间准么?”医生看看我幺外婆手腕上亮堂堂的手表。

    “准。”我幺外婆说。

    “好!”医生说,“你要按时给他服药,四个钟头一次,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必须四个钟头一次!”

    “嗯,记得了。”我幺外婆说。

    一个月后,我幺外爷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死?”我的舅舅们姨娘们拥回了秦村,他们以为问题出在医生开的药品上,我幺外婆坐在那里抹干净眼泪,擦干净鼻涕,告诉他们别去找医生麻烦,问题可能出在她的身上。说着我幺外婆抬起手腕,指着表针,再指着某处的刻度,问我的舅舅们姨娘们从这里到那里算几个钟头,我的舅舅们姨娘们异口同声地说,“三个钟头啊,怎么啦?”

    我幺外婆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啼哭声和当年一样清脆响亮。

    原来我幺外婆认表的时候,从表针所占的刻度开始,本来该是三个钟头的,她认成了四个钟头……

    ——这事一直被大家捂着。但是我母亲却对此事有异议,她认为我幺外婆是认识表的。

    “难道是她故意搞错的?”我问。

    “不清楚。”母亲看着我,似笑非笑。

    遥远的河南

    1

    何江水问马小辉,你说,为什么女人都要往河南跑呢?马小辉说,听说那里的女人不种地,只管在家做吃的,全是白面,做馍馍,做麻花,想吃多少吃多少,管够。而且那里的男人不打女人,也不打孩子,因为他们那里男人多,女人少,稀罕,所以不舍得。何江水问,你真的想去河南?马小辉看着何江水说,我只是放心不下一个人。何江水以为马小辉放心不下的那个人是自己,很伤感地叹口气,把脑袋埋在膝盖当中。

    其实马小辉放心不下的并不是何江水,而是小娥。

    小娥是马小辉的邻居,跟他差不多年纪。很小的时候在一起玩过家家,小娥硬要给马小辉当媳妇,马小辉不干,嫌小娥的鼻涕总是老长老长地挂在嘴边。娘就劝马小辉说你就答应让小娥给你当媳妇吧,她命苦,应该什么事让着她点才是。

    小娥并不是秦村的人,她爹偷树的时候被树砸死了。小娥三岁的时候被她娘带着,很忧伤地嫁到秦村。嫁给马小辉的邻居,刚刚丧妻的理发匠。

    马小辉后来上了学,他很担心小娥也要去上学,担心她会当着那么多同学和老师的面说要给他做媳妇。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理发匠没让小娥上学,而是带着她一块儿走村串户去理发,小娥专门为他打下手,给人洗头。马小辉都上到四年级了,理发匠还是没让小娥进校门。见小娥的娘有意见,理发匠就拿出几张钱来,把小娥叫到面前,一张张地问她这是多少。小娥当然认得,她跟理发匠跑了好多个村庄,怎么会连钱都不认得呢?理发匠说,只要她认得钱,就搞得清楚买卖,连买卖都搞得清楚了,还念那么多书干什么呢?

    自从跟着理发匠去理发后,小娥那似乎永远都甩不掉的鼻涕突然不见了,她变得干净起来,少言寡语,轻轻来轻轻去,走路连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小娥的样子让马小辉想到了生长在角落里的向日葵,想到了树荫下的小猫……小娥文静而略带忧伤的神情让马小辉很迷恋,马小辉觉得自己应该娶小娥,虽然这还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但是现在他就开始不放心小娥了。

    马小辉是第一个发现理发匠在小娥身上动手动脚的人。那天马小辉放学去找小娥说话,看见小娥坐在理发匠身上,像一段被开水烫了的蚯蚓似的难受地扭动着身子。马小辉的脚步声惊动了理发匠,理发匠慌忙从小娥的衣裳里抽出手来,小娥赶紧从理发匠身上跳开,跑出门,在经过马小辉身边的时候,马小辉听见小娥牙疼似的咝咝地吸着凉气。

    马小辉一直幻想娘在离开秦村去河南的时候,最好不要带马小雨,而把这个名额让给小娥。

    2

    吃饭的时候马小辉就端着碗来到门口,每天早晨差不多这个时候,理发匠就会带着小娥出门。这天也不例外,理发匠担着他的剃头挑子走在前面,小娥跟在后面,低着头,怯怯地尾随着,就像要被牵到市场去卖的小羊。

    那天见到理发匠把手伸到小娥衣裳里的事后,一个下午马小辉就像吃多了生红薯似的心里不舒服。傍晚放学回家,他在竹林边遇见了小娥,小娥站在竹林边像是在等谁似的,马小辉走过去说,小娥,今天上午学校登记没上学的,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我找你,就跟你说那事的。小娥感激地说,人家今后要再问,你就别报我的名字了。马小辉心头有些难过。小娥垂下眼帘,摆弄着衣角,吞吞吐吐地说,你不要把中午那事情告诉别人。马小辉小声说我谁也没告诉。小娥抬起头,两只大眼水汪汪地看着马小辉说,你永远也不要告诉别人。马小辉点点头。小娥转身要走,马小辉叫住她,问是不是理发匠叫她来跟自己说的。小娥忧虑地说,他说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他就把我们赶出家门,还要像你爹揍你娘那样揍我娘……

    见理发匠带着小娥走远了,马小辉才回到屋里,搁下碗,开始找书包。书包找到了,语文书却不见了,忽然看见语文书在马小雨手里。马小雨坐在摇篮里,拿着书撕扯着,嘴里哦咯哦咯地叫,叫得涎水顺着嘴角流淌。眼见那书被扯破了几块,马小辉慌忙上前把书夺过来。见书被夺去了,马小雨呜哇呜哇大哭起来。

    爹听见马小雨哭得难听,起身上前踹了摇篮一脚。这一踹,马小雨哭得更厉害了。娘从里屋出来,抱怨了爹一句,爹的耳光立即蛾子似的飞了过去,娘根本没办法招架,只是哭,她哭,马小雨也哭,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糟。爹显然没尽兴,又上前踢了娘两脚,这才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马小辉背上书包,去拉瘫在地上哭得鼻涕眼泪抹了一脸的娘。娘拍开马小辉,抱着马小雨从地上站起来。她被爹踢瘸了,走路一瘸一瘸的。

    走在路上,马小辉觉得娘简直窝囊到家了。马小辉心想,如果我是娘,我一定要想办法将爹狠狠揍一顿,然后捆绑起来用破布塞住他的嘴巴,——就像电影里抓住特务一样,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收拾东西,背着包袱,牵着马小辉抱着马小雨扬长而去。

    一路胡思乱想,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上了半节课了。马小辉发觉自己并不是唯一迟到的人,同桌何江水的座位还空着呢。

    3

    马小辉和何江水同桌,也是班上大家公认的一对好朋友。何江水经常从家里给马小辉带糖来吃,是他娘做的苕糖,嚼一口,满教室都是一股煳香味,大家都看着他们咽口水。马小辉知道,何江水对自己这么好,多半是出自感恩。

    那是他们刚上二年级的那个冬天,很寒冷,大家在上体育课,突然听人说何江水的爹抓了个贼,正在拷打。马小辉他们趁老师不注意偷偷跑去了。去得正是时候,他们看见一个男人一丝不挂地被几个人从一个院子里拖了出来,捆绑着吊在一棵树上。何江水的爹走到那个赤条条的男人面前,猛地蹦起来,扬起手中的黄荆条,只听得啪一声脆响,那个男人被抽了筋似的一阵抽搐,大声哭号起来。何江水的爹人虽矮小,但是那根黄荆条却在他手里抡得像是翻转的风车,只一会儿,他就累得满头大汗,青灰色的脸也变得红润了,像喝多了酒一般。

    随后马小辉他们得知,那个男人是何江水娘的奸夫,是五道河村的,他早在头几天就跑进了何江水家,晚上被何江水的娘藏在柜子里。这天上午何江水的爹在外面干活,突然看见自家的屋顶上飘起炊烟,就悄悄回家一看,何江水的娘正坐在床沿上给那个奸夫喂荷包蛋呢。

    从此后,班上的人就再没谁理会何江水,谁也不愿意跟他玩,他们还冲何江水的后背吐唾沫,骂他是他娘偷人生的。马小辉是班上唯一没有骂过何江水的,有时候他还主动去跟何江水说话,但是无论他说什么,何江水都不理他。一天放学马小辉和何江水走在一起,没走多远,马小辉就被几个人叫住了,不准他跟何江水走一起。马小辉说腿长我身上,你们凭什么管我呢?那几个人说,他娘偷人!你跟他走到一起就是你娘也偷人。马小辉说你们的娘才偷人呢!那几个人过来揪住马小辉打。马小辉很快就被打出了鼻血。那些人还不罢休,又去抓住何江水打。马小辉从地上抓起半截火砖,猛一下拍在其中一个的脑袋上,那人的脸顿时被鲜血盖住了。这事闹得很大,老师裁断说,马小辉他们没做错,是那几个大的学生惹的事,也是他们先出手打人。从此,何江水理会马小辉了,给他带了苕糖,还叫他星期天去他家里玩。

    4

    第三节课是语文课,老师在黑板上把课文题目写出来,刚转身让大家翻开书跟着他一起念的时候,何江水的爹就冲了进来,抓住马小辉问,我们何江水哪里去了?老师和全班同学都被吓了一跳,包括马小辉。马小辉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知道。何江水的爹顿时像被抽去了筋骨似的,软软地瘫倒在地上,直叫唤,老天啦,这怎么得了啊……

    整个学校一下子乱成一团,大家就像击鼓传花似的传递着一个惊人的消息:何江水和他娘跑了,跑河南去了。

    几个老师将何江水的爹从地上拖起来,搀扶到办公室,给他倒了杯水,他不喝,只是哭号,却没有眼泪,一脸的绝望与哀伤。他告诉老师们,说他昨天打早就出了门,帮人修房子,夜里喝多了点也就没回家,谁知道刚刚回家的时候发现何江水的娘不见了,赶到学校,发现何江水也不见了……

    很快,村里的大喇叭就传出了村长那高亢嘹亮的声音:秦村八组的何长生同志的老婆高秀群带着他们的儿子何江水跑了,秦村八组的何长生同志的老婆高秀群带着何江水跑了,请全村的基干民兵和共产党员马上赶到村上,马上赶到村上……

    放学回家的路上,大家都围住马小辉,问他何江水什么时候跑了的,马小辉说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跟我说过。大家都不相信,说何江水是你最好的朋友呢,他怎么会不告诉你呢?

    回到家里,娘正将马小雨背在背上忙着做饭。马小辉看见娘的腿已经不瘸了,在灶房里转得很麻利。娘就是这样,恢复能力特别强,不管爹把她揍得多厉害,她很快就会好起来。马小辉有时候怀疑娘是传说中的蚂蟥精,就算你把她的脑袋割下来,只消一个夜晚,她还会长出一个脑袋来。

    饭做好了,娘坐在板凳上,把早就嗷嗷叫个不停的马小雨放下来,这家伙一被放下来,就像一只饥饿的小狗崽似的,使劲往娘的怀里钻。娘叹息说,你看你都多大了,还吃啊。娘虽这么说,还是解开了扣子。马小雨已经三岁多了,但是每天还要钻进娘的怀里吃几次奶,他不会说话,甚至连爹娘都不会喊,也不会走路,只会像一条大虫子似的爬行。

    娘说,你爹不回来了,你饿了你先吃吧。马小辉问他去哪里了?娘说他去找人去了。马小辉问他去找谁?娘说去找何江水和他娘去了。马小辉说,他又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基干民兵,有他什么事?娘不答话,低头看着马小雨。

    5

    吃过饭,娘问马小辉为什么不去上学,马小辉说下午不上课了,老师都帮忙去找何江水和他娘去了。娘说,人家何江水成绩好,老师舍不得,所以才会去找,要是你不见了,人家老师也会找么?马小辉说,未必谁还稀罕他们来找么?娘说,既然下午不念书,你就去割些猪草回来吧,多割点,免得你爹看见割少了又挨打。正在这时,小娥的娘在门口答话了,说,马辉娃,你要去割猪草,叫上我们家小娥吧。

    听见小娥娘的声音,娘赶紧起身迎了出去,喊道,小娥娘,快进屋里来坐呗。小娥的娘呵呵笑着说,我就是来坐的,他要在家,我还不敢来呢。

    小娥的娘进了屋,马小辉起身将板凳让给她坐,自己站在一边听她们说话。这时候马小辉才知道,理发匠也去帮忙找何江水和他娘去了。娘听了叹息一声说,他要去了就不会有什么好事了。小娥的娘不解。娘欲言又止,过了一阵却还是忍不住说了,说,小娥娘,理发匠在你之前有个老婆,你知道不?小娥的娘一笑,说,怎么不知道呢?还不认识他之前我就听媒婆说了,说他老婆跑河南,被弄回来后不久,觉得没脸见人就上吊死了。娘说不是那么回事。

    娘告诉她说,理发匠和那个女人结婚没多久,那个女人就嚷嚷要离婚。理发匠不肯,说要想和他离,除非等他死了。闹了没多久,那个女人就跑了。当时村上派了很多人去找,找了几天,没找着,大家都说算了,跑就跑了罢。但是理发匠不干,他背着一口袋干粮出了门,半个月后,他用那个背干粮的口袋装着那女人,把她背了回来。

    怎么要背着呢?小娥的娘奇怪地问道。娘说,她脚上的筋被挑断了。小娥的娘惊呆了,倒吸了口凉气说,谁这么心黑啊?娘惨淡一笑,说,还会有谁呢?小娥的娘沉默了,脸色变得煞白,喃喃自语道,天啦,天啦,怎么从来都没人跟我说起过啊!后来呢?后来那女人又怎么的了?

    娘说那个女人被弄回来后,理发匠不准任何人接近她,她被成天关在屋里,因为下半身动不了,理发匠就给她编了个大草蒲团,让她一天到晚都待在上面,吃在上面,拉在上面,睡觉也在上面。那时候的理发匠,被大家看成是个英雄,跑了那么多女人,除了他理发匠,还有谁有那本事找回来一个啊?

    娘说那时候她刚刚嫁到秦村不久,只听说过理发匠的那个女人坐在蒲团上像一尊菩萨,但是还从来没见到过。她感到好奇,一直想见见,却没机会,理发匠成天唬着张脸,见了谁都跟借了谷子还了他糠皮似的。一天早晨,理发匠突然找到她,说他的一个亲戚死了,要去奔丧走几天,请她在他走后的日子里帮忙照顾一下那个女人。理发匠递给她半盆米和一把钥匙,说其实很好照顾,就是煮饭的时候帮忙多煮一碗米,然后送到蒲团面前就是了。那天中午,她送饭过去见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瘫在蒲团上,哪里像是一尊菩萨,倒像是一只半死不活的病猫。那个女人问她是不是隔壁新娶的媳妇。她说是。那个女人又问可不可以帮她个忙,她想洗个澡,说她已经两年没洗澡了。

    娘说她一共烧了五锅开水,兑了八大桶,烧了两捆柴,用了两块肥皂,才给那个女人洗干净。——屋顶恰好有个破洞,阳光从破洞里透过来,正好照射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她的皮肤是那么白,那么润滑,像板油一样,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像是两汪透着凉气的泉水……

    娘赞叹说,那简直就像仙女一样漂亮啊。

    后来呢?小娥的娘问。

    傍晚的时候,理发匠却回来了,说他不放心家里,老担心要出事,谁知道还真出了事。娘问出了什么事?理发匠抱怨说,你怎么可以给她洗澡呢?娘心想哪里有人这么说话的,未必做好事真没好报么?理发匠叹息说,她死了。

    娘说,那个女人根本没办法上吊,她的腿动不了,爬行都很困难,怎么可能有办法把自己挂起来吊死呢?她不知道在哪里找了截绳子,绕在脖子上,自己把自己勒死的。

    6

    马小辉和小娥一起出的门,走到竹林边,小娥进了竹林。马小辉以为她是去撒尿,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出来,去找也不见踪影。——小娥丢下他不声不响自己走了。马小辉十分沮丧,原本还准备了很多话要跟她说呢,但是她却像何江水一样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直到天快黑了,马小辉的背篓还是空的,他一直在田野里野狗似的游荡,根本没心思扯猪草。在回家的时候马小辉加快了脚步,不知道爹回来没有,希望能赶在他之前到家,要是被爹逮住,后果将会很严重。刚走到竹林边,马小辉突然听见竹林里一阵响动,他以为是猫,不想小娥从里面钻了出来,从自己的背篓里抱了几大抱猪草装在马小辉的背篓里。

    回到家里,马小辉看见爹正在洗脚,娘在给他兑水,一会儿说热了,一会儿说凉了。娘几乎没了耐心,瞪着他。要是以往娘这么瞪他,他肯定发火了,一脚将洗脚盆蹬了,然后站起来对着娘就是一阵拳头。但是这天晚上爹没有。一旦村里有女人跑了,爹的脾气就会好许多天。

    娘曾经动过要跑河南的心思,有一次马小辉听见她跟小娥的娘在门口竹林边闲聊时说,她真想一走了之,可就是放心不下马小辉和马小雨。

    说放心不下自己和马小雨,马小辉知道那全是娘的借口。在五道河村,曾经有一个女人带着自己四个孩子跑了河南,后来听说那女人和四个孩子在河南好得很,那家的男人将那四个孩子当宝贝疙瘩似的。娘要是成心想跑河南,是完全可以将自己和马小雨带上的!当然,带上马小雨是有些困难的,他是个废物,不知道去了人家家里会不会遭到嫌弃。或者娘就是因为担心马小雨去了会遭到嫌弃,才感到左右为难的……

    就在和娘回家的路上,马小辉说了一句不仅让娘感到惊愕也让他自己感到吃惊的话,他说,娘,你就带我一个人跑吧。

    娘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这句话把马小辉吓住了,他生怕娘在和爹吵架的时候把那话说出来。马小辉知道,娘不是太聪明,经常干些愚蠢的事。比如说,她曾经将自己准备逃跑河南的事情跟爹直说了。爹不相信,以为她开玩笑,讥讽说,跑河南?你知道河南在哪个方向不?娘嗤笑一声,说,你也太小看人了,就算我不知道,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么?爹嘎嘎地怪笑起来,说,你是说人贩子么?蠢婆娘,你就不怕他们把你弄去卖到冻肉厂?娘冷笑说,卖冻肉厂才值几个钱?要把我卖到河南去,少说人家也可以赚千儿八百的!未必人家还算不过来账?爹乜斜着眼,说,未必你就高兴人家把你卖了?娘说,也比被你打死了强。爹不说话了,垂着脑袋。

    事后马小辉认为,不管娘是为了吓唬爹,还是真的要想跑,把话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但是她却不知道见好就收,继续说。她说,只要成心跑,带路的人多的是,五道河的牛贩子你认识不?爹紧张地问,怎么?他怎么?娘犹豫了一下说,你打了人前脚一走,他后脚路过,把牛拴在那里,过来问我们是不是打架了。我说没有,他说怎么没有,你的眼睛上两个青紫大包呢。娘刚说到这里,爹突然噌一下站起来,刚才还略带哀伤的面容,一下子充满了怒气,一拳头砸在门框上,震得整个屋子都嗡嗡直响,大吼道,臭婆娘,你们怎么了?干出什么龌龊事了?娘战栗起来,嗫嚅道,没、没怎么,他问我要不要跑河南……

    马小辉那天被吓坏了,他很少看见爹那么气势汹汹地揍娘,爹将娘骑在身下,两只蒲扇一样的巴掌在娘身上左右开弓,娘被打得喊天叫地,哭爹喊娘。爹一边揍,还一边恶毒地骂,说她勾引男人,想要跑河南,没门,他得割断她的脚筋,让她变成连门槛也翻不过的瘫子!

    爹并没有割断娘的脚筋,但是娘被揍得躺在了床上。就在马小辉以为娘再也不可能爬起来时,她却奇迹般下了床,又开始忙里忙外了。就在娘下床那天,爹将那个五道河的牛贩子拦在了村头,狠狠揍了一顿。

    揍牛贩子可没揍娘那么简单啊,娘挨了揍,躲一边呜呜哭一阵,然后屁事没有。那牛贩子挨了揍,却将他的族人喊了过来,加起来足有好几百口子。在这些人面前,爹一下子草鸡了,原本高高的个头,突然一下子矮下去了一大截,嘴里像塞了块红苕似的说话含混不清。那些人个个义愤填膺,说他们的牛贩子绝对是一个忠实良民,只知道贩牛,怎么会做那买卖人口的事情呢?这明摆着就是诬陷好人嘛……

    事情闹腾到最后,几乎轰动了整个秦村和五道河村,爹和娘站出来低声下气给人家赔礼道歉不算,还赔偿了牛贩子五百块钱医疗费。——马小辉一想起这事情,就觉得太丢人了,那些天他在学校里连头都抬不起来,要不是何江水劝着,他早就逃学了。

    7

    爹本来是很瞧不起理发匠的,但是那天晚上,他却将理发匠请到家里喝酒。他们没有找到何江水和他娘,却找到了共同的话题。理发匠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不仅将一瓶准备珍藏到过年才喝的酒拿了过来,还用衣裳兜了十几个鸡蛋,叫娘帮忙炒了,说多几个菜。

    鸡蛋容易熟,先上桌子,两人你一杯,我一杯,鸡蛋很快没了,一瓶酒也很快见了底。马小辉把炒花生和烧土豆端上桌子,他爹又拿出了一瓶酒,两人不怎么吃菜,酒也没之前喝得那么快了,但是话却多了起来,你说上句,我接下句,简直像广播里配合默契的相声演员。

    爹说,村长是头蠢猪!理发匠说,哪里有他那么安排人的!爹说,他那是瞎胡闹,那样子找人,就算找一年也不可能找得到!理发匠直点头,说那是那是,应该直接叫几个精干的人,马上赶到河南边境那里的车站,知道么?进入河南也就那么几个口子,赶到那里过后,一辆车一辆车地查找!爹拍着大腿说,是啊,未必他们还可以学鸟雀那样从空中飞过去不成?来来,喝酒喝酒……

    见一瓶酒不知不觉又下去了一大截,马小辉感到害怕起来,不仅马小辉害怕,娘也害怕,他们都很清楚,爹有撒酒后疯的德行。

    这时候马小辉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小娥的娘。小娥的娘说,她在家里憋闷得很,所以过来说说话。马小辉问,小娥呢?怎么不叫她一起过来玩呢?小娥的娘说,她说要睡觉。

    爹和理发匠两人越说越起劲,说的已经不再是寻人的事情,而是怎么收拾女人。爹说,这女人要收拾得好,她就不敢跑,要是不好好收拾,肯定跑,不止跑,还要骑到你脑袋上拉屎呢!理发匠说,那是!我要是他,老婆偷汉子就应该好好收拾收拾,不弄她个半死才怪呢!光去揍人家奸夫算什么嘛!要揍,两个一起揍,母狗不翘腚,公狗敢爬上来么?爹说,可不是,这跑啊,就是他惯出来的,现在跑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有个屁用啊,丢人,把男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懒得听两个酒疯子在那里胡说八道,也懒得听两个女人家长里短,马小辉去睡了,谁知道半夜竟被一阵打闹声惊醒。马小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爹的酒疯不可避免地又发了。别人撒酒疯,无非是吵一吵就完事了。爹也要吵,从吵开始,胡说八道,骂娘,然后是摔东西,摔着摔着,就过来揍人了,除了外面的人不敢揍,自家的人逮着谁揍谁。自家的人不多,就娘和自己,还有马小雨,马小雨肯定是不经打的,所以爹一般不拿马小雨下手。

    爹打了一阵,似乎觉得没多大意思,或者是感觉累了,一脚将娘踹在一边,走到床前给惊恐万状的马小辉丢了几耳光,口齿不清地骂了几句什么,就爬上床,呼噜呼噜睡了。

    娘还坐在地上,嘤嘤地哭泣着,睡在摇篮里的马小雨此刻刚刚醒过来,瞪着眼睛,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突然嘴巴一张,哇哇哭起来。娘艰难地爬起来,将马小雨抱起来,顺势坐在板凳上,扯开衣裳,马小雨一头就扎了进去。娘呆呆地坐了一阵,抱起马小雨,走到马小辉的床边,摸摸马小辉的脸。马小辉的脸被几个耳光打得滚烫,耳朵里嗡嗡地像是钻进了一群蜂子。

    娘一手搂着马小雨,一手搂着马小辉,正准备躺下睡觉,隔壁理发匠家却突然传出了打闹声。先是小娥的娘哭,接着是小娥哭,随即是理发匠的打骂声,摔东西的声音。过了一阵,打闹声停住了,哭泣声也没有了,夜恢复了它本该的寂静。

    8

    早晨起来,爹的样子很坦然,像昨天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吃过早饭,就扛着锄头出了门。

    马小辉一直想到隔壁去看看,看看小娥怎么了,但是娘却吩咐了他许多事情做,洗碗,给马小雨洗尿布,兑猪食喂猪,随后还要他把昨天夜里爹摔碎的那些玻璃渣子瓷碗片子什么的捡一捡,将屋子好好打扫一下。娘吩咐了这些,抱着马小雨一瘸一拐地出了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叮嘱马小辉说,记得将马小雨的尿布拿出去晾晒起来,她去看看小娥的娘。

    屋子里很乱,马小辉用了好一阵时间才打扫干净。

    娘抱着马小雨气咻咻地回来了,她没有看到小娥的娘。理发匠在门口拦住她,冷笑一声,问她昨天跟小娥她娘说什么了?娘一下子慌了神,支吾不出个囫囵话来。理发匠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当年那个人死了我没跟你算账,你现在又来给我瞎搅和了。娘说,你跟我算什么账?理发匠说,什么账?要没人帮忙,她能自己把自己勒死?娘气得浑身发抖,折身就往回走。

    马小辉收拾好书包,看见娘坐在灶膛前,挽起裤腿,用烤热的生姜片贴上面的瘀伤,腿上有好几处,青的,紫的,乌的,颜色不一。用烤热的生姜片贴瘀伤,是娘的发明,马小辉也见识过,效果确实不错,贴上几次,瘀伤很快就消退了。

    你怎么还不走呢?见马小辉磨磨蹭蹭的还没出门,娘抬眼催问道。马小辉嗫嚅道,娘,咱们走吧。娘抓起一块滚烫的生姜片,拍在一处瘀伤上,龇牙咧嘴问,去哪?马小辉哇的一声哭起来,他扑到娘的怀里。娘被吓住了,搂着他直问怎么了?怎么了?马小辉抽噎说,娘,咱们跑河南吧。

    9

    中午放学回来,爹一个人在家,娘不见了。爹有些慌张,问他,你娘呢?马小辉说她去大姨家了。爹说,她去你大姨家干什么?马小辉说,她去借钱,说过两天带马小雨去爱城看病。爹在屋里兜了一圈,说,你别做我的饭,我上你大姨家去看看,借钱?哼,借个屁的钱,那又不是伤风感冒,靠几颗药就治得好的!

    说着,爹背着手出了门。刚开始发现马小雨不对劲的时候,就看了很多医生,老中医,游方的郎中,还去过土镇医院,都说治不好。但是娘就不相信,老是幻想奇迹可能出现,曾经好多次提出要带马小雨去爱城检查检查,说那里的药先进,医生的医术高明,但是一直被爹阻挡着。没钱是一个方面,主要的还是爹和大家一样认为,那是脑子有问题,根本不是什么药可以医治得了的。爹还说过一句很恶毒的话,说马小雨的病要想好,除非再投一次胎。

    看着爹的背影,马小辉想起早晨娘说的话。娘告诉马小辉,她的爹以前也和马小辉的爹一样,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经常把一个家整得鸡犬不宁,有一次她爹喝多了,回家一脚就把她踹昏过去了,还揪着她娘的头发往井里推。

    ——你也看见过你外婆的,她不是有一条腿走路有点瘸么?那就是你外公打的。娘说,后来我们大了,你外公也没了脾性,你外婆死的时候,他哭得都呕血了。对于这些,马小辉虽然没什么记忆,但是听他的几个姨说起过。说有一天半夜里外公突然不见了,大家到处去找,找到第二天中午才找到,他躺在外婆的坟头边,已经死去。

    忍忍吧。娘说,你以为跑到河南就好了么?那里的男人也是男人,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何况,他们不是你亲爹呢!

    马小辉给自己做了顿干饭,还炒了几个鸡蛋,搁了很多猪油,因为没经验,盐多了,吃起来并不是很舒服。

    正在吃的时候,小娥的娘在门口喊他,问看见小娥没有。马小辉说没看见。小娥的娘埋着头走了,边走边抹眼泪,理发匠跟在她身后,小声地说着什么,又似乎在告饶,在哀求。马小辉看见小娥的娘猛然回过身来,手一扬,一耳光打在理发匠的脸上。理发匠被打了个趔趄,小娥的娘也似乎受了伤,扶着墙壁慢慢蹲下身子,最后瘫软在地上,捂着脸啊啊啊地哭起来。

    吃过饭,洗了碗,用洗碗水兑了两桶猪食倒进猪槽里,猪们呼呼地吃得很香。马小辉背着书包,将门锁了,钥匙放在墙缝里,去上学了。

    就在经过竹林的时候,马小辉突然停住脚步,他隐约感觉到,小娥可能就在竹林里。理发匠必定是又欺负她了,要不她怎么会不愿回家,要把自己藏起来呢?竹林里竹叶很厚,遍布笋壳,踩在上面喀喀直响。

    小娥果然藏在竹林里。马小辉在一丛茂密的竹子边发现了她,她背对着马小辉,马小辉喊了她几声,她都没应,她的脚尖踮着,好像在探视什么。

    嗨,我叫你你怎么不应啊!马小辉走过去,拉了小娥一把,小娥轻盈地回过身来,做鬼脸似的,着眼睛,吐着舌头……

    马小辉大叫一声,跑出竹林,跑过家门,跑过学校,跑过田野,跑过山头,跑过河流,一路狂奔而去。

    正午的砒霜

    1

    我的曾祖父得了一种怪病,秦村的赤脚医生诊断不出来病因还情有可原,偏偏爱城最大的医院也束手无策。

    曾祖父哼了一声,咬着牙关,他的脸上开始冒汗珠,黄豆粒大的汗珠。我很好奇,他的脸那么老了,就仿佛一块老树皮,怎么还会渗出那么多汗珠来呢。那汗珠不停地渗出,慢慢汇聚在一起,他的脸湿漉漉的,开始扭曲,扭曲得就像一团废弃了的抹布。然后他瘦小的身子抖动起来,由弱渐强,直到剧烈,他两只鸡爪般干枯的手使劲在胸口上挠着,牙齿在嘴里叩击得跟一串永远也燃放不完的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直响。

    现在,不锈钢椅子承载着我的曾祖父,仿佛一台失去了控制的夯土机,在地上蹦跳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的曾祖父主要就是胸口疼。我跟医生说,我的父亲这时候也跑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求援的眼神落在医生的脸上。

    听说他在很多年前就得了这个怪病,先前还不是很重的,后来一年一年就加重了,直到现在这个样子。我父亲叹息着,回头瞥了一眼我的曾祖父。

    这病治不了,起码在我们这里不行。医生说,怕我们还不明白似的,又摇摇头。

    你看他还能活多久?我父亲忧虑地问道。

    看样子——医生乌龟似的伸出脑袋,打量了一眼我那犯病的曾祖父,摇摇头,说这很难说,你看他力气还是很大的。

    曾祖父被我们抬出医院的时候,他的病已经过去了。我感到这病就像是传说中附身的鬼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的曾祖父被折腾得很累,上车不到三分钟,就睡着了,居然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我们回到秦村的时候已近中午。

    他、他怎么还、还……这是我母亲看见我们将曾祖父抬下车时说的第一句话。话不完整,因为她就像我们吹泡泡糖似的,把“还”字后面的话吞回了嘴巴里,还嚼了嚼。

    没事,你看,他还睡得很香呢。

    把曾祖父安顿到椅子里,我就执意要回爱城,我说我怕看见他犯病,我夜里要做噩梦的。

    这家就我和你爹成天守着这个长命百岁的人,天天看他犯病,听他要砒霜,现在你回来了,家里好不容易多了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我娘抹起眼泪来。也不知道这病传染不传染,要是我们今后也成这样子了,你怎么办?不是要把我们拿砒霜毒死么?

    砒霜砒霜!他刚好睡着没闹了,你念叨那东西他听得么?我父亲在一边跺着脚,恨恨地跟我母亲说道,你就不能小声点么!

    但是还是被我的曾祖父听见了。

    给我点砒霜!给我点砒霜!我曾祖父在外面喊叫起来。

    你看看,又叫了又叫了!我父亲又气又急,忍无可忍似的一拳头砸在墙上。在曾祖父的喊叫声中,我父亲在屋子里无助地兜着圈子,像是被逼到绝境的欠债人,那样子十分可怜。

    他现在每天都这么叫么?我问我娘。

    娘抹着眼泪,点着头。

    听得我都真的想给他弄点砒霜了!我父亲哀叹不已。

    我十二岁到爱城读书,然后是离开爱城去读大学,再然后是回爱城工作,回这个家的时间跟过年一样少。母亲刚才那几句话让我触动很大,他们两个老人,侍候着一个更老的老人。不仅如此,还得忍受他的胡言乱语,更恐怖的是必须面对他犯病时的痛苦……作为这个家的一分子,我不仅没有分担一点家人的忧愁,而且还故意躲避。我决定还是留下来,起码也得陪着母亲父亲吃完这顿中午饭。

    听见外面像是什么碎了,我和娘走出去。原来是曾祖父吃药的时候将碗摔了。

    记得听娘说过,曾祖父原来为了治病,什么药都吃。听人说牛粪焙干有用,他就像吃饼子样的吃焙干的牛粪,一吃就是一年;听人说女人的尿能行,他端着个盆子四处讨尿喝,灌起来比你们现在喝啤酒还厉害。当时母亲说得我胃里一阵阵翻腾。

    曾祖父把药片撒了一地,碗也在脚下摔成了几瓣。他伸着手,用强硬的口气跟我父亲说:

    砒霜,我要砒霜!

    父亲没有理会他,他收拾完那几块碎碗片,再把那些药片拾起来,给母亲丢了个眼神,一起进了屋。

    砒霜,我要砒霜。

    我的曾祖父叫喊着,他的声音不再强硬,变成了苦苦哀求。

    按照我父亲今年正月的估计,我的曾祖父是活不过二月的,因为他已经非常虚弱,而且那胸口疼一天一天在加剧,发病也越来越频繁。但是我的曾祖父却每天如此要着砒霜,先是强硬的态度,然后是哀求的声音,一路要到了深秋,马上就又要过年了。

    我的曾祖父依然病着,依然痛苦不堪地活着。

    关于我曾祖父的死亡日期,我父亲不仅估计过,而且还找算命的算过。我曾祖父的死亡日期总是被一次次确定下来,就仿佛确立在道路上的终点路标。但是我的曾祖父却驾驶着他那辆古老的、破烂的老车,顽强地奔跑着,将那些路标一个个超越。我父亲和母亲脸上先是失望,再就是绝望,到现在已经很难再有什么明确的表情了。

    深秋的太阳跟电磁炉一样暖和。我的曾祖父好像叫喊累了,他缩在椅子里,仰着脑袋,看着身边那棵树上不断飘落的黄叶。

    安生,安生——曾祖父看着我,不知道你看见过死鱼的眼睛没有?我的曾祖父的眼睛就跟死鱼眼睛没什么两样,眼球被一层白色的黏膜包裹着,泡在一汪陈年的混浊的老泪里。

    老祖宗。我走过去。

    我的曾祖父点点手,示意我在他面前坐下来。他的脚下恰好有一个小凳子。

    你说我什么时候死啊?曾祖父问我,他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

    活着多好啊。我由衷地说。

    我早就应该死的了,就是死不了,喊他们给我点砒霜,他们不给。曾祖父说着,叹息着。

    死不了,你就好好活吧。我说,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的这位曾祖父。

    你给我点砒霜咋样?曾祖父身子一挺,来了精神。

    我摇摇头。

    曾祖父刚才那绷直了的身子慢慢回到最初的形态,仿佛一件破衣服似的塞在椅子里。

    你坐过来,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曾祖父说。

    咳咳。我的曾祖父清了清嗓子,语速极慢地给我讲起故事来。

    2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秦村来了一对夫妻,女人走在前面,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走得小心翼翼,男人跟在后面挑着一担箩筐,一头是一个婴儿,一头是一个大泡菜坛子。这一家人来到秦村后,在村头开了片荒地,砍了些树木,割了些草,然后搭了一个草棚,这就成一个家了。

    男人每天侍弄他新开的土地,那女人就成天窝在棚子里,不久,窝出一窝鸭子来。原来,那女人抱在怀里的,是鸭蛋。

    女人孵抱出来的鸭子,不多不少,六只。鸭子大了,开始下蛋了,那女人又开始了孵抱……随后鸭子多起来了,那女人也给累死了。

    那男人一边带着小孩,耕着田地,一边养鸭子,养大了,卖一部分。留种一部分。不几年,就将草棚换成了瓦屋,地也由原来三亩只出苞谷的薄地,变成了十亩出黄谷的耙田。村里人都叫这男人“鸭蛋六”,因为他是靠着六只鸭蛋起的家。

    哪里是靠着六个鸭蛋啊,都忘记了还有那女人的一条命。我的曾祖父说着,叹息一声。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要给我讲述一个关于积累财富的故事,但是现在看来,他给我讲述的,是一个关于灾难的,关于艰辛的,关于活下去的故事。

    叹息过后,我的曾祖父又接着开讲了。

    有了土地,就有了粮食,有了粮食,就可以想喂多少鸭子就喂多少鸭子。鸭蛋六养了很多鸭子,多得比秦村的人还多,忙不过来,就叫他的儿子帮忙。这鸭蛋六的儿子是个傻子,名字就叫傻子,秦村的人都这么叫。

    傻子那个傻,可不一般。他吃饭的时候,人家说傻子,你看看碗底,有虫子呢,他手一顺,就翻过来看碗底上是不是有虫子。这一翻,碗里的大白米饭全倒地上了,这傻子还在人家的起哄声里,睖着眼睛说没虫子啊。这还不算,有一回,一个家伙路过鸭棚,看见傻子在捡鸭蛋,就说傻子,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们家鸭蛋里蹲着只小鸡,就不晓得你找不找得到那只鸭蛋。傻子问是哪一只,那个人说你磕开看看不就晓得了么?傻子磕了一只,说没有。那个人说,你再找找啊,咋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呢。结果一大早上,傻子就在鸭棚子里磕鸭蛋,磕了一只又一只。

    傻子傻是傻,但是赶鸭子却是有一手。那成百上千的鸭子,在傻子的竹竿底下,要它们走就走,要它们停就停。

    鸭子下蛋就跟人做事一样,鸭子有下蛋的,有不下蛋的,人有做事的,也有不做事的,都伙在一块儿。这鸭蛋六有个绝活,就是一眼能看出哪只鸭子下蛋,哪只鸭子不下蛋,不下蛋的,他就剔出来,拿草绳捆了,和他的鸭蛋一起,挑到爱城去。鸭蛋在菜市场卖,鸭子就送一个叫陈板鸭的铺子。在陈板鸭那儿,鸭蛋六认识了马三。

    马三是陈板鸭的帮工,专门管杀鸭子、拔毛、开膛,将鸭子打整干净。

    鸭蛋六认识马三,是因为马三跟鸭蛋六借钱。这马三有个不好的嗜好,就是耍枪,他耍的枪,是不打子弹的,专烧钞票的烟枪。

    鸭蛋六,我在你那里,小借两块。马三说。

    鸭蛋六不好说不借,因为刚才在陈板鸭那里结了十几块银圆的老账,尽管马三是帮工,可是每次送鸭子来,都是他在掌秤,他要花点心事,岂不短了斤两;却也不好说借,两块银圆,可要卖多少只鸭子啊,但如果这两块银圆落在马三的烟枪里,几天时间也就烧没了。犹豫了半天,鸭蛋六还是借给了马三两块银圆。

    马三也豪爽,当天中午就请鸭蛋六到他家吃饭喝酒,说他家闺女烧的菜味道很好。

    晚上,傻子正在赶鸭子进棚子,看见鸭蛋六醉醺醺地回来了。这天上午秦村恰好下了场太阳雨,这种雨最容易逗出虫子飞蛾来,鸭子哪里见得这些,四处乱窜地追赶着,搞得傻子赶了这头又赶那头,累得都要趴在地上哭了。一天下来傻子不仅没吃上饭,而且滴水未进,原想他爹会给他带啥好吃的回来,如今却看见他两手空空,回来后也不帮忙,就躺床上,嘴巴里还哼着小曲。

    你给我买的好吃的呢?傻子有气了,大着舌头嚷道。

    忘、忘记了,马三的烧刀子味道就是不错,一灌就是一壶!鸭蛋六的舌头比他的儿子还大,他儿子是天生大舌头,说不出来个囫囵话,他呢,是醉酒了。

    你喝猫尿!他们说你喝了猫尿就在爱城找大屁股女人!傻子抻着脖子,青筋毕露。

    谁、谁说的?鸭蛋六爬起来,瞪着他儿子。

    村里人跟我说的,说你找大屁股女人!

    鸭蛋六呵呵笑起来,他跳下床,走过去,拍拍他那傻儿子的肩膀,说他们说的对,我还真找着女人了,不过是给你找的!

    3

    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的曾祖父居然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的讲述生动,用最简单的词语就能表达出很复杂的意思,而且语言非常鲜活,娓娓道来,就仿佛一群游弋在我面前的鱼。

    鸭蛋六给他傻儿子看上的就是马三的女儿,名字叫娟子的姑娘。

    你肯定不晓得,这鸭蛋六自从看见娟子过后,就有了个很大的阴谋,我曾祖父说。他在说阴谋的时候,语气很重,由此我也明白了那“阴谋”的分量。我点点头。

    鸭蛋六早就听说马三有个女儿,还有个绰号,很怪,叫什么“左脸西施”。鸭蛋六上门去的时候,马三的女儿正靠在墙边剥几粒蒜,见了他,抬眼一笑,这一笑,还真叫鸭蛋六心里一晃悠。这可是个绝色女子啊,鸭蛋脸,白嫩得跟剥了皮的正冒着热气的鸭蛋似的,眼睛像闪耀的星星,嘴唇红艳艳的,还有那身段,高高挑挑,动一动,跟柔柔软软的柳条一样。

    这是鸭蛋六叔叔,这是我的女儿,娟子。马三介绍完,牵着鸭蛋六坐上桌子,摆开酒杯。

    娟子变魔术一样,很快就弄好了几个菜,端上桌子,说鸭蛋六叔叔,爹,你们先慢慢吃着,我再去弄几个菜来。娟子是站在鸭蛋六跟前说这话的,鸭蛋六眼皮一翻,就知道人家为啥要叫她“左脸西施”了。原来啊,这娟子的右脸上长着半个巴掌大的胎记,心的形状,漆黑,泛着青。

    鸭蛋六摆摆脑袋,在心里直叹可惜。

    马三看出来鸭蛋六在想什么,叹息说,是可惜啊,要是没有那个可恶的黑记,她嫁一个钱庄老板当个老板娘是没有问题的,现在这样子,给人家做小,也是要被嫌弃的。

    就不能治治么?哦,这娘肚子里带出的,可能也治不了。鸭蛋六说。

    也不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她生下来的时候,一张脸还白白净净的,可是三岁那年,得了一场病,这病好了过后,脸上就留下了个黑记,先是黄豆粒大小,慢慢地就长成现在这样子了。马三端起酒杯,说,喝酒,现在怎么说都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我就只盼望着她能够嫁出去,嫁户好人家,隔三岔五回来看看我,给我俩钱,让我不赊不欠地来那么两口。

    马三这后一句话让鸭蛋六心里一动,生了一个想法——

    抽那东西,我是不反对的,是人嘛,总得有点爱好,有人喜欢逛窑子,有人喜欢耍钱,还有人呢,就喜欢来那么两口,老兄你就是这样子的人。鸭蛋六笑笑说,现在呢,咱们酒杯一端,一碰杯,一喝,就是兄弟了,你呢,今后手头紧,就只管来找我就是了,我只要手里有闲钱,你就只管拿去用好了。

    呵,这怎么好意思呢?马三感动了。

    有啥不好意思的?我的钱闲着也闲着,也不生子儿,你只管开口,我不含糊,不过呢——鸭蛋六呵呵一笑,我的钱尽管是鸭子下出来的,但也是靠力气挣出来的,要叫我白送你,心疼!

    那是那是!马三给鸭蛋六斟满酒,奉上,两人一碰,吱一声干了。

    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你拿多少,我给你记着,你呢,也哑巴吃汤圆,心里有个数。鸭蛋六幽幽地叹了口气,人啦,活的是个命运啊,这命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看看我鸭蛋六,到秦村的时候,就六个鸭蛋,还是弄出现在的家业,吃不愁穿不愁,还有闲钱,靠的是啥,靠运!当年村尾王家养了好几百只鸭子,眼看就可以上市换成当当响的银圆了,可是一夜之间,那鸭子全得瘟病死了,为啥死他的,不死我的?这叫运!

    马三看着鸭蛋六,认真地听着。

    我说的意思呢,就是咱们不怕你还不了钱,只要有命在,运就在,就有翻身的那一天!鸭蛋六伸长手拍拍马三的肩膀,端起杯子,说兄弟今天借你的酒,敬你一杯,我看得出来,你肯定有富贵发达的那一天!

    马三被说得很激动,端杯子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你现在晓得鸭蛋六是啥阴谋没有?我曾祖父两只混浊的眼睛在我的脸上翻动着。

    我说知道了,那个鸭蛋六不是个好人,他在推马三下水。

    4

    一年过后,鸭蛋六等马三给他称完鸭子,说他在街口看见一个算命的瞎子,能知前世今生,能卜凶险福祸,很准的,叫马三一起去看看。

    马三跟着鸭蛋六去了。

    那算命的瞎子等马三报完生庚八字,默念一会儿,口吐莲花一样说将起来。

    他说马三前世是个做大官的,官至极品,享尽人间富贵,光是那伺候的漂亮女人,就多得扳指头也数不过。

    这马三听得一张嘴巴乐呵呵地像个窟窿。

    但是你在前世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要直言不讳地说,就是做了很多恶事。其一,在上京考举的路上,诱奸了房东的美貌女儿,害得人家生了个母明父暗的儿子,最后只得抱子投井,双双亡命;其二,在做官的时候,那些美味珍肴吃着不顺口了,全倒给了猪狗,浪费至极;其三,贪赃枉法,判了许多冤案,害死很多无辜。

    这马三想不到他前世还做下那许多恶事,直听得他冒冷汗。

    由此呢,这报应就现在了今生。今生,上天必然要惩罚你,其一是让你妻子早亡,落得你孤单凄凉,其二,叫你子女生就一张鬼脸,羞与见人,其三,让贫困潦倒陪着你,这辈子永远像条咸鱼,翻不得身!算命的瞎子手一挥,这么苦的命,比我瞎子还可怜,这算命的钱,就免了。

    马三失魂落魄地被鸭蛋六拉进了酒馆。

    三杯酒下肚,鸭蛋六说话了,他说老兄啊,那算命的可是铁嘴,他算定你这辈子是咸鱼,翻不了身的,我当然也就不敢指望你今后有啥富贵发达了,欠我的那些钱——

    你算算,多少吧!马三一听火了,什么兄弟啊,这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还惦记着那钱。

    不多,咱们算算就晓得了。鸭蛋六叫小二拿来算盘,从荷包里掏出个账本,然后对照着纸条上的数目,用那粗大的指头笨拙地拨动起算盘子儿来。

    ……五月五小端午节那天上午,你跟我小借了三块,记得不?

    三、三块?我记得是四块啊。马三纳闷了。

    不,是三块,你看我记着呢!鸭蛋六指着账本上的一个条目,你看,我记的是小端午马三借银圆三块。

    哦。马三想了想,点点头。

    十五大端午那天上午,你跟我小借了四块。

    不是三块么?你是给了我三块啊!你给我钱的时候,还说我花钱跟流水样的。马三努力想了想,对,是三块,怎么会多了一块呢。

    你这老兄的这记性,咋这么差呢。鸭蛋六笑起来,指着账本上的一处条目。

    不看了,算吧,算吧。马三不耐烦地挥挥手。

    好好,加上月底的两块,这个五月,你前后统共借了我九块,九块银圆,有记性么?

    你不都记着么?马三没好气地说道。

    鸭蛋六算一笔,报一个数目,然后问马三记得么。马三先前还有声调,问着问着就没气息儿回答了。马三开始汗流如水了,这三块两块累在一起,竟成了一个让他三魂悠悠,七魂渺渺的大数目。

    总共是一百三十二块银圆。鸭蛋六拿手指戳戳那账本,再戳戳算盘上的累积出来的结果。你要不相信,你自己再算算。

    马三就像拈一根毒蛇似的拈起那个账本,哆嗦得跟打摆子一样。没想到一根烟枪一年多时间会烧掉这么多银圆,就是拆了他的房子,把他的肉炼成油,把他的骨头磨成纽扣卖了,也还不起啊!

    其实马三哪里欠鸭蛋六那么多呢。我的曾祖父叹息一声。

    我点点头,说我已经感觉出来了。

    我的曾祖父点点下颌,接着讲。

    这马三先前借钱的时候还惦记着要还的,借的时候也还小心谨慎,后来也不见催还,那钱借起来跟拿自己的那么顺手,也就不当回事情了。要马三隔段时间不去借鸭蛋六的钱,鸭蛋六也有意见,说马三是不是不当他做兄弟,马三问这话啥意思,鸭蛋六说你马三如果当我做兄弟,为啥有困难不找我。

    这马三有了钱过后,去烟馆也就勤了,可着劲地抽,而且每天都是要喝酒吃肉的,那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

    这鸭蛋六在借钱给马三的时候,故意把那数目弄得颠三倒四,这样子在跟马三清算的时候,搞得马三稀里糊涂不敢相信自己的记性,而那鸭蛋六还在数目和次数上做了手脚,凭空加了很多。

    一百三十二块,可以抵上我的全部家业了。鸭蛋六看着马三,手指在桌子上好像是漫不经心地敲着,他每敲一下,马三的脑袋就跟着炸一下,就仿佛鸭蛋六敲的不是桌子,而是用锤子敲的他脑袋。

    一百三十二块银圆啊!鸭蛋六眼睛刀子一样剜着马三,愤恨地说,你在抽烟的时候想没想我借给你的钱是咋出来的?那可是我和我儿子一个鸭蛋一个鸭蛋积攒出来的,一百三十二块银圆,那得多少鸭子下多少蛋啊,鸭子怕是把屁股拉肿了,拉出血了,拉死了,才拉得出那么多银圆的!

    我、我现在拿啥还你啊!马三面如土灰。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不了的,那可不是个小数目。鸭蛋六给马三斟满酒,说喝吧,咱们可还是兄弟,那钱,总还是有办法还的,我都给你想好路子了。

    马三看着鸭蛋六。

    你不是愁娟子嫁不到一个好人家么?我的儿子也成人了,咱们结个亲家如何?鸭蛋六指指酒杯,示意马三和他一起干杯。

    你家儿子?那不是个傻子么?你要我把女儿嫁给他?马三吃惊地看着鸭蛋六,就好像鸭蛋六的脸上挂满了鸭蛋似的让他感觉不可思议。

    你答应和我做亲家过后,那欠的一百三十二块银圆就算我过给你家的彩礼。鸭蛋六说。

    你要我把女儿卖给你?马三腾地站起来,涨红着脸说道,我马三卖儿卖女,那还算是人吗?

    不是把女儿卖给我,是卖给我儿子,他傻是傻,可是知道怎么赶鸭子,你抽的鸦片,就是抽的他赶出来的鸭子,和那些鸭子下的蛋!鸭蛋六冷笑道,你要是不愿意,你想想还有啥办法还我钱。

    马三缓缓地坐回到凳子上,呆若木鸡。

    一百三十二块,那可不是铜板,是哐当当响的银圆,有了这一百三十二块银圆,我在啥地方给我儿子找不到一个老婆啊?别说他傻,就算是个瘫子,或者是又瞎又聋又瘫,有了那一百三十二块银圆,我也能给他弄回个如花似玉的老婆!鸭蛋六顿了顿,放缓了语气,说道,我愿意跟你结这个亲家,还是看在咱们兄弟情分上的。

    马三揩了滚出来的眼泪,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5

    娟子是被鸭蛋六捆回秦村的。

    这娟子先前不愿意上轿,马三哭着跪在她面前,她才上了轿子。等走到半道上,她跳下轿子就要跑,鸭蛋六吆喝一声,跟几个轿夫追上去摁在地上,拿早准备好的绳子,一下子捆了手脚,塞进轿子里,继续往秦村赶路。

    别看傻子傻,但是对于那些事情,却一点不含糊。那天晚上,娟子和傻子就像两个哑巴一样,在黑暗里抗争了一个晚上,她被傻子抓得遍体鳞伤,傻子也被她抓得满脸鲜血。第二天早上,娟子刚出门口,就被鸭蛋六一顿耳光打得满眼金星。

    女人,就是要这么治!鸭蛋六将娟子拖进里屋,扔在床上,然后将傻子一把揪过去。你把她衣服给扒了,她要不听,我来给她脱!

    娟子吓得蜷在角落里直哆嗦。

    傻子呵呵笑着,爬上床。

    你叫他出去,我自己脱,我自己脱。娟子满脸泪水,指着鸭蛋六跟傻子说。

    鸭蛋六冷笑着,出了门。

    娟子战战兢兢地磨蹭着,一双哀求的眼睛在傻子脸上扫来扫去。但是傻子却并不理会这些,他呵呵傻笑着,一边说,你脱不脱,不脱我就来扒了,不让我扒我就叫我爹了,我叫我爹了,我真叫我爹了!

    在傻子的威胁下,娟子脱了衣服。她躺在那里,紧张和恐惧得甚至忘记了哭泣。由于紧张和恐惧,娟子跟一块木头一样坚硬,傻子急得抓耳挠腮也没能让自己那活物进入。

    没用的东西!鸭蛋六冲了进来,骂道,一把将傻子拽了起来。当鸭蛋六从娟子身上拉开傻子并将他推到门外去的时候,娟子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从这天后,傻子每天晚上就睡鸭棚了。

    这一天,有人带信来,说马三死了。

    一听到消息,娟子就哭得晕了过去。尽管娟子恨马三,恨他不争气抽鸦片,恨他心肠狠,把自己抵债给鸭蛋六过这可耻的日子,但那毕竟是爹啊,是自己骨肉相连的亲爹啊,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啊。

    鸭蛋六不让娟子回去,说他自己去料理了就是了,反正他要去爱城卖鸭子。

    鸭蛋六走的时候,把娟子锁在屋里,将钥匙放到傻子手心上。

    我不在家的这些天,你就把鸭子圈在棚子里,你呢,就待在这门口看好娟子,可别让她跑了!鸭蛋六说着,挑着呱呱叫唤的鸭子,去了爱城。

    娟子哭得死去活来,从早上到晚上,一直就没停过。

    你哭得比鸭子叫唤还难听,傻子站在门口说。门口有一个洞,那是鸭蛋六专门为娟子做的,因为只要鸭蛋六一上爱城,就要把娟子锁起来,吃饭的时候,就由傻子把饭从那洞里送进去。

    娟子哭得轰轰烈烈,傻子站在门口听得痴痴傻傻,他还没有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会是这么悠扬悦耳,也还没有这么长时间这么近距离看一个女人,就隔着一扇门。

    娟子住了嘴,不哭了,她看着门洞上的那张脸。

    我要喝水。娟子说,因为哭得太久,她的嗓子已经嘶哑了。

    傻子转身给娟子端了碗水,送过去,娟子咕咚咕咚喝了,看着傻子。

    傻子,村里的人都怎么说来着,他们说我是你什么?

    他们说你白天是我的老婆,晚上是我娘。傻子说。

    你把门打开吧。娟子用剩在碗里的水把一块布打湿,照着镜子,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

    我不干,你想跑。傻子摇着头。就在前不久,娟子跑了一次,她对守门的傻子说,你把门打开,我就亲你一口。结果傻子把门打开后,不仅没有得到娟子的亲吻,反而挨了她一秤砣。娟子没有跑多远,就被跟上来的鸭蛋六和傻子抓住了。鸭蛋六将她捆起来,一个巴掌就像扇子似的在她的脸上左一下右一下,打得娟子脸上那个“心”肿得老高,就像一只熟得快要烂掉了的桃子。

    我不跑了,我是你老婆,我现在就只给你,我不给他老畜生了!娟子说。

    你给我啥?傻子话音未落,眼睛就直了。娟子一件件地脱着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身子来。

    傻子开了门,扒干净衣服,上了床去,在娟子的引导下,傻子快活得哇哇大叫起来。

    完了事,傻子激动得要哭。他问娟子,你还会跑么?娟子说只要让我做你的女人,我就不跑。

    傻子说,你现在不是我的女人么?

    你爹鸭蛋六回来了,我还是你的女人么?

    傻子不言语了。

    鸭蛋六霸占了你的老婆,你恨不恨他?

    恨,咋不恨呢?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晚上听见他在你身上折腾过去,折腾过来,我就睡不着觉,人家都说你是我的老婆,咋的还要陪我爹睡觉啊。

    你爹凶狠,我要不陪,他还不打死我了么。

    你要是不跑,他就不会打你了。

    我是你的老婆,他霸占我,你又没出息把我夺过去,我怎么不跑。

    那你今后就不要跑了,你是我的老婆了。

    傻子要着娟子的时候,鸭蛋六正蹲在马三的尸体前,琢磨着把他埋在啥地方。

    马三是吃鸦片死了的,自杀。

    自从娟子被鸭蛋六带走过后,马三就成天唉声叹气,做事情的时候老精神恍惚,杀鸭子的时候刀总是去得很重,不是把鸭子脖子割掉了,就是留下的刀口太大,做出来的货很不好看,搞得陈板鸭很生气,给了几个工钱,狠下心肠辞退了他。

    没了事情做的马三走在大街上,边走边抹眼泪,最后进了烟馆,买了烟土,然后回到家中,怀着又悲又恨又悔的心情,将烟土全部吞进肚子里。

    6

    我的曾祖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仅没有疲倦的样子,而且精神显得特别好。我突然想起那些写长篇巨著的作家来,他们孤独地坐在书案前,埋着脑袋,奋笔疾书,夜以继日,从不见他们说累和困。他们总是兴奋着的,寂寞凄苦的生活半点也影响不了他们幸福的表情。这是因为什么?这是因为他们喜欢叙述这种形式,叙述的快感就像温柔的皮鞭一样轻轻抽打着他们,他们被这种快乐紧紧驱赶着。

    我说老祖宗,我去给你倒杯水,喝了咱们接着讲。

    我的曾祖父摆摆下颌。太阳好像把积聚着的所有热情都投到了我曾祖父的身上,他的脸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在鸭子们欢快的鼓噪声中,鸭蛋六回来了。他将马三埋葬了。

    鸭蛋六去了鸭棚,没看见傻子。他推开门,早晨的光亮水一样,哗的一声一下子泼进了屋子里——

    傻子啊,畜生啊……鸭蛋六先是听见娟子快乐的吟唱,然后看见水里活跃着两条银光闪闪的鱼。

    鸭子的嗉子都是瘪的了!

    娟子欢快的歌唱被鸭蛋六的一声怒吼打断了。

    傻子提着裤子,被鸭蛋六驱赶出了那屋子。他并没有去鸭棚给那些瘪着嗉子的饥饿的鸭子喂食物,也没有去捡那些已经沾满了粪便的鸭蛋,他回到那个门洞前,他看见娟子白嫩的身体被鸭蛋六压在身下,鸭蛋六像碾压一张纸似的来回着他那精瘦的躯体。

    傻子啊,畜生啊……

    娟子又开始了她的歌唱。在她的歌唱声里,傻子感觉到身体里膨胀的全是怒火。

    那天晚上,傻子睡进了鸭棚。但是他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红肿得跟桃子似的。

    你是哭成这样的么?娟子走进鸭棚里。

    傻子点着头。

    是因为我晚上没有跟你睡觉么?

    傻子叹息一声,走到娟子跟前……这时,鸭蛋六在门口喊叫起来:

    傻子放鸭子去,娟子回来做饭!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娟子往回走的时候,听见傻子愤怒地嘟哝道,你死吧,老畜生!

    今天晚上你睡鸭棚,我要跟我老婆睡。

    傻子说这话的时候是那天晚上,在饭桌上。鸭蛋六正在用筷子沾稀包蛋下酒,他把包蛋敲开一个指头大的小洞,拿筷子在里面沾一下,放嘴里吸溜一下,然后喝一口酒。一个包蛋,鸭蛋六可以下三个晚上的酒,今天晚上没吃完的包蛋,他会随便掐一片草叶,沾点口水,贴在那个洞上,明天晚上揭开,接着吃。对于傻子的话,鸭蛋六根本没有理会。

    今天晚上我要跟我老婆睡!傻子虎着脸,加重语气。

    鸭蛋六还是没有理会他,有条不紊地吸溜着他的包蛋,喝着他的酒。

    她是给我当老婆的,不是给我当娘的!傻子对鸭蛋六不理不睬的态度勃然大怒,他一巴掌打掉他爹鸭蛋六手里的包蛋,选择暴力对鸭蛋六的权威进行直接宣战。

    鸭蛋六毫不迟疑地迎头给了傻子有力的反击。这场战斗以傻子失败告终,他出拳尽管很有力气,就像一颗颗怒气冲天的炮弹,直奔鸭蛋六的要害,但是都被鸭蛋六轻易地闪过。鸭蛋六还给他的是耳光,啪啪啪,清脆有力,他被鸭蛋六打了很多个耳光过后,晕头转向地自己撞在墙上,倒在地上喘息不止。

    两天后,鸭蛋六又去爱城卖鸭蛋了。和以前一样,他临走的时候还是将娟子锁进屋子,但是这一次他没有给傻子钥匙。

    我想要你!鸭蛋六前脚一走,傻子就把脑袋堵在那个门洞上。

    你就去杀死他吧!娟子说着走到门洞前,摸着傻子红肿的脸,傻子,杀死他个老畜生,你就不用挨打了,就可以天天睡我了,那些鸭子鸭蛋,你想怎么吃就可以怎么吃了,这个家,就是你的了。

    傻子眼睛里像播种似的,撒满了希望,但随即又黯然下来,怎么杀啊,我打不过他啊。

    用砒霜!

    我曾祖父说出“砒霜”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熠熠闪光。我知道,这个故事的关键时刻到了,或者称之为高潮的部分到了。

    但是我曾祖父的声音开始沙哑起来,他已经讲了很久了,太阳从他的脸上已经移动到他的头顶。我执意让曾祖父暂停一下,我得去给他倒杯水来。

    我的父亲和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案子上摆满了他们已经做好的菜肴,跟过年一样丰盛。

    你别乱走动,马上吃饭了。我母亲说。

    我不空理会母亲,两眼在屋子里搜寻着水壶搁什么地方,我得赶快出去,曾祖父的故事已经磁石般牢牢地吸引住了我。在隔壁一间小屋里,我找到了水壶,拎起来晃晃却是空的。我正要问我母亲或者我父亲,忽然看见一张矮桌上搁着一小半碗水,旁边是一小碗花生米。

    我把水端到我曾祖父的嘴巴边,他却不喝,示意我搁下,他要开始接着讲了。

    7

    鸭蛋六有很多砒霜,都是他在爱城买的。

    鸭蛋六买那么多砒霜回来是为了灭耗子。这耗子对养鸭子可以说是一个危害,鸭子小的时候,它会攻击它们,将它们咬死拖得到处都是,鸭子大了下蛋了,耗子就会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地偷蛋。鸭子下蛋大都是从三更开始,耗子偷蛋就是从四更开始。傻子看见过耗子偷蛋,一个耗子躺在地上,四条腿将蛋抱在肚皮上,另外一只耗子就咬住那只耗子的尾巴,跟拖车一样往洞口边拖。耗子吃蛋的方法跟鸭蛋六吃包蛋一样,它们都是弄很小的孔,把蛋吃得都是同样干净,剩下一个空壳跟真的蛋一样。

    鸭蛋六用砒霜灭耗子的办法简直可以说是花样百出。

    鸭蛋六会不定期地用各种各样的食物拌上砒霜,有时候还会用糖或者盐,将砒霜弄成甜的或者咸的。这是因为耗子在吃了砒霜临死之前,会告诉其他耗子它是怎么死的,那食物是什么东西,什么气味,其他的耗子如果遇见那样的食物就不会再冒险了。而且鸭蛋六还会故意将拌了砒霜的食物藏起来,今天藏在这里,明天藏在那里,让耗子感觉那是很精贵的东西,不容易得到偏要努力得到,耗子跟人一样有着同样复杂的欲望。

    我晓得他把砒霜放在啥地方的。傻子说着,很快就抱来一个玻璃罐,里面半瓶砒霜,足够杀死秦村所有的人。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鸭蛋六在鸭棚那里编织围拦鸭子的竹篱笆。傻子说吃饭了,鸭蛋六头也没抬地说给我端过来,吃了好接着编。

    傻子进了厨房,一边嗅着满屋子的香味,一边在娟子身上摸索着。几天没有机会和娟子亲近,傻子馋得两只眼睛迸着火星子。

    别这么猴急,等他一死,我就全是你的了。娟子说。

    他啥时候才能死啊。傻子问。

    今天晚上。娟子说着从怀里拿出个纸包,将那些粉末倒进那煮好的面条里,再搁进些调料,然后拿筷子一阵搅和,端起碗,架上筷子,叫傻子送去。

    不一会儿,傻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他爹鸭蛋六刚吃过的空碗,正要说什么,鸭棚子里传来鸭子的鼓噪声,夹杂着一阵剧烈的扑腾声和哀号声,声音很大,就跟鸭子炸了棚似的。

    他在板命呢!傻子将娟子抱在怀里,说他马上就死了,你今后就不用怕他了,也不用跑了,你是我的老婆了。

    娟子哆嗦着,听着外面响动。

    鸭子的鼓噪停止了,外面一片死般的寂静。

    你去看看,他死了没有。娟子指指外面。

    傻子去了,很快就又回来了,说他没气了,鼻子嘴巴眼睛,倒处都在流血,很吓人。娟子无力地跌坐在凳子上,说傻子,你得赶快把他背到山上的野狗洞里埋了,别让人看见,看见了,我就会被逮走,你也会被砍头,咱们就再也睡不成觉了。

    傻子说那是,我马上就把他埋山上野狗洞里去。临出门的时候,傻子说,我把你锁上吧,要不,你就跑了。

    现在他已经死了,我就是你的老婆了,我为啥还要跑呢?娟子笑道,在傻子嘴巴上亲了一口。

    你真不跑了?

    不跑,我脱干净衣裳躺在床上等着你回来,咱们今后就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辈子了,再没人跟你抢老婆了。

    傻子高高兴兴出了门。娟子看见他走进鸭棚,将鸭蛋六背了出来,转眼就消失在了暮色里。

    等傻子前脚一走,娟子也忙碌起来,她收拾了两件衣服,从从容容地出了门。娟子不知道要去往什么地方,她只是要逃离秦村,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那天恰好是月十六,娟子出门的时候月亮刚爬上山头。她踩着水一样的月光,快步往爱城走着。

    走着走着,娟子感觉身后跟着一个人影,她走得快,那个人影就跟得急,她放慢脚步,那个人就走得缓。到秦村边界的时候,那个人影开始用颤悠悠的声音叫唤起来:

    娟子娟子娟子。

    娟子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像是哭泣,尾声很长,飘在空中的幽灵一般。娟子唬得汗毛竖立,背皮发麻,她正要拔腿开跑,那人影风似的吹了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娟子扭头一看,是鸭蛋六,鸭蛋六吐着舌头,他的脸在月光下一片惨白。

    鬼啊!娟子尖叫起来,凄厉的尖叫就像尖刀一样,将夜空划得支离破碎。

    娟子扔了包袱,她尖叫着,哭喊着,叫骂着,被鸭蛋六追赶着,娟子跑掉了鞋子,跑掉了衣服,披头散发一路狂奔,最后躲进一间屋子里。

    傻子从角落里钻出来,呵呵笑着,掂着手里的钥匙,要锁那门。

    鸭蛋六缩回他的舌头,气喘吁吁地给傻子摆摆手,说不用锁了,她再也不会跑了。

    傻子不解地看着他爹。

    她已经疯了,傻了,还知道跑啥。鸭蛋六笑着拍拍傻子的脑袋,说去拿几个包蛋,咱们喝喝酒。

    傻子不动。

    咋啦?

    今天晚上我还睡鸭棚么?傻子嗫嚅着问。

    儿子,今后啊,我睡鸭棚!鸭蛋六呵呵地笑着。

    8

    后来呢?

    我急不可待地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但是我的曾祖父讲不动了,他的嘴唇在阳光底下已经干枯了,呈灰黑色,就好像两片发过霉的已经没有水分的橘子皮。

    我端起那半碗清澈的水,送到曾祖父嘴巴边。这一次他没有拒绝。我的曾祖父用他那树根似的双手,接过那碗水,捧到嘴巴边,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我接着说吧。我的曾祖父将空碗还到我手上,开始了这故事的结尾。

    娟子痴呆了,她再不知道逃跑了,每天待在那屋子里,睡觉的时候也规规矩矩,不闹不哭,很听话。

    一年过后,娟子给傻子生了个儿子。

    这年秋天的一个中午,阳光跟今天的阳光一样,明亮,暖烘烘的,照在身上跟抱着一团火一样。鸭蛋六在太阳底下忙着编织围拦鸭子的竹篱笆,傻子抱着他的儿子,呵呵地逗乐着,娟子端着一碗剩饭,走出屋子,拾掇起一根凳子,坐在阳光里,吃起来。

    一碗饭她很快就吃完了。吃完了饭,娟子开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梳理头发。

    鸭蛋六扭头看着阳光里的这一切,感觉很美好,这一切,正是他要的。

    就在这个时候,娟子扭头给他笑了一下,鸭蛋六惊异地发现她右脸上那个黑色的桃子不见了,她的脸跟羊脂一样白。

    娟子笑完,倒在地上,嘴巴和鼻子开始流血。娟子吃了砒霜,她死了。

    不久,傻子赶鸭子掉进水里,也死了。

    埋了娟子,再埋了傻子,鸭蛋六抱着娟子和傻子留给他的孩子,站在两个新坟堆面前,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鸭蛋六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很老了。

    我的曾祖父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打了个战,从他那干枯的嘴巴里,艰难地迸出两个字:

    砒霜。

    这时候,我看见有鲜血从我曾祖父的鼻孔里流了出来。

    我惊恐万状,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尖叫起来:

    娘,爹,你们快出来啊。

    我的母亲和父亲跑了出来,看看我的曾祖父,再看看掉在地上的碗——

    你给他喝啥了?我母亲颤抖着声音问。

    我说放在那碗花生米边的凉开水啊。

    那哪里是啥凉开水啊,那是我拿来拌花生米药耗子的砒霜啊!我的父亲尖叫起来。

    我给我的曾祖父吃了砒霜。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我的曾祖父。我的曾祖父药性大发,他没有办法呼吸,脑袋和脖子就像充满了血似的肿胀得青筋毕露,仿佛马上要爆裂了一样。他抓挠着自己的胸口,扭曲了的、痛苦不堪的表情告诉我,他那里很疼。简直无法想象,在这个时候,他胸口疼的那病竟然也跟着犯了。

    我哆嗦着解开我曾祖父的衣服,我企图用按摩的方法来舒减他的痛苦,就在我解开他衣服的那一刹那,我惊呆了,我曾祖父的胸口上有一个半个巴掌大的黑记,它微微凸了出来,心的形状,漆黑,泛着青。

    我的曾祖父一把推开我,他跌倒在地上,他在地上翻滚着、扭动着,过了一会儿,不动了。

    阳光下,我曾祖父佝偻在地上的身子仿佛一个大大的问号。

    祖父走失在正午

    1 牌局

    最先发现祖父失踪了的是信文,信文说,噫,祖父呢?

    信武、信仁和信礼在打斗地主,正是关键时刻。信武是地主,手里汗津津地捏着一个2一个A和一对老王,等着信礼出牌。信礼看着信仁,等着他给点建议。信仁已经猜出了信武手里的牌,他不敢明说,他已经挨了信武一耳光了,但还是不甘心地悄悄给信礼使了个眼色。然而信礼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把牌抽在手里,犹豫着。信武勃然大怒,说,信仁,你狗日的噘什么嘴?使什么眼色?信仁叹了口气,对信礼说,打呗,随便打!信礼想了想,将就要出手的牌插了回去,重新抽出一张,丢在信武面前。信武一看是张A,马上丢了张2上去,瞪着信仁问,你要不要?信仁说我不要。信礼说你不要我要,哆嗦着手抽出四张Q砸下来,大叫道,我叫你猖狂,炸弹!炸死你!信武将两张老王猛地拍上去,笑问,炸死谁呢?然后再将那张A丢上去。信礼惊诧地看着信仁,怎么?老王没在你手里?信仁先是哀叹,然后愤恨地说,你这头猪啊!那牌你都看不出来?还炸?!

    信武看着垂头丧气的信仁和信礼,咯咯地笑着说,一翻为二,二二得四,四四一十六……你们自己算一算,你们输了多少?

    得意的信武忽然瞥见信文冷眼站在一边,好像记起了他刚才说了句什么,就问。信文却不说了,要他们接着继续打牌。于是信武重新坐回位置,邀约信仁和信礼又来打,信仁不情愿,说信礼太笨,如果信文愿意参加就好了。信文只是冷笑。三个人又埋头开始发牌了,信文走过去抓起扑克一把撒了,说,你们看见祖父没有?祖父不见了!

    三个人抬起头,看着信文,异口同声地问,你说什么?

    2 说书的王聋子

    祖父究竟是哪一天不见了的?

    信武说是小雨那天,中午的时候,他看见祖父出的门。祖父走到门口,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天空湿漉漉的,像是一根沤烂了的毛巾。雨早就没下了,但是祖父还是不放心地又回来拿了一把伞,他打着伞,缩着身子,仿佛一株牛屎菌。

    对,是像一株牛屎菌。信武对这个比喻很满意,他说,祖父像一株长着两条腿的牛屎菌,很快就不见了……

    但是他会去哪里呢?

    信武说,他一定是去土镇了,去土镇听王聋子的《忠烈岳家传》去了。

    祖父这一生的最大愿望,就是把王聋子的《忠烈岳家传》听完。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的,祖父对王聋子的《忠烈岳家传》感上了兴趣,断断续续地一直听着,从岳飞的爹死,到岳飞死……到岳飞的孙子死。

    现在又说到了哪里?是岳飞的玄孙么?他又会怎么死呢?是战死的,还是被害死的呢?

    王聋子原来其实不是聋子,耳朵好得很,他在上面说书,下面的人掏褡裢,他从那褡裢里的响声就能听出此人是准备给他铜板还是小钱。这么好的耳朵怎么会聋呢?

    被山炮震的!

    王聋子说书有个规矩,每天只说三回——

    “书接上回,上回咱们说到岳飞的爹岳和正打山林里经过,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响动,这是什么响动呢?各位听书的大爷大娘、叔伯婶子、兄弟姐妹,咱们今天接着说!这响动是什么呢?不是枯树枝掉在地上的声音,也不是兔子蹿窝,更不是蛇蝎爬行……”

    日你妈,究竟是什么呢?快点说啊!有人在下面大声喊叫。

    这喊叫的人是谁呢?谁这么大胆呢?连王聋子都敢骂,而且用语这么毒辣。王聋子是谁啊,王聋子是说书的!连土镇的镇长都不敢惹他,见了他的面都毕恭毕敬。得罪了王聋子,他要不说书了,大家也都甭想听了。没有书听了,大家还不跟掉了魂魄似的?这活着,还有多大的意义?大家无法想象得罪王聋子后的日子……

    这喊叫的人可是个狠角色,叫过山风,是个土匪头子,手里几十号兄弟几十条枪,另外还有两尊山炮。

    王聋子翻了过山风一眼,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岳和也非等闲之辈,他侧耳一听,就听出了这响动是人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彪形大汉,红衣红甲,身高八尺,眼锐如鹰,眉竖如剑,络腮胡,左手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砍刀,右手提着一柄劈山斧……”

    过山风听得完全入了迷。也不知过了几时,王聋子突然将醒堂木一拍,啪一声,然后拱手说道:

    “各位听书的大爷大娘、叔伯婶子、兄弟姐妹,咱们今天先就说到这里,要知后事如何,明天请早!”

    王聋子说完站起来要走,过山风叫住了他,要他接着往下说。王聋子却说,他有他的规矩,每天只说三回,要听下面的,还那句话,明天请早。过山风拿出一把银圆丢在桌子上。王聋子看了看那些银圆,吞了口唾液,说,规矩不能坏。过山风冷笑一声,抽出匣子枪,拍在桌子上。王聋子眼皮跳了跳,咬咬牙说,规矩坏不得啊!

    过山风大怒,吆喝一声,一群拿刀持枪的伙计冲了进来,将王聋子抓起来。过山风说,什么规矩,老子就是规矩!说还是不说?王聋子龇牙咧嘴地说,规矩坏不得啊!过山风愤恨地下令道,拉出去一刀抹了。

    大家慌张了,都为王聋子求情,说,大爷你就饶了他吧,你要抹了他,没书听了我们怎么办啊?

    过山风想想,觉得也是,说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难饶。吩咐人将王聋子绑在那里,把两尊山炮抬来,一左一右架在他的耳朵边。两声炮响,一个聋子就这样诞生了。

    几年后,过山风被打死了。人们却对他很是怀念,因为他震聋了王聋子的耳朵,却无意间给大家带来了耳福。

    王聋子的耳朵聋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以为别人听不见,于是说书的声音就大了许多,而且越来越大,到后来大家再不用掏钱进茶馆听书了,站在街头都可以听见:

    “岳飞挺着长枪,冲入敌阵,犹入无人之境……”

    傍晚的时候,信武回来了,说祖父没在土镇。信武同时还带回了个消息,说土镇的人早不听王聋子说书了,不过王聋子还说,不在茶馆里,在街头,一身褴褛,虽然腰弯了,头勾了,声音却还是很大的,但是没人听得懂他究竟说的什么,乌啦哇啦,乌啦哇啦……

    信武说,他说的不像是人话。

    3 红衣服的老妓女

    祖父没在土镇,会去哪里呢?

    多半是去五道河了,信礼说。大家都看着信礼,信礼挠挠头,嗫嚅着说,他……他不是去五道河了又是去了哪里呢?

    什么时候?信武问。

    多半……是那天。信礼说。

    究竟是哪天嘛!信文有些性急,他很讨厌这样吞吞吐吐地说话。

    就是大太阳那天。信礼说,那天中午,你们在屋里打扑克,我肚子不舒服,刚从茅房里出来,就看见祖父出了门。

    你看见他出的门?信仁问。

    是的。信礼说,我看见他穿得很整齐,边走还边用一把小梳子梳头发,人很精神,在阳光底下,那背影就像一棵挺拔的树。

    像一棵挺拔的树?信武惊异地问。

    是的。信礼说,我看见他穿过田埂,走进一片树林里……

    他可能真是去五道河了。信文说着看着大家,大家都一起点头,全都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

    五道河之于祖父,似乎是非常重要的,这是因为那里住着一个穿红色衣服的老妓女。

    祖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年轻得嘴唇上的胡子都是青色的。

    那天夜晚,祖父的东家在爱城赢了他平生最大的一个牌局。东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变成了穷光蛋,他豪气地吩咐,要请上一个戏班,连演三天大戏,还要摆上十八桌,宴请所有输钱给他的人。

    这个夜晚,祖父拿着东家打赏给他的几块银圆兴奋得无法入眠,他辗转反侧的声响惊动了东家。东家爬起来踹了他一脚,说,睡不着就陪我去玩吧。

    于是东家带着祖父来到大街上,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几条饥饿的流浪狗东奔西跑一刻不停地到处寻找着食物。东家看看上街,又看看下街,问祖父,去哪里呢?祖父说,十三楼吧,都说十三楼好玩。于是东家就踹开了十三楼的大门。祖父将一口袋银圆丢在鸨儿面前,那一口袋银圆发出的声音赛过了十八门山炮的巨响,震得十三楼地动山摇。妓女们蜂拥下楼,亮出白花花的大腿和胳膊,在东家的身旁排成一个八字雁阵,东家就像一只挑剔的狐狸,捏捏这个,碰碰那个……最后东家不耐烦了,瞌睡了,他打着哈欠,心想今天晚上运气真臭,没一个中意的。正这时,一个红彤彤的人闯入了他的眼帘。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就像一团火焰!东家被燃烧得像一个摆子病患者一样,浑身战栗,言语不清……

    当那团燃烧的火焰变得冰凉时,东家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花销完最后一块银圆了,抵押完最后一块田地了。东家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他刚走出十三楼,来到大街,就立即招致一顿拳打脚踢。打他的人,是那些曾经输钱给他的人,他们一边狠狠地打,一边狠狠地骂,狗日的,你怎么宁愿去嫖婊子也不愿意跟我们赌钱呢?狗日的,你怎么把那么多钱都拿去嫖了婊子呢?

    东家被打得很厉害,他被祖父用一辆牛车拉回秦村,不几日就死去了。

    第二年的秋天,祖父背了半口袋新碾的稻米来到爱城,敲开十三楼的大门,要见那如同一团火焰似的姑娘。鸨儿叫人挡住他,说,来的都是客,不过有钱才好使唤。祖父说就看在东家过去使唤了那么多银圆的情分上,只求看看红衣姑娘。鸨儿薄情,说的话更薄情,她说,这妓院的营生讲的是收钱卖笑,你今日有三分钱,就买三分笑,今日没有钱,无论你过去多少情分也是白搭。走人吧!鸨儿挥挥手,祖父只得闭上眼睛等那些壮汉来轰自己。突然听得头顶飘过一句“慢着”,抬眼一看,那红衣的婊子扑在阁楼的窗户上,就像一朵探出墙头的玫瑰。

    你看吧。红衣姑娘说。祖父痴痴地看了一阵,取下身上的口袋,轻轻放在地上,轻轻地说道,这是新碾的稻米,送来请姑娘尝尝鲜。

    多年以后,祖父路过五道河的时候意外地遇着了那个一身红衣的女人。女人依然穿着一身红衣服,在祖父眼里,红艳艳的燃烧得还是和当初一样旺。中午祖父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将身上红如火焰的衣服一件件剥去,一个放牛的老汉手里拿着一根红薯,嘎嘎地怪笑。傍晚祖父背着半口袋新碾的稻米赶回到五道河时,她已经将那红如火焰的衣服整整齐齐地穿上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角流淌着白沫。在她周围挤了很多人,都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在面前不停地扇动。那些人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告诉祖父,她在地里掏了很多种子吃了。祖父哀叹一声,泪如雨下,他知道这女人活不成了,就算有十条命也活不成了,因为那些种子拌了乐果和六六粉……

    祖父刚过去将那红衣女人抱在怀里,说了一句“我来晚了”之类的话,就被抓走了。——那半口袋新碾的稻米,是祖父偷来的。

    后来呢?

    信礼这时候从树林里钻了出来,穿过田埂,站在了大家面前,疲倦地摇摇头。信礼太累了,从秦村到五道河,路很远,经过三道山梁,两个坝子,还有几条河流,而且路还不好走,沿途有很多住户,这些住户都有一个很讨厌的习惯,就是蓄养恶狗。

    信礼终于缓过气来了,他说他见到那个红衣老妓女了,她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红色的衣服确实像燃烧的火焰,但是更像一丛盛开的臭牡丹花。

    臭牡丹花?

    臭牡丹花!对,臭牡丹花。信礼说,她一张嘴,就会喷出一股浓烈得呛人的臭气来,不过我早有准备,所以我一点也不奇怪。

    信礼告诉大家,他是一路打听到那个老妓女的。他问那些五道河的人,你们这里有一个老妓女么?那些人说,什么?老妓女?信礼说,就是穿红色衣服的那个。那些人恍然大悟,哦哦地点头,说,你说她啊,当然知道啊,你顺着这条路,走到山头那里有个岔路,你走上边那条,上山,然后再下山,过一条小河,你就会看见她在对面的山坡上了。信礼向那些人道了谢,在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听见他们漫不经心地谈论着那个穿红衣服的老妓女,说她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人,因为她现在成天手里拿着一个农药瓶子,每天都要喝农药,是乐果就要三两,是敌敌畏的话,就一两……

    信礼过了那条小河,果然看见了那个红衣服的老妓女,她像一丛臭牡丹花一样盛开在对面的山坡上,信礼老远就闻着了臭味。

    老妓女的手里果然拿着农药瓶子,上面赫然印着一个骷髅头。

    信礼问,你看见我祖父没有?

    老妓女两只灰蒙蒙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信礼,看得信礼心头发怵,看了一阵,才沙哑着嗓子说,你是第一个跨过小河过来的男人……

    说到“男人”这两个字的时候,信礼看见老妓女灰蒙蒙的眼睛里有一丝蓝色的磷光闪过,他心头一凛。老妓女猛举起瓶子,咕咚一声灌了一口,咂巴两下嘴巴,意犹未尽的样子,两眼还直勾勾地看着信礼。这时候有一只蝴蝶飞过来,在老妓女和信礼之间翻飞着。老妓女张开嘴,哈了一口气出去,那只蝴蝶打了个踉跄,一下子掉在地上。信礼被吓坏了,撒腿就跑。

    4 欠债者

    信仁说,信文,你跟我去吧!

    信文说,去哪里?

    信仁说,欠债者那里!

    信文说,祖父会去欠债者那里?

    信仁说,为什么不会去呢?刮大风那天中午,我看见祖父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凑在眼前看。那是一张麻黑色的纸,就是烟盒里面的那种牛粪纸,只是很破碎,在他手里跳动着,像一只要挣扎着飞去的麻雀……最后那张纸还真的像一只麻雀一样飞走了——被风高高地卷向天空。祖父叹息一声,就出了门。

    信文说,你说那张纸片是欠债者打下的欠条?

    信仁说,未必你不知道?

    信文说,好,咱们走,找不着祖父,咱们也得把那欠账收回来。

    信仁说,好!但是咱们可能得拿上点东西,比如刀子,棍子,要不,再把信武和信礼都喊上。

    信文不屑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将刀子别在裤带上,豪气地挥挥手说,咱们走!

    欠债者是住在距离秦村远处的山林里的一个木匠,他不仅是远近有名的最守信用的欠债者,也是远近最有名气的算术家,无论谁有算不清楚的烂账,一旦找到他,只需要三两个小时,就会给你搞得如同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欠债者开始经营他的椽子生意。椽子是房屋的主要构件,无论谁修建房屋,最先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去欠债者那里购买椽子。

    其实欠债者最初的身份并不是木匠,而是个数学天才。他在爱城读书,他的聪明才智可谓空前绝后,老师只敢教他一堂课,这一堂课里,他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蛀虫,钻进老师的肚子里,将老师饱学一生的本事一下子全部吞噬进他的肚子里为他所有了。每一个老师在遇着他后,都无不佩服地拱手叫道,天才啊!天才啊!

    至于欠债者为什么会沦落到当木匠的分,知道的人都说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是啊,但凡聪明的人,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不是短命,就是一生饱受病痛,生不如死。欠债者之所以当木匠,是他的明智之举,自轻自贱,从而换来安逸坦然的一生。聪明的人把什么都看透了,富贵如烟云。但是欠债者为什么会选择这木匠的活儿呢?因为欠债者凭借他的数学天分,算出来这是个只赚不赔的营生。

    欠债者只赚不赔的秘密其实隐藏在他的买和卖里。据说他先以“丈”这个单位买进,然后以“米”的单位卖出,再以“尺”的单位来进行计算。

    但是让人很费解的是,欠债者却总是跟别人借钱,如果不从别人那里借到钱,他的椽子生意就无法维持下去。他今天借了,说明天还,那肯定是明天要还的,大家都很放心他,从来不担心借钱给他,认为他是最诚信的人。

    欠债者的诚信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今天跟乙借还掉甲,明天跟丙借还掉乙,后天跟丁借还掉丙……其实也用不着把话说这么复杂,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然而就是这种拆借,却树立了欠债者牢不可破的诚信。谁都愿意借钱给他!

    祖父是欠债者的最后一个债主。让人遗憾的是,欠债者那坚强的诚信,终于在祖父面前坍塌了,他不仅没有按期归还借款,而且他的椽子生意也经营不走了。现在欠债者在山林里放牧着一些羊。

    信文和信仁见到欠债者的时候,他正在一块石板上用一根树棍沾着唾沫写写画画,在他的身旁,是几只沾满粪粒的羊。羊腆着如鼓的大肚皮,不停地放屁,可能是吃多了有毒的野鸹草,精神萎靡不振,细细的腿不停地打战,咩咩地呻吟着,时刻都有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的可能。

    呵,是你们。欠债者一见信文和信仁,就两眼放光,他吐了口唾沫,用树棍沾着在石板上写了两笔,然后端详着石板,石板上唾沫的印痕很快就不见了。他丢了树棍,拍拍手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有个题呢,你们听着啊!——日出东边红彤彤,一群山羊该出洞,一半已经出洞来,另外九只在梦中,还有十只正走出,你追我赶闹哄哄,你们帮我算一算,多少山羊该出洞?

    出个鸡巴。信仁说,我祖父呢?

    你祖父?你祖父到这里来干什么?欠债者纳闷地问。

    你说干什么?讨债!信文捋捋衣裳,露出别在裤带上的刀子来。

    欠债者看了看两人,说,我还正准备要找他呢!

    你找他?你找他做什么?信仁问。

    讨债!欠债者说着从怀里摸出张破碎的纸片来,递给信文,说,你们看看吧,他给我打的欠条。

    信文走出山林的时候越来越感到郁闷和奇怪,欠债者那里怎么会有祖父给他打下的欠条呢?

    我知道了。信仁说。

    信文站住脚,看着信仁。

    信仁皱着眉头想了想,肯定地说,没错,一共是三十八只山羊!

    5 商谈

    他们找了很多地方,去了祖父可能去的任何一个地方,但是都没有找到他的踪影,祖父就这么失踪了。

    大家坐在一起,苦思冥想是不是遗忘了什么角落,而祖父就恶作剧似的藏在这个角落里,只要一旦回想起来,他就会从那个角落里跳出来,站在大家面前。但是谁也想不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信礼说,反正……反正他是中午走了的。对于这一点,信武表示支持,他也认为祖父是中午走掉的,不可能是早晨,也不可能是傍晚。

    但是他会去哪里呢?

    你们觉没觉得,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祖父就很反常。信文问大家。

    你不提醒,我还忘记了呢。信仁说,他确实很反常,唔……不是反常,准确地说应该是很古怪!

    信武嗤笑说,你们现在才知道么?我早看出来了,我还跟信礼说起过。

    信礼马上点头,说,是啊,是啊,信武跟我……跟我说起过。

    他经常晚上不睡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趴在地上,唧唧地学老鼠叫。信文说,我当时看见了,以为他是发明了一种捕捉老鼠的新方法,但是……谁见了他捕捉得有老鼠?屋子里的老鼠不还是一样猖狂么?

    你那算什么?信武像是独自掌握了什么新的重大发现一样兴奋,高声说道,头天晚上你们打牌睡得晚,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得早,正在穿裤子的时候就听见门外有响动,咕叽咕叽,像是在挫什么铁器。我出门一看,是祖父。你们猜他在干什么?他拿着板锉,伸在嘴巴里挫牙齿呢!回头我跟信礼说,信礼吓得直翻白眼……

    你小声点!信文压低声音训斥道。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门口有一只麻雀飞过,啾啾地叫了两声。

    信武还要说下去,信文看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说,我只是觉得他很反常,他曾经在屋子里翻腾,在房前屋后翻腾,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我问过他,他只是摇头,根本不承认自己是在找东西。可是,他不是在找东西又是在找什么呢?他就像……像一只猎狗似的——

    信礼听到这里,窃笑起来。信文看了他一眼,信礼赶紧憋着,把脑袋转向一边,他从来没看到过祖父寻找东西的模样,但如果真的是像一只猎狗一样,那可的确是太有意思了。他忍不住又窃笑起来。信文又看了他一眼,信礼埋下脑袋,使劲转念想其他的事情,比如祖父像一棵树,一棵挺拔的树……

    他像一只猎狗一样,眼睛发光,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信文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更让我觉得反常的是,他还经常拿起一些东西在鼻子边嗅,有一天他甚至将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拿到嘴巴边舔了一下,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好像那菜刀上面沾满了糖似的,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最让我感到……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天,他竟然把脑袋伸进一个坛子里,那是一个因为漏水废弃了的坛子,就是丢在房屋后面竹林里的那个坛子。当然,它现在已经不在了,你们看不见它了,因为它被祖父打碎了。祖父把脑袋伸进那个坛子里后,就再也出不来了,他的脑袋被坛子沿儿卡住了。他就顶着坛子在竹林里转悠。——你们可能不知道,那是一个太阳早早就下了山的黄昏,蝙蝠在竹林里飞来飞去,那些归林的鸟儿就像遗失了爪子或者翅膀一样,惊惶惶地叫唤。祖父顶着个坛子在竹林里转悠,他在坛子里发出沉闷的呜呼呜呼的喘息声和挣扎声,我本来是想要去帮忙的。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抓住了一块石头,敲在坛子上,坛子碎了,祖父的脑袋伸了出来,他像一条把脑袋探出水面的鱼,张大嘴巴呼噜呼噜地呼吸……

    但是,他到哪里去了呢?祖父。

    大家站起来走到门口,门口有好几条路,这几条路又通往更多的路……你一直往前看,你会发现路越来越多,就像一张纵横交错的网一样,密密实实地布置在面前。

    6 大坑

    祖父找到了,他躺在一个大坑里,已经死去多时。

    这个大坑在一片密林里,长约两米半,宽约一米半,深有两米半,口和底一样大,是一个很规整的长方体。

    大坑是祖父挖的,他使用的工具很简单,就一把铁锹。铁锹的把是很坚实的酸枣树做的,已经被祖父的双手磨得很光滑润泽,摸上去,犹如抚摩一段婴儿的手臂。铁锹被泥土磨砺得如同刀口一般锋利,遗憾的是那原本该寒光闪闪的刃口,却生了一层黄色的锈迹……

    这个大坑,让祖父付出了艰辛而巨大的努力。扳开他两只微微弯曲的手,可以看见手掌上那些如同小螃蟹一样坚硬的茧子。他浑身都是泥土,好像这个大坑不是他挖掘出来的,而是他用整个身子拱出来的,像鼹鼠一样……

    至于祖父为什么会躺在大坑里死去,这并不难解释。他将坑里的泥土一锹一锹地扬起来,扬向坑的四面,慢慢地,大坑形成了,有了祖父理想的深度。祖父精心地修饰着四壁,让它们更加光洁笔直。祖父终于满意了,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将铁锹丢出大坑。但是坏了。祖父突然想到,他还应该用铁锹在壁上凿几个可供自己向外攀爬的阶梯……可是铁锹已经丢出大坑了呀!

    后来祖父可能想了很多办法想要出去。但是因为挖掘这个大坑,他太精疲力竭了。祖父感到口渴,饥饿,瞌睡……

    祖父就躺在大坑里,仰望着一个长方形的天空,慢慢死去了。

    当大家费尽力气将祖父从大坑里弄出来后,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看着身后那个巨大的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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