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像正常人一样在上班的高峰被夹裹在车流之间，我像只潮虫眯缝着眼睛，逆着阳光看车玻璃外的自行车，按喇叭是没用的，早晨七点，急得我脑袋上直冒痱子。这是土土第一天上幼儿园，他穿得整整齐齐，蹲在后排车座的脚垫上，鼻子以上部分探出座椅外。外婆曾经使劲把他从“地道”里拽出来，但他的身子像弹簧一样瞬间又缩回去了，这么折腾了几个来回外婆懒得理他，只好自己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在狭窄的空间蹲了十五分钟以后，土土终于从“地道”里站了起来，双手扒着裤子口，“尿——尿”我慌忙拿了个纸杯给他，他问：“喝水用的。为什么要尿在杯子里？”我没时间解释，利索地吹起了口哨，他显然憋不住了，一会儿就盛了多半杯，末了，他还特专业地在纸杯上面颠了颠，那最后的几滴尿都便宜我手背了。刚把尿放好，他又开口了：“拉粑粑！”我的眼前一串绿灯，“你真拉假拉？能憋吗？”他已经开始自己脱裤子。我急忙把车靠边，从后备箱里把尿盆拿出来，看着他自顾自地使上劲儿我才放心。
一路上，我和我妈语无伦次地把幼儿园往好里夸，仿佛自己这辈子都住那里头得了无数实惠，其实土土在这个幼儿园的亲子园已经待了一年，对里面的地形地貌比我们熟悉。我说，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特别棒，都愿意跟你玩，老师都漂亮，也都爱你，你一会儿去屋里玩，妈妈在院子里等你。我掰了一下后视镜，在水银面上正碰上他的眼神儿，他看着我，我笑得非常心虚。我听见我妈说：“幼儿园的饭可好吃了，比咱们家的饭好吃！还有各种水果，都特别有营养，你吃了就能长舅舅那么高，当飞行员，还能去威虎山打座山雕。”我随声附和，土土自己老实地坐在座位里，眼睛看着窗外，一言不发，看样子他对当飞行员和打座山雕并没有什么兴趣。
幼儿园门口，人手一个孩子，穿白大褂的大夫坐在人们必经之路的道边，孩子们需要张嘴或者被摸一下脖子来确定扁桃腺是否发炎。土土没见过这阵势，看见白大褂条件反射地以为要给他打针，开始大哭。我抱着这个一早晨没吃没喝的忧伤孩子往他的班里送，腿跟灌了铅似的。“妈妈，回家，咱回家吧，我乖啦！”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双手紧紧扒着我的肩膀。我还面带笑容地在他耳边说：“你看，小朋友都多高兴啊（其实一路上好几个哭的），大家都喜欢这里（一个撒大泼的女孩刚被妈妈抱回院里），男子汉可不能哭。”我拍着他的背，就像当初给他断奶的那个夜晚，他到处找妈妈，而我只能藏在厕所里哭。没有再见，没有对视，老师跟摘桃子似的把他从我身上抱走了，哭声里我慌忙跑开。到了马路上，我越想越委屈，越哭越生动，抱着电线杆子抽泣得浑身直哆嗦，不停有人在我身边停下指指点点。
终于，我妈从幼儿园里出来了，她说土土进班哭了几声就没事了，现在正坐着跟小朋友一起吃早点呢。后来才知道，土土一直在做着逃跑的准备。他先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和心态，然后找了一个口袋里有手机的老师，让老师给妈妈和外婆打电话接他出去，而且过一会儿就问一下：“老师打电话了吗？”在电话求助失败的情况下，他又想出了新方法。他大呼：拉粑粑！老师把他带到厕所，他说：“在这我拉不出来，老师带我去亲子园拉吧。”老师多精明，怎么能让他的小伎俩得逞？最后，土土以他两岁两个月的智慧选择了狂奔，在集体户外活动的时候拼命往门口跑，当然，十步之内就被老师一把抓住。
幼小的孩子往往是明智的，从反抗到认命就用了一天的时间，但每天哭得生离死别似的，他不说不进班而是使劲喊：让我再看一眼妈妈吧。我妈叹着气说：唉，闹心啊。
老师一再叮嘱我们要坚持送，所以他偶尔出现的低烧也没阻止我每天去幼儿园的决心。因为离幼儿园比较远，路上又堵车，所以要提前一小时出门，土土每天早晨一看见我拿着衣服站在床边微笑，就像看见那个往白雪公主嘴里塞苹果的巫婆，立刻嘴巴一撇，挤出眼泪，大叫：“我还没睡醒呢，还没睡醒呢！”并且让我也把鞋脱了跟他一起躺着。为了安抚他，我只好躺着。此时我妈会大呼一声：都几点了，还不让他起来，哪有你这样当妈的！我只好哀求土土，咱起吧。土土又开始挤眼泪，他认为这几滴答从眼睛里流出的水对降伏我比较管用。可迫于外婆的压力，我将他一把从床上拎起，打挺儿也没用，穿衣服！出门！
一周下来，尽管去的时候还很不情愿，但他似乎已经明白他的命运就是一周五天要在幼儿园里度过。我最愿意每天接他放学，站在半敞的门外，老师对屋里一喊：小土！土土立刻从屋里蹦着往外跑，那高兴劲儿是从心底里荡漾出来的，我蹲下身，张开双臂，那是我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拥抱。
车里的CD早就换成了张艾嘉的《心甘情愿》：“当我偷偷放开你的手/看你小心地学会了走/你心中不明白离愁/于是快乐地不回头/简单的心简单的要求/最怕看见你把泪儿流/原来是没有梦的我/如今却被你来感动……这世界到底有多大/握紧我的手/有我陪你看你长大。”
土土明显长大了，长胖了饭量大了，自己的事开始自己完成。我微笑地看着他，看着脱离我羽翼下一个生命的自然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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