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无章节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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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美国现代语言协会,至少在英国人的耳朵里,不是个名字取得很恰当的组织。它关注语言,同样也关注文学,关注英语,同样也关注那些习惯上被称作“现代”的欧洲大陆的语言。实际上,构成美国现代语言协会会员中最大的一个群体的,是学院和大学里的英美文学教师。美国现代语言协会是一个专业协会,对于美国高等教育的就业条件、人员聘用、课程发展等都有一定的影响。它还出版一份叫做“PMLA”的双栏密排的厚厚的学术性季刊,以及一本被广泛使用的目录索引年鉴,收进了协会范围内众多的学科领域中所有出版的著作或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但是对美国现代语言协会的会员来说,他们最熟悉并热爱或痛恨的,是它的年会。确实,如果你对一个美国学者说出协会名字的首字母缩拼词MLA,他很自然地就会认为你指的不是协会本身,也不是它的杂志或目录索引年鉴,而是它的年会。时间总是在每年圣诞节和元旦之间的那个星期,开三天以上,地点不是纽约就是美国别的一个大城市。与会者大多数是美国人,但并不全是,因为协会有专款可以邀请外国的著名学者和作家来参加,名气不那么大的有时可以说服自己的大学为他们出路费,有的人或许那年反正就在美国。近年来,平均参加这个年会的人数在一万左右。

    美国现代语协年会是各种研讨会中的“大佬”。是个巨型会议。是文人学士的大型热闹聚会。今年的年会在纽约召开,会址是两座毗连的摩天大楼饭店,希尔顿和美洲大饭店。它们虽然已经很大了,但还是不能住下所有的代表,剩下的就分散到了邻近的饭店里,或请求这所大城市的朋友让他们住在家中。想象一下这个景象,一万名受过高深教育、能言善辩、雄心勃勃、极具竞争力的男男女女,在十二月二十七日汇聚在曼哈顿中部,一起来开会做报告提问讨论闲聊密谋调情欢聚雇人和被雇。因为美国现代语协年会既是个热闹聚会,同时也是个市场,是刚从研究生院毕业的年轻学者们充满希望地寻找他们第一份工作的地方,是更为老练的学者为另谋高就探风声的地方。希尔顿和美洲大饭店的客房不仅是休息和调情放荡的场所,也是拼命讨价还价和严格面谈的场所,因为从得克萨斯到缅因,从南北卡罗来纳到加利福尼亚,联邦每一个州的系主任,都在此竭力要以能够找得到的最有才能的人来填补自己教师名册上的空缺。在目前职位奇缺的情况下,这是个买方市场,有些系主任需要面谈的求职者的名单非常长,以至整个会议期间他们连旅馆房间的门都没有出过。对于他们和在走廊里抽着烟,不耐烦地等着轮到自己被详细审视的求职者来说,美国现代语协年会绝不是个快活的去处。但是对于其余的会员来说,参会是件赏心乐事,特别是,如果你喜欢听报告和参加专题小组讨论会的话,讨论的文学论题应有尽有,从“英国、法国和德国书信体小说的可读性和可靠性”,到“皮兰德娄[218]作品中的死亡、复活和救赎”;从“古老的英语谜语”,到“福克纳主要语词索引”;从“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到“西班牙裔美国作家的新叙述”;从“女性同性恋女权主义的教与学”,到“在翻译科塔萨尔[219]、森德尔[220]、波德莱尔和福楼拜作品中的咒骂语时的文化曲解问题”。

    正式的日程表上排有多达六百场不同的会议,有一个小城市的电话号码本那么厚,每天从上午八点半到晚上十点一刻,每一个小时中至少有三十场可供选择。有的是为了满足小规模的专攻一门的专家的要求,有些则以学术界最著名的人物为主,吸引的听众足能坐满饭店最大的舞厅。但是听众都坐不住,流动性很大:人们在会议厅里进进出出,听上一会儿,问个问题,在发言人还在讲话的时候就转移到另一个会场去了。因为人们总感到可能会错过当天最精彩的节目,一个房间里传出的大笑声或鼓掌声很可能把隔壁会场上的人全都吸引过去。如果你厌烦了听别人做报告或宣读论文,或参加专题讨论会,你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可做。你可以参加由“男同性恋者现代语言核心小组”组织的鸡尾酒会,或“美国意第绪语教授协会”主办的招待会,或到“单语与双语词典编撰中的方法问题特别会议”所安排的自费酒吧去,或出席“美国弥尔顿学会”年度晚宴,或去“美国薄伽丘协会”的咨询会议,或参加“马克思主义文学小组”、“德语文学女性联盟”、“基督教与文学讨论会”、“拜伦学会”、“G·K·切斯特顿[221]学会”、“霍桑学会”、“黑兹利特学会”、“D·H·劳伦斯学会”、“约翰·厄普代克[222]学会”等等的会议。你也可以就站在希尔顿饭店的大厅里,或早或晚,总会见到每一个你认识的学术界的人。

    在年会的第三天上午,珀斯·麦加里格尔就站在那儿,使劲搓着两只被沿美洲大道吹过来的刺骨冷风差点冻僵的手,想让它们暖和起来,这时,莫里斯·扎普和他打招呼。

    “嗨,珀西!你觉得现代语协年会怎么样?”

    “它……我找不到合适的字来形容它。”

    莫里斯·扎普爽朗地格格笑了。他穿了件最扎眼的方格粗花呢夹克,举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显然一副得其所哉的样子。每隔几秒钟就会有人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或者和他握手,吻他的面颊。“莫里斯,你好吗?你在研究什么?住在哪儿?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喝上一杯,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一起吃早餐。”莫里斯喊叫,招手,亲吻,用眉毛示意,往日记簿上草草记下约会时间,设法同时给珀斯提出建议,该去听哪些报告,哪些又该避开,并问他看到了阿尔·帕布斯特没有。

    “没有,”珀斯沮丧地叹气说。“她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日程表上。”

    “这不说明任何问题,许多人在日程表付印后才报名参加的。”

    “大会办公室晚登记的人的名单里也没有她,”珀斯说。“恐怕她没有来。”

    “别绝望,珀西,有的人不登记就溜进来,为的是省交会费。”

    “我自己就是这样,”珀斯坦白道。他仍然在归还欠下的环球旅行的费用,费了很大的劲才凑足了来这里的钱,怎么回去还是个没有考虑的问题。

    “你得到各个会场去转转,注意她可能会感兴趣的题目。”

    “这正是我一直在做的。”

    “无论你做什么,不要错过了今天下午‘批评的功能’这个论坛,两点一刻,在大舞厅。”

    “你要发言吗?”

    “你怎么猜到的?这是最重要的会,珀西,亚瑟·金费希尔是主持人。传说是,他今天要决定支持谁来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的候选人。山姆·泰克斯特尔也来了,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巴黎。这个论坛就像总统候选人的电视辩论。”

    “还有谁要发言?”

    “米歇尔·塔迪厄,冯·蒂皮茨,富尔维亚·莫尔加纳和菲利普·斯沃洛。”

    珀斯表现出惊异的神情。“斯沃洛教授和你们是一块儿的吗?”

    “哦,他们原先邀请的是拉迪亚德·帕金森,可是他误了航班——我们刚接到从伦敦打来的电话。他本来打算只在最后一天才到会,想煞煞我们的威风。真是活该。菲利普·斯沃洛是来参加黑兹利特学会的活动的,于是他们就找上了他,来顶替帕金森。菲利普他天生好运气。他似乎总是能够安然摆脱困境。”

    “这么说来,他得的到底不是军团病了?”

    “不是。正如我当时所想,只是中暑而已。他那时正在看《时代》周刊上的一篇关于军团病的文章,把自己吓得产生了那些症状。希拉里根本没有必要飞到以色列来照顾他。不过,结果却是使他们重归于好了。菲利普觉得自己到了更需要一个母亲而不是情人的年纪。或者乔伊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你不认识乔伊,是吧?”

    “不认识,”珀斯说。“她是谁?”

    “说来话长了,而我需要为今天下午的论坛整理整理思路。我说,今晚美国现代语协执委会要举行一个晚会,在顶层套间。如果你想参加,晚上十点钟左右到我房间来,好吗?956号房间。再见!”

    无数的听众聚集在大舞厅里,来听“批评的功能”论坛上的发言。坐在一排排漆成金色的、有丝绒椅垫的椅子上的人肯定大大超过了一千,还有几百人站在这个巨大的、挂着枝形吊灯的大厅的后面和两侧,他们不仅是因为对论题感兴趣和被发言人的名望吸引来此,也是被传说中的论坛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一事之间的牵连吸引而来。珀斯坐在靠前排的地方,当他在座位上扭过身子,仔细查看着听众,看有没有安杰莉卡的影子时,面前是一片脸的海洋,充满期待地望着坐着五个发言人和大会主席的讲台,他们每人面前都放着一个麦克风和一杯水。喧嚣的交谈声直冲金黄和白色的天花板,直到身子瘦削、黑眼睛、鹰钩鼻、一头浓密白发的亚瑟·金费希尔用铅笔敲击麦克风,才使大家安静下来。他介绍发言人:菲利普·斯沃洛,珀斯惊奇地注意到,他剃掉了胡子,却又好像后悔了,手指神经质地摸着小而不起眼的下巴,就像被截肢的人摸索找那丧失了的肢体;米歇尔·塔迪厄,皮肤松垂多皱,穿一件蹩脚的棕色皮夹克,颇像他自己皮肤的延伸;冯·蒂皮茨,他的灰白头发耷拉着,像一顶无檐帽似的扣在头上,下面是一张紧绷着的脸,穿一身深色的公务套装和浆得笔挺的衬衫;富尔维亚·莫尔加纳,在银色锦缎长袖T恤衫外面穿了一条黑丝绒工装裤,缀着珍珠的黑色丝绒吸汗带把火红的头发从高傲的额头上箍了起来,颇具轰动作用;莫里斯·扎普穿着粗俗的方格粗花呢夹克和翻领套衫,嘴上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

    第一个发言的是菲利普·斯沃洛。他说批评的功能就是帮助文学本身发挥作用,关于文学的作用,约翰逊[223]博士的著名论述是,文学能够使我们更好地享受生活,或者更好地忍受生活。伟大的作家都是具有超凡的智慧、洞察力和悟性的男女。他们的小说、戏剧和诗歌是价值观、思想和意象的取之不尽的宝库,当它们得到很好的理解和重视后,就能使我们生活得更充分、更纯美、更炽烈。但是文学常规变了,历史变了,语言变了,这些宝藏很可能被锁在图书馆里,盖满了尘土,被忽视、被遗忘。评论家的责任就是要打开抽屉的锁,吹去灰尘,使宝藏重见天日。当然,他需要某种专门技术才能做到这一点:历史知识,哲学知识,一般习俗和文本校订的知识。但是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有热情,有对书本的热爱。正是这种热情在行动中的具体表现,评论家才在伟大的作家和普通读者之间构建起了一座桥梁。

    米歇尔·塔迪厄说,批评的功能并不是给《哈姆雷特》或《遁世者》或《包法利夫人》或《呼啸山庄》增加新的解读或评价,已经有成百上千种这类出版物存在了,在课堂和阶梯教室里更是已经讲过了成千上万遍,批评的功能在于揭示使这样的作品能够产生并为人们理解的基本规律。如果说,文学评论被认为是知识的话,它是不可能建立在诠释的基础之上的,因为诠释是无尽的、主观的、无法加以确证的。一旦我们撇开具体文本的分散人们注意力的表层,真正永恒的、可靠的、经过科学研究可以认识的东西,就是潜存于已经创作和尚未创作的文本下面的深层结构原则和二元对立:典型范例和系统论述、隐喻和转喻、模仿和创新、强调和非强调、主观和客观、文化和自然。

    希格弗里德·冯·蒂皮茨说,虽然他能够体谅他的法国同行刚才从本体论和目的论两个方面,来探讨界定文学批评的基本功能这一困难问题时的科学精神,他却不得不指出,从文学的艺术客体本身的形式特性来得出这种界定的努力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这样的艺术客体在读者(当他说到“读者”一词时,他用戴着黑手套的那只拳头使劲地捶了一下桌子)的头脑中得到实现以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只享有虚拟的存在。

    富尔维亚·莫尔加纳说,批评的功能是对“文学”这个概念本身开展永不休止的战争,文学只不过是资产阶级霸权的工具,所谓审美价值是具体化了的拜物教,是通过培养尖子人才的教育制度建立起来和保持下去的,目的是掩盖在工业资本主义下阶级压迫的残酷事实。

    莫里斯·扎普的发言和他在卢密奇研讨会上讲的差不多。

    在他们发言的时候,亚瑟·金费希尔显得越来越抑郁,身体在椅子里弯得越来越低,到莫里斯讲完的时候看上去几乎都睡着了。他打起精神,问听众有没有问题或评论。在过道上,每隔关键的距离都放置了麦克风,这样广大听众中发言的人都能够被听到。好几个没有能挤进年会别的会议的代表抓住这个机会,就批评的功能发表了准备好的抨击。发言人作出了预料之中的反驳。金费希尔打了个哈欠,看了看手表,说,“我想我们还有时间再提一个问题。”

    珀斯意识到自己站起身来,走进过道,向放在讲台下面的麦克风走去——就仿佛他是另外一个人似的。“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所有的发言人,”他说。冯·蒂皮茨对他怒目而视,然后转向金费希尔。“这个人有资格发言吗?”他质问道。“他没有佩带身份标记。”亚瑟·金费希尔挥挥手,没有理会他的反对。“你的问题是什么,年轻人?”他说道。

    “我想请问每一位发言人,”珀斯说,“如果每一个人都同意你的观点,结果会怎样?”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亚瑟·金费希尔看着桌旁的发言人,请他们回答。然而他们避开了他的眼睛,互相看着,脸上的苦笑和比划的手势表示出困惑和怀疑。“结果是革命,”可以听见富尔维亚·莫尔加纳在小声咕哝;菲利普·斯沃洛说,“这问题是个什么花招吗?”冯·蒂皮茨说,“这是个笨蛋提的问题。”听众中响起一阵激动的说话声,亚瑟·金费希尔的铅笔敲在麦克风上的放大了的声音使大家安静下来。他在座位上向前倾着身子,亮晶晶的小眼睛直盯着珀斯。“论坛的发言人似乎不明白你的问题,先生。你能够换种说法提出来吗?”

    珀斯又站了起来,在巨大的、满怀期待的沉默中走回到放麦克风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他说道,“如果大家都同意你们的观点,你们会做些什么。”

    “啊,”亚瑟·金费希尔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了笑容,好像阳光穿透了云层。他的因为钻研学问而瘦得皮包骨的橄榄色长脸,带着强烈的器重神情越过桌沿仔细看着珀斯。“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我不记得以前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他独自点着头。“当然,你的意思是,在评论的实践中,重要的不是真理而是差异。如果大家都被你的论点说服了,他们就得和你做同样的事情,那样的话,做起来就没有满足感了。在游戏中成为赢家的同时也就成了输家。我说得对吗?”

    “听起来好像有道理,”珀斯坐在听众席里说。“我自己也没有答案,只有问题。”

    “而且还是个非常好的问题,”亚瑟·金费希尔格格笑着说。“谢谢大家,女士们先生们,会议到此结束。”

    会场上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激动的谈话声。人们一跃而起,开始互相争论,在后面的人站到椅子上想看一眼那个年轻人,正是他,提出了这个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职位的竞争者们不知所措、并使亚瑟·金费希尔从长时间的萎靡中振作起来的问题。“他是谁?”是每一个人此刻在问的问题。满脸通红、感到茫然、对自己的冒失很是吃惊的珀斯把头一低,向出口走去。门口的人群恭敬地让开一条路让他过去,虽然在他经过的时候有的与会者拍了拍他的后背和肩膀——温和的、几乎是胆怯的轻拍,不像是祝贺,倒更像是为好运气或为疗病而去触摸一样。

    那天下午,曼哈顿的天气骤然发生了短暂但令人吃惊的变化,在这个城市的气象史上是空前的。从北极直刮下来横扫摩天大楼丛立的街道、冻木了行人和街头小贩的脸、冻僵了他们的手指的刺骨寒风突然停了,转成了和煦温暖的南风。云层消失,阳光普照。气温迅速上升。人行道边上高高堆积起来的压实了的肮脏的积雪开始融化,滴淌进街边的排水沟。在中央公园,松鼠走出冬眠,情侣们手拉着手,没有了手套的妨碍。在布鲁明代尔百货公司人们争相购买太阳镜。排队等公共汽车的人互相微笑,出租车司机在十字路口给私家车让路。离开希尔顿步行到美洲大饭店去的现代语协年会的与会者,正想着转门另一侧的寒风而缩头缩脑,一出门吸入了难以置信的温暖清新的空气,便敞开了风雪大衣,松开围巾,抓下了羊毛帽子。五十九个不同的人有意识地误引托·斯·艾略特《东库克》中的诗句,朗诵道,“十二月末在干什么/当春已骚动之时?”被美洲大饭店的侍者领班听到,让他困惑不已。

    论坛结束后,亚瑟·金费希尔和李颂美回到他们在希尔顿饭店的套间里休息,暖气热得让人感到窒息。“我要把那该死的窗子打开,”他说道。李颂美有点迟疑,“我们会冻僵的,”她说。

    “不会的,今天天气很好。你看——下面人行道上有人连大衣都不穿了。”他使劲要打开窗栓,可窗栓因为很少使用,相当紧,但是他终于打开了一扇玻璃窗。清新的空气轻轻拂动着网眼窗帘。亚瑟·金费希尔往肺里深深地吸气。“嗨,你觉得怎么样?空气像酒一样醉人。过来吸上几口。”李颂美走到他的身边,他搂住了她的腰。“你知道吗?这就像‘halcyon’时节。”

    “什么是‘halcyon’时节,亚瑟?”

    “那是严冬中间的一段天气平静时期,古人称之为‘halcyon’时节,翠鸟应该在这段时间孵卵。记得弥尔顿的诗句吗——‘鸟儿在平静的海面上孵卵’?那鸟就是翠鸟。‘halcyon’在希腊语中就是翠鸟[224]——金费希尔——的意思,颂美。‘halcyon’时节就是翠鸟时节。我的时节。我们的时节。”颂美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发出了低低的、含糊不清的表示幸福和赞同的声音。他突然对她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柔情,抱住她亲吻起来,将她柔软苗条的身躯紧贴在自己身上。

    “嗨,”他们的嘴唇分开的时候他喃喃道。“你能够感受到我的感受吗?”

    颂美含着眼泪,微笑着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在别的没有窗户的空调房间里,大会无情地、单调地继续着,珀斯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乘着电梯上上下下,寻找着安杰莉卡,溜进“现代美国诗歌”,“布莱克对自我的征服”及“黄金时代的西班牙戏剧”研讨会会场的后排;在“对魔鬼的浪漫主义再发现”,“语言行为理论”和“新柏拉图主义象征手法”讨论会会场的门口探头探脑;正当他怀着彻底绝望的心情,离开“后现代主义问题”论坛,经过一扇门的时候看见门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在横格信纸上草草书写的告示:“浪漫文学临时论坛”。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就在那里。她坐在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后面,看着一叠打字稿,用清晰从容的声音,对散坐在十来排椅子上的大约二十五名听众和坐在她身旁的三个青年人宣读论文。珀斯悄悄坐到了后排的一个座位上。上帝,她是多么漂亮啊!她的外表就是他记得的在卢密奇大学报告厅见到的样子,严肃、具有学者风度——深色镜框的宽边眼镜,头发朴素地向后拢成一个发髻,他能够看得见的她身上的衣服是一件定做的短上衣和白衬衫。当她从稿子上抬起眼睛来的时候,似乎在直视着他,他犹豫地笑笑,心脏怦怦地跳动着,但是她继续宣读下去,语调和表情毫无变化。当然啦,他想起来了,她戴着阅读用的眼镜看他,他只会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过了好一阵子,珀斯才变得足够的平静,能够注意听安杰莉卡发言的内容。

    “雅克·德里达造了‘invagination’[225]这个词,用来形容推理实践中内在和外在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们所认为的文本含意或文本‘内在’,实际上只不过是它的外在被折叠起来后造成的一个袋穴,它既是秘密的,因而被人们向往,同时又是空的,因而是不可能拥有的。我想要把这个词以我个人特定的含义借用于浪漫文学上。如果说史诗是阴茎崇拜的文学类型——这一点是难以否认的——而悲剧是阉割类型(我想我们谁也不会被俄狄浦斯自己弄瞎眼睛所蒙蔽,看不到他被迫让自己所受到的伤害的真正本质,或者忽视眼球和睾丸之间的象征意义上的等同),那么毫无疑问,浪漫文学就是最高的‘invaginated’[226]的叙述形式。

    “罗兰·巴特使我们明白了叙述与性活动、肉体愉悦与‘文本愉悦’之间的密切关系,尽管他本人在性方面表现含糊,他还是以过于男性化的方式阐发了这个类比。在巴特的理论体系中,古典文本的愉悦只不过是性爱的前戏,存在于对读者的好奇和渴望——渴望谜能被破解、行动得以完成、美德得到报答、罪恶受到惩罚——不断地挑逗并拖延给予满足之中。根据这一模式,我们在阅读叙述时的愉悦——说来也怪——就会有这么一种情况:‘想要知道’的需求推动我们读完叙述,而这一需求的满足又终止了愉悦,正如在意淫中,占有了对方就消灭了欲望。史诗和悲剧必然地发展到我们所说的‘高潮’——用性行为来比喻,这基本上是男性的高潮——聚积起来的力量一下子爆发。

    “相比之下,浪漫文学的结构方式是不同的。它不只是有一个、而是有多个高潮,阅读这种文本感到的愉悦一次接一次。主人公刚刚避开了命运中的一个危机,另一个危机又出现了;一个谜团刚刚解开,另一个又出现了;一次冒险刚刚结束,另一次又开始了。叙述的问题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就像阴道肌肉在性交中的收缩一样,而且这个过程在理论上是无止境的。最伟大最典型的浪漫文学常常是没有结局的——它们只是在作家筋疲力尽之时才结束,就像女人的性高潮只受到她本人体力的局限一样。浪漫文学是多次性高潮。”

    听着这一串污言秽语从安杰莉卡完美的双唇和如珠般的牙齿间流淌出来,珀斯脸颊发烧,越来越感到吃惊,但是听众中似乎没有别人觉得她的发言有什么特别之处,或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地方。坐在她旁边的几个年轻人沉思地点着头,摆弄着烟斗,难得在拍纸簿上记上一笔。其中一个穿多尼戈尔[227]粗花呢夹克的,用软得似乎和花呢相配的声音,对安杰莉卡的发言表示了感谢,并问大家有没有问题要问。

    “太令人难忘了,你不觉得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珀斯耳边悄声说道。他回过头来,看见身边坐着一个熟悉的戴一顶白色女士帽的人。

    “梅登小姐!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你知道我是只要有研讨会就抵挡不住想参加的,年轻人。不过刚才那个发言不是非常出色吗?要是杰西·韦斯顿能够听到有多好。”

    “我能够理解你会对它感兴趣,”珀斯说道。“就我而言,我觉得有点过于下流。”听众中有人在问安杰莉卡,她是否同意,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类型,可以说是史诗和浪漫文学交配的产物。她认真地考虑了这个提法。“你知道她是谁,不是吗?”他悄声对梅登小姐说。

    “我当然知道,她是帕布斯特小姐,你的心上人。”

    “不,我的意思是,她原来是谁。当她是个婴儿的时候。”

    “是个婴儿的时候?”梅登小姐怀着奇怪的表情看着他,既有恐惧又有期望。坐在台上桌子后面的年轻人中的一个说,如果史诗的器官是阴茎,悲剧的器官是睾丸,浪漫文学的是阴道,那么喜剧的器官是什么?啊,肛门,安杰莉卡带着灿烂的笑容立即答道。想想拉伯雷……

    “你记得一九五四年在一架飞机上发现的那两个六周大的孪生女孩吗?”珀斯压低嗓门道。

    “我为什么应该记得她们?”

    “因为是你找到她们的,梅登小姐。”他从皮夹子里拿出赫尔曼·帕布斯特寄给他的一张折叠起来的剪报的影印件。“你看,‘孪生女婴被发现在荷兰皇家航空公司高空客机上’——这儿是你的名字:‘在飞机的厕所中被格顿学院的西比尔·梅登小姐发现。’我看见这消息的时候简直惊奇极了。”

    剪报对梅登小姐似乎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因为她昏了过去,从椅子上倒下。珀斯在她倒地前的一刹那接住了她。“救人啊!”他大喊。人们急忙过来帮助他。等梅登小姐醒过来的时候,安杰莉卡已经不见了。

    珀斯发狂般地跑过希尔顿饭店的大厅,胡乱地乘上慢的或直达的电梯到各个楼层去,沿铺着地毯的走廊四下寻找,在酒吧、餐馆和商店里搜寻。在将近一个小时后他找到了她,她换上了一件飘垂的红色丝绸连衣裙,刚洗过的光亮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电梯的门在十八层打开,他刚要下的时候她正要进去。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犹豫地采取了行动。这一次她逃不掉了。他一句话没说就把她抱在怀里,长久地热烈地吻她。有一小会儿她绷紧身子抗拒着,但是后来她突然放松了,顺从了他狂热的拥抱。他感到了她长而柔软的身体从胸脯到大腿紧贴并完美地吻合着自己的身体部位。他们似乎熔化后熔合成了一体。时间为他们屏息。他隐约感觉到电梯的门开了又关上,人们上下电梯。后来,当电梯平台再一次空寂无人的时候,他把嘴唇移开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看来是这样,”她喘息着说。

    “我爱你!”他大声说。“我需要你!我要你!”

    “好吧!”她笑了。“行!去你的还是我的房间?”

    “我没有房间,”他说。

    安杰莉卡在门外挂上了请勿打搅的牌子,然后从里面锁上门,并挂好门链。现在是傍晚,天已经黑了。她只打开了一盏灯光罩得很暗的台灯,在床上洒下柔和的金黄色光线,接着她拉上了窗帘。她的连衣裙沙沙地落在地板上。她从衣堆中跨了出来,双手伸到背后解开了胸罩。她的乳房像蜂蜜般涌出。她弯腰脱紧身裤袜和内裤的时候,它们晃动颤抖着。她的胸部之美使他激动得几乎流下泪来;她下腹处醒目的浓密的黑色阴毛令他惊奇,激发了他的情欲。他羞怯地转过身去脱自己的衣服,但是她走到他身后,她冰凉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胸部,向下滑过腹部,轻轻地触到他硬挺狂暴的阴茎。“别,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呻吟道,“否则我可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了。”她格格笑了,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床前。她仰面躺了下来,双膝微微抬起,黑如泥煤潭般的眼睛朝他微笑。他像打开书页般将她的双腿张开,凝视着他追寻的终极目的:那缝隙,那裂纹,那深深的浪漫的幽谷。

    和多数年轻人的第一次性交经历一样,珀斯的也是短暂而甜蜜。他一进入她体内就达到了性高潮,猛烈异常。然而,在安杰莉卡的帮助和鼓励下,他在以后的几个小时里又达到了两次高潮,没有那么猛烈,并且是在两种很不一样的姿态下进行的;当他再也无法达到高潮、当他只有干涸了的硬撑着勃起的阴茎、再也无精可射的时候,安杰莉卡骑到了他身上,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地获得了性高潮,直到她筋疲力尽地倒下。他们摊开四肢躺在床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珀斯感到自己长大了十岁,聪明了十岁。他尝到了甘露,喝过了天国的玉液琼浆。一切都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了。在发生了他们之间的这一切以后,他们还有可能到时候穿上衣服,走出房间,举止表现再度和平常人一样吗?情人之间必定总是这样的,他得出结论:他们对彼此另一面的了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纽带。“你现在得和我结婚了,安杰莉卡,”他说道。

    “我不是安杰莉卡,我是丽丽,”他身边的女孩喃喃道。

    他猛地翻身趴在她上面,盯着她的脸。“你在开玩笑。别和我开玩笑,安杰莉卡。”

    她摇摇头。“不是玩笑。”

    “你是安杰莉卡。”

    “丽丽。”

    他瞪着她看,直看得眼睛发胀。事情的可怕之处是,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说谎话的安杰莉卡还是说实话的丽丽。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分辨我们,”她说道。“我们俩大腿上都有一个胎记,形状像一个单引号,安杰莉卡的在左腿上,我的在右腿上。”她侧转身子,指出右大腿上那个比晒黑的皮肤稍微显得白一点的小瑕疵。“当我们俩穿着比基尼泳装臀部相贴站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像是被括在了引号里面。你看见过安杰莉卡的胎记吗?”

    “没有,”他苦涩地说。“但是我听说过。”他突然对自己赤裸的身体感到羞耻,便滚下床来,匆忙穿上内裤和长裤。“为什么?”他问。“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我从来都无法拒绝一个真正渴望得到性的男人,”丽丽说。

    “你的意思是,假如随便哪个完全陌生的人上来吻你,你就马上放下一切和他跳上床去?”

    “可能。但是我猜到你是谁了。安吉和我谈到过你。不管怎么说,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我们在一起做爱是很美好的呀。”

    “我以为你是我爱的那个女孩,”珀斯说。“否则我不会和你做爱的。”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自己留给安吉?”

    “你愿意怎么想都行。你偷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

    “你是在浪费时间,珀斯,安吉是个典型的性撩逗者。”

    “这样说你的姐姐是卑鄙的!”

    “啊,她承认这一点。正如我承认自己本质上是个荡妇一样。”

    “这一点我不打算否认,”他讽刺道。

    “哦,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你干的那些事。”

    “你好像也很喜欢这些事嘛。”

    “我本该明白的。正经女孩甚至都不会想到那些事的。”

    “啊,珀斯——别那么说!”她突然用真正惊恐的口气大声说道。

    “为什么?”他身上一阵发冷一阵发热。

    “因为我是在开玩笑。我就是安杰莉卡!”

    他冲到床边。“亲爱的,我说的不是心里话!是很美好的,我们一起做的事,我——”他突然停了下来。“你在咧嘴笑什么?”

    “那胎记呢?你把胎记给忘了。”她厚颜无耻地扭动着右臀说。

    “你是说,你到底还是丽丽?”

    “你认为呢,珀斯?”

    他颓然倒在一张椅子里,用手捂住了脸。“我认为不管你是谁,你是想要把我逼得发疯。”

    他意识到女孩从床上拉过一张床罩裹住自己。她拖拉着脚步走过来,用一条赤裸的胳膊搂住他的肩膀。“珀斯,我是想要告诉你,你并没有真正爱上安杰莉卡。如果你不能肯定你刚才和她做爱的女孩是不是安杰莉卡,你怎么可能爱她呢?你爱上的是一个梦。”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他咕哝着说。

    “因为安吉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她说道。

    珀斯把手从脸上拿开。“谁?”

    “一个叫彼得的人,他们春天就要结婚了。他是哈佛的副教授,照安吉的说法,才华横溢。他们是在夏威夷的某个研讨会上认识的。她希望能够在波士顿地区的大学里找到工作,彼得安排她在这次大会上宣读一篇论文,好显示一下她的才能。安吉听说了你在这里找她,她心里很过意不去,因为在英国她作弄过你,对不对?她要我和缓地把她已经订婚的消息告诉你。我尽了最大的努力,珀斯。如果我做得过于直白的话,请你原谅。”

    珀斯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望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大道,以及停停走走的、在第五十四街路口拐弯的小汽车和公共汽车。他把前额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有好几分钟他沉默不语。然后他说道:“我肚子饿了。”

    “这还差不多,”丽丽说。“我给客房用餐部打电话。你想吃什么?”

    珀斯看了一眼手表。“我要去参加一个晚会,在那儿吃点什么算了。”

    “顶层公寓的晚会吗?我会在那儿见到你的。彼得带安吉和我去。其实,这房间是他们的。我只是用这个地方换换衣服。”

    珀斯摘下门链。“彼得知道你以什么谋生吗?”他问道。“我有一次在阿姆斯特丹看见过你的相片。在伦敦也看见过。”

    “我已经不干那一行了,”她说。“我决定还是重新回学校读书。哥伦比亚大学。现在我住在纽约了。”

    “当你在‘少女无限介绍所’干活的时候,”珀斯问,“你有没有碰到过一个叫伯纳德特的女孩?她在行里的名字叫玛林。”

    丽丽沉思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没有。那是个很大的组织。”

    “不管什么时候你要是碰到她,告诉她和我联系。”

    珀斯乘电梯下到第九层,发现956号房间的门开着。莫里斯·扎普坐在房间的床上看电视,一面吃着果仁,喝着波旁威士忌酒。“嗨,珀西,进来,”他说。“准备好参加晚会了?”

    “我想冲个淋浴,”珀斯说。“我能够用一下你的洗澡间吗?”

    “当然,不过现在里面有人。坐下,给自己弄杯东西喝。今天下午你提的问题可真是个难击的曲线球啊。”

    “我没有想要为难你们,”珀斯抱歉地说道,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旁威士忌。“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问不问都一样。很显然,金费希尔对我所说的东西不感兴趣。”

    “你感到失望吗?”珀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从那儿他可以斜着看到电视屏幕。一对裸体男女,他自己和丽丽一个小时前可能就是这样,在床上翻转扭动。

    “不,我想我终于彻底摆脱掉追名逐利的习惯了。自从我遭绑架后,我感到只要能活着似乎就足够了。”突然,屏幕上的图像消失了,打出了字幕:“点你所选的电影请拨3。”另一部电影开始了,这回是关于牛仔的。“每个电影他们给你免费放五分钟,好引起你的兴趣,”莫里斯解释道。“如果你想要看整部电影,打个电话让他们传送到你房间的电视机上,记上账。”

    “一切随叫随到,”珀斯摇着头说。“啊,美妙的新世界!”

    “对,在这个城市里,打电话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中餐、按摩、瑜伽课、针灸。你甚至可以给每分钟收费若干的专门对你讲色情话的女孩子打电话。你用信用卡付费。可是如果你对解构主义感兴趣的话,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就看这些预告片,把它当成一部免费的先锋派电影。不过,”他沉思地补充道,“我对解构主义已经相当丧失信心了。我猜想今天下午已经表现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终究并不是每一次解码都是另一次编码啦?”

    “啊,是另一次编码,是的。但是,就个体而言,意义的迟延并不是无限的。”

    “我原以为解构主义者是不相信个体的。”

    “他们是不相信。但死亡是一个无法解构的概念。从这一点回溯上去,最终你得出的还是独立存在的自我这个旧概念。我能够死亡,因而我存在。我是在那些意大利激进分子威胁要解构我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

    洗澡间的门开了,一个穿毛巾浴衣的女士带着一团香喷喷的蒸汽从里面走了出来。“啊!”看见珀斯她吃惊地叫了一声。

    “晚上好,林博姆夫人,”他站起身来说。

    “我们以前见过吗?”

    “今年春天在泰晤士河上的一次聚会时见过。在‘安娜贝尔·李’号游船上。”

    “对那次聚会我记不得多少了,”林博姆夫人说,“只记得霍华德和罗纳德·弗罗比舍打起来了,还有就是船开始往下游漂去。”

    “事实上,是罗纳德·弗罗比舍让船漂走的,”珀斯说。

    “是吗?今晚我倒要好好问问他这件事情。”

    “罗纳德·弗罗比舍也来了——参加美国现代语协的大会来了?”珀斯惊问道。

    “所有的人都参加美国现代语协的大会,”莫里斯·扎普说。“你认识的所有人。”他这时正在看一部有关拳击的电影。

    “除了霍华德,”西尔玛脑袋伸在衣橱里说。“霍华德被困在伊利诺伊州了,因为他在飞机上勾搭空姐和他做爱,被航空公司终身禁止乘坐飞机。”

    “听到这件事我很难过,”珀斯说。

    “我才不在乎呢,”西尔玛说着格格一笑。“我九月份离开了那个卑鄙家伙,这是我干过的最好的事。”她把一件在半正式场合穿的黑色连衣裙抖开,对着大穿衣镜举在自己身前。“我今晚穿这件好吗,亲爱的?”

    “当然,”莫里斯说,眼睛没有离开电视屏幕。“看上去好极了。”

    “我是到洗澡间去穿呢,还是这个年轻人打算得体地到厅里去等着?”

    “珀西,趁西尔玛穿衣服的时候洗你的淋浴去吧,”莫里斯说。“你如果要刮胡子,可以借用我的电剃刀。顺便说说,我应该告诉你西尔玛和我正在考虑要结婚,免得我这里的情况使你那爱尔兰天主教的道德观感到震惊。”

    “恭喜你们,”珀斯说。

    “我们的浪漫爱情是在耶路撒冷开始的,”西尔玛吐露道,一面深情地对莫里斯微笑。“霍华德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只顾忙着谋划和我在马萨达的一辆缆车上做爱。”

    珀斯洗过澡刮完胡子以后,他们三个人坐直达电梯上饭店最高的公用楼层,然后一个拿钥匙的人接纳他们进入一个小的私用电梯,上到顶层公寓。这是一个巨大的、迷人的、四面玻璃窗的错层空间,从这里可以看到曼哈顿令人叹为观止的夜景。屋子里已经满是人和喧嚣的谈话声,不过客人们的心情都很轻松愉快。这和惟一提供的饮料是香槟酒不无关系。亚瑟·金费希尔赠送了十二箱。“他一定是要庆祝什么真正重要的事情,”罗纳德·弗罗比舍议论道,他已经强占了一箱。他给珀斯的杯子里倒满了酒,把他介绍给一个穿着绿色的裤套装、目光敏锐的瘦削的红头发女人。“德西雷·伯德,409讨论小组,‘女性创作的新方向’,”他说道。“我在351讨论小组,‘战后英国小说的传统和创新’。严格地说,我只是传统的那部分。我们刚才正在谈论今天下午那一小段反常的好天气。”

    “恐怕我没有注意到,”珀斯说,“整个下午我都在室内。”

    “真是太令人惊奇了,”德西雷·伯德说。“我在经纪人的公寓里谈我的新书。这书实在让我感到沮丧——我的意思是,实际上已经写完了,可是我对它却完全丧失了信心。我正在对艾丽斯说,‘艾丽斯,我已经断定自己终究不是个真正的作家。《艰难时日》是个侥幸的成功,这本新书简直是一团糟,’而她说,‘不,不,你不要这样说,’我说,‘只要让我给你读几段,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她说,‘好吧,不过我要把窗子打开一会儿,屋子里太热了。’于是她打开了窗子——想象一下在隆冬季节的曼哈顿打开窗子,我觉得她一定是疯了——突然这股温暖的异常清新的空气飘进了房间,我开始任意地读着手稿的片段。‘好吧,’读了一两页之后我说,‘其实这还不算太坏。’‘棒极了,’艾丽斯说。我说,‘不过这两页并不典型。再听听这段。’我又读了一些。读完以后,艾丽斯说,‘了不起,’我说,‘哦,也许还不那么坏。’你知道吗——它不坏。确实不坏。噢,你能够猜得出来后来怎么样了。我越是要找糟糕的段落,艾丽斯变得越热中,我逐渐也越来越相信,不管怎么说,《男人》也许真是一本相当不错的书。”

    “太妙了,”罗纳德·弗罗比舍说。“我有过类似的经历。下午那个时候我正坐在华盛顿广场,舒服地晒着这非同寻常的太阳,想着亨利·詹姆斯[228],突然,一部小说开头的第一个句子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

    “哪部小说?”德西雷问道。

    “我的下一部小说,”罗纳德·弗罗比舍说。“我要写一部新的小说。”

    “是关于什么的?”

    “我还不知道呢,但是不知怎么地,我感到我找回了自己的风格。我能够从那个句子的节奏里感觉到它。”

    “顺便说说,”珀斯说,“今年夏天我遇见了把你的作品翻译成日文的译者。”

    “坂崎章?他刚把《可以再努把力》的译本寄给我——看上去就像是本新娘子的祈祷书。白颜色的书皮,带一条紫色的绸带书签。”他重又给珀斯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我最好先往肚子里装点东西再接着喝这酒,”珀斯说。“请原谅。”

    沿着一面墙摆着丰盛的自助晚餐,珀斯正在将食品往自己的盘子里放的时候,突然一只裹在袖口油腻腻的碳灰色精纺毛料袖子里的长胳膊,从他肩头伸过来,把他鼻子底下大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块熏鲑鱼抢走了。珀斯气愤地转过头来,发现菲利克斯·斯金纳正龇着黄板牙冲他笑。“对不起,老兄,可是我爱这玩意儿如命。”他把这块熏鲑鱼放在了已经堆满各种食物的盘子里。“你来美国现代语协年会干什么?”

    “我可以拿同样的问题问你,”珀斯冷冷地说。

    “哦,物色天才,考察市场,你知道。对了,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没有,”珀斯说。

    菲利克斯·斯金纳叹了口气。“又是格罗丽亚干的事,她得走人了……哦,我们把你的大纲找人再次评估了,决定还是约你的这本书稿。”

    “太好了!”珀斯大叫起来。“会有预付稿酬吗?”

    “噢,有的,”菲利克斯·斯金纳说。“呃,不多,”他谨慎地补充道。

    “现在能给我吗?”珀斯说。

    “现在?在这儿?”菲利克斯·斯金纳看样子很吃惊。“这可不是通常的做法。我们连合同都还没有签呢。”

    “我需要两百美元回伦敦,”珀斯说。

    “我想我可以给你这笔钱作为部分预付稿酬,”菲利克斯·斯金纳勉强同意道。“今天下午我正好去过银行。”他从皮夹子里拿出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递给了珀斯。

    “太谢谢了,”珀斯说。“祝你健康。”他干掉了杯子里的酒,酒杯又被一个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瓶香槟酒的黑头发矮个子男人心不在焉地倒满了,这人正在和一个高个子黑头发抽烟斗的男人说话。“如果我能够拥有东欧,”高个子男人操英国口音说道,“世界其他地方可以都归你。”“好吧,”矮个子说,“但是我猜想人家还是会把我们弄混的。”

    “他们也是出版商吗?”珀斯悄声问道。

    “不是,是小说家,”菲利克斯·斯金纳说。“呀,拉迪亚德!”他转身和一个新来的人大声打招呼。“这么说你终于赶到了。我想你认识年轻的麦加里格尔。你没能参加今天下午的论坛,大家都很遗憾。出什么事了?”

    “一个可耻的事件,”拉迪亚德·帕金森说,他的络腮胡子往外鼓出,活像一只愤怒的狒狒。“我在希思罗机场通过护照检查处的时候——我已经晚了,因为在办登机卡的柜台和一个没有礼貌的黄毛丫头吵起来了——被两个恶棍飞快地带到了一个房间里,对我进行侮辱性的搜身和盘问。结果我误了飞机。”

    “天哪,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菲利克斯·斯金纳问道。

    “他们声称是认错了人。这当然没有任何道理。我看上去像个走私犯吗?我已经正式提出了抗议。很可能会起诉他们。”

    “这不能怪你,”菲利克斯·斯金纳说。“不过这么晚还来,值得吗?”

    帕金森开始嘟哝说他想见一些人,像金费希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泰克斯特尔,等等。珀斯几乎没有在注意听。一提到“希思罗”,在他的心里浮现出他上次见到谢丽尔·萨默比查看时刻表时流眼泪的形象;一个想法如箭般飞速掠过他的心头:谢丽尔爱他。只是因为他对安杰莉卡的迷恋,才使他没有能够更早地觉察到这一点。随着对这个事实的领悟的加深,谢丽尔在他心目中具有了无限的魅力。他必须立刻到她身边去。他要将她抱在怀里,擦去她的眼泪,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他也在爱着她。他从斯金纳和弗罗比舍面前转开身子,不小心把杯子里的香槟酒撒出来了一些,却不料眼前就是安杰莉卡和丽丽,她们一人挽着那个穿多尼戈尔粗花呢夹克的、主持浪漫文学论坛的黑黑的年轻人的一只胳臂。他从丽丽穿的红色丝绸连衣裙上认出了她。安杰莉卡仍然穿着那定做的短上衣和白衬衫。“你好,珀斯,”她招呼道。“我想给你介绍我的未婚夫。”

    “很高兴见到你,”那个年轻人微笑着说,“彼得·麦加里格尔。”

    “不是,我叫珀斯·麦加里格尔,”他说。“你是叫彼得什么的吧。”

    “麦加里格尔,”年轻人大笑起来。“我和你姓一个姓。说不定我们还是同宗呢。”

    “你在三一学院呆过吗?”珀斯问道。

    “是的,呆过。”

    “那么,恐怕我曾经让你丢过一份工作,”珀斯说。“当利默里克聘用我的时候,他们以为聘的是你。我良心上一直感到很愧疚。”

    “还没有人为我做过比这更好的事情呢,”彼得说。“结果我来到了美国,在这里干得很成功。”他充满爱意地对安杰莉卡微微一笑,她捏了捏他的胳膊。

    “不生气吧,珀斯?”她说。

    “不生气。”

    “我听说今天下午你去听我宣读论文了。你觉得怎么样?”她急切地看着珀斯,仿佛他的意见真的很重要似的。

    附近有人在敲桌子,使他躲过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晚会的喧嚣平静了下来。一个穿着时髦阔气的淡灰色套装的男人,正站在连接这个顶层公寓上下两层的楼梯的中间发表讲话。“他是谁?”可以听见菲利克斯·斯金纳在问。“雅克·泰克斯特尔,”拉迪亚德·帕金森在他耳边低声说。

    “正如你们大多数人所知道的,”雅克·泰克斯特尔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打算新设一个文学批评委员会的主席,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任职。就由谁来担任这一职务的问题,我们一直在征求本领域的老前辈亚瑟·金费希尔的意见,我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现在,女士们先生们,我要向诸位报告一个消息。”泰克斯特尔卖弄地停了下来,珀斯环顾四周,辨认出了一张张紧张而充满期待的脸:莫里斯·扎普、菲利普·斯沃洛、米歇尔·塔迪厄、富尔维亚·莫尔加纳,还有希格弗里德·冯·蒂皮茨。“亚瑟刚刚才告诉我,”雅克·泰克斯特尔说,“他打算不再退隐,提出由自己来担任主席。”

    听众全都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夹杂着挖苦和不满的表示。

    “当然,”泰克斯特尔说,“我不能代表任命委员会说话,我只不过是这个委员会的主席。不过,如果有哪个候选人会是亚瑟竞争中的劲敌,我会感到十分惊奇。”

    更多的掌声。站在泰克斯特尔稍下一点的亚瑟·金费希尔举起双手。“谢谢大家,朋友们,”他说。“我知道有的人可能会说,一个审核人推举自己竞争由自己作为顾问进行选拔的职位,这是异乎寻常的事情;但是在我同意作为审核人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个有创见的思想家了。今天,我感到自己仿佛获得了新的生命,我愿通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帮助,将它奉献出来为国际学术界服务。

    “对那些可能认为他们和我有同样的资格担任这一职务的朋友们和同事们,我只想说,三年后,这个职位便又将供人竞争了。”更多的掌声,夹杂着笑声,有些是假笑。“最后,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个我个人的不寻常的幸福。颂美?”亚瑟·金费希尔伸出手去,拉住了李颂美的手,轻轻把她拉到自己站的梯级上。“今天下午,女士们先生们,这位美丽的年轻女士,我多年的伴侣和秘书,答应做我的妻子了。”欢呼声、尖叫声、口哨声、掌声。亚瑟·金费希尔笑容满面。李颂美也羞涩地笑着。他吻了她。更多的掌声。

    可是,这个一本正经地走上前去面对这位伟大的文艺理论家的白头发小老太太是谁?

    “恭喜你,亚瑟,”她说道。

    他瞪眼看着她,认出了她,吃惊地往后一缩。“西比尔!”他万分惊愕地叫道。“你从哪儿来的?你一直都在哪儿?一定有三十年了……”

    “二十七年,亚瑟,”她说。“正好是你女儿们的年龄。”

    “女儿们——什么女儿们?”亚瑟·金费希尔说,一面松开领带,好像感到窒息。

    “那两个可爱的孪生女儿——在那边。”她戏剧性地指着安杰莉卡和丽丽,她们俩惊异地互相看着。听众中一片混乱。西比尔·梅登提高嗓门压下喧闹声。“是的,亚瑟,你还记得吗,一九五三年夏天,我们在科罗拉多州阿斯彭的暑期学校,你使我失去了我长期保持的贞操?当时我以为自己年纪太大,不会怀孕了,但是结果并非如此。”这时,房间里人们屏息静听,竖起耳朵力图捕捉住这个令人惊讶的故事的每一个字。“我们分手后几个星期,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一个体面的中年未婚女子,格顿学院的研究员,怀了孕——而且对方是个已婚男人,因为那时你的妻子还活着。除了隐瞒真相,我还能怎么办?幸运的是,我正要开始在美国做一年的学术休假。我本应在亨廷顿图书馆[229]工作的,但实际上却隐身于新墨西哥州的偏僻地区,在一九五四年春天生下了一对双胞胎,把她们放在铰合式手提旅行包里,偷偷带上了一架飞往欧洲的飞机——为了能够多带随身登机的行李,我坐了一等舱,而在那个时候还没有行李搜查和X光检查——飞机一升空我就把旅行包拿进了厕所,声称自己在那儿发现了那两个婴儿。自然,没有人怀疑我,一个四十六岁的、非常体面的老处女,会是她们的母亲。在二十七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怀着这个使我感到内疚的秘密。我徒劳地试图用旅行来使自己少想这件事情。最后,正是旅行把我带到了自己成年的女儿们面前。孩子们——你们能够原谅母亲抛弃了你们吗?”她向安杰莉卡和丽丽投去乞怜的一瞥,她们俩跑到她的身边,拥着她去到亚瑟·金费希尔身旁。“妈妈!”“爸爸!”“我的宝贝!”“我的女儿!”可怜的李颂美颇有被搡到一边的危险,幸亏安杰莉卡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进了这个重逢家庭的圈子里。“我们的第二个继母,”她拥抱着她说道。

    房间里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拥抱、欢笑、流泪、叫喊。德西雷和莫里斯·扎普相互亲吻着双颊。罗纳德·弗罗比舍在和拉迪亚德·帕金森握手。只有希格弗里德·冯·蒂皮茨绷着个脸生气。珀斯抓住他的手上下摇动。“我并不记恨你,”他说道,“莱基-温德拉什-伯恩斯坦公司终究还是要出版我的书了。”那个德国人生气地抽开手,但是珀斯还抓着它,结果那只黑手套掉了下来,露出手套下那看上去完全正常、健康的手。冯·蒂皮茨的脸刷地白了,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个子似乎一下子收缩了。他把手插进夹克口袋里,匆匆溜出了房间,此后再也没有在国际会议上露过面。

    丽丽来到珀斯面前。“我们大家都要去找个可以跳舞的地方,”她说道。“你愿意一起去吗?”

    “谢谢,我不去了,”珀斯说。

    “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回那个房间去好了,”她说。“你和我去。”

    “谢谢,”珀斯说,“可是我该走了。”

    几分钟后他离开了晚会,菲利普·斯沃洛也同时离开了。这个英国人的眼睛湿湿的。“我知道发现你有个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存在着的孩子是什么感觉,”在等主电梯的时候他说道。

    “我发现我也像这样有一个女儿,曾经。后来我又失去了她。”电梯的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了,”菲利普·斯沃洛说。“大致说来,我扮演一个浪漫英雄的角色失败了。我以为自己干这个还不算太老,但我确实是老了。在关键时刻我失去了勇气。”

    “真遗憾,”珀斯出于礼貌地说道。

    “我比不上这件事中的那个女人。”

    “是乔伊吗?”

    “是的,乔伊,”菲利普·斯沃洛长叹一声道。珀斯知道这个名字,菲利普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我收到她一张圣诞贺卡,她说她又要结婚了。希拉里说,‘乔伊?我们认识一个叫乔伊的人吗?’我说,‘只不过是我旅行时碰到的一个人。’”

    “希拉里是你的妻子?”

    “是的。她是一个婚姻问题的咨询指导。而且还相当在行。她帮助登普西夫妇重归于好了。你记得罗宾·登普西吗——他参加了卢密奇的研讨会。”

    “听到这消息我很高兴,”珀斯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好像感到不甚满足。”

    “据我所知,今年夏天他闹了场什么精神崩溃。珍妮特觉得他很可怜。到了我的楼层了。晚安。”

    “晚安。”

    菲利普·斯沃洛沿走廊走去,是累了还是因为喝了酒,身子有点打晃,珀斯看着他,直到电梯的门关上。

    珀斯穿过希尔顿饭店的大厅,走进寒冷清新的黑夜中。气温回复到了正常,刺骨的寒风重新吹过美洲大道。他开始向基督教青年会的方向走去。一个黑人青年在宽阔的人行道上飞快地来到离他几英寸的地方。珀斯原以为他脚上长了翅膀,原来只是穿了四轮滑冰鞋,先前看上去像头盔的东西,原来是戴在晶体管收音机的头戴式耳机外面的羊毛帽子。想到纽约的抢劫故事,以及他身上带着二百美元现金的事实,珀斯停住脚步,紧张地准备自卫。然而那年轻人脸上的神情很友好。他独自微笑着,向上翻着眼珠;他的动作有节奏,具有舞蹈的特点,他在宽阔的人行道上做了许多芭蕾舞的旋转和单腿直立伸臂的动作,没有马上接近珀斯。显然他是在按耳机里别人听不见的旋律跳舞。他手里拿着一叠传单,在经过珀斯身边的时候麻利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珀斯就着商店橱窗的灯光读传单。

    “孤独吗?想女人吗?电视看腻了吗?我们有办法解决,”上面宣布道。“‘少女无限介绍所’为外地到大苹果城[230]来的客人提供全面服务。陪侍女、按摩女、性玩伴。到我们天堂岛夜总会来吧。和你选中的浴伴一起享受水力按摩浴。浴后让她给你做一个放松的按摩。都到我们裸体迪斯科舞厅来消磨时光吧。懒得离开旅馆房间吗?我们的按摩女会上门服务。或许你只想要点枕边的色情话好让自己飘飘然……入睡。拨打74321,和……共享你最狂热的幻想。”

    珀斯跑回希尔顿饭店的大厅,往最近的一个投币式公用电话机里塞了个十分的硬币。他拨了那个号码,一个熟悉的有几分没精打采的声音说道,“喂,淘气孩,我是玛林。你有什么心事?”

    “伯纳德特,”珀斯说。“我有重要消息要告诉你。”

    二

    珀斯·麦加里格尔在除夕那天乘英国航空公司的巨型喷气客机飞抵希思罗机场。他只有随身携带的那只磨损了的破旧的帆布旅行包,所以是通过海关和护照检查的第一批旅客中的一个。他直接来到英国航空公司最近的一个问讯台。坐在柜台后面的女孩子不是谢丽尔。“有什么事吗?”她问道。“我能为你效劳吗?”

    “确实,你能,”他说。“我在找一个叫谢丽尔的女孩。谢丽尔·萨默比。她在英国航空公司工作。你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她吗?”

    “我们是不应该回答这类问题的,”女孩说。

    “求你了,”珀斯说。“这很重要。”他把一个情人全部的急迫心情放进了声音里。

    女孩叹了口气。“好吧,我尽量试试看,”她说。她按着电话按钮,然后静静地等待对方回答。“啊,你好,弗兰克,”终于她说话了。“谢丽尔·萨默比今天上午当班吗?哦,什么?不,我不知道。噢,你不知道?我明白了。那好吧。没有,没事。再见。”她放下话筒,好奇地、怀着某种同情地望着珀斯。“显然她昨天被解雇了,”她说道。

    “什么?”珀斯惊叫道。“为了什么?”

    女孩耸了耸肩膀。“显然她报复了一个大吵大闹的乘客,在他的登机牌上标上表示怀疑走私的‘S’的记号。税务官打了他一顿,他提出了抗议。”

    “那她在什么地方?我怎样才能找到她的地址?”

    “弗兰克说她出国了。”

    “出国了?”

    “她说她反正也腻味了这个工作,这正是去旅行的好机会。显然她一直在攒钱。弗兰克是这么说的。”

    “她有没有说去哪儿?”

    “没有,”女孩说,“她没说。我能为你效劳吗,夫人?”她转向一旁去接待另一个问讯的人。

    珀斯慢慢离开了问讯台,站立在巨大的滚动式离港信息牌前,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旅行包放在脚下。纽约,渥太华,约翰内斯堡,开罗,内罗毕,莫斯科,曼谷,威灵顿,墨西哥城,布宜诺斯艾利斯,巴格达,加尔各答,悉尼……那天的终点站名占满了整整四栏。每隔几分钟,信息牌抽动起来,那些名字在他眼前闪烁着,发出嗒嗒的响声循环滚动,就像某个复杂的幸运游戏机的部件,一个巨大的地理吃角子老虎机[231]那样,直到再次停下为止。他对着信息牌的表面,就像对着电影屏幕,投射出自己记忆中的谢丽尔的面容和身影——齐肩的金黄色头发,走起路来抬高腿的样子,明亮的蓝眼睛里的茫然神情——他不知道在这个狭小的世界上,他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去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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