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人很拥挤,虽然限定一人一座,但是大家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跟萧东同座的是个小姑娘,被淹没在两只大布熊中间。萧东跟她笑笑,说我来帮你抱一个吧。那个小姑娘就递给他了一个。
车外阳光很好。前排两个乘客也注意到阳光了,说今年过年应该不像去年,阴飕飕的。小姑娘想打开窗户,结果只一露缝,寒风就呼呼刮进来,赶紧又关上。
“你是北县人?”小姑娘突然问。
“呃,我么?”萧东笑笑,“你看我像北县人?”
“我猜的。”小姑娘说。
“你是不是看我是个瘸子啊?”萧东问。
小姑娘有些尴尬,脸红了。
“我是爱城的。”萧东拍拍左腿膝盖,声音砰砰的,“不过这是在北县遭了的。”
“我舅舅也跟你一样,他是右腿。”小姑娘见萧东并不在意,不紧张了,“你去哪?”
“土镇。”萧东答道。
车子停下,前排有人下车,空出一排位子来。萧东把大布熊还给小姑娘,起身到前面坐下。刚落座,那个小姑娘就过来递给他两颗奶糖。萧东剥了一颗塞到嘴里,菠萝味。
四十分钟后,车子在土镇停下。下车的时候萧东回头跟那个小姑娘招招手。小姑娘也跟他招招手,笑吟吟地说再见。
土镇的集本来逢单号,今天街上却挤满了人。一年里最后一天,年三十,几乎所有的场镇都是这个样子,买的赶紧买,卖的赶紧卖,都抢着最后一点时间要把一年的生意做完似的,每个人都那么慷慨,都那么和善。看看时间,十点半钟,至多再过一个半小时,街上就会冷清下来。都回家吃团年饭去了,团年饭吃了就该糊春联,看春晚,放鞭炮,迎新年……
萧东走进一家叫“家家福”的超市。相比外面,超市稍微不那么拥挤,也安静得多。萧东拿了两瓶“雎水王”,一条“国宝骄子”,然后到处找“大白兔奶糖”。导购给萧东拿了一袋,萧东嫌太小,导购说嫌小嫌少你可以多拿几袋嘛。萧东决定再走一家看看。又去了一家超市,还是只有小包装。导购建议他去隔壁,说那里有一家专门经营糖果和炒货的。还真没叫人失望,不光有大包装的,品种也多。萧东拿了两大袋“经典原味”,一袋“酸奶味”,一袋“红豆味”,一袋“巧克力味”,想了想,又拿了一袋“玉米味”的。卖糖果的小媳妇可高兴了,笑眯眯地接过钱,问萧东还要不要别的,萧东说娃儿只喜欢吃“大白兔”。
“你养的肯定是个女娃儿。”小媳妇说,“当爸爸的只有对女儿才这么好。”
萧东报以一笑,接过找的零钱,在街沿边的一个水果摊子上又买了些提子和苹果,杂七杂八地装了两大袋子,拎了拎,很沉,算得上重礼了。卖水果的老板见萧东腿有点不方便,问他是不是赶车,要不要车。萧东说不远,帮忙叫个电三轮。老板说这个容易,扯大了嗓门吆喝,“三轮!三轮!”
萧东问三轮师傅晓得老竹林院子不?
“当然啰。”三轮师傅扯长了声音答道。
“多少钱呢?”萧东打开钱包要先把钱给了。
“你是我这一年来最后一个客人,就看着给嘛。”三轮师傅说。
萧东拿了张二十元面额的。三轮师傅要找零,萧东摆手说算了。
“老板在哪里发财嘛?”三轮师傅为萧东的大方很高兴,车子开得又快又稳,还不停地找话来跟他搭讪,问他是哪里人,腿看样子不好是怎么回事,去老竹林院子哪家子——
当萧东说去陈旭家时,三轮师傅扭头打量了他一眼,又打量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说话。过了一阵,到底还是忍不住,自我介绍说他住的地方离老竹林院子不远,陈旭他认识,陈旭死在北县的那个老婆张小露他也认识,张小露留下的那个女儿在土镇中学念书……不管三轮师傅怎么说,萧东都不搭腔,三轮师傅扭头看他,他也不跟他对眼,始终侧头看着外头的田野。今年天气暖和,冬天没怎么冷就快过去了,油菜已经吐了花蕾。
“从这过去就是我家了,我要回去吃团年饭了。”三轮师傅突然停了车,指着前头的一片竹林,“想必你也晓得,那就是老竹林院子,不远,你走几步吧。”
萧东先下车,后拎东西,埋头从三轮师傅跟前经过,前往老竹林院子。
三轮师傅说得没错,萧东晓得老竹林院子,他来过不止一次。每次来都是打的,每次都是走到竹林边的那两棵大柏树下就停住,然后目送小露消失在竹林里。他从未进入过竹林,竹林深处是小露的家……
如今那两棵大柏树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两个树蔸。当年小露穿过竹林的那条小道也成了宽阔的水泥路面。东西太多太沉,勒手。萧东放下东西,搓搓手,深呼吸了两口。他晓得,走进这条水泥路是需要勇气的,而他的勇气还不够,还做不到坦然,也不晓得前头摆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男娃儿骑了自行车出来,看见他后,迅速掉头,两脚蹬得飞快,眨眼就不见了。这个孩子认出了自己?回去报信去了?萧东理理衣裳,弯腰拎起两大袋东西,往竹林深处走去。
小露跟萧东说过她的家,说那是个大院子,四周全是竹林,所以大家都叫它老竹林院子。小露还说,住在竹林里有很多好处,每年笋子出来可以随便吃,吃不完可以晒干做腌菜,而且冬天暖和,夏天凉快,因为竹林密实,挡风遮阳。小露说,唯独有个不好,就是蚊子太多,尖嘴的,花肚的,一挨就是一个大包,又痒又疼。
有人出来了,是陈旭。萧东是从小露的手机上认得他的。小露的手机屏保是陈旭和他们女儿陈雨涵的合影,认识萧东没多久,屏保上只剩下了陈雨涵。但是陈旭的照片叫萧东印象深刻,他觉得陈旭的确很帅。
“是萧东吧。”陈旭抱着个小奶娃。
“呃……是的,你是陈旭大哥?”尽管早就在做心理准备,萧东还是觉得很尴尬。
“你到底肯赏脸了。”陈旭呵呵笑道,“去年就请你,请了一年,总算请动你的大驾了。”
“说哪里话啊,不是……”
“很高兴见到你啊!”陈旭伸出手来。
萧东赶紧放下东西,伸手去握。陈旭的手有些粗糙,很有力气。松了萧东的手,陈旭亲了怀里奶娃一口,给萧东介绍,“这是我的儿子,叫陈雨琪,你是文墨人,这名字咋样?”
“好,好。”萧东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来,塞到娃娃的襁褓间。
“你这是干啥呢?”陈旭呵呵笑着。
“大过年的……给孩子的……见面礼。”萧东赔着笑。
“我会还的。”陈旭说。
“你看你说的……见面礼嘛。”萧东说。
“跟叔叔说谢谢啊!谢谢叔叔,祝叔叔新年快乐!”陈旭学着奶娃儿的声音,拿出奶娃的手,跟萧东打招呼,道谢。
“陈雨琪同学好,陈雨琪小朋友新年快乐!”萧东凑过去,捉过奶娃儿的小手逗玩。
娃娃被惹笑了。
“你明年运气肯定好,今天谁都没惹笑他呢。”陈旭说。
“谢谢,谢谢。”萧东呵呵笑着。
“雨涵——”陈旭扭头大声吆喝道,“雨涵,出来帮忙拿东西。”
“我自己来吧,自己来。”萧东说。
陈旭伸手挡住萧东,“你腿不好,让雨涵来拿。”
一个姑娘慢吞吞地走过来。
“这是你萧东叔叔。”陈旭给陈雨涵介绍说。
“叔叔好。”陈雨涵也不抬头看萧东,闷声闷气地喊了声。
“雨涵好。”萧东赶紧又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来,递给陈雨涵,“来,雨涵,这是叔叔给你的红包,祝你新年快乐,学习进步。”
陈雨涵并不伸手。
“拿住啊。我们会还礼的。”陈旭说,“这是礼节。”
陈雨涵这才伸手,低声说了“谢谢”。
“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大白兔,好几种口味。”萧东拎起那一大袋子大白兔奶糖递给陈雨涵。陈雨涵再次低声说了“谢谢”。
“好啦,你拎这一袋,剩下的我来。”陈旭说着拎起另一只口袋。萧东要替,陈旭不让,“别往有青苔的地方踩,滑,水泥路就这点不好……”
萧东曾经跟小露说,他想知道她的生活。于是小露就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给萧东看。其中就有他们家的房子,整体的,局部的,厨房,堂屋,喂养的鸡鸭,老狗,门口的核桃树,养在破盆子里的仙人掌……这一切都令萧东印象深刻。但是眼前的一切完全和记忆对照不起来了。记忆里头的房子是红砖青瓦,跟很多类似的房子拥挤在一起。眼前却是三层楼房,粉红的墙体,不锈钢门窗,阔大的玻璃窗户,而且仅此一栋,四周种满了桂花树和银杏。门口的核桃树当然没有了踪影,宽阔的水泥坝子里摆着四五辆小车,都是崭新的。
大门口熙熙攘攘很多人,眼珠子都落在萧东身上。一时间萧东不晓得眼睛是该往地上看,还是该面带微笑目光亲和地迎向他们。
“客人到齐,准备开席!”陈旭大声说道,顺手将奶娃递给迎上来的一个女人,并且将这个女人向萧东做了介绍,“我老婆,李琪,李子的李,陈雨琪的琪。”然后又向李琪介绍萧东,“这是萧东,我跟你说过。”
“哦。你好。”李琪礼貌地对萧东微笑了一下。
“她是川大毕业的,你们都是文墨人,有共同语言,等她空闲了,可以聊聊。”陈旭说着环视了一眼四周,“这些都是我陈家的亲戚朋友,我就懒得跟你介绍了,介绍了你也记不住。”
萧东不晓得该说什么,唯一可做的就是时刻保持微笑,保持一副谦恭温和的样子。
“放炮啰!放炮啰!”一群孩子捂着耳朵刚从竹林里跑了出来,鞭炮声就响了,竹林里腾起浓浓烟雾,还有礼花弹从烟雾里腾空而起,在天空炸响,震天动地。十多分钟后,声音戛然而止。到处一片浓烟和刺鼻的硝烟味,有人受不了,“呛呛”地咳嗽。
客厅很大,摆下了五桌酒席。萧东被陈旭邀请到最靠里的一桌,请到上首,由他亲自作陪。陈旭先向萧东介绍同桌的客人,有三个是陈旭的生意伙伴,有一个是陈旭的伯伯,有一个是小露的舅舅,还有一个是陈旭的岳父。然后跟大家介绍萧东——
“这位就是早先我跟你们说起过的小露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叫萧东,爱城人,呃,现在主要是干什么工作啊?”
“打工,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萧东笑着跟大家一一点头。
“老弟,你胆子大啊,要是我,我肯定不敢来。”陈旭的生意伙伴似笑非笑地说。
萧东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
“说什么话啊?”陈旭瞪了那个伙伴一眼,站起身来,端起杯子,发表他的祝酒词,“各位亲朋好友,尊敬的岳父大人,还有远道而来的萧东先生,感谢你们赏脸来吃我陈旭家的团年饭。呃,在过去的一年里呢,在我亲爱的婆娘李琪女士的关心支持下,在我亲爱的女儿陈雨涵的……呃,还有我尊敬的岳父的支持下,当然,还少不了我伯伯、伯娘,大舅、二舅、三舅、各位叔爷老辈子、侄儿侄女们的关心下,我陈旭发了点小财,家庭也顺遂,最重要的是,我亲爱的老婆李琪女士给我陈旭生了个儿子,我陈家有后了!”
大家都看着陈旭。那三个生意伙伴打起了口哨,不时欢呼吆喝两声。陈旭的侄儿侄女也跟着欢呼,打口哨。陈雨涵坐在角落里,始终埋着头,同座的小孩不晓得跟她说了句什么,她恼怒地瞪着大眼,咬牙切齿地像是要撕碎他。
“今天是大年三十,一年的最后一天,这里我要跟大家说,我陈旭历经风雨,终于见到彩虹了!”陈旭说得很动情,眼睛里有泪光闪烁,他停顿片刻,高举酒杯,“我陈旭对大家没什么感谢的,只有请大家喝杯酒,喝干,喝好!”说着,陈旭自己仰脖先干了,然后照杯给大家看。
萧东端起杯子,见同桌的都干了,自己也只好干了。
倒酒的是陈旭的生意伙伴。萧东说自己酒量浅,请他少倒点。那人一笑,看着萧东说道,“你都还推脱?喝!”
“喝吧!来,我们先干一个。”陈旭端起杯子,看着萧东,“谢谢你能来!”话音刚落就一口干了。
萧东也只好干了。
菜上得很快,眨眼就堆满了桌子。陈旭给萧东介绍那些菜,这个是野熊肉,这个是麂子肉,这个是盘羊肉,这个是大连产的极品鲍鱼,这个是虹鳟,这个是娃娃鱼……
酒就不消说了,1573……
陈旭的那三个生意伙伴喝酒很疯。先是挨个给陈旭敬酒,依照当下时兴的“三阳开泰”、“四季发财”、“五福临门”、“六六大顺”的说法,三杯四杯五杯六杯地跟陈旭整。陈旭也耿直,来者不拒。看他们一个筋斗杯子接一个筋斗杯子地喝,萧东心惊肉跳,暗自琢磨待会儿轮到自己了,该是如何应付。接下来的敬酒并没轮到萧东,而是陈旭的岳父。从言语中看得出来他们跟陈旭的岳父很熟,敬酒很客气,他们满杯,而陈旭的岳父只是“意思意思”。接着是小露的舅舅,陈旭的伯伯。
——最后是萧东。
“你说怎么喝?”那三人已经喝红眼了,眼角堆着雪白的眼屎。
“我真不行……”萧东捂着杯子。
“这样吧——”他们从邻桌拿过来四只大玻璃杯子放在一起,开了两个满瓶,对着玻璃杯子就像兑凉水似的往里倒,那“咕咚咕咚”声听得萧东胆战心惊,心想这一大杯子下肚,肯定马上人事不省。所有人的目光都关注到了这一桌,关注到那四只玻璃杯子上头。萧东如坐针毡。
满满四大玻璃杯子,泛着酒花。
“你是客人,你挑。”他们的笑容有些怪异,看着萧东。
“我不敢……我真不敢……”萧东嘟哝道。
“你有什么不敢的?”一个人打起了哈哈,“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萧东咬咬牙,伸手端过一杯。
“我们三个先干为敬!”那三个人说着,轮流端起杯子,相视一笑,仰起脖子,如同灌凉水,眨眼滴酒不剩。
“该你了……”他们放下杯子,一起做出“请”的手势。
大不了一醉,大不了死一回……萧东坐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端起杯子,看着荡漾的酒,正要硬着脖子往下灌,陈旭挡住了——
“算了吧,莫逞这个能。”
“哎,你这是怎么回事?”那三个人站在那儿,看着陈旭。
“喝他肯定敢喝,他有这个酒胆。只是喝醉了就没意思了,等会儿我还想跟他聊聊天呢。”陈旭拿过杯子,将那杯酒一分为二,想想,又分了些出来,然后自己端多的那杯,少的那杯放在萧东跟前,“这样没问题吧?”
萧东感激得都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旭哥,你他妈的真是纯爷们!”那三个人竖起大拇指,冲着陈旭晃啊晃。
“莫跟老子整这些虚词,明年眼睛都放亮点儿,腿脚都利索点儿……”陈旭拿起酒瓶,给那三人一人倒了点儿,“要是老子晓得哪个在私底下玩双黄蛋,耍双色圆珠笔,尿我,二我,今天这里把话抖明,我陈旭要不把他放倒,我就不是胎生的!”
“旭哥你是不是要我们今天给你表忠诚嘛?”那三个人挺直了脖子,“旭哥你为人坦坦荡荡,拿得起放得下,跟你混是我们三个的福气。明年,旭哥,你说哪里我们打哪里,我们紧密团结在你周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是我们有二心,我们就是扁毛畜生!”
“好!”陈旭端起杯子,跟他们一一碰杯,碰杯的架势很猛,哐哐直响,然后豪气冲天地干了。
那三个人还要喝,他们的女人和娃娃撵过来,堵在桌子跟前不准再摸酒瓶子,说晚上还要跟谁谁团年,很重要,几个月前就约了的。三人叫嚷着说要尽兴,要跟旭哥再来几杯。陈旭将他们的女人和娃娃劝回桌子,跟那三个叫嚷的说,“酒就这样子了,喝点热汤,喝点热茶,兄弟情义,来年再续。”那三人也听陈旭的话,喝茶,吃烟,起身到外头扯着嗓门讲电话。
这阵子萧东一直安静地坐着,跟前摆着少半杯酒,没人招呼他,也没人看他,大家就像已经把他忘记了。
“好啦,跟他们理麻清楚啦。”陈旭整整衣裳,端正坐姿,看着萧东,“咱们喝两杯吧。”没等萧东表态,陈旭已经倒上了一小杯,要萧东也换成小杯子,“你是文墨人,别跟我们这些大老粗计较,来,用小杯子喝,斯文。”
两人一碰杯,干了。
陈旭又倒上一杯,端在手中,看着萧东,“谢谢你来!”
“谢谢你!大哥!”萧东是真感激,声音都有点哽噎了。
两人再次干了杯。
第三杯刚倒上,萧东就抢先说了话,“这杯我敬你,陈旭大哥,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我已经很快乐,很如意啦!”陈旭呵呵一笑,碰杯,干了。陈旭放下杯子,指着小露的舅舅,“你敬敬他老人家吧,当年我跟小露,就是他老人家保的媒呢。”
萧东给小露的舅舅倒上酒,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端起杯子,祝他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小露的舅舅用敌意的眼光乜斜着萧东,手慢慢伸出来,紧紧攥住杯子。萧东不敢跟他对视,他的额头阵阵发麻,想着下一步小露的舅舅肯定会将满杯的酒水迎面泼过来。但是,萧东还是硬着头皮再次将那几句祝福的话说了一遍,“祝老人家身体健康,新年快乐!”
小露的舅舅没有泼萧东,他一口喝了酒,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搁,就要起身出去。陈旭一把拉住他,说也要敬他一杯——
“来,舅舅,咱们啥话也不消说,至于起先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同意,我不光欢迎你来,我还欢迎那些表弟表妹都来帮我,只要他们不嫌工资少!另外,你回去帮我给雨涵的外公外婆带个话,我跟雨涵正月初二去给他们拜年,雨涵可以留下耍两天,我见他们一面就得走,叫他们别计划我的伙食……”
小露的舅舅站起来,跟陈旭碰了杯,说了两句祝福的话,刚才板正冰冷的面孔,此刻活泛得像是开了花。
萧东坐回到板凳上,干了那杯酒。
这时候李琪走过来,俯身跟陈旭耳语了两句,陈旭“嗯嗯”地点头,拍拍她的腰。李琪快步上楼,转眼下来手上多了个手提袋。陈旭走过去,接过手提袋,从里抓出一摞红包,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发,边发边说些祝福的话,大家都连声道谢。
萧东摸出电话,想借打电话离开,刚起身就被陈旭看见了,陈旭示意他坐下,萧东只好坐下。萧东这一桌是最后才发红包的。红包要比刚才的大,厚。先从陈旭的岳父开始,然后是小露的舅舅,陈旭的伯伯,他的三个生意伙伴,最后是萧东。
“不,我不能……”萧东坚决谢绝。
“这是我们一家给你的祝福!”陈旭说,“都接受了,你为什么不接受?如果你不接受,你说个理由啊?”
“这个……”萧东脑子转得飞快,结果什么理由也想不出来,“我觉得不好,这样……”
“拿着吧。”陈旭将红包拍到萧东手上,“爷们,就该大大方方的!”
散了席,陆续有人要离开。先是陈旭的那三个生意伙伴,接着是小露的舅舅也要走……
陈旭让李琪送送他们,他要陪萧东喝一会儿茶。
陈旭将萧东请到楼顶。楼顶很宽阔,有座假山,假山边是个小亭子,小亭子边是两排木架子,葡萄秧子应该是刚爬上木架子冬天就来了,它们就像枯藤一样静止在上头。靠着护栏全是盆栽的花卉,有的光秃秃的没有枝叶,有的正开着漂亮的花朵,叶片绿莹莹的看起来一点都不真实……
站在楼顶,四下风景尽收眼底。竹林外头就是庄稼地,是散落的农家小院和小洋楼。萧东看见了他来时的路,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天空恢复了以往的阴沉,有风吹来,格外清冷。酒喝多了,萧东打了个冷战。
“现在这一片全是我的了,包括这些竹林。”陈旭指着四周,“我都买下来了。”
“原来这些住户呢?”萧东问。
“他们都搬出去了。”陈旭扭头看着萧东,“他们要宅基地的我给他们买宅基地,要钱的我给钱!”
“这个地方很美。”萧东说着,又打了个冷战。
“等着吧,”陈旭转着脖子,望望天,“太阳还会出来的。”
一男一女捧着茶杯和茶壶上来了。陈旭叫他们把茶摆在亭子里,再把那几盆长得茂盛的树搬过来,挡在亭子边上——
“可以遮点风。”
亭子中央摆了张圆形玻璃桌,两把背靠椅。
“你坐这儿。”陈旭指着那把面向西方的椅子。两人坐定,靠得很近。这种距离让萧东感到不太自然,想往后或者往边上挪挪,又觉得不好。椅子很软乎,坐着很舒服。萧东放松身体,十指相扣,看着茶杯。正宗毛尖,随着飘散的水汽,萧东闻到了一股清香。茶叶打着旋,上浮,下沉,每一片茶叶都竖得笔直。
“抽烟么?”陈旭问,“我叫人拿一盒来?”
“不,不会。”萧东笑笑。
“去年我请你来团年,你为啥不来呢?真的是抽不出身?”陈旭问。
“真是抽不出身——”萧东说。
陈旭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晓得他在撒谎。
“不敢来……”萧东点点头,“这是实话,我不敢来。”
陈旭一笑。
萧东捧起茶杯,茶水太烫,还不敢下口。
“跟我说说,你们当时是怎么认识的?”陈旭看着萧东,那表情就像在期待一个不错的电影剧情。
“呃,这个……”萧东犹豫片刻,见陈旭一脸微笑,并没古怪的意思,放下杯子,就照实告诉了他——
当时萧东到北县去跑业务,一天刚下车,突然胃病犯了,疼得满头大汗,蹴在地上起不来。小露出来倒垃圾,看见他那么难受,问咋个了,然后搀扶他去了帮工的那个饭馆,给他倒了热水,又帮他去隔壁的药店喊了医生过来。就这样,萧东跟小露认识了。
“后来呢?”陈旭看着萧东,“光是认识了,后来呢?我想知道你们后来……是怎么……在一起的,我晓得小露不是个随便的女人。”
萧东觉得万分尴尬,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不觉得我有必要晓得这些么?”陈旭说,“其实你也应该清楚,我请你来,肯定是希望你给我讲这些的……”
萧东点点头。他确实想到了这点,也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陈旭想知道,他会告诉他一切的。
“后来我觉得好多了,就道谢走了……”萧东端起茶杯,茶水不那么烫了,他轻轻啜了一口,接着说道,“过了几天,我又到北县,我就去找她了……”
“送东西给她了?”陈旭问。
萧东点点头。
“是部手机?”陈旭问。
萧东再点点头。
“然后那天晚上你们就去唱歌了?”陈旭问。
萧东看着陈旭,点点头。
“这些她后来都跟我说了。”陈旭的胳膊肘离开桌面,双手抱着后脑,仰在椅子里,“她说她遇到个人,这个人很年轻,比她小五岁,但是她没说她爱你——”
“她跟你说这个的时候,已经准备跟我断绝来往了。她向你坦白,是想请你原谅她……”萧东一眼瞥见陈旭瞪着他,住了嘴。
“结果我打了她。”陈旭痛苦地闭上眼睛,“下手很重……”
“你那时候好像……好像不太管家里。”萧东低声说。
“我那阵是个混蛋,要不然她咋个可能去北县帮馆子呢?”陈旭睁开眼睛,摇摇头,叹口气,苦笑说,“我那阵爱打牌,赌得很厉害,还时常不落屋,还爱喝酒,每喝必醉,一醉就撒酒疯……”
“你今天中午可没少喝啊。”萧东不想纠缠在那样的话题里,“差不多有八两吧。”
“咳。也不晓得咋回事,以往要是喝上三五两酒,肯定撒出两斤半的疯来。现在喝上两斤半,脑壳反倒比不喝的时候清醒。”陈旭轻轻打了个酒嗝,“可能是锻炼出来了吧,天天喝,请这个,请那个,不管什么事,一搁酒桌子上就要好说些。”
“酒还是要少喝,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萧东说。
“是想少喝。上桌子之前不停告诫自己,少点,少点。但是一上桌子,三杯一下肚,就刹不住车了,主动逮瓶子往肚子里灌。再说了,少喝酒办不成事啊。”陈旭晃晃脑壳,长叹一声,“我晓得,我不是个长寿的人,我也不怕那一天到来……”
萧东找不到话去搭茬,只好端起茶杯喝水。
“哎——”陈旭像是突然记起了,直起身子,看着萧东,“她说没说过要离开我?”
“说过。”萧东犹豫片刻,“我一直劝她离开你……”
“你都怎么劝的?”陈旭对这个很感兴趣。
“我说我会对她好,对雨涵好,我说我在爱城有房子,我有固定工作,也可以给她找个比在餐馆打工强点的工作,等雨涵小学毕业,还会托人把她送到爱城最好的中学……”
“她怎么说?”陈旭握起了两手的关节,嘎巴嘎巴直响。
“她说她跟我长久不了——”萧东说。
“她真的这么说?”陈旭似乎很吃惊。
“真这么说的。”萧东说,“她觉得她配不上我……”
“奶奶的,你龟儿子有什么好啊!”陈旭冷笑道。
“她说我比她小,是城里人……”
“你当时就那么爱她?”陈旭瞪着萧东,好像他要是敢说句假话,就会抠掉他的眼珠子,“你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你做得到?”
萧东对视了陈旭一眼,点点头。
陈旭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摸出手机,摁了个号码,等接通后,说了句,“楼顶,你上来一下。”然后挂了,将手机往桌子上一撂,双手抱头,仰回到椅子里。
上楼的竟然是陈雨涵。雨涵两手绞着衣角,低着头,走到陈旭跟前。陈旭起身从外面拾过把小凳子,让雨涵挨着自己坐下。
“雨涵,今天爸爸要跟你很慎重地谈一件事,你会认真听吗?”
雨涵“嗯”了声。
“萧东叔叔你认识吧?”
雨涵点点头。
“他很爱你的妈妈,你妈妈也很爱他,如果不是那场地震的话,他们肯定都已经结婚了。”陈旭轻声说道,“你爸爸那阵没现在好,爱打牌,爱喝酒撒酒疯,脾气还古怪,因为一些小事情还打你妈妈,而且挣不了钱……反正不是个好爸爸,好丈夫。为了给你交生活费,你妈妈才去北县打工的。你妈妈跟你萧东叔叔是在北县认识的,他们是真爱,真正的爱情……娃儿,你能抬头看着爸爸说话吗?”
雨涵慢慢抬起头来,已是一脸的泪水。萧东不禁泪水夺眶而出。陈旭搂过雨涵,摸出纸来给她揩去眼泪,接着说道,“每个人都有自由自在相爱的权利,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所以,我从来不责怪你妈妈。所以,我要你理解你的妈妈,她是伟大的……你明白不?”
雨涵“嘤嘤”哭泣起来。
“你一定要明白。要明白你妈妈在爸爸的心目中依然是个好妻子,我对她还是非常非常尊敬的。而你的萧东叔叔呢——”陈旭看着萧东。
萧东揩了泪水,摸出皮夹子,从里头取出张相片。那是小露,小露站在桃树下,手执一枝桃花,正抿嘴笑,像第一次照相似的,笑得腼腆。萧东把相片递给雨涵,“这是我一直珍藏着的,送给你。”
雨涵接下了。
“雨涵,你要说谢谢。”陈旭说。
“谢谢叔叔……”雨涵抽泣道。
陈旭起身搂着雨涵,送她下了楼。
萧东难以抑制地啜泣起来,怕哭声惊动了别人,他紧咬牙关,要把声音逼回喉咙里去。他心头阵阵绞痛,浑身抽搐。他弓着身子,就像是要栽倒了,赶忙一手撑在地上,哆嗦着直起身子,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巴掌,火辣辣的疼痛缓解了悲伤,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泪和鼻涕淌了一脸……
等到萧东把自己收拾干净,恢复了平静,陈旭上来了,回到座位上,给桌子上的两个茶杯续上水。
“希望有效果……”陈旭瞟了一眼萧东,叹口气,“她的情况一直不好,医生说了,必须做好疏导,要不然她就毁了。”
萧东摸出手机看看时间,“不早了,我得回了。”
“再坐会儿吧。”陈旭坐直身子,胳膊肘压在桌面上,看着萧东。那杯茶的水雾就在他鼻头底下袅绕。
萧东也看着他。
“你咋样?我说你工作。”陈旭问。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上班下班。”萧东答道。
“你每天主要干些什么呢?”陈旭问。
“就是接待客户,搞清楚他们的诉求,然后制定方案,把他们的产品推广出去,吸引大家都去消费……”萧东说。
“听起来很不错啊。”陈旭笑道。
“广告嘛,就这么回事。”萧东说。
“你没在广告公司。”陈旭看着萧东。
“你说……”萧东有些慌乱。
“我说你没在广告公司。”陈旭伸出指头蘸起洒在桌子上的水,一边漫不经心地画着,一边轻言细语地说,“你开了个小报摊,在文星街,旁边是爱城一中,你早上七点开门,晚上十一点关门,你住在洗衣巷十二号……”
陈旭是在画一个圈儿,水不够,他拿起杯子,轻轻一侧,倒了些出来,继续画,“地震过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就去了北县,偷了辆摩托车,我去找小露。当时很多人被埋在下头,你一路走,一路就有人从底下伸出手来抓你的腿,喊你救命。只要有人喊,我就停下来去救。我单独救了三个人,跟别人一起救了两个。我想,我救别人,别人肯定就会救小露,不是说一报还一报吗?到第三天上头,我也没找到小露。当时我想她肯定没在北县了,她可能跟你去了爱城。我刚要准备离开,碰到一个熟人,那个熟人说小露没离开北县,地震前的两个小时还见过她,说她跟一个小伙子在一起,进了车站边的一个小旅店。我就赶到那个旅店。那个旅店没有了,全是砖头瓦块,一群当兵的正在收拾几具尸体。我一眼就认出了小露,她光着身子……我问当兵的咋回事,当兵的说挖出来就这样……”
那个圈儿已经画成了,很圆。陈旭继续蘸水往上面添加,要让圈儿清晰饱满。“我找了床毛毯把小露包裹起来,用绳子扎得结结实实的,要扛出北县。当时不准这么干,说要就地掩埋。我说不行,她是我老婆,我得带她回家,我还有个女儿,女儿想妈妈了,可以去坟头哭,可以去坟头烧香。有个当官的做主放了我的行,还有个志愿者帮我运送,给我找了车……我砍了两棵柏树,自己动手给她割了口棺材,就把她葬在后面。”
陈旭抬头看了萧东一眼,“待会儿要不要去看看?”
没等萧东表态,陈旭又埋头继续往圆圈儿上蘸水,“葬了小露,我把雨涵送到她外婆家,我去找了那个帮我的志愿者。他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有困难,他可以帮我。我找他借了十万块钱。这十万块起本,我到处包工。那阵子工程真多,大家就像被地震震晕了,一时半会儿都没回过神来。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我已经赚了两百多万。你晓得我为啥要一门心思去挣钱么?晓得当时我看到那么多钱是怎么想的么?”
——陈旭抬眼看着萧东。
萧东摇摇头。
“我想雇几个人把你碎尸万段!”陈旭直起身子,一字一顿地说,“想让你像只死耗子样悄无声息地没了!”
“对不起……”萧东说。
陈旭苦笑着摇摇头。
“对不起……”萧东说。
“我就想知道个实话,地震发生的时候你是不是先跑了?”陈旭又握起了关节,嘎巴嘎巴地响。
“不是。她听见楼下有人吆喝卖枇杷,说想吃枇杷,我去给她买枇杷,刚把枇杷挑好,地震就来了……”
“你不要动!”陈旭突然打断萧东的话,把椅子往萧东身边挪了挪,然后躺回到椅子里。见萧东还笔直地坐着,伸手把他往椅子里一压,要他也学自己这个样子,躺好,安静,不要动。
萧东不明白为何如此,见陈旭坚持,只有依他。
就这时,对面的天空突然开裂了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迸射出来。
“我说太阳会出来嘛。”陈旭眯眼看着太阳。
温暖的阳光洒在玻璃桌上,那个饱满的圆圈儿显得晶莹剔透。
老木的约会
老木想剪个小平头,那样显得精神。他的头发已经大半年没打理了,本来是计划过年的时候收拾一下,太忙,没顾上。理发师一个劲地抱怨他头上有沙子,还不少,有的都快钻头皮里去了。
“干我们这行最怕遇到你这样的脑壳了,费工具……”理发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身子细长细长的,像根柳条,手指也细,像葱白,声气也细,就差没抹口红了……
“你在哪个工地啊?”小伙子问,“新城花园还是广厦?”
“我在秦村工地。”老木说,“我自己的工地。”
“房产商哇?”小伙子学着电视小品里的腔调,咋呼道,“看不出来啊?赚大发了呗……”
老木笑笑,不想再理他。
终于理完了,前后左右照照,还行,是自己想要的效果。老木摸出钱来,问好多钱。“二十块?理个发要二十块?”见人家懒得搭理他,老木放下二十块钱在柜台上,悻悻离开了。
接下来是该去卖手机的地方了。到处都是卖手机的,老木挑了家铺面大的。刚进门就被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迎住了,问他是自己用还是给儿女买。老木说自己用,然后摸出那个破手机来,问可不可以以旧换新。姑娘说可以,但是得贴钱。她把老木请到柜台前,拿了四五个新手机出来,一一给老木介绍,说这款要贴三百,这款要贴两百五,这款可以不贴钱,但是得预交话费……没多大一会儿,老木就晕乎乎的了。看着姑娘不断翻卷的红艳艳的嘴皮子,老木突然觉得自己正被引进圈套里,他把那个破手机往姑娘跟前重重地一搁——
“你就说我这个东西可以卖多少钱?”
“对不起,我们不回收手机的。”
“你不是说可以以旧换新么?你总得给我折个价钱吧。”
“我们可以给你优惠,优惠下来就相当于以旧换新了……”
“我这手机才买两年,声气还是大,就是按键不灵便了。”老木拿起手机要那姑娘瞧仔细了,“你看,只是漆皮掉了点儿。”
“你这是个山寨机,十块钱也值不了……再说,我们不回收手机的,如果你要拿新机,我们可以给你优惠,这款是新款,才出来的,可以给你八折,这款……”
“算球,我还是将就用吧。”老木站起来,揣着手机跟人赌气似的出了门。
天气不错,有太阳呢。老木给马姐打了电话,再次落实了地点和那人的样子:进爱城公园斜对面有家露天茶园名字就叫“露天茶园”,那人穿着件红羽绒服,头发是绾起来的,有点胖,姓蒋……
“她见过你的照片,你只要在那里等着,她看见你会主动找你。”马姐说。
露天茶园里喝茶的人真多,春日烘烘,都脱了外套,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都没闲着。老木问老板有没有显眼一点的座位,他等人。老板四顾看了看,说坐这个坝子里,随便啥地方都显眼。老木选了张靠近路边的桌子,要了杯茶,五块钱。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说的十点半会面,十点半眨眼就到了。老木四处张望,穿红羽绒服的倒有几位,不是小姑娘就是小媳妇,那肯定不是他等的人。还有个穿红羽绒服的,年纪倒也四五十岁,不过人家瘦,竹竿样,那也肯定不是他等的人。耐心点吧。老木摸出手机,哈口气擦擦,其实如果不是掉漆皮的话,品相看起来还不错……如果摁键好使的话,哪个舍得换呢?
十一点半了,等一个小时了。
拨出个电话还真费力,一下一下像摁钉子。
“马姐,是我啊,我老木啊,人咋还没到哇?我等着呢……好,好,我等,我耐心等……”
老木刚挂了电话,就发现没对头,对面咋坐着个女人呢?有点胖,看年岁有五十光景,穿的是件黑袄子,头发披着。
“哎,大姐,我这里有人。”老木说。
“人在哪里呢?”女人笑眯眯地看着老木。
“你是……蒋……”老木心头一惊一喜。
“我们同年,我比你大月份,你叫我蒋姐吧。”蒋姐说。
“哎呀,你咋才来啊……”老木赶紧收拾桌子,招呼老板上茶。
“就不喝茶了吧。”蒋姐说。
“咋不喝呢,吃饭还有一阵呢。”老木摸了张新崭崭的百元钞票递给老板,叫他倒杯好茶来,再端盘瓜子。结果老板打了个圈子过来说找不开钱,茶钱加上瓜子十五块,还都是蒋姐抢着给了。这叫老木觉得很不好意思,他口袋里有零钱,摸一百的出来还不都是显摆图好看。他要把一百块钱塞给蒋姐——
“干啥啊?”蒋姐瞪着他,“打发见面礼啊?这也少了点啊!”
“咋也不好意思叫你给钱啊。”老木讪笑说。
蒋姐不笑,看着老木,看得老木有些不好意思了——
“咋啦,我脸没洗干净?”
“你不该剪平头,看起来瓜兮兮的。”蒋姐说,“说是我比你大月份,你看起来比我还老呢。”
“我活路重啊,你看我这手——”老木摊出双手,叫蒋姐看手上的茧子和皲裂的口子,“你总晓得我为啥出老相了吧。”
“裂那么宽的口子,也不抹点药?”蒋姐说。
“抹了,凡士林,还有个啥药膏,都抹了,今天抹了,明天还得接着干,不起作用。”老木看看四周喝茶打牌的男女,“如果叫我像他们那样耍几天,我的手比他们还嫩白呢。”
“你都在干啥呢?”蒋姐问。
“我准备养鸡,养野鸡。”老木见蒋姐有兴趣听,也来了兴致,说了自己的计划,“不是修了新房就得把老屋拆掉返耕么?我家的那老屋震得不是很厉害,其实将就一下还是可以住人的。我修整了一下,准备用来养野鸡,前后的院子都很宽呢。请人呢,工钱要得太高,也没有自己亲自动手来得细致,何况我以前就在建筑队干过呢。”
“野鸡有家鸡好养么?”蒋姐问。
“比家鸡好养多了,不害瘟。就一样费事,得用网子罩起来,要不翅膀一展就飞了……”老木把瓜子盘子往蒋姐跟前推推,“你嗑瓜子吧,你嗑着,我慢慢给你讲来听……”
说起养野鸡,老木也晓得自己话长。他告诉蒋姐,养野鸡的心思其实他十多年前就有了。那年开春他去山上打蕨菜,捡了一窝野鸡蛋回来,六个。本来是想吃掉的,女人拿手电一照,说鸡蛋里有崽子了,就放进抱鸡婆肚皮下孵着,没过多久,六个鸡蛋出了五只小野鸡。当时这成了稀罕事,半个村子的人都跑来看。女人对那五只小野鸡照顾得也心细,天天大米喂着。那五只野鸡长得也快,五色羽毛漂亮得就像画笔画的。都以为喂家了,结果有天早上一开门,扑棱扑棱都飞走了,飞山上去了。
“后来看电视上说这里养野鸡发家致富了,说那里养野鸡成百万富翁了。我那个死人就跟我说,如果当年防着不叫那五只野鸡飞了,发展下来,只怕我们早就是全国首富了呢。”老木叹了口气,“种子是她联系的,她还坐了一天车去看人家咋养的,回来没几天就……哦嗬,她没得了,娃儿也没得了,啥都没得了……”
“命里不带啊。”蒋姐说。
“是啊,命若穷,捡坨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捡张白纸变成布,咳……”老木摆摆脑壳,苦笑一声,看着蒋姐,“蒋姐,你说是不是?”
“你计划整好大规模呢?”蒋姐抓起一小把瓜子,搁在老木跟前。
“先引一百只种鸡吧。然后逐步扩大规模。”老木说着拿起颗瓜子往门牙上嗑,粗大的手指太僵太笨,捏颗瓜子就像捏根绣花针,下口又太重,一下就全碎了,瓜仁和壳碎到了一起。老木干脆一口呸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整不来这个黑瓜子,葵花子还好点,这东西进嘴,一沾水就打汤了。”
“你得这样……”蒋姐捏起颗瓜子,放在牙间,轻轻一嗑,瓜子就开了,露出仁儿来,“下口轻点,细心点,嗑瓜子不是砌火砖,不消使多大气力。”
“蒋姐你是做啥工作的呢?马姐说你也是农村人,你现在住哪里呢?”老木看着蒋姐的手,雪白,不像经过日晒雨淋的。
“资料上不是都有么?你没看还是不认字啊?不是说你初中毕业的么?”蒋姐轻巧地嗑着瓜子,吐出的壳一瓣是一瓣,完好无损。
“你的资料太简单了,连照片都没有。只是那个马姐一个劲地向我推荐你,要我跟你约会约会……”老木像是突然记起了似的,“哎,蒋姐,你在马姐那里登记,交了多少钱啊?”
“我们女的不交钱的。”蒋姐说。
“我交了三百,说包成功,不成功就退钱。”老木说。
“心疼钱了啊?”蒋姐说。
“三百块钱算啥子哦。”老木笑起来,“要是真的能够找到中意的,三万也值啊。”
“你倒是个爽快人呢。”蒋姐笑笑。
“那得看跟哪个。”老木说,“今天见了你,第一印象就觉得我该给你个爽快,说爽快就爽快,呃,我请你吃饭吧,你也爽快点,你看吃啥呢?”
“我下午还有点事情呢……”蒋姐看看手表,“都十二点半了,再有一个小时我就得忙去了。”
“再忙也得吃饭呐。”老木说。
“算了吧,以后再说吧。”蒋姐说。
“你看你这人,咋就不爽快呢?我都爽快了,你咋不爽快呢?”老木像个受了委屈的娃儿,皱着眉头,不大声不小声地咕哝道。
“好吧,吃吧。”蒋姐看看盘子里的瓜子,叫老板拿个口袋来,她要装走。
老木要去大馆子,蒋姐不肯,说她晓得个地方,干净,价格还不贵。然后就带着老木,两拐三拐,来到一个巷子里,进了一家小饭馆。
饭馆确实干净,人也不多。有现成的烧菜和炖菜,就在锅里,咕咚咕咚香气四溢。老木要了份烧牛肉,要了个炖蹄花,要了个炒菜,还要了个粉蒸肉。他还要,被蒋姐挡住了——
“吃得了这么多?你当我是饭桶啊?”
老木嘿嘿笑着,要了个油炸花生米和半斤枸杞酒。
“你酒量好啊。”蒋姐说。
“你二两,我三两。”老木说。
“我滴酒不沾。”蒋姐说。
“那我就全喝了。”老木说,“今天没啥子事,见到你也高兴,就多喝点儿。”
“喝多了会不会撒酒疯啊?”蒋姐问。
“才不呢。”老木说,“我喝多了只晓得睡瞌睡,就是会打鼾。以前一打鼾就挨骂,咳,再过一阵,就满四年没挨过骂啰……”
门口有卖茵陈蒿儿粑粑的经过,叫卖声很吸引人——
“茵陈哎蒿儿哦粑粑哟,热的呢,茵陈哎蒿儿哦粑粑哟,热的呢……”
蒋姐转着脑壳寻那声音。老木撂下筷子就追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就拿了几块茵陈蒿儿粑粑回来,顺手拿了个盘子,搁盘子里端到蒋姐跟前。
“你咋晓得我爱吃这个?”蒋姐也不客气,撕掉外头的玉米壳子吃起来,一股子清香,实在好闻,邻座的都被吸引了。
“都尝尝呗,味道跟自家做的差不多。”蒋姐拿起一块粑粑,递给邻座。“你也别光顾着喝酒,尝尝,来——”蒋姐掰了一小块粑粑递到老木面前,老木使筷子夹住,先吃了口酒,然后吃粑粑,一小口一小口。见他吃完了,蒋姐又掰了块递给他。
“你吃你吃。”老木说,“我是不爱好这个的,现在他们当成宝的那些啥苦麻菜啊,啥蕨菜啊,啥水芹菜啊……哎呀,说起这些啊,我现在还有点反胃。”老木端起酒杯,像是要把那反胃的东西压下去,大大地喝了一口,“往年一开春不就是青黄不接么?我们就靠这些东西当顿。我妈用个大背篼挖回来,淘洗淘洗,也没啥油,就一点盐……吃得人吐清水,哎呀……”老木不堪回首似的摇摇头。
“那阵是那阵,现在这些东西倒还真是稀罕了。”蒋姐扯了纸巾,揩揩手,“往年我们也没少吃。我还会做呢。前些年,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去田边地头掐茵陈蒿儿,择干净,切碎,然后用些麦面,用些玉米面,用些糯米面,敲几个鸡蛋,再把红苕和南瓜蒸熟了和一些进去,搁点芝麻油、鸡精、花椒面儿,找得到桐麻叶就用桐麻叶来包,找不到用玉米壳子包也行,然后搁蒸笼上一蒸……”
“哎呀,你说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老木夸张地吞吞口水,“照你那种做法,啥都是好吃的。”
蒋姐不吱声了,埋头吃着饭,细嚼慢咽,每次伸出筷子,都只夹一点点菜,这跟她的爽直不大相称。
“娃儿在哪里念书呢?”酒壮怂人胆,老木觉得还是应该接触到实质。
蒋姐看着老木,像是没听懂。
“我说你的娃儿呢……马姐说不是在念大学么?”半杯酒下了肚子,心头热乎乎的,脑门也热乎乎的,这样吃饭的场景叫老木感觉很熟悉,如果左右两边都坐上人,把桌子围圆满了,那就是他理想的生活了。他端起杯子,笑眯眯地看着蒋姐,“念的啥专业呢?他跟你说过以后的打算么?”
“他原来想考清华北大的……”蒋姐就像被什么卡住喉咙了,扯扯衣领,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问老板洗手间在哪里。
过了好一阵蒋姐才出来,也不落桌,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时间到了,她得赶紧去忙了。
“我都不晓得你去忙啥呢?你在哪里上班?”眼见蒋姐要走,老木有些慌神。
“你吃吧,喝吧,我不早跟你说了,我两点有事要忙。”蒋姐挡住老木,不让他送。
“我送你呗,到门口。”老木跟在蒋姐身后,出了饭馆门,一直送到巷子口了,还不肯留步。
“我说错啥话了么?”老木搓着两手,“你看,刚才还好好的……”
“我是真有事。”蒋姐伸手把住老木的肩膀,不让他再往前挪步,“你回去吃吧,喝吧……”
“你看你都没吃啥东西……”老木继续搓着两手,神情黯然,看看蒋姐,低下眉眼,嘀咕道,“你这一走,是不是吹我的意思啊?”
“你要真是呢……呃,这样吧,你吃好了,就去我们一早喝茶的地方等我,我四点半就空了。”蒋姐招招手,笑着说,“回去吧,要不老板就该着急了,还以为我们没钱结账偷跑了呢。”
老木目送蒋姐远去,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回到饭馆。接下来的酒他喝得不再那么有滋味了,饭菜也吃得潦草,几下就完了。
这顿饭一点都不贵,五十二块钱:烧牛肉十二元,炖蹄花十二元,炒菜十元,粉蒸肉八元,油炸花生米五元,半斤枸杞酒五元,米饭免费。
想着时间还早,老木想去街上溜达溜达。出了巷子就没这个想法了。有啥溜达的呢?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约会。老木进了公园,露天茶园,老位子,五元钱,一杯茶。老木觉得身上燥热,就学别人那样脱了衣裳搭在腿上,然后仰在椅子上,眯缝眼睛晒太阳,打瞌睡。可是这眼睛咋个也眯不上,亮晃晃的太阳叫他心头慌慌。老木翻身坐起来,摸出手机来摁通了马姐的电话——
“马姐啊,我们见面了。但是她又忙去了……哎,我是想请你再给我说说她的情况,你就说说呗,我再落实落实……四十七岁,儿子念大学……哪所大学啊?你咋会不清楚呢?我问了,她没说。她老公咋死的呢?脑溢血啊?她现在搞啥呢?你咋不清楚呢?你是介绍人,咋不清楚呢?我也觉得她跟我般配,但是……但是这个……不用换人,就她了,我在意她得很,对眼,不是一般化的对眼,所以我才想再落实落实嘛……”
挂了电话,老木松了口气,端起茶水来喝了几口,然后仰靠在椅子上,还是打不着瞌睡,还是心慌慌,一点都没踏实下来的感觉。他又坐直身子,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将见到蒋姐之后的情形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自己没说错啥,都是老实话,蒋姐好像也没露出啥不满意来。老木要老板端盘瓜子来,老板端了盘葵瓜子,老木说不是这个——
“是这种黑的。”老木指着地上蒋姐嗑的壳子。
瓜子端来了,老木开始学着嗑。手指头还是太笨,半天捏不起来一颗,搁嘴里想要轻点咬,又咬不开,稍微使点劲就又全碎了,只好吐在手板心里挑拣瓜仁。确实好吃,香,只是太费劲了,还弄得两手黏糊糊的……老木没了兴趣,起身凑到旁边去看人家打牌。看了一阵,觉得无聊,又回到座位上。坐了一阵,喝了一阵茶水,去了趟厕所。回来刚坐下,过来个人,手里拿着棉签,问老木掏不掏耳朵。老木摸出手机来,问他能不能帮忙修理一下手机。那个掏耳朵的拿着老木的手机看看,说没有改锥,下不开螺丝。这话提醒了老木,老木去跟茶馆老板借改锥,老板递给他一个,太大,问有没有小的,老板问老木要干啥,老木摸出手机来,说想打开看看。老板笑起来,居然还真给他找到了个小改锥。
老木下开手机,看见里头那么多零件,线都那么细,啥也不敢动,小心地装上螺丝,然后开机,居然开不了,没反应。
老木急得满头大汗,以为哪里上错了,可是啥都没动啊。于是重新下开,这里吹吹,那里吹吹,再次装上螺丝,开机,还是没反应。
手贱,整坏了,废铁了。老木揩了汗水,喝了口茶,发现自己端杯子的手都在哆嗦。老木把手机揣回口袋,还了改锥,坐回座位,心头一下子平静了许多。
手机坏了,也不晓得啥时间了。
太阳不见了,吹起了风,有些阴冷了。老木穿上衣裳,看着天。天灰蒙蒙的,夜晚就要来了。
刚才总嫌时间过得慢,现在就像是加速了,转眼就傍晚了,问一过路的,居然都六点了。幸好是春天呢,要是冬季,这天早就黑了。
老木叫老板拿个口袋来,他要把瓜子打包。刚把瓜子装衣袋里,就见蒋姐过来了。看蒋姐脑门子上的汗水就晓得她走得有多急。
“你要走了?”蒋姐问。
“你不来,我咋会走呢?”老木赶紧往茶杯里续上水,递到蒋姐面前。
蒋姐喝了一口,把杯子还回到老木面前。老板问要不要再来杯茶,蒋姐说不用,她也不渴。
“你不回去?”蒋姐看看手表,“去土镇还有班车。”
“今天这事都还没落到个道道上,我回去干啥呢。”老木看看昏暗的天空,“再说就算到了土镇,也没回秦村的车啊……”
“你今天晚上住哪里啊?爱城有亲戚熟人么?”蒋姐问。
“这么大个爱城,还住不下我一个人么?”老木呵呵一笑。
“真是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了。”蒋姐伸手摸了一下老木的手,表示歉意,“都忘记跟你要个电话号码了,要不,我早叫你别等了。”
“你就是要了电话,我也会等的。再说,你也打不通我的。”老木摸出手机,“我刚才自作聪明,想当修理匠,结果整坏了。”
蒋姐拿过手机来,问咋回事。
“原来只是这些键摁不动,拨号像摁钉子,现在干脆是啥反应也没有了。”老木说。
蒋姐摁了摁,果然是连机都开不了。打开后盖一看,蒋姐笑起来,原来老木把电池装反了——
“我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老木挠着脑壳,嘿嘿直乐。
记下蒋姐的电话,老木问蒋姐从哪里过来的,都在忙啥。
“就是做些给娃娃们缝补缝补的事。”蒋姐说她在爱城中学边上租了个小铺子,专门做些裁剪修补的事,顾客都是学生,裁剪修补也简单,就是裁剪个裤腿,修换个拉链……
“挣钱么?”老木问。
“娃娃有几个钱啊?不图挣钱。”蒋姐看了老木一眼,低下头,“我喜欢看那些念书的娃娃。”
老木不吱声了。
“你……那个娃娃叫啥名字?”蒋姐问。
“何江水,他是水命。”老木望望幽暗的天空,“他念书不行,打架是行家,打牌也是行家,他们校长私底下都把他喊‘水哥’呢。校长说,‘水哥’,回去帮你老子捡狗粪呗,你在学校念书是一个臭螺蛳打坏一锅汤,回去帮你老子捡狗粪等于是发家致富呢……”
老木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蒋姐也笑。
“我从来不打他,都是他妈下手,我在一边当好人。他妈下手狠啊,啧啧,我都看不下去,劝他妈:成才的道路千万条,念书不是唯一出路。结果呢——”老木摆摆脑壳,“这小子种地也不行,搞养殖更没那个耐心。但是他做生意还成,在土镇摆了个干杂水产摊子,没几年还买了辆车,婆娘也娶得漂亮,生了个娃儿,胖乎乎的,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
老板开了露天灯,坝子里一下亮花花的。
“我一直跟他说,有钱了就买个宽绰点的房子吧,别一家人挤在那么个旮旯里了。说出去都没人信,他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了,还是租房子住。那房子是公产,几辈子没维修了,又窄又破。咳,他有他的打算,准备等娃儿念书了就在爱城买房子,也不做生意了……那天他妈起来得早,摘了一筐子枇杷,说去看孙子。要不是有点事我也去了。那天恰好逢场,别看做生意的人挣钱,其实也苦,一般得等散场了才说得上吃午饭。就在吃午饭的时候,咳……按理说是跑得出来的,不是先摇了一下轻的么?就那一下轻的,那个破房子就没扛住……”老木说不下去了,勾着脑壳,摇啊摇。
蒋姐给杯子里续上水,递到老木跟前,拍拍他的肩膀。
老木抬起头,看着蒋姐。
“喝点水,缓缓,我们去吃饭。”蒋姐说,“中午你请的我,晚上我请你,说吧,爽快点,想吃点啥呢?”
老木咧嘴一笑,“随你呗。”
蒋姐带老木进了一家火锅店,要他安生坐在那里,点菜、调料,都由她来做。菜很快上齐了,蒋姐也把调料做好了。
“人家都说吃毛肚只消烫三烫,说那样脆。其实还是要烫熟,不然要拉肚子。”蒋姐说着,将烫好的毛肚夹在老木碗里,“你尝尝咋样?”
老木尝了,还真是好,“你对吃这么精通,以后我就不养野鸡了,开饭馆好了。”
蒋姐不接老木的话茬。
“我要来点酒。”老木说。
“咋还喝啊?中午你可是喝了半斤呢。”蒋姐说。
“我要不喝点,有些话不好意思开口啊。”老木跟服务员要了半斤枸杞酒,要蒋姐也喝点,“喝呗,喝点酒好,好说话。”
蒋姐笑了,“好吧,我就陪你呗。”
老木给蒋姐匀了半杯。两人碰杯,喝酒。蒋姐给老木夹菜,但是不准老木给她夹,说他拿不准火候。老木也不推让,吃着,喝着,眼珠子没往别的地方落,就在蒋姐身上。
“我说,你觉得我咋样啊?”老木突然开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蒋姐,等她判决似的。
“酒上头了?”蒋姐看着他。
“没上头,我都喝胆上去了。”老木笑着说,“反正我就中意你了。”
“我可能不合适。”蒋姐说。
“合适。”老木深情地看着蒋姐,“再没这么合适的了。”
“我说正经的。”蒋姐瞪了老木一眼。
“我是个正经人,当然说的正经话了。”老木敛了笑容,“我都想好了,你跟我回去养野鸡,趁着我们都还不老,可以再干几年,攒一大笔钱,然后到城里跟娃儿住。你放心,我会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
“你就没想再生个娃娃?”蒋姐问。
老木眼珠子亮了一下,“如果你生得出来,那当然更好了。”
蒋姐苦笑着摇摇头,端起杯子来,说要敬老木酒,让他上午等了下午还接着等,很不好意思。
“只要等得到你,咋个等我也不怕。”老木一口干了杯里的酒。
这顿火锅不便宜,一百一,贵在酒上,人家说那是正宗的北县马槽酒,光白酒都是四十块钱一斤,何况人家还加了枸杞大枣和天麻海马……钱是蒋姐抢着给的。
“反正我们就快一家人了,你的我的分太细就见外了。”老木大着舌头。
看起来老木是喝多了,大舌头,迷瞪眼。其实他是装醉,走路故意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老往蒋姐身上蹭。蒋姐一看他醉了,就搀着他,不停地叮嘱他,“小心地上滑,小心下台阶了……”
老木大了胆子,手缠上了蒋姐的脖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得找个旅馆让你住下来。”蒋姐扯下老木的手,“这样不好,不好看。”
老木想耍赖,手不光想往蒋姐脖子上去,还想往腰上去,想要搂她。反正自己酒醉了,怕啥呢。
“你要真醉得走不成路,我们就去那棵树下坐一阵,等你酒醒了再走。”蒋姐的声音有些严肃。
老木不敢莽撞了,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要过马路了,蒋姐不放心,一把抓过老木的手牵着。
“你是一人住吧?”老木问。
“嗯。”
“还去啥旅馆呢,钱多了不是……”老木见四下没人,低声说,“你咋不让我住你那里呢。”
“我那房子太窄,住不下你这尊大神。”蒋姐看出了老木刚才是装醉,有些不高兴。
老木不敢吱声了。
到了一家旅馆,人家要身份证,老木没带。登记的人说必须得有身份证,没身份证是没办法住店的。老木看着蒋姐。蒋姐摸出自己的身份证来,问这样行不行。登记的人说这样当然行。
住店的钱还是蒋姐给的。
把老木送到房间,蒋姐就要走。
“你坐会儿吧。”老木瞟了一眼蒋姐,像个犯错的娃娃,挠挠脑壳,搓搓手,“我刚才不该……不该在你跟前装……装醉。”
“没喝醉就好。”蒋姐说,“喝醉就麻烦了,哪个照顾你啊。”
“你坐下说说话吧,蒋姐——”见蒋姐没反对,老木赶紧拉了把椅子,让蒋姐坐床沿,他坐椅子,“你不知道,蒋姐,这几年来啊,白天忙东忙西还好过,到了晚上就难过了,睡呢,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深更半夜的,哪个理会你啊,咳。”
蒋姐点点头,表示理解。
“蒋姐,你看你啥时候有空啊?”老木起身倒了杯水,放在蒋姐跟前的床头柜上。
“咋个?”
“啥时候到我那里去看看啊?你说个时间,我来接你。”老木从包里掏出那袋瓜子,打开送蒋姐跟前,“我想学会咋嗑,人笨了,还是没学会。”
“我不合适你……”蒋姐说。
“啥不合适呢?我已经看中你了。”老木激动了,“蒋姐,你是不是嫌弃我嘛,嫌弃我啥你说嘛,我一不打牌二不吃烟,你要嫌弃我喝酒,我戒掉就是了嘛……”
“我没嫌弃你啥,我看你啥都好。”蒋姐说。
“你今天晚上就留在这里吧……”老木噌地站起来,摁了屋子里的灯,上前一把抱住蒋姐。
蒋姐推了老木几把,没推开,叹口气,说了声,“你呀……”就不再动了,由他。
完事了,老木摁亮了灯,看着蒋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明天我们就去扯结婚证吧,我们都这岁数了,还等啥呢?再等就真的老了……反正我是不想再耽搁了。”
蒋姐没吱声,闭着眼睛,眼泪泉水一样涌满了眼窝。
“我是受过苦的,晓得醋有多酸盐有多咸,我会对你好的,会疼惜你的,你病了我给你端茶递水,你闷了我给你说笑话,我有好多笑话呢……”老木一边轻声细语地说,一边轻手轻脚地给蒋姐拭了眼窝子里的眼泪。
“睡吧,你也累了,还喝那么多酒……”蒋姐说着,摁灭了灯,钻老木怀里,紧紧搂住他。
“我睡不着,像是在做梦……”老木说。
“别说话,一会儿就睡着了。”蒋姐说。
还真是,没多大一会儿,老木就睡着了,还打起了鼾。鼾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酣畅。也不晓得睡了多久,老木做了个梦,梦里好像有蒋姐……一惊,醒了。灯亮着,蒋姐披着衣裳,坐在床上,正看着他呢。
“你咋不睡?是不是我鼾声太大……”老木一脸愧疚地要坐起身子,被蒋姐摁住,要他继续睡。
朦胧的灯光里,披散着头发的蒋姐看起来很美。老木心动了,把蒋姐拽进被窝,他还想来。
“你啊……”蒋姐叹息声,由他了。
这一回没关灯。老木也不急躁,像面对一道美味的菜,他要慢慢享受……
“这么几年,你找了几个呢?”蒋姐问。
“一个。”老木胳膊肘架起身子,看着蒋姐,“马姐介绍的。那个女的年轻,当时我就觉得靠不住,马姐要我接触接触,说什么广泛撒网,重点培养,只要不动金钱就不碍事。结果我没听马姐的劝,被那个女的迷住了——”
“遭骗了吧?”
“遭了,骗了我五万多。”
“咋这么容易就受骗了呢?”
“她说怀了我的娃娃……”老木挠挠脑壳,叹口气,“马姐帮我报了警,我也找到她了……”
“后头的事情我都晓得了,马姐都告诉我了。”蒋姐扯起被子,盖住老木裸露的肩膀,“马姐一再向我介绍你,说你心好……”
“啥子心好啊,遭骗那阵我连杀人的心都有啊。”老木苦笑说,“只是当时到她家里一看,那么穷个家,老公带残疾,娃娃又那么小,实在狠不下来心,就跟警察说算了。”
“好人啊。”蒋姐说。
“你先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睡,要不然我一打鼾又会吵你睡不着。”老木说。
“你的鼾声其实不大,我见过比这更大的呢,打起来像牯牛叫……”蒋姐拿下老木搭在她腰上的手,“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跟你说实话,思来想去,还是说吧。”
“咋个?你找着人了?”老木紧张地要挣起身子来。
“你听我说吧。”蒋姐摁住老木,不让他动,“我是二十一岁嫁给他的,那阵他就打鼾,后来身子越来越胖,鼾声越来越大,为了他那个鼾声啊,我们没少吵架。”
“为啥吵呢?”老木松了口气。
“还不是我受不了么。我不跟他睡,他说我嫌弃他。我哪里是嫌弃他呢,我是嫌弃他的鼾声,我说你未必就不可以少吃点肉么?就不可以减减肥么?我问过医生,说人一瘦鼾声就小了……”蒋姐拢拢枕头,看着天花板,“不光我听不得他打鼾,他儿子也听不得,才一点大就不肯跟我们睡了。”
“儿子长得随他爸爸还是随你呢?”老木问。
“眉眼随我。”蒋姐说。
“长得像妈的娃儿福气好。”老木说。
“他有啥子福气啊,当妈的都不在身边,他有啥福气啊……”蒋姐哀叹起来。
“想他了是不是?你要想他了就打个电话吧。要不过两天我们去看他?他在哪里念书呢?成都还是上海呢?”老木要搂过蒋姐,给她安慰。
蒋姐挡开老木的手,“要是他还在的话也该参加工作了……”
老木挣起身子来,吃惊地看着蒋姐。
“那年他念高三,他是体育委员,长跑短跑都是全校第一,还在全市拿过一等奖呢……没跑出来,来得太快了,他们全班没一个跑出来……”蒋姐扯上被子,揩了眼角的泪水,“他爸爸守在那里五天五夜,才把他掏出来。有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梦见他了,梦见他递糖给我和他爸爸吃,我一惊就醒了。醒了觉得没对,因为没听见鼾声。我喊他爸爸,喊几声不见答应,拉开灯一看,人已经不中用了……他儿子把他接走了,去享福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
蒋姐的平静让老木觉得不对。
“我不是要跟你说实话么?”蒋姐看着老木,“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生不出来娃娃的了,如果我们两个在一起,下半辈子只能是一个土地公公和一个土地婆婆。”蒋姐酸酸楚楚地一笑,摁灭了灯,“睡吧,明天我给马姐说,叫她重新给你介绍个。”
老木躺在那里,觉得床一下子阔大了许多,自己不像是睡床上,而是睡在荒地里。他的心头乱七八糟,脑壳也开始疼起来,像是酒才刚刚上头……老木伸出手,摸向蒋姐,他摸到了蒋姐的后背,后背光光的。老木缩回了手,抱在胸口前,轻轻揉着,想让乱七八糟的心安静下来。
也不晓得过了好久,老木终于睡着了。等他再次睁眼天已经大亮。老木翻身起来,屋子里就剩下他自己。蒋姐已经走了。老木坐在床沿上,脑壳还晕乎乎的。去了躺卫生间,洗了把脸,脑子给冷水一激,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老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蒋姐的笑脸来,想起蒋姐的眼泪来,想起蒋姐光光的后背来……老木“啪啪”抽了自己两巴掌——
“咋能那样对人家呢?”老木摸摸火辣辣的脸,鄙夷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你有啥资格要求人家给你这样给你那样呢?都经受了这么多苦,还说你晓得醋有多酸盐有多咸,你晓得个屁,你球啥也晓不得!”
老木摸出电话,刚摁通蒋姐的电话,就被床头柜上的一包东西惊呆住了——
那是一包瓜子仁,每一颗仁儿都是完整的。
电话通了。
“蒋姐啊——”老木一声轻唤,哽噎得再说不出话来了。
“出来呗,出来吃茵陈蒿儿粑粑……”电话那头蒋姐也哽噎了。
冬至
1
北县的旧县城最初叫响石驿,后来被作为县治就叫城关,一直叫到2008年5月12日午后,地震发生了,城关被埋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在为新县城建在哪里着急。本来是准备建在鼓镇的,勘探说鼓镇地基不稳,还是在断裂带上。又说准备建在安镇,结果安镇三面环山,还是在地震带上。最后,新城建在了土镇上头的坝子里。
土镇不大,一直想搞发展,然而弄了很多项目都没怎么搞起来。还老样,一条十字路,南北长,东西短,横竖都难看。
北县新城建得很漂亮,被称为“中国羌城”,远近的人都来看,看新城,看北县人怎么从悲壮走向豪迈,跟着这些人来的还有很多投资。
北县新城建在土镇上头,对土镇来说这是个机遇。为了接受一个现代城市的辐射,土镇城镇建设开始向北县新城靠拢,要跟新城做“无缝对接”。效果当然明显,人们游完了北县新城总不忘到土镇耍上一盘,还有那些搁在北县新城不合适的项目也就顺理成章地摆到了土镇。
——于是土镇从原来横街那个地方一分为二就变成了两重天:横街上头靠近北县新城的地方高楼林立,繁华热闹,他们把这里叫新区。横街下头先是一片低矮的安置小区,过了安置小区就是一片废墟。那片废墟曾经是土镇最热闹的地方,土镇最好吃最好玩的都摆在那儿,饭铺子、烧腊摊子、供销社、庙子……陈厨子的家也在那里,陈厨子在那里度过了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如今他们把那里叫老区。
陈厨子每天吃过早饭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新区出来,跨过那条如今叫“幸福大道”的横街,穿过安置小区,去那片废墟上看望秦三老汉。
秦三老汉住在永福寺门口的一棵柏树下。永福寺垮了,大门口只剩两根柱子,还半截,像戳出地面的指头。好多信徒想要恢复重建,被阻止了,说要重新规划。柏树是棵老树,有很久远的传说,还挂了保护的牌子,可能是因为太老了,如今已经半死不活的。秦三老汉用捡来的彩条布和破铁皮倚靠着柏树搭了个窝棚,住里头已经快一年了。
“秦三老汉,秦三老汉……”
蜷缩在一堆破棉絮里的秦三老汉蠕动着,探出脑壳来,黯淡无光的眼珠子翻了翻,摆摆脑壳,缩回到棉絮里。
棚子里堆满了秦三老汉从外头捡来的饮料瓶、烂台灯、塑料袋子、破布烂纸……昨天晚上送来的饭菜还原封不动地搁在一边的纸箱子上。
“你得吃东西啊,老伙计!”陈厨子将一盒牛奶和两个鸡蛋搁在纸箱上,“鸡蛋是热的,牛奶也还是热的,你起来吃点喝点吧。”陈厨子推推那堆破棉絮。
秦三老汉没动弹。
“老伙计,今天冬至呢,只怕往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啰。”陈厨子叹口气。
远处传来一阵轰鸣声,地面都在颤动。秦三老汉哆嗦着挣扎起身子,恐慌地看着陈厨子。
“莫怕,不是地震,是铲车,他们要把这个地方都清理了,说过阵子有个工厂要进来……”陈厨子拿起牛奶,递给秦三老汉。
秦三老汉摆摆脑壳,重新钻回到棉絮里。
“中午吃萝卜炖羊肉,今天冬至呢!”
一台挖机在扒一座破楼。一台铲车把扒下来的砖头水泥块往一个坑里填。要不了两天,它们就会碾到这里来。
陈厨子没有回家,直接往菜市场去。
有人在吵架,是卖灯具的赵光头和他的买主。赵光头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要把他的买主撕碎蘸酱吃了。那个买主也不是个胆小的主儿,脖子抻得老长,往赵光头怀里钻,不住地叫嚷,“有本事你开我的瓢啊!你开啊,你要不下手你是孙子养的!”
围观的人很多,街道阻断了。
“咳,都奔钱去啰,都撂脑壳后头去啰,丢啰,忘啰……”陈厨子一边叹息一边摇头,折身拐进一条小巷子,从这里去菜市场虽然远点,可是清静。
结果遇到施工,巷子中间被挖了一条深沟,泥巴堆在两边像小山。陈厨子本想折回去,可一想已经走这么远了。刚硬着头皮没走几步,就栽进了沟里,膀子先着地,蹭了一脑门的泥,当时还觉得没啥,起身就疼了,肩膀疼,刺骨钻心地疼。上了年纪的人,疼痛都会跑路,那刺骨钻心的疼很快就弥漫到了胸口和手臂。陈厨子站立不稳,靠在沟壁上,短短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似乎要好点儿了。
沟齐头深,陈厨子试着往上爬,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陈厨子吆喝了两声,哪里有人应答。“未必然就陷在这里了?”陈厨子望望天,两边楼都很高,天窄窄的一条像大路。再看看脚下,因为前两天一直下雨,沟里全是稀泥和积水。再揉揉肩膀、胸口,动动胳膊,似乎比刚才又要好点儿了,不咋疼了。“咋不往前走呢?走到头再说!”陈厨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开了步,几步下来鞋子就被稀泥糊得没鼻子没眼了,里头也灌了水。
走到头,居然是个缓坡。陈厨子小心爬上去,终于回到大街上,回到人群里。陈厨子跺跺脚上的泥巴,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似的,疲倦像温吞吞的水泥浆灌满了身子,很想找个地方躺下。
冬至到,羊肉俏。菜市场的人很多,车铃铛摁得人心焦,羊肉摊子跟前更是挤满了人,见了陈厨子,一个个都让开身子往旁边躲,不光怕沾上臭泥巴,还怕被讹上。
“你要吃哪里?”肉贩子问。
“这个,来两斤吧。”陈厨子指着一扇羊排。
肉贩子麻利地下刀,飞快地剁了,一秤,两斤三两——
“二十七一斤,两斤三两,合计六十二块一……六十二好啦。”肉贩子说。
陈厨子伸手往口袋里一摸,心头一凉,口袋咋空落落的呢?钱呢?陈厨子把身上几个口袋掏干净了,啥都没有。“未必然是落那个深沟里去了?”
见陈厨子没钱,肉贩子问另外一个顾客要多少肉,然后顺手将那袋肉递给人家——
“那是我的肉呢。”陈厨子说。
“钱呢?没钱就吃不成肉的,晓得不?老大爷——”肉贩子说。
“我等一下给你拿钱来行不行?”陈厨子低声说。
“我这里不赊账,再说我也不认识你啊。”肉贩子懒得再理他,大声招徕客人——
“冬至吃羊肉,暖和一个冬啊,快点来啊,正儿八经的平武羊子哦,吃野草长大的哎……”
“我姓陈,都叫我陈厨子,这个土镇哪个认不到我?”陈厨子看着身前身后的人。哪个认得他呢?都是生面孔。他低着脑袋出了菜市场。
去哪里呢?去那个深沟找钱?找到了再来买菜?陈厨子往前走了一截,停住脚步,他实在没那个勇气下到那个深沟里去了。他的一双脚冷得生疼,木头一样。
2
陈厨子原来并不是厨子,他老婆才是,绰号宽面条,在饮食店上班。陈厨子是怎么成为厨子的呢?这在土镇还是个故事。那还是三十多年前,陈厨子在土镇坛罐窑上班,坛罐窑垮杆后,他的工作没了着落,三个娃娃又要念书,咋办呢?宽面条说,我们的饮食店也要垮杆了,干脆我们整个铺面,你来跟我学炒菜,我们开个饭铺子。
陈厨子人聪明,还爱钻研,没两年工夫,手艺就盖过了宽面条。那阵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到逢场天,前来吃饭的就差没把门槛踩断了。生意好,钱自然是不少挣的,只是这些钱都用在了儿女身上:老大陈建东大学毕业,教了几年书,下海去了广东,娶老婆的时候给他拿了五万。老二陈建西高中毕业,当了几年兵,复员的时候给他拿了七万。老幺陈建南是陈厨子两口子的心头肉,没舍得让她跑多远,嫁到了绵城,成家的时候给她拿了八万,买房的时候又给她拿了八万。
儿女们都安顿好了,宽面条的眼睛也被油烟熏瞎了,而陈厨子也累成了个驼子。因为店面破旧,而陈厨子又不肯招帮手,铺子里的生意慢慢也就冷淡了,就算逢场天也没几个食客。
宽面条是大地震那年早春死去的。宽面条得病有些年头了,一直对子女隐瞒着病情。直到头年腊月,宽面条要陈厨子给子女打电话,催他们早点回来过年。过完年,宽面条还不肯让他们走,要他们再待些日子,说自己可能会很快死去。建东不相信,建西不相信,就连跟宽面条最好的建南也认为妈妈在开玩笑。陈厨子把他们叫到一边,严肃地说他们的妈妈不是在开玩笑。但是他们还是当成玩笑话,耐下性子住了两天后,一个个找着借口离开了。结果刚过完正月十五没两天,宽面条就在一个深夜死去了。
陈厨子没有把宽面条去世的消息告诉子女,他给她放完落气炮,烧了倒头纸,用竹竿将房顶捅个窟窿,让宽面条的魂魄进入天堂。但是宽面条的肉体呢,陈厨子却把它留在了床上。
此后的日子里,陈厨子和往常一样大早起来开门,只是再不见他牵着宽面条去买菜了,也不见宽面条坐在角落里给他洗碗了。
“宽面条呢?”丁酒罐问。
大茶壶问,“咋不见瞎子呢?”
“老宽呢?”胖婆问……
面对大家的关心,陈厨子只说宽面条有点不舒服,睡床上了。
等到夜里关了门,陈厨子会打开炉子,按照宽面条喜欢的口味做几个菜,然后端到床边的几子上,靠床那头搁个空碗,摆双筷子,就当她还在,给她夹菜,给她说些街头上的见闻。他抿着小酒,没人劝阻,不经意就多了两杯,就脑壳疼,就悲上心来,就忍不住唤起宽面条来,唤着唤着就落起了眼泪。
过了一阵,胖婆带着几个女人家拎了些东西想要看看宽面条,说都想她,想跟她说说话。结果被陈厨子挡住门口,说莫打搅她睡瞌睡。这时候大家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头。再问,陈厨子就不理会大家了。
又过了一阵,有人闻出了味不对——
“陈厨子,你老龟儿子在卖臭肉哇?”大茶壶抽着鼻子叫嚷。
“是啥子臭哦?”几个食客也跟着问,“这么臭,你叫我们咋个吃得下东西呢?”
陈厨子不吱声。大家见他神色不对,意识到出问题了,也不顾陈厨子的阻拦,大茶壶和胖婆钻进里屋……
子女们先是怀疑陈厨子的脑壳有问题,软磨硬缠把他送进医院,等到各项检查出来,发现他是正常的之后,责难就开始了。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他们?考没考虑他们做子女的感受……陈厨子始终沉默。那阵子好多人都在责难陈厨子,尤其是那些在他那里吃过饭菜的人,说陈厨子这么做不光是在糟蹋死人,也在糟蹋活人,因为一想起那场景来,就忍不住发呕。
饭铺子是不可能再继续开了,谁还敢来吃呢?他想给儿女们做顿饭,都劝他歇着,陈厨子晓得,他们不是心疼他,而是嫌弃他。几个孙儿孙女听说了那事后,都不肯往他身边去,说他身上有味儿,没待几天,就哭着喊着离开了。
“你当时咋想的呢?”有时候儿女们冷不丁就会问这么一句。
“你们懂啥?”陈厨子气呼呼地瞪着他们。
还是街坊邻居们懂他,胖婆送来新做的茵陈蒿儿粑粑,他一口气吃了五个。丁酒罐邀约他喝酒,他一杯接一杯。大茶壶搞坐唱的时候喊他打堂鼓,他就跟着小鼓的点儿认真敲……子女们又要走了,邻居们看着他们,说你们咋个不再陪陪你们爹呢?建东说我说了接他去上海,他不肯,多半是舍不得你们。建西说我倒是非常想接他去东北,他哪里适应那里气候呢?再说我妈在这里呢。建南眼泪汪汪地说,有你们呢,过阵子我再回来看他。
转眼就是三月了。三月过了四月。农历四月初八,地震发生了。地震发生时陈厨子正坐在厨案前发呆。等到他从案子底下钻出来,等到尘烟散尽,土镇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残砖破瓦堆子。
这条街的房子是清朝修的,夯土墙,鱼鳞瓦,为了显示大门大户,房子都建得高高的,由于年久失修,打个炸雷房子都在哆嗦着掉渣子,哪里经得住那么大的地震呢?胖婆当时就被砸死了,嘴巴里还有一口干饼子。丁酒罐是第二天死的,他被打烂了脑壳。大茶壶是半年后被车子撞死的,那个开车的说是他故意撞上来的,现在两家子都还在打官司……老邻居们死了很多,没死的大都跟儿女们搬出去了。住在土镇的也都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出来干啥呢?见啥都会惹出泪花子来。
建南是地震后第三天回来的。建东是第五天回来的。建西回来得晚,半个月后。起先他们还争执,究竟把老父亲安置在哪里呢?是接到上海?东北?还是接到绵城呢?
“我的意思还是先住在这里。”有一天建南突然这么说,她看着两个哥哥,眼睛里有亮光在闪,像是心里头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我们为什么不都留在这里……做点啥呢?”
建南很快就做起来了,她办了个砖厂,原来才两三毛一块的砖,现在给一块也买不到手。建东也眼热了,找了几个同事,成立了个建筑公司。建西哪里肯示弱,也成立了个公司,专门经营建材。
3
陈厨子想要回家。太冷,腿脚硬邦邦,不听使唤,不是往别人身上蹭,就是往街边上栽。眼睛也迷糊了,看哪里都眼生,而且感觉是进入了个绝望的地盘,越走越深,越走越远。难不成在生活了一辈子的土镇还迷路了?陈厨子站在街头,正东张西望,听见有人喊“爸爸”。
“声音咋这么熟呢?”
是建南,建南站在对面,正把他打量,好像认不得他了。陈厨子腿一软,就要往地上瘫。建南上前一把扶住他,“你咋个搞成了这样?你跑哪里去了?你咋样?”
“莫得啥子事……”陈厨子故作轻松地笑着,“只是不小心滚了一下,滚了一下……”
建南叫了辆车子,一边往家里去,一边给两个哥哥打电话——
“老爷子也不晓得钻哪里去了,摔了一身泥,我就把情况说给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出租车司机不时拿眼睛瞟陈厨子,关心地问,“老大爷,你是被抢了吧?最近乱啊,昨天我就碰着个抢包的,骑着摩托车,把一个女娃子拽了个筋斗……”
“爸,你不是真的被抢了吧?你咋会这样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不舒服我们就往医院去。”建南正说着,电话响了,是建西的,他不跟建南说,要建南把电话给爸爸。
陈厨子拿过电话,却举不到耳朵边,只好弓着身子去就。
“我没啥,就是滚沟里去了,没啥……你忙你的,我好好的,正跟老三回家呢。好啦,好啦,我会注意的,会注意的……不说啦。”
就这么短短几句话,让建南不高兴了,她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问你,你半天不开腔,你跟他们倒是不缺话说呢……”也不晓得她底下还要说什么,好在又来电话了,是建东的。建东还是要爸爸接,建南把电话给陈厨子,陈厨子不肯接,要建南跟建东说一句就是了,他没啥。
“你喊爸爸接电话!”建东的嗓门很大。
“爸爸说他不想接!”建南的嗓门也大,“假惺惺地打个电话就行啦?是死是活你们自己回来看!我看你们是钻钱眼子里出不来了!”
建南气咻咻地刚挂了电话,车子就到了楼下。
“我说爸,你究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不舒服我们将就车子去医院一趟,你别在乎钱,给你吃药的钱我还拿得出来,不消他们管!”建南说。
“没啥。”陈厨子艰难地下了车,扶着车门跺跺脚,觉得有点知觉了,这才敢开步。
陈厨子住在一楼。这房子是土镇第一栋震后设计、震后重建的,全框架结构,据说可以抗住8?5级大地震。房子钱是三个子女凑的,空间很大,一百五十多个平方米。才开始的时候三个子女都跟他住在一起,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可是没过多久就陆续离开了。先是建西,他最后一个办公司,赚钱最多,他搬到了北县新城。第二个搬出去的是建东,他搬到了爱城,下一步还准备把老婆孩子都安顿过来。最后一个是建南,两个月前才搬出去。
建南把陈厨子送到浴室里,给他打开热水,关上门。陈厨子艰难地脱着衣服,使不上力,动作大点儿胸口就疼,就憋闷,就出不来气。脱裤子更难,弯不下腰,只好解开裤带,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蜕皮一样……等到终于脱光,已经没力气往水底下站了。
建南在外头催,“爸爸你洗好没有?我有点事要跟你说,说了还要走,我那头忙……”
“给我拿个凳子来。”陈厨子说。
“冲一冲就是了,还要坐下来洗?”建南嘟囔道。
原来老房子的卫生间里是有个凳子的,是陈厨子专门给老伴买来洗澡用的。那时候他们总是一起洗澡,说这样节省水,也便于相互照顾。老伴比他高,要给她洗澡就得踮脚。后来他就去买了个凳子,防止凳面上积水,他还钻了几个小眼。每次洗澡,老伴就坐在凳子上,他给她洗头,给她搓背。有时候老伴也要他坐着,她来给他洗头,搓背……
4
建南要陈厨子明天不要出门,就在家待着,她要搬东西过来,而且屋子也要重新布置一下,因为还有两个人也要住进来。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过几天就去办证。”建南扫了她爸爸一眼,“我给你说的意思,是想叫你给他们两个打打招呼,莫要总是跟我找别扭。”
陈厨子没表态。
“爸,你听见没有嘛?”建南走到陈厨子身后,把着他的肩膀轻轻晃晃。见陈厨子点头了,建南很高兴,转到陈厨子跟前,蹲下,仰脸看着他,“爸,还有个事……我听说老街那片土地已经出给一家公司了,说要建什么工业园,你听说了么?”
“我晓得这个事。”陈厨子说。
“他们找你了吗?”建南问。
“找了。我已经答应把土地给他们了,过两天就签协议……”陈厨子说。
“钱呢?补偿款呢?”建南把着陈厨子的膝盖,轻轻摇晃,如同小时候撒娇,“爸,你把钱给我吧,我会付你利息的,我想再搞个啥……我还年轻,你得给我机会让我重整旗鼓啊,爸。”
陈厨子将女儿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拨绕到耳后。从这个细微的动作建南已经明白,爸爸虽然没有马上答应她,却等于是已经同意了她的请求。
“这些衣裳先放在这里,明天我来抽时间洗。过阵子就专门有人帮忙打整了,我们准备把他妈妈接过来,让他妈妈专门给我们煮饭洗衣打扫清洁……”建南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已经快中午了,她也没问一下我的中午饭咋个吃……”听着建南轻快的脚步声远去,陈厨子心头很不是个滋味。
建南原本生活得很幸福,丈夫是一所中学的副校长,女儿成绩优秀,她自己呢,在绵城经营了个服装铺子。就是那场地震——不,是那个砖厂毁了她。她把那么多年的积蓄全部投进砖厂,还叫丈夫去外头借贷。砖烧出来了,虽然没撵上一块多钱的高价,但是六毛钱一块的火砖已经算是天价了。那时候的建南简直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以为自己打开了金库大门。没过多久,火砖跌价,从六毛跌到二毛七。人工费那么贵,煤炭根本抢不到手,而且还滞销,供大于求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这个节骨眼上头,火砖质量出了问题,上了电视报纸,陈建南一下子变成了坑害灾区人民的黑心老板。有人说可以帮建南摆平这一切,没想到那人是个混蛋,骗了建南一大笔钱,还祸害了她的清白。接下来就是砖厂倒闭、离婚、躲债……
外头有人吆喝卖菜。陈厨子去买了点蒜苗,然后切了截腊肉,做了一盘腊肉炒蒜苗。闻起来很香,陈厨子却没食欲。勉强扒拉几口,陈厨子将饭盒洗干净,舀了些干饭,把一盘腊肉炒蒜苗倒里头,又找了个保温杯,倒了半杯热水。
秦三老汉已经好些天没在外头走动了。
秦三老汉是秦村人,曾经是有名的吆鸭子的竿儿匠。每年一过芒种,秦三老汉就会从抱房里逮上五百只小鸭儿,担着他的鸭儿棚子,带着他老婆一块儿,赶着鸭群出了村。鸭子在闲田里自由觅食,他就跟他老婆手持长竹竿站在高处,一个这头,一个那头,不时相互吆喝一声,通报鸭子的去向。到了夜间,两口子就搁下鸭儿棚子,一个烧火做饭,一个圈鸭子。等到天亮,继续赶着鸭群走,走过土镇、走过爱城、走过竹城……一路上走走停停,等走到成都已是中秋,鸭子也肥了。
卖了鸭子,揣着钱,秦三老汉回到土镇总会和他老婆在陈厨子的饭铺子里气气派派地吃一顿。
那年夏至,秦三老汉带着他老婆,赶了一大群鸭儿夜宿土镇,没想到半夜碰上涨贼娃子水,不光鸭子被大水冲走了,他婆娘也被带走了。秦三老汉拄着长竹竿站在河堤上,裤腿挽得高高的,每一个走近他身边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嘟哝,“到哪里去了呢?到哪里去了呢?”
从那以后,陈厨子再没看见过秦三老汉,有时候突然想到他,也以为他早死了。秦三老汉还活着。今年开春,陈厨子在一个垃圾堆边见到了他,他嘴上叼着半个饼子,趴在垃圾桶里翻腾。
“秦三老汉!”陈厨子喊了他一声。秦三老汉没理他。陈厨子继续喊,“秦三老汉,秦三老汉……”等到他终于扭过头来,陈厨子心头一紧,晓得这个人坏了,因为他那眼神是呆板的,是傻子才有的。
秦三老汉是坏了,得了老年痴呆病,成了个老傻子。三天后,他的儿女们撵到土镇,把他带回家。没过两天,他又出现在土镇,继续在那些垃圾桶里翻腾东西吃,不翻东西吃的时候就站在河堤上,树桩一样戳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不了几天,他又被带回秦村……结果他总是会再次出现在土镇……他的儿女们拿他没办法,干脆也就懒得管了。
5
陈厨子从外头回来,刚到门口,就碰着建东和建西了。陈厨子开了门,把他们让进屋里,然后打开手上的塑料袋子,从里头端出秦三老汉没吃的剩饭和鸡蛋、牛奶。
“看样子确实没啥问题嘛。”建西看看建东,呵呵笑着说,“你还担心他,他现在都在照顾别人呢。”
“你们给建南打个电话,喊她晚上回来吃羊肉,今天冬至节呢。”陈厨子说完进了睡屋,他要躺一会儿,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我要回广州,看你没事我就准备走了。”建东跟着进了睡屋,摘下手套,摸出一叠钱放在桌子上。
“把钱拿走,我不要钱。”陈厨子慢慢脱着衣服。
“不要?建南跟你伸手,你拿啥给她啊?”建西站在门口,笑嘻嘻地问。
陈厨子脱了衣裳和鞋子,蜷上床。建东上前拉过被子给他盖上。
“建南是不是又在开始打拆迁款的主意啦?”建西还在嘻嘻笑。
“她是你们的妹妹,就算再咋个丢你们的颜面,她也是你们的妹妹啊。”陈厨子扫了两个儿子一眼,叹口气,闭上眼睛,“你们也莫要以为你们多成功,这一辈子的路长着呢!”
建东和建西都怔住了,两人相视一眼,决定离开。
“晚上叫上你们妹妹,早点回来,冬至,我炖羊肉给你们吃。”说这话的时候,陈厨子没有睁眼。
“他们还等我回家吃晚饭呢。”建东说。
“你跟他们说,我哪一天没死,这里就是你的家!”陈厨子语气很重。
建西本来也是要说晚上不空的,听了陈厨子的话,赶紧住嘴。
“好吧。”建东叹口气,“你晚上也不用做了,我们带你出去吃,建西,你早点定个桌。”
“还是打包带回来吃吧。”建西看见陈厨子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流出来,戳了建东一下,示意给他看。建东看见了,欲言又止,摆摆头,轻叹一声,扯着建西出了门。
陈厨子并没睡着,他只是想躺着,觉得躺着可能舒服点儿。在去给秦三老汉送饭的路上,他觉得胸口一阵刺疼,都疼出冷汗了,只好靠在一堵烂墙上喘,正喘着,有东西涌上来,随口一吐,满嘴血腥。低头一看,自己刚才吐的是血,黑色的疙瘩血。
饭菜还原样摆在那里,鸡蛋、牛奶也没动。秦三老汉还蜷缩在破棉絮里头。挖机和铲车的响声越来越近,地皮子颤得所有东西都跟着一起跳。
陈厨子喊了秦三老汉几声,没应,推了两把,他蠕动了几下,并没像早上那样钻出脑壳来,只哼唧了几声。陈厨子把手钻进棉絮里,摸出秦三老汉的胳膊。秦三老汉的脉象很虚很弱,像垂挂在檐口的蛛丝一样捉摸不住。
“老伙计啊,今天冬至啊,是应该来碗羊肉汤的啊……”陈厨子搬了个砖头过来,在棚子门口坐下,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秦三老汉扯闲条——
“以往我开饭铺子的时候,冬至这一天,羊肉汤起码要卖一百碗,遇着逢场天三百碗也不止呢!熬羊肉汤呢,就是清水、羊骨头、羊杂,先大火,后小火,羊肉要最后才放,汤熬成奶白色了,这才搁点儿花椒,搁点姜,有点感冒的也不怕,给他搁点胡椒面子。要是有贪图味道大的呢,再给他搁点芫荽末子,辣椒面子搁那儿随他加,要是他想下酒呢,就给他搁半把炒黄豆,那香哟……”
秦三老汉像是没受住诱惑,他从棉絮里钻出脑壳,像只缺氧的老龟。
“这个吆喝,‘嗨,陈厨子,给我来一碗,’那个吆喝,‘嗨,宽面条,收钱哦……’喊收钱的肯定是第一次来喝羊肉汤的,哪个收钱啊?墙边上搁了个箩篼,自己把钱往里丢,吃多少丢多少,要找零呢,也自己动手,我们哪里得空嘛,是不是……”陈厨子嘿嘿笑两声,揩了鼻涕和眼泪,“只有那个大茶壶不老实,只给一碗的钱,他肚皮大,又爱喝酒,没个三碗四碗,哪里填得满他那个狗肚子呢?”
秦三老汉满是眼屎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咧咧嘴,笑了。
“今天冬至呢,不光羊肉汤,酒这东西——咱们晚上是不是也该来点儿?老伙计。”陈厨子看着秦三老汉。
秦三老汉点点头,闭上眼睛,老龟一样,慢慢缩回到破棉絮里。
陈厨子睁开眼,他躺不下去了。也不晓得这个时候市场上还有没有羊肉。起床很折磨人,胸口憋闷,浑身乏力。在床沿上坐了一阵,一阵寒意袭来,他哆哆嗦嗦穿上衣裳,揣好钱。在出门的时候,顺手抓了根拐杖拄着。
6
每个餐馆都挤满了吃羊肉的人。建南去了家新开张的“羊歪歪”,叫了个大锅打包,还另外买了两斤熟羊肉。建南的男朋友小心地端着锅跟在身后,她一手拎羊肉,一手牵着个小男娃,男娃是男朋友的,七岁,路上一直低垂着脑袋。
陈厨子没有在家。锅里炖了一锅羊肉,汤色雪白,案子上摆了黄瓜条、莴笋尖、豌豆尖、茼蒿、芫荽末子、白萝卜丁儿、葱花儿、豆腐乳、腌菜粒儿和炒黄豆。
“老爷子整得齐备啊,到底是开饭馆的。”建南的男朋友拿勺子舀着尝了一口,啧啧称赞,“‘羊歪歪’哪里敢跟这味道比啊,这才是美味呢!”
“我要跟你说个事情,你肯定会后悔的。”建南说。
“啥事?你说。”男朋友往建南身边凑。
“你离我远点儿。”建南搡开男朋友,“我说真的……”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建东和建西回来了,身后跟着个送外卖的,端着一口大锅子。
建东进屋一看就笑起来,“今天晚上开羊肉大会啊?爸爸炖了一锅,建南端了一锅,这里又是一锅,吃哪一锅啊?”突然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那个小娃娃,“哎,这是谁家的娃娃啊?”
“过来。”建南向那个男娃招招手,又向她的男朋友招招手。等两个人都站到了身边,建南给建东和建西做起了介绍,“这是我……我老公,明天我们就去办证,姓张,叫柏霖。这是柏霖的娃娃,来,娃儿,叫舅舅,这是你大舅陈建东,这是你二舅陈建西……”
那个男娃也听话,就按照建南的吩咐怯生生地叫,晓得自己叫得小声了,又赶忙大声重复了一遍。
“张柏霖,嘿,跟张柏芝家有关系么?不是香港过来的吧……”建西笑呵呵地问。
建南恨恨地瞪了建西一眼,正要回嘴,建东摆摆手,“爸呢?爸去哪里了?”
“我回来就不见他,可能是出门买东西去了吧。”建南说。
“是给那个疯癫老头送吃的去了吧。”建西说。
“你们倒是去看看啊。”建南说。
建东和建西出了门。兄弟俩在门口站了一阵,想要就建南的事情交谈点看法,却又觉得不好说什么,各自叹了口气,走过幸福大道,穿过安置小区,来到那片废墟上。正四处瞅呢,突然听见废墟当中炸起一阵火光,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没过一会儿,燃起一团火来,像是在焚烧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从废墟里走出来,走到微弱的路灯下。
“那是爸吗?”建东眼睛近视。
“是爸。”建西说。
陈厨子手里拎着个酒瓶,像是喝醉了般晃晃荡荡走过来,走到建东和建西跟前——
“你咋喝酒了?”建西问,“你不是有高血压不能喝嘛!”
“今天是冬至嘛,喝点也没啥。”建东说,“只是你咋跑这里来喝酒啊?我们都在家等你呢。”
陈厨子穿了套崭新的衣裳,脖子上还围了条围巾,头发也是新理的,还梳了个大背头。他看都没看建东和建西一眼,径直走了,走得越来越快,晃晃荡荡的样子活像一只飘起来的葫芦。建东和建西跟在身后,都快小跑起来了。这情形叫他们心头发怵,却又不敢吱声,生怕惊动了他,使他噩梦惊醒般坠落地上。
到了家里,建南正拿着两个小瓶纳闷呢,也被她爸爸的样子吓了一跳——
陈厨子面带微笑,他看看桌子中间的两大盆羊肉汤锅,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火炮和一叠纸钱,又摸出个打火机搁在上头。接着,他仰脖儿一口将酒瓶里的残酒喝掉,顺势一抹嘴,酒瓶往边上一撂,快步进了睡屋,坐在床沿上脱掉鞋子,小心躺下,捋捋衣领和下摆,双手抱在胸前,闭上眼睛。
建东和建西从建南手里拿过那两个小瓶,嗅嗅,问,“哪来的?”
“我在他床头上看见的。”建南说。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桌子上,看着那盒火炮,看着那叠纸钱,看着那个打火机,都很安静。
七月半
1
明天是七月半,也叫中元节,还叫盂兰盆节。中元节是道家的说法。盂兰盆节是佛家的说法。还有一种叫法,鬼节。因为这个节完全属于死人的。秦村的人不把七月半叫中元节,也不叫盂兰盆节,更不会叫鬼节。鬼是个避讳的东西,谁念它,它就跟谁亲,这不是开玩笑,死过人的。秦村人把七月半就叫七月半。
老谭记得小时候的七月半并不是像现在只过一天节,早上请,晚上送,时间短暂,仪式潦草。那时候的节是三天时间。第一天七月十三,把老祖先人们都请回来;第二天七月十四,这一天最重要,到家的老祖先人们各自落座,进行一天的欢宴;最后一天七月十五是送别。
老人说,正规的七月半必须是七天。在六月就开始准备,纸钱、衣物、祀品……同时还要对日常言行举止进行规整:要低言,要慢行,不得行房,不得打骂牲畜,不得伤害蛇鼠虫蚁之类的野物,因为那可能是老祖先人们的化身。至于小娃儿,规矩就更多了,不准玩水上树,不准早出晚归,因为四野里到处都是鬼魂……
老人在世的时候,七月半这个节一直是按照三天过的。那阵家里穷,老人从过完年就开始戒烟,缩减一切支出。进入七月,老人的神色就变得肃穆了,不苟言笑,跟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对于外界的一切声音都保持着警惕,对于一切闯入视线的蛇鼠虫蚁都保持着恭敬……进入七月初十,老人就不再动脏活,开始用茅草根浸泡的水进行一早一晚的洗浴。同时安排家人扫除:所有的屋子都要清扫一遍,桌子板凳和锅碗瓢盆都必须用水洗一遍,端到太阳底下晒干。还要求家人将门前屋后的道路修整,坑洼填平,凸包铲平,割掉路边的草茎,剪掉可能扫头的树丫枝叶。接下来两天老人会去街上购买香烛纸钱以及五色纸,回来让母亲裁剪成衣裳、裤子、鞋子、帽子,有时候他还会买到“银粉”,用来糊制“元宝”。
七月十三这天,老人会大早起来,晨浴之后换一身干净衣裳,大开家门,迎接老祖先人们。
老谭小时候一直多病,在十四岁之前,老人进行七月半仪式的时候是严禁他在场的。那阵子不断传出谁家娃娃又被带走了……田坝对面的曹家就先后有三个娃娃在七月半被带走——第一个娃娃被带走是因为他太调皮,他捡了块瓦片顶头上,蹴在路的拐弯处偷窥老祖先人,结果屎尿吓了一裤裆,倒地上抽搐一阵就死了。第二个娃娃被带走是因为他贪嘴,看见桌子上有肉,要去偷吃,父母不准,说得请老祖先人们先吃了才可以上桌子,结果他等父母一转背,就爬上桌子偷吃了,随即就肚子痛,扭成一团,抽搐一阵就死了。第三个娃娃被带走是因为体弱多病阳气弱,他没有听父母的话待在灶房,还偷偷拿掉了身上的洋火,结果他看见成群结队的人在家里出入,其中还有很多青面獠牙的鬼怪……他倒在地上抽搐一阵就死了。老人时常拿这三个事例教育老谭,要他听话,要他小心,要他懂规矩。每到七月半,老谭就感到恐惧,一家人也如临大敌。
老谭年满十五岁的时候,老人不再让他躲在灶房,要他穿戴整齐,跟自己一起进行仪式。在送走老祖先人那天晚上,老人把他叫到跟前,点燃一杆烟。看那慢慢悠悠的样子,老谭晓得他有很多话要跟自己说,于是就躬身肃立在一旁。
老人先说自己的生庚,又说自己的身体状况,接着说起眼下的生存环境,最后总结说自己的寿命可能不会是很长。老人说这话的神情不像是信口开河,他的严肃叫老谭难以保持镇静。老人并没就自己可能早死这事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说起了七月半这个节日的重要性来。老人说,老祖先人们从来都没真正离开后代子孙,他们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如同后院或者前门,只是后代们住的地方叫阳间,老祖先人们住的地方叫阴间。既然是分隔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就各有各的生活,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相互打扰的。当然,如果有需要,还是会串门的。比如,住在阳间的后代们要求老祖先人们保佑家道昌盛,就可以焚香祷告,老祖先人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如果老祖先人们在阴间有什么需要,也会通过托梦或者预兆的方式,叫后代们再行孝顺。而七月半是阴阳相通的盛大节日,表面看起来是给死去的先祖们的,其实更是属于阳间儿孙后裔们的……
2
清理了一天的砖头瓦块,总算是把几间破屋子收拾干净了。鸡在鸡圈里,鱼在水桶里,肉早上就煮好了,加了很多生姜花椒和香椿皮,香喷喷的,中午抽时间把蔬菜也摘好了,新鲜得很……
老谭已经想好了,明天早上就开始做菜,十一点开始请老祖先人们入座,十二点开席。自己呢,也跟他们一起吃吧,一起喝吧,想必他们也不会怪罪的。等到下午六点开始送他们,他会把女人挽留住,等自己收拾完锅碗瓢盆,然后一起出发!
老谭从枕头下摸出那根绳子,套在脖子上试了试。绳子是他花好几天时间搓的,撕了女人一件绒衣一条绒裤,棉布的,很柔和,像女人挠痒痒的手。老谭把绳子绕成一团,还放枕头下,又从床下摸了瓶白酒,灌了两口,捏了两颗花生米嚼着,脱了鞋,上了床。腰背酸疼了一天,现在总算可以把自己放下,摊开了。老谭听见骨头关节舒展开来的嘎巴声,这声音叫他想起年轻时候跟女人在盛夏的玉米地里的事,玉米拔节,碧绿的蚱蜢子在女人雪白的身体上蹦来蹦去……最近老想女人,他们的第一个晚上,她缩在床角里,裹着被子簌簌发抖……后来她胆子大了,阳光穿过亮瓦,她的身体照得透亮,轻轻一碰,她就咯咯笑,笑声鲫鱼一样满屋子跳。老谭也想起儿子,想起儿子那句“哪个在摇床”的话,可是叫他和女人窃笑了整整三年……
女人啊,儿子啊……
老谭心都碎了。
儿子曾经是老谭的骄傲,现在是老谭的耻辱。
儿子是秦村第一个大学生,风光无限地去了北京。那时候都把老谭来夸赞,说他会教育,说他这个爸爸当得好。老谭不敢独占这些赞美,说都是老祖先人保佑。那时候老谭跟女人时常为一件事情困扰:如果儿子要接他们去北京生活咋办?女人说她肯定要去,她要去给儿子带娃娃,不过她担心自己会晕车,从秦村到北京,那该多远啊。老谭也同意去,但是要女人必须在每年的清明节和七月半跟自己回秦村,女人认为顶多每年回来一趟,两趟太糟践路费了,那该多少钱啊。就在他们为一年是回一趟秦村还是两趟争议时,北京传来个可怕的消息:
儿子被逮捕了。
那么好的儿子,他会犯啥事啊?老谭带着女人去了北京,在班房里看见了儿子。儿子犯的不是小事,杀人!
杀人?那是棒老二才做得出的恶事啊。儿子咋个会杀人呢?他耍了两个女朋友,一胖一瘦。思考再三,儿子想要瘦的这个。胖的那个不干,说你这样的话我就把你裤裆撕破,叫你的那些屎尿全漏出来!儿子一急就动了刀子。胖女人没死,拔出萝卜带出泥,儿子的裤裆破了,屎尿漏出来了——贪污,数目不小。儿子被判了十七年。
——老谭恨不得拿刀子抹了自己。女人不消动刀子,她一个筋斗栽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如果不是好心人帮忙,她就永远留在北京了。
女人不再笑,站着像根木桩,坐着像个菩萨,脸上一天天没了颜色,眼睛里一天天没了光彩,她枯了,朽了,从喉咙里咕噜出来的一声声叹息也是陈腐的,“你说,他咋会去坐班房呢?曹家那几个才是坐班房的啊!”
七年过去了。女人突然觉得要不久于人世了,她想儿子了,想去看。老谭不准,说你这样子别说去北京,只怕连爱城都到不了。女人瞪着两个黑窟窿一样的眼睛,跟老谭说那你就去看看吧,回头跟我说他咋样,这样我也死得闭眼了。老谭哪里想去,他屙尿都不愿意向着北方。
女人要老谭带的东西很多,亲手做的鞋子,亲手剥的瓜子,亲手晾晒的老腊肉……满满两大口袋。女人说了,一袋给儿子,一袋给管教干部,叫他们对儿子优待点儿,让儿子早些回来,早些到她坟头前喊她一声妈,磕上几个头。
出门第三天就天摇地动了。等到老谭回来,房子垮了一半,女人不见人影。村里人把他带到屋后的林盘里,指着个土丘。老谭问咋死的。村里人说是被你家的房梁砸死的,嘴巴里还有颗没嚼烂的生胡豆呢。老谭问咋个埋的。村里人说大家七手八脚把她从破砖烂瓦里掏出来,七手八脚挖个坑,七手八脚把她搁里头,再七手八脚培上土……他们比比画画的样子像是在讲怎么栽一棵树。
等大家都走了,老谭坐在那个土丘跟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女人说话。说我没把东西送给他们,我送给街上的讨口子了。我觉得那不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很小就在七月半给老祖先人带走了……现在这个混蛋他是个畜生,他从来就没想着回秦村来,他想在班房里过一辈子,他打架,还逃跑,被加了五年徒刑……
老谭说,眨眼就快到七月半了,今年我会好好地大大地做一场,你早点回来,等我款待完你们,我跟你们一起走。
3
夜里老谭做了很多梦,梦里不安,梦境不详,睁眼就记不得了。一个夜晚就被这些令人不安的梦切成了碎片。老谭睡不着了,扭开收音机。收音机是村上干部送的,小巧,漂亮,声音也干净明亮,像女人当年散落在屋子里的笑声——
刚才最后一响是早上六点。听众朋友,今天是2008年8月13日,农历七月十三,星期三。这里是《正点新闻》:省政府于昨天举行“抗震救灾,百日攻坚”系列新闻发布会的首场发布会,宣布经过近三个月的艰苦奋战,我省提前完成受灾群众过渡安置房建设任务。我国奥运健儿继续领跑北京奥运会奖牌榜……
老谭关了收音机,出了棚子。田野里一层薄雾,四下安静,房子后面林盘里的鸟儿也都噤了声。老谭拎了桶水到棚子后面,抓了一撮洗衣粉,先洗头,再洗身子。凉水上身,人一下子被激出了精神。换了套新买的衣裳,有些厚,动一动,身上就燥热起来,但是必须穿着,要显出规整和严肃。
昨天晚上还剩了半盆子稀饭,老谭呼噜呼噜几口喝了,喝得太急,一身大汗。老谭敞开衣领,坐在棚子门口,点燃一杆烟,享受早晨最后一点宁静。一杆烟吃完,对面传来了唱歌声,跟前几天一样,声音很大,只是今天是一个男人在歇斯底里号叫,夹杂着破鼓烂锣的声音,像是要把天吵翻,地吵破——
一天听这些,咋个可能是好人呢。
老谭刚嘟哝出来马上就觉得这话有问题。儿子也听这个么?肯定不听。他那么文静,好多人都打趣他,说他男生女相。他不跟人打堆,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看书,写字,偶尔一点出声也是在背诵英语。他咋个就成了恶人呢?唯一的解释女人已经给出了,那就是城里的水喝不得……
田坝对面的唱歌声更大了。
老曹与老谭同岁,但是老曹比老谭老得快。老谭时常为自己感到奇怪,为什么就不记恨老曹呢?每逢见面,总是自己先献出一张笑脸,然后老曹才会跟他打招呼,嗨,老混蛋。老谭说你才混蛋呢。你是真正的混蛋!老谭加重了语气。老曹并不否认,点点头,叼上一杆烟。老谭偷偷查看老曹丢下的烟头,这老混蛋他抽的全是好烟呐。没人怀疑他的富足,他是村里第一个买彩电的,第一个买手机的,他买手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跟他的三个儿子要钱。
老曹的三个儿子都坐过班房,最长的有七年,最短的也有三年。
儿子还在念书的时候,老谭就时常拿老曹家的几个娃儿当反面教材教育他,说不好好念书,不好好守规矩,结果就跟他们一样:蹲班房。
老曹的女人死了,老曹并不悲伤,把丧事办得简单潦草,他的老大和老二刚刚出狱,老三正等待审判。两个儿子匆忙赶回来,在村口就被老曹堵在那里,伸出手来要他们交丧葬费,说不拿钱来,就马上滚。老大老二很是火冒,跟老曹说,老三是死是活你不关心,就晓得要钱,你是催命的活阎王还是我们的爹呢?两兄弟一怒之下走了,好多年都不见回来。老谭并不当回事,该吃该喝老样子,没事就四处溜达,趁着酒兴,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嘟嘟囔囔地回忆他当年的壮举,不时发出几声讪笑几声叹息。
老曹试图跟老谭拉近关系,尤其是晓得老谭的儿子坐了班房之后,就像老谭从此跟他有了共同语言似的,碰见老谭总是显得格外亲热,要请吃烟,还要请吃酒。老谭一概不搭理。老曹说你这样算啥呢?我请吃烟吃酒呢。老谭说我不吃你的烟也不吃你的酒,你是你,我是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老曹哧哧笑,笑得意味深长,惹得老谭一肚子邪火,除了往老曹后背吐唾沫外,唯一还能做的就是诅咒他不得好死。
在老曹跟前,老谭跟他爸爸一样懦弱。
4
老谭开始做饭。
房子塌了,锅被砸烂了,灶台竟然还完好。老谭换了口新锅,生怕下雨,又用晒簟搭了个棚子。柴火是檩子和椽子,松柏木,劈开来油亮,一股陈酒香味。修这房子可不容易啊,你要好好经管啊,两三年就应该翻盖一回。老人离世的时候老谭守在床边,正午的阳光透过亮瓦洒在屋子里,老人望着屋顶,忆起他修建这房子的艰辛来,说这些檩子都是他从山里砍回来的,全柏木。说那些椽子都是他一条一条改出来的,全松木……老人转动的眼珠慢慢定了,最后一眼并无留恋,好像他只是出去走走,要不了多久就回来。
老谭遵守着老人的叮嘱,每两三年就要翻盖一次房子,把被雷炸裂的瓦换下来,把积在瓦沟里的落叶清理掉,保持房屋的完好。老谭从来没想过修房子,因为这房子一直都很坚固,不漏风也不漏雨,因为墙体厚,房顶高,还冬暖夏凉。后来见村里修楼房和火砖房的多了,女人眼热,也想攒钱换房子。老谭说不消想这个问题,钱都应该花在儿子身上,儿子有出息了,就啥都有了。
后来儿子考上了大学,又留在北京。那阵子大家都在感叹,说整个秦村还就老谭两口子会计划,高瞻远瞩。还祝愿他老谭家后代兴旺发达,成为显族大户……
谁曾想到儿子会出问题呢?
老谭企图安慰女人,说一炷香管一个时间,种一季庄稼收一季粮食,儿孙自有儿孙福。女人叹口气说我们也算是尽心了,也不想再怄了,我们守着老屋慢慢等死吧,指望运气好,还能够等到他出来。听女人这么说,老谭看着老屋厚厚的土墙、碗口大的檩子、高高的神龛……突然觉得身子有了依靠,心头平静了,脚底下也稳当了。
哪个又会想到突然蹿出个大地震呢?五间房子垮塌了四间,还剩下正房那间堂屋趔趔趄趄在那儿,檩子断了,椽子抽了,房上的瓦全滑到了地上,碎得就像老谭的心。那阵子老谭每天有一半时间睡在棚子里,剩下的一半时间蹴在老屋的废墟上,有时候也起身走动,起脚轻,下脚也轻,生怕惊醒了谁,结果还是踏碎一块块瓦片,发出阵阵心悸的声响。
干部来动员大家重建家园,说上头会给很大一部分补贴。老谭没报名。报啥名呢?传了不晓得多少代的香火,到这里就要熄了。
村里还有一家没报名,就是田坝对面的老曹家。
第一个菜是尖椒回锅肉。肉是半肥半瘦的猪坐墩,下锅煮了六成熟,切成巴掌大的块,尖椒是二斤条,有些老,可能会很辣,但是这辣子炒肉香。随着呛人的香辣味儿,老谭不得不再次想起老曹和他所做的恶事来。
那是个七月半,大会战,老人特别请了半天假,要在家给老祖先人们准备酒宴。说是酒宴,其实就一个尖椒回锅肉和一个素炒白菜,外加半斤红苕酒。老人把菜做好后,开始请老祖先人们入座。菜实在太少,寒碜,老人一个劲地表示歉意,并将当时的情形向老祖先人们做介绍:上头有规定,不准搞这些,一旦发现了就会被当成搞封建迷信挨批挨斗,再则呢,物资少,啥都得票,再说也没钱,一年忙到头,搞不好还成超分户……
老人正唧唧呱呱说呢,传来嘻嘻笑声。大家抬眼一看,倒吸口凉气。笑的人是老曹,老曹就因为天不怕地不怕,才当了村上的头儿。他停了笑声,看着老人,问咋个办呢?老人当时已经完全慌了手脚。老曹说你住田坝这头,我住田坝那头,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不想收拾你,这样吧,你让你们家老祖先人们先滚出去吧,等我吃了,再请他们来吃好不好?老人哪里还有言语,眼睁睁看着老祖先人们木木呆呆地伫立在神龛下,眼睁睁看老曹这个混蛋坐在上席,一口酒,一口菜,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下了两个空碗和一个空酒瓶。老曹舔着辣得绯红的嘴唇,打着酒嗝,剔着牙,笑呵呵出了门。老人这才一屁股墩坐地上,老泪满脸地望着神龛,嘤嘤地哭得像个受够了委屈的娃儿。第二年,老人晓得老曹又会来,准备了两份酒菜,先等老曹吃了,送他出了门,这才开始请老祖先人们下神龛。
这样过了五个七月半。眼看第六个七月半又要到了,这年家里特别穷,别说两份酒菜,一份都难,老人很为难。突然传来好消息,说老曹因为讲了句什么话,被人告了,正关在公社受审查。七月半那天,老人刚把老祖先人们请下神龛,正要邀请他们入席,门口传来一阵嘻哈声,是老曹。老曹披着衣裳,迈着八字步,威风凛凛,像凯旋一般,要享用他的庆功酒。老人一时搞不清楚形势,照例慌张。老谭晓得底细,把他挡在门口,说单独给他准备了桌。老曹信以为真,就跟老谭去了。老谭把老曹领到粪坑跟前,说你就吃这个吧。
第二个菜是豆腐烧鱼。豆腐用盐开水浸泡了一天,不光没了豆腥,还变得更白更嫩了。鱼是红鲤鱼。
第三个菜是西红柿炒鸡蛋。之前是没这个菜的,因为那阵子这个西红柿是个稀罕物。老谭之所以做这个菜,是因为好看,红的红,白的白,闻起来也特别香。
第四个菜是韭菜鸡蛋饼。韭菜切花儿,掺和在鸡蛋里,再加点面粉,不能太干,太干摊不开,也不能太稀,稀了也摊不开,挂得上筷子就成。先摊好饼,然后切成条,搁油,油温八成热,干辣椒丝、花椒瓣儿再加上葱姜蒜下锅一爆,赶紧下饼,三下五除二就起锅,既可以当菜,也可以当饭。老谭做得很下心,备料的时候就一遍遍念叨女人,——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道美味啊……
菜做好了。老谭打了盆水,洗脸洗手,去棚子里拿了香烛纸钱。看看时间,十一点半,老谭准备等到十二点才请老祖先人们下神龛。还有点时间,老谭拿过床头的一口纸箱子,里头全是五色纸做的衣裳裤子,还有鞋袜帽子。老谭从枕头底下摸出支圆珠笔,在那些纸衣裳裤子和鞋袜帽子上写名字。字迹必须工整,要不然收的人就不认得,不认得就收不到。在买这些纸货时,老谭特别为自己和女人挑拣了十几套最好的,春夏的,秋冬的,长的,短的,各色各式的……必须得多考虑点,鬼晓得儿子啥时候出来呢?万一老死在班房里了呢?就算出来,他不信这些呢?都没人教过他……
老谭工工整整地在那些纸货上写下自己和女人的名字。
床上还有口纸箱子,里头全是“金元宝”,店家说是用上好的金粉糊的,五十两一锭。这一箱子金元宝,是老谭专为自己和女人准备的,按照规矩,上头也应该写名字。圆珠笔写不上去,水笔应该得行,好在还有一个下午时间来找支水笔。
十二点到了。老谭刚出棚子,就见一个人从田坝里向这头走来,是老曹家的老二。田埂很窄,这家伙走得歪歪扭扭。
有个事。曹家老二见了老谭,递上支烟,亲热地喊道,谭伯,要请你帮个忙哦。
5
曹家三个娃儿为这个七月半精心准备了好多菜,好多纸钱,但是不晓得咋个进行仪式。他们看到了老谭家的炊烟,想到了应该找人请教一下。
老谭打量着眼前这个曹家老二——
你们也要过七月半?
曹家老二嘻嘻笑两声。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个耗子会打洞。这个曹家老二,那笑声跟他老子一模一样,如果不照面,还以为老曹回魂了呢。
我记得你们曹家是不过七月半的。真的,你老子就从来不过,他不过,他也不准别人过……
曹家老二的笑容慢慢僵在脸上,掩盖在皮肉底下的哀伤泛了出来,洇成了难看的表情。他丢了烟蒂,回头看看田坝对面的家,叹口气。
这个七月半的仪式呢,简单得很——
老谭扳起了指头:首先要心诚,心诚,老祖先人才请得动;其次呢,所有的饭菜都要煮熟,不能夹生,也不准汤汤水水的……
说着说着,老谭就觉得这个仪式其实一点都不简单,讲究的地方很多,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老曹家老二也听得云里雾里。老谭看看时间,十二点过一刻,已经晚了,那就干脆再晚一点吧。
走,去你家,我当面给你们指点指点。
老谭的这个决定叫曹家老二很高兴,一再道谢。见老谭过来了,曹家老大和老三,还有个打扮得像蝴蝶的女娃子,一起迎了出来。
在老曹家门口的院坝里,品字形摆着三顶帐篷。这么些年来,老谭还是第一回来老曹家。跟自家一样,家已经不是家了,一片废墟,砖头瓦块到处都是,椽子檩子支棱着,像电视里被炮轰了的场景。
秦村在地震里统共死了三十多个人,就数老曹死得最窝囊。地震的时候他在蹲茅坑,一晃就跌下去了。接着天翻地覆,房倒屋塌,他被压在粪坑里,灌了一肚子大粪。被打捞起来的时候,肚皮胀鼓鼓的,活像一头被打气了等着拔毛的肥猪。老谭记得当时听村里人这么说的时候,心头一阵阵发颤,背皮一阵阵发凉,想起了当年带老曹去茅坑时的情形,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老谭告诉曹家老大,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那大喊大叫的音响给关了。七月半要讲究安静,在过去,这一天要停止一切娱乐,不准唱戏,不准唱歌,不准打牌,不准吵闹,不准大声说话,所有的一切,都得在清静中进行。
为什么呀?那个女娃子问。
因为老祖先人们要回来,我们要尊敬他们。老谭看着那个女娃子,年岁不大,高挑,眉眼也周正。见人家给自己一张笑脸,老谭也只好报以一笑,说道,嗨,女娃子,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本地人吧?跟你说,在七月半你穿成这样子可是要不得的,你得穿裤子,还得穿有袖子的衣裳,老祖先人们都很传统,得叫他们从穿着就看出来你是尊重他们的!老谭又看看老曹家三个儿子,一个个都穿着短裤,老三还赤裸上身,摇摇头,说,这要不得,你们都得穿上长裤,得显示出尊重来。
这三个家伙都很听话,赶紧去换衣裳裤子。那个女娃子跟曹家老三是一对,他们两个钻进了一个棚子。
还有啥呢?曹家老大整理着衣裳,站到老谭跟前。
你们是想在棚子里请你们老祖先人吧?这不行,得在祖屋里。老谭说。
哪里还有祖屋啊。曹家老大嘻嘻笑着说,不都成一堆破砖烂瓦了么?
老谭没搭腔,走到那片废墟上,指着堂屋的位置,说桌子就摆在那里。至于原因,老谭给他们讲了一通。说老祖先人们远从阴间里来,一路上不晓得要经过多少难处呢,为的就是要看看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他们的子孙,再次享用一下阳间的美味。如果换个地方,他们就会觉得岔生,感到不自在。再说了,帐篷低矮不说,还闷,哪个老祖先人愿意待里头呢?
曹家三个儿子赶紧去收拾。这可不是个小工程。那么多的砖头瓦块,那么多椽子檩子。叫老谭吃惊的是这三个家伙的干劲很足,都不吭气,埋头苦干。
那个女娃子给老谭端了茶来,请他坐下慢慢喝。
老谭也不客气,吃着烟,喝着茶,看着忙碌的曹家三个娃儿,想着老曹往日的为人,突然觉得有些怪诞,像是身处一个坠落很深的梦里。老谭不愿意去胡思乱想,跟那个女娃子扯起了闲话。女娃子是上海城里人,说他们那里也有七月半,至于怎么个搞法,不光她不知道,估计她爸爸妈妈也不知道。老谭不清楚上海在哪个方向,但晓得那是一个跟北京一样大得不得了的大城市。你咋跑秦村这个山旮旯里来呢?老谭嘴上这么问,心里却纳闷这个女娃子是被鸡啄瞎了还是遭骗了?咋个跟这个曹家老三混一起呢?她不晓得这个曹家老三可是坐过班房的!女娃子眯缝着眼看着院坝前的那片田野,说他们计划租几十亩田地,三分之一用来养鱼,三分之一用来养野鸡,还有三分之一用来栽种果树……
你说可以吗?女娃子偏着脑壳问老谭。
老谭斜了曹家那三个娃儿,他们已经清理出了堂屋,在做最后的打扫。
6
曹家三个娃儿做了七个菜,多半不能上桌子。茄子不能上,要给老祖先人们吃了,家里的女人容易得一种子宫下垂的妇科病,秦村人的说法叫“掉茄蛋”。
老谭这话,听得那女娃子一愣一愣的。
苦瓜也不能上桌子,要给老祖先人吃了,后代子孙的日子会很苦的。豇豆也不能上,老祖先人吃了,回去的时候脚底下容易磕磕绊绊的。这个是啥呢?老谭指着一盘子肉,瞧那爪子,不像是家鸡的。
是野鸡。曹家老三说,他们用网子在后面山林里捕的。
这个不行。老谭摇摇头,说野味是不准上七月半的桌子的。老谭说今天应该有一道鱼菜,老祖先人吃了鱼,会保佑后代子孙年年有余。如果家里有娃儿念书,就加上豆腐,豆腐鱼,来头很大的。第一,后代儿孙会清清白白,第二,后代儿孙会鱼跃龙门,名扬天下!
这样一来,只剩下三个菜。
三个菜怎么行,再赶紧做几个。曹家老三吩咐道。
七月半上菜,不能是七个,当然也不能是八个。七七八八,等于是零零碎碎。最好九个菜,天长地久。
那就再做六个菜,凑够九个。曹家老大把老谭请到边上,吹开板凳上的尘土,请他坐,发烟照火,又叫端了茶来请他喝。
你教的这些我都牢记在心里。曹家老大拍拍胸口。
规矩多得很,一天一夜也讲不完。老谭说。
不着急,不懂的地方我向你请教,你不要保留哦。曹家老大嘻嘻一笑。
老谭苦笑着叹口气。
老弟还有几年就该回来啦?曹家老大问。
老谭吃着烟。
你得多跟他写信,打电话,或者去看他,叫他晓得你在等他。曹家老大一笑,说,就像我的那个爸爸,要钱就像催命,也不懂得咋个做榜样,更不晓得咋个教育我们,但是他在家里——就叫我们觉得自己还有根,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九个菜。最后一个是那个上海女娃子做的,叫清水煮白菜。女娃子说没有豆腐,就做了这个菜,希望曹家的老祖先人们吃了后,保佑后代子孙从此都清清白白的。那个女娃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曹家老三。听老谭说汤汤水水的要不得。那个女娃子说这好办,把水滗掉,就一碗白菜。
老谭叫他们拿两个碗来,从那九个菜里一样夹点出来,在门口摆上一张小桌子,搁两双筷子两个酒杯,说那是专门用来招待护送老祖先人们的阴差。
剩下就该请老祖先人们入席了。在老谭的交代下,曹家老大带头,他的两个弟弟一左一右,一起在堂屋里跪下,向着上方烧纸,焚香,磕头作揖,恭请老祖先人们进家门。恭请得拿言语。老谭说,这其实很简单,你心里咋个想就咋个说,做到诚心诚意就是了。曹家老大思考片刻,轻轻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敞开嗓门说道,曹家列祖列宗,爸爸、妈妈、爷爷、婆婆,今天七月半了,我和老二老三,还有老三的女朋友,一起准备了九个菜,准备了几瓶酒,请你们下来吃饭,你们回家了,莫要客气,尽管吃,尽管喝……
那个上海女娃子忍不住笑。曹家老三听见笑声了,回头瞪着她,要她严肃。
整得好,就是这么说的。老谭赞叹道。
以前我们不懂事,犯了家规国法,该付出啥代价我们已经付出了,只是叫你们怄气了,叫你们丢脸了。以后,我们会堂堂正正做人,三兄弟齐心协力,把房子修起来,把事业搞起来,把丢掉的脸面捡回来……曹家老大侧脸看看他的两个弟弟,问道,你们要不要也表个态嘛?
这些话应该留在送他们的时候说。老谭鼻子酸酸的,擤了把鼻涕,吃了几口烟,心头非但没平静,反而更加翻江倒海了。
老祖先人们都入席了,曹家三个娃儿都没离开,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子旁边,随时一副听候吩咐的样子。十五分钟后,老谭叫他们撤了酒杯,上饭。又十五分钟后,老谭说老祖先人们都吃好了,下桌子了。
又该咋做呢?曹家老大看看老谭,又看看桌子上的饭菜。
死人领口气,活人胀出屁。老谭说,晚上你们还照这样子来,请他们入席,吃完了送他们走。
咋个送呢?曹家老大问。
晚上我再来教你们嘛。老谭抬头看看天,笑笑说,我得回去了,我的那些老祖先人们还等着请他们入席落座呢,这个时候了,他们也饿坏了。
桥
客人抚着胸口,他的脸色很不好,嘘嘘轻喘。他问女主人,桥面到水面,怕有三十米吧?
女主人像只风筝一样在往事里飘飞。她说,那时候正修这座桥呢,等船的时候买的杂志,两毛七,你的征友讯息在第七十二页。
水有多深呢?五米?三米?现在是枯水季节啊……客人心绪不宁。
接到你回信的时候,我刚踩完桥,你说巧不巧?当晚上就回了信,讲的热闹事你还记得么?一个大红气球落到我头上,砰一下炸了。女主人缩着脖子,像是再次被那声炸响惊吓了一回。
笔直下去,受力面积小,肯定直插河底。河底是淤泥还是卵石?重力加速度,不管哪个部位先挨着水,都会像被火车撞了……客人嘟囔着,语速越来越快,好像那些可怕的事情已经落到了眉梢。女主人咳嗽了一声,又提高音量咳嗽了一声,才中断客人的预想。客人抬头看着女主人。
女主人也看着他,目光像流淌的泉水,清澈明亮。你就不要管了嘛!女主人叹口气,往门外指指,不是有他吗?
客人不喘了,他终于搞懂情况了,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客人。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也恢复了初到时的腼腆。
女主人见客人没动那杯茶,问他为什么不喝,客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揉揉肚子,说不敢喝绿茶,医生讲了,绿茶伤胃。女主人问哪里的怪医生,绿茶怎么会伤胃呢?她勾过来拐棍,起身端起那杯绿茶,笃笃地出了屋。趁这光景,客人打量起这间屋子来。可真简陋,墙缝透着光,地面尽是鸡窝坑,但是房子很阔大,这头是厨房,中间摆着一张矮桌,那就是客厅部分了,对头摆着床,那就是卧室了。
屋外传来她和丈夫的对话。大致是男主人问,女主人答。客人听得最清楚的是男主人告诉女主人,酒搁在什么地方。
女主人回来了,将菜篮子打开,捡菜出来。女主人将豆角递给客人,问他会不会择,这个动作表明并没拿他当外人。客人有点儿激动,说当然会了。女主人给客人递来一杯蜂蜜水,说是加了醋,对胃好。客人就更激动了,以至于把蒂儿、把儿留下,把角子丢了。都好一会儿了才发现自己干了傻事,结果捡回角子的时候把撮箕又给踩翻了,垃圾倒了满地,就更加局促不安了。
你怎么那么晚才给我回信啊?女主人拿过扫帚,麻利地打扫。是不是给你写信的太多啦,回不过来。客人说是。讯息发出来的头三个月,最多一天可以收到三四十封。女主人又问都怎么回的。客人说不可能每封信都回,那得花很多时间精力,而且也付不起那么多邮票。我是这么办的。——先看信,按照男女分为两堆,男的就不考虑回了。女的又分为两堆,有照片的一堆,没照片的一堆。照片看起来不错的,就赶紧回。看起来不太好看的,就不用回了。没照片的女的,按照字迹和内容又分为两堆。第一堆是字迹好看的,内容也很欣赏的,考虑在空闲的时候回。
你把我分在哪一堆呢?
我把你分在字迹好看的那堆,内容我也挺欣赏的。
客人的回答,女主人也是很欣赏的。我已经好多年不写字啰。她气息幽幽地说。
他每天都坐在那里吗?
差不多吧,看见苗头了,他就在那里等。
他们谈论的是男主人。男主人坐在日头下,张望着对面的桥。他的身旁放着个凳子,凳子有条腿有点瘸,上面搁着一个茶缸和那杯绿茶。他每次伸手,总能准确地捉住茶缸,于是凳子就失去了平衡,剩下的那个茶杯溅出一些水,在光洁的凳面上流淌。他喝水的声音很响,在搁下茶缸的时候会惬意地咂几下嘴,啧啧,也很响亮。
水。男主人头也不回地吆喝一声。
客人要去,女主人用拐棍挡住他。她拢拢头发站起来,拎起茶壶,一拐一甩地出了门。女主人站在男主人身后,也张望着桥。男主人怕女主人看不见,给她指了方向——
看见没有,她已经走两个来回了,现在又往回走。
女主人唔了声,给茶缸续满水,要放下那个水壶。男主人说拎回去吧,塑料壳子不经晒。女人就拎着水壶,一拐一甩地回去了。
客人到门口迎上,拿住水壶。
才一会儿,女主人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
我都没想到你会给我回信。收到你的信时,我都忘记了写信的事。
他们继续着关于往事的谈话。
我也不记得都给你回了些什么。那么多的来信回信,我都被搞糊涂了。直到看了你的照片,我才晓得应该跟你讲什么。
女主人抓起一把小树枝,噼里啪啦折断,一束,两束,塞进灶膛,又塞进几块劈柴压住柴束。最后用火钳在灰与柴火之间拨了个空隙,精心挑选了一把细毛柴,打着火机点燃塞进去。一缕白烟袅绕出来,白烟很快成了青烟,烟雾淡了,火苗舔着了灶台。
背景就是这座桥。客人对那张照片是记忆犹新的,他被那些记忆激动了,一直塌着的脑袋扬了起来,腰背也直了许多,旧日气息随着回忆,正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身上。
那张照片呢?女主人说。
客人搓着手,嗫嚅着,终于,他决定告诉女主人一些事。他说了很多,从冷锅说到开锅,锅里又传来火热的油爆声。这里头好多事情是他在信中告诉过她的,那就成了他们的共同记忆,比方他父亲在伐木的时候“倒山”砸死了,还有怎么给父亲“烧七”。还有好多事这是第一次听讲,这些事就发生在他们通信期间,他很抱歉,觉得不应该把那些事情藏起来。这些事不光彩,也很伤心。女主人没想要安慰他,她惦记那张照片——
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张照片呢。
客人呆呆地看着她。
女主人拍拍腿,说,截的头天照的,你没发现我当时还戴着帽子么?
客人点点头,转向一边,他不肯再说话。
女主人已经做好了饭菜,开始一瘸一拐地往桌子上端。客人要帮忙。这一回女主人没有客气,还指挥他把椅子端到上席。
男主人听到了屋里的动静,要求女主人把饭菜端到外头吃。这立即遭到了女主人的拒绝,她大声地嚷嚷,说外头太阳那么大,那么毒,在外头怎么吃。男主人也大声嚷嚷,说早就让她把那把大伞缝一缝,补一补,可她就是不听,宁愿打瞌睡也不拿针线。男主人说着说着,就气咻咻地动了怒,还摔了什么东西。
客人小心地问女主人,要不要把桌子挪到外面去。女主人说不用。客人走到桌子跟前,说他可以,还拍拍桌子,说看起来不重。女主人走到客人跟前,把他拉到一边。
但是男主人有的是办法对抗,他不回房吃饭。女主人在屋子里唤他,他故意不答应。女主人只好一瘸一拐出去,当面请。客人听见男主人大声嚷嚷,责问女主人,说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回房去吃饭,墙又不是玻璃,怎么看得见外头。女主人回来了,抓起开水瓶又出去了,一拐一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
等等他吧。她揩了把汗,笑笑。
客人也回以一笑。
他们的笑都不自然,女主人是无奈,客人是尴尬。缓解的办法只有说话了。你这是第一次来爱城吧。其实这个问题,女主人早就问过了。但是客人还是当作首次做了认真的回答,这次回答比上次多了好些内容。他说,爱城我是第一次来,土镇我去过一次。在去土镇之前,我给你写过一封信,说我要来找你。你没回,我还是来了,只是没找到你。女主人有些惊讶,插话,问什么时候。客人说了个时间。女主人点点头,说那会儿她已经到爱城来了。还说到爱城后,也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他点点头,吁叹口气,说一连收到了她三封信。她说应该是七封。他说能收到三封已经很感激了,感激天,感激地,感激老邻居。说起老邻居,客人难抑激动。说老邻居搬了三次家,听说他出来了,就专门去找他。那可是七八十里地啊,人家就为了送那三封信。
客人突然动情起来,摸出那三封信,要递给女主人。女主人不接,要他赶紧收起来。像是躲避似的,她走到门框边,拐棍拄在门槛外,半截身子也探在外头,那样子像一匹预备要奔跑的马。
客人情感的闸门已经关上了。他是个聪明人,但他还是觉得必须要把该讲的话讲了。他说,每当苦痛得受不住,我就看这三封信。
女主人收回了拐杖,倚靠在门框上,面向着客人,微笑说,不讲了呗。
客人住了嘴,他把该讲的已经讲了。
女主人像划船一样,一摇一摆地走到客人跟前,掸掉了他肩头的一缕蛛丝。接着她来到桌子跟前,端开桌子上的菜,拿开桌子上的筷子、杯子,把桌子腾空。说,帮我端出去吧。
桌子摆在了男主人搁椅子的那个位置。客人发现,刚才男主人摔掉的是那杯绿茶。客人担心破玻璃片钉着人,要去捡。还没等他蹲下身子,男主人上前几脚就踢开了,溅起一阵烟尘。
不用这么麻烦的。男主人将一块瓦片踢到客人跟前,得用这个垫垫,不然桌子摆不平。
男主人说的是往日的经验。今天没用瓦片,桌子也摆平了,碰一碰,纹丝不动。客人丢了瓦片,去端菜。等他回来,男主人正在重新摆桌子,果然摆不平。男主人问那块瓦片呢?客人记得丢的地方,找回来还是用了会儿工夫。
得向着那个方向!男主人指着桥。
太阳正当午,地上照得白花花的。客人眼力不好,几次踩到石子儿。他再次缩小了步子,轻手轻脚,生怕碗盘掉了。
吃饭的场面有些滑稽。女主人打把伞,客人戴顶草帽。男主人坐在上席,斜着身子,要看下头的桥,他的头顶什么也没有,白花花的太阳把他的脑袋照射得银晃晃的,像颗变形的钢弹子。
这都八月了,太阳都变钝了,都变软了。六月间,硬得像砖头,尖得像钢针,我在这里一坐还是半天呢!男主人抓起肩膀上的毛巾,满脸满脖子地揩,擦,抹。这一来他的脸更红了,红得发暗。
半个小时以内,她是不会跳的!男主人很有把握。
客人不由自主地往桥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你真的看不清楚?男主人问。
只看得清楚桥。客人说。
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呀,字都钻眼睛成翳子了!男主人叹息着,摆着脑袋,倒上杯酒,端起来,看着客人,你真的不喝?
不能喝。
哪有男人不喝酒的?男主人嗤了声,搁下酒杯,又嗤了声,像是声冷笑,到我这里的,就没有不喝酒的!民政局的那个老王,还痛风呢,不照样喝了?还是一路滚回去的!
客人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摸出几小瓶药,要男主人看。没想到男主人竟然又嗤了声。客人抬起头,他这是第一次跟男主人对视,他们都被对方眼中的冷光激灵了一下。
我有病的,精神病。客人移开目光,往口袋里揣着药瓶,说,我不光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连茶也不能喝的。
你说你是……男主人的目光咬住客人的脸。
精神病。偏执型被害妄想多见分裂症,大概是这个名字吧。客人说。
男主人端起酒杯,目光从客人的脸移到女主人的脸。女主人藏在伞底下,低头戳着碗里的米,好像她不是要扒拉着吃,而是要用筷子搛起来吃。男主人吱一声干了那杯酒。随着一声感叹,酒杯落下的时候,整张桌子都在摇晃。
吃药了吗?啥时候吃药啊?男主人别过脚去,碰了一下女主人的凳子腿,去,给他整杯白开水来。
来的时候才吃了的,要等晚上才吃了。客人赶忙伸手去阻挡女主人,要她别站起来。女主人才不听他的呢。她收拢伞,拐棍一撑,整个人就像一棵倒伏的麦苗,晃晃悠悠地起来了。她挡开客人伸来的手,微微一笑,一瘸一拐地去了。
你说你以前是个大学生?男主人又喝下了杯酒。
客人谦恭地笑笑。
是还是不是啊?男主人放下酒杯。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往酒杯里斟着酒,动作很慢,很轻柔,像在浇注一件艺术品,但是他的嘴巴并没停止说话。他说,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呀,好好的白米白面吃着,生啥子事嘛。虱子能掀起铺盖?自不量力!是不是?是不是自不量力?男主人看着客人,瓶口高悬,可是杯子已经满了。
是。客人膝盖并得紧紧的,低下脑袋,草帽檐子就要抵到桌面了,是,是自不量力。
承认错误已经晚啰!男主人的瓶口滴下一滴酒,两滴酒,杯口满盈盈的,微微荡漾,像鼓胀的膜。男主人小心地把嘴唇嘬到杯口,吱一声响,接着是一声悠长的惬意的叹。他抹抹嘴巴,看着客人,用中肯的语气说,我看你得病就是因为胡思乱想太多了!你说你们天远地远的,咋会认识呢?
我们是笔友。客人说。
我知道你们是笔友。男主人皱着眉头,端起了那杯酒,悬停在嘴唇边,我的意思是你们左一封信右一封信,有什么意思?
这是个叫客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他还是试图找个理由,嗫嚅着,组织着思绪和言语。
男主人倒并不在乎,因为他已经有了答案。他干掉一杯酒,又倒满一杯,还是满盈盈。看样子他喜欢这样的喝酒方式,一声吱一声叹,两个美好的音节。
我那时候很孤独,一个村子就我一个念书的人。客人终于找到了答案,他决定用自己的故事来解答男主人的疑惑,因为急于讲述也因为激动,话语就有些乱——
我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写信来,只是后来只剩下几个人,他们鼓励我攀登,鼓励我学习,报效祖国……
你就是那么报效的?把自己整进班房里去?男主人嗤了声,露出浅浅的笑,他将一大夹菜塞进嘴里,凶猛地咀嚼,那笑顿时膨胀开来,由黑亮的额头开始灿烂,飞向炫目的天空。
客人慢慢垂下脑袋,目光落在男主人脸上,他没有放弃解释。他说,我不是因为偷盗进去的,我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我进去是因为……
男主人突然一伸手,亮出巨大的巴掌,那样子像电影里侦察队长突然发现敌情。在发出一声响亮的吞咽声后,男主人慢慢站起来,但是那只巴掌始终耸立,像堵不容逾越的墙,这叫客人很紧张。男主人离开桌子,往前走了几步,巴掌盖在眉头,搭起了凉棚。在男主人前头半步,就是断崖。不过丝毫不用为他担心,他巍然屹立的样子像一棵松。
跳下去了?客人很紧张,揭了帽子,攥在手里。
没有。女主人只打望了一眼就回到了座位上。她搁下拐棍,撑起了伞,一手举伞,一手拿筷子,招呼客人,吃,吃吧。
客人没有心思吃,他坐立不安。
男主人归座,一眼就看见了客人面前的白开水。吃药,你先吃药。
客人摸出药瓶。
男主人对客人的顺从表示满意,他斟满一杯酒,等着要与客人共饮似的。客人的小药片滚到了桌子上。客人去拍,拍住了,却将那杯满盈盈的酒震溢了,一线光亮,沿着桌子蜿蜒。男主人用宽大的手掌截住,慢慢收归,然后用几个指头蘸起来,捋起裤腿,往膝盖上擦抹。等会儿要下水的。他说,接着将杯子里的酒倒了些在手心里,继续擦抹两个膝盖,往小腿肚子上拍。得喂饱它们,要不下水抽筋咋办。
啪啪声停止了。剩余的半杯酒,男主人依然发出了一声清亮透彻的吱和一声豪迈的叹。
客人还在吃药。小白片、小黄片、小灰片……每服下一片,客人都会呆一会儿,接着再捏起一片,仰起脑袋,张大嘴巴,药片悬停一下,准确地掉进喉咙眼儿,啜一口水,脖子一抻。
你吃药的样子倒是优雅呢。男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女主人一眼。
最后一片药,客人被呛住了,不厉害,只咳嗽了几声,但是淌出了眼泪。这逗得男主人哈哈大笑。
这笑声叫客人很不高兴,他的眉头都皱到一块儿了。女主人及时地夹过去一筷子菜,要他尝尝,说才吃了药,解解嘴。客人的不悦被这一点客气轻松就化解了,他把那顶草帽戴回到头上,夹起碗中的菜,慢慢嚼着,眼睛从碗里,一点一点移到男主人的脸上,最后落在眼睛里。
你怎么知道她要跳呢?
我就是知道。男主人很得意,看了女主人一眼,我瞄一眼就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劝住呢?
这里头学问大得很。男主人开始吃菜,大口大口地吃,腮帮子连同颧骨都在动。动得最凶猛的是他的喉结,那一上一下地蹿,像奔跑着一群老鼠。
客人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男主人的脸,目光温和而又固执,这让男主人感到不安。好吧,我告诉你吧。男主人妥协了。他说,要让一个人摆脱自杀的念头,就得让他自杀一次,尝尝死究竟是种什么滋味。根据我的了解,很多投河自杀者,自从被救起来后,从此就怕水了。为此男主人还举了个例子,说有个小伙子,我去救的时候,在水里还精神着呢。于是,我就在一旁闲游,等。等小伙子一口水一口水地喝啊,终于人事不省了,这才上前。小伙子灌得就像只蛤蟆,碰哪里都出水。听说从这以后啊,小伙子连水龙头都不敢动啰!男主人哈哈大笑起来。
女主人探长身子,给男主人倒了杯酒。她没那本事倒得满盈盈的,不过男主人对这样的温情脉脉还是很满意的。他止住笑,将这杯酒倒进嘴里,发出一声叹。然后说,去,你去把那个东西给我拿来。
命令是不容置疑的。
女主人搁下伞,拿过拐棍,像一棵风中的树,晃晃悠悠地去了。
客人眯缝着双眼,看着那座桥。在他的眼中,那座桥一点都不真切,只是一道轮廓。他看不清楚桥有几道孔,有几个墩。他侧耳听了听。引擎声很弱,喇叭鸣放的声音倒还是有些响。他又在眼前竖起一根指头,由远渐近地移动。
你这是干什么?男主人问。
从这个点,到桥那个点,直线距离怕有一千米吧?客人原来在测距。
你咋测的?啥眼水呀?没有,直线距离只有一里不到!男主人像是已经知道了客人的打算,他慢条斯理地斟酒。
从这里步行到桥,要绕好大几个弯呢。客人说。
是啊,这一绕,就得三里半了。男主人嘬着嘴唇,吱了一口。
三里半,跑得最快也得六分钟。五百米,游得最快也要六分钟。再说你都筋疲力尽了,还能救人?数据之下,客人不能不质疑。
老子就是能救!男主人干笑了两声,喝掉那杯酒,这一回他没有感叹。他扭身看着屋里,大声叫嚷道,还没拿出来吗?
女主人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红红的什么东西,一瘸一拐地过来。近了,客人才看见那是个大大的红簿子,很厚。男主人一把抓过来,抱在怀里,看着客人,你接下来是不是要问我救了多少人?没等客人表态,他一下把红簿子拍在客人跟前,指头笃笃点着,哼哼地笑几声,你自己看,慢慢看!
红簿子有些沉,这倒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客人的视力。他的视力可真是糟糕透了,双手捧起来,簿子都快挨着鼻尖子了。
十三个!今天这个是第十四个!男主人斟满一杯酒,老样儿的喝法。喝完,杯子往边上一推,站起来,敞开衣衫,走到断崖边,手搭凉棚张望。
客人看清楚了。时间,姓名,受到的奖励,得到的酬谢。还贴着有关此次救人事件的新闻报道,男主人接受鲜花的笑容,接受奖状的骄傲,接受祝酒的惬意……
客人晃晃脑袋,把有些飘散的目光聚集到了一个名字上。是的,女主人的名字,她的名字。他伸出指头,轻轻碰了碰那个名字,火烫了似的,指尖赶紧移向别处。他翻过那页,以为就掩住那个名字。可是,新的一页却是女主人的脸,那张在记忆里出现过千百遍的脸,年轻的脸,没有表情的脸……客人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女主人。他不堪重负般粗重地喘息。他搁下红簿子,掀开草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大汗淋漓。
女主人给客人盛了碗汤,递给他的时候,并不缩回手,而是摊开半个手掌。客人弄不清楚她是要什么。女主人笑笑,点点头。客人明白了,摸出那些药瓶。女主人看看,指着其中一瓶。女主人拿过那个小药瓶,旋开盖子,倒出三片,想想,又倒了两片。她把药片握在手心里,用两根指头旋上盖子,轻轻一抛,药瓶划出个完美的弧线,掉在客人的手中。对此他们都很高兴,都露出了笑容。
快了,就快了。男主人回过身子,看着桌子上的红簿子,问客人,你都看了?
客人点点头。
做何感想?男主人问。
客人想了想,竖起大拇指。
男主人爽朗地大笑起来。
女主人歪着半个身子,给男主人盛满一碗汤,剩下的一点,她倒给了自己。他们三个人都在喝汤。客人的一双眼睛挂在碗沿上,左右转动,看看女主人,看看男主人。男主人的眼睛直视前方,他喝得三心二意,注意力全在那座桥上,他的半个屁股已经离开了凳子,一条腿前迈,一条腿后蹬,随时准备飞奔出去。只有女主人专心,眼睛在汤碗里,小口小口地呷,仔细品着其中的味,不时偏向一边轻轻啐掉一些无关紧要的姜末或者花椒皮儿。
男主人就像被噎住了似的,整个身体突然僵住了。跳了!只听得他嘟哝一声,撂下汤碗,壮硕的身子就像一只巨大的跳跳蛙,噌噌两下,就蹦到了断崖边,趴下身子,手一扬,人就不见了。
客人看得瞠目结舌,屁股不由自主地离开凳子,两腿颤颤地张望。
他装了根消防滑竿。女主人放下汤碗,啐掉一个什么东西,看着客人,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一阵马达声。从断崖底下驶出一只快艇,翻卷着浪花,奔向桥。就快要接近桥了,快艇突然慢了下来,歪歪扭扭地原地打圈,一圈,两圈,三圈,忽然加速了,只是没有奔向桥,而是往回驶,速度很快,歪歪扭扭的,像一条曲奔的凶猛的蛇。斜刺里去了,撞向了对面的崖壁,轰一声闷响,腾起一股黑烟,接着亮起了火光。
客人慢慢坐回到凳子上,端起汤碗,埋头喝汤。他喝汤的声音很响,嘶嘶的,像忍不住发出的窃笑声。他的额头和脑门全是汗珠,喝完最后一口,他抬头看着女主人。女主人扭着脖子,目光悠远,看着那座桥,和那座桥背后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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