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师爷的遗嘱让师傅一次次地失去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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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五月,太阳毛绒绒像长满了金黄色的麦穗,黄毛丫头的秀秀顶着这些麦穗站在桑葚树下,她举着一张苍白的小脸,不住地喊我:“铁蛋哥,铁蛋哥,我要,我还要……”秀秀的嘴唇已经被桑葚染成了黑紫色,染成黑紫色嘴唇的秀秀还不厌其烦地要桑葚吃。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我看到秀秀黑紫色的嘴唇,像一个小巧精美的无底洞,让我怎么也填不满,我再次摇撼树枝,黑紫色的桑葚如雨一样地落了下去,喷溅起秀秀一串嘹亮的笑声……想不到,这幅画面永永远远地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直到我长大成人,它始终在支撑着我和秀秀放荡的性爱,安慰着我做爱时的好心情。那时,在床上的秀秀就变成了一匹布,它遮住了橘红色头发的秀秀,婊子一样的秀秀,在我的心里惟独剩下了黄毛丫头的秀秀,桑葚染成黑紫色嘴唇的秀秀,她仍不住地喊着:“铁蛋哥,铁蛋哥,我要,我还要……”那时,桑葚的气息就从她的嘴唇里弥漫出来,从她身上最隐秘的部位弥漫出来,散布在床的上下周围,让我疯了似的陶醉其中。我和秀秀在桑洛村两小无猜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就烟消云散,那是秀秀被她继父在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惨无人道地强奸后,秀秀从此变成了另一个秀秀。

    这天中午,桑洛村在慵怠中飘逸着花草树木的甜淡气息,黄尾巴山雀在桑树枝头跳来荡去。桑葚成熟的日子,这些黄尾巴山雀总是和我们抢夺桑葚吃,桑洛村这时节多了一份平时没有的热闹。我这样坐在桑葚树上,回过头去,看到一位高坐在驴背上的女人,正一摇一摆地向我们桑洛村走来。女人一身火红的新嫁衣,在一片翠绿的田园里,点燃了桑洛村口所有人的眼睛。后面赶驴的是一位不再年轻的汉子,他的两条腿沉沉地拖着什么东西,在弯弯曲曲的路上蹿起一股水雾样的黄土,看上去他们是漂在一片绿汪汪的水面上。

    我们桑洛村的村长李双良,坐在石头上洗一双泥脚。他收回目光摸着酸酸的脖子根说:“哪儿有这样娶媳妇的?也哪儿有这样嫁闺女的?真是糟践人哩!”李双良婆娘在溪水里摔打着失掉颜色的粗布床单,她瞥了一眼走过来的人影不屑地说:“这女孩没准被野汉弄大了肚子,贱呗!”双良婆娘的话引得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咯咯大笑。

    汉子牵着驴走了过来,从怀里摸出一盒纸烟,颤颤磕磕地递给双良叔一根,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双良叔瞟了一眼驴背上的女人。女人顶着红盖头,细微的气息将神秘的红绸布拂得一飘一飘的。秀秀馋馋的眼睛盯着一飘一飘的红绸布走了过去,伸出她被桑葚染成紫黑色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女人的绣花裤脚,触摸着女人的绣花鞋。

    秀秀头抵着我的肩头问:“铁蛋哥,你说我长大也能做这样的媳妇吗?”

    我毫不犹豫朝秀秀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后来的秀秀一辈子与这红盖头无关。

    双良叔问汉子:“嫁女还是娶亲?”

    汉子木着脸说:“嫁女!”

    双良叔又问:“嫁给谁家呢?”

    汉子仍木着脸说:“就是你们桑洛村的,谁家我也不知道。”

    双良叔仰起头哈哈地笑了,他说:“你一定弄错了,桑洛村娶媳妇我咋不知道,还能坐在这溪边歇凉?”

    汉子又说:“那人叫啥我压根就不知道,我今天就是把我女儿给他送来当媳妇的。”

    女人们议论说,谁个男人有这样的福气,一定是先人烧了高香,从天上掉了个仙女来。女人们抖落掉手上的溪水,围着驴背上的新娘,摸摸衣服,掀起红盖头的一角,看这人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双良叔不高兴了,他问那汉子:“你家女儿是不是有病?”

    汉子跳了起来,他拍打着屁股说:“你家女儿才有病呢。我家山杏可是刘家庄的一朵花儿哩,她命中注定是你们桑洛村的人。”

    红盖头下的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如同天上飘下来。她说:“他会看病哩!”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双良叔这才放下了脸,从溪水里提起一双湿淋淋的脚塞进鞋里。他说:“这驴日的,还有这个福气,铁蛋,去,先给你师傅捎个信。”双良叔说完,走过来在我的头顶上使劲地拍打了一下。

    我师傅和师爷住在村边的一口窑洞里,窑洞周围的荒山被我师傅一双勤快的手变成了一片良田,墨绿色的玉米叶子呼啦啦地抖动出一片响声。打我记事时候起,我母亲就让我给师傅唤“师傅”,母亲说先给你认个好手艺的人,有这个手艺比啥手艺都强。打铁抡锤的黑水汗流,太苦,木匠拉锯推刨,整天面对个不会说话的东西,还是给人看病这手艺好,有人送吃的穿的,遇到有良心的说不定还会给你送个媳妇来。我母亲当初的话如今在我师傅身上应验了,真的有人给师傅送来个天仙般的女人。

    师傅正在后坡地里除草,我还没有说完村口边的事,他就扔掉手里的锄头,抱起我举过头顶,大喊一声:“铁蛋——,你有师娘了!”我看到师傅脸上的泪水哗哗流下来。这一年师傅已经是28岁的大男人了。

    师傅回到家里,全桑洛村的人都涌到了他的窑洞里,看从天而降的女人。双良叔坐在院里的一块石头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有条有理地分派人谁砌炉灶,谁搭帐篷,谁去请唢呐师,谁做大厨……俨然以主人自居,完全忽视了我师爷的存在。我师爷那时还没有断气,他正躺在窑洞靠窗户的土炕上苟延残喘,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双良叔给我的任务是把门口的对联描摹一遍。师傅门口有一副凿刻在青石条上的对联,这对联是师爷带着师傅刚来我们桑洛村时,师爷一笔一划亲手凿刻的。师傅家过年从来不买对联,只是把青石上的对联用朱砂描摹一遍。

    五月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站在高高的木凳上,一手捏着毛笔,一手端着清水化开的红朱砂。饱蘸着朱砂的毛笔刚一落进深深的字槽里,一股奇妙的力量吸引着我,那股力量捏着我的手就像犁头划开土地一样让人兴奋,一些识字的人就大声地念出了这副对联:

    行善之家必有余庆

    行恶之家必有余殃

    识字的人念完还不罢休,他给周围的人们一字一字自做聪明地解释。我描摹着“行善之家必有余庆”的字迹时,看到那一个个字活了似的,在我面前手舞足蹈,红色的朱砂将它们打扮得像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姑娘。那一刻我听到了秀秀的笑声,秀秀正在和女孩子们跳皮筋,她的笑声清林粼粼的溪水一样注入字的一撇一捺里。就在我描摹着这些字时,师傅救美人的故事已经在我们桑洛村不断地流传开来。这是山杏爹亲口告诉人们的。

    2

    早在一个月前,师傅挑着一担米来到了山下的五里镇,一担柴换了20斤的米后还不想回家。他一手提着米,一手捏着扁担,一双眼睛在街上漫不经心地巡睃着。他用眼睛抚摩着女人的一张张脸蛋,抚摩着她们饱满的把衣服顶得老高的乳房,抚摩着她们宽大的筛箩一样的屁股。我那已经28岁的师傅他能不想女人吗?师傅就这样骚动不安地走在街上时,听到一阵女人的哭声,女人的哭声将已近尾声的集市掀起了又一道的波澜,人群顿时不安和骚动起来,河水一样涌向那哭声,女人的哭声映衬着乡村生活原本少许的快乐。师傅看到在公社医院的门口,一位汉子正拉着架子车往回走,后面紧跟着一位哭哭啼啼的女人,女人边哭边诉说着:“山杏,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山杏……山杏……”架子车上一床印花被子下,露出一双穿着土布鞋的脚,这双小巧的脚随着架子车不断地摆动着。不用说,被子下就是他们已经死去的女儿山杏。

    我师傅望着那双小巧摆动的脚,大叫一声:“她没有死!”

    师傅的声音将女人的哭声劈做两半。女人不哭了,她瞪着疑惑的眼睛打量着我师傅。

    我师傅说:“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师傅说完,放下他手里的扁担和20斤的小米,拨开众人走了过去,汉子手握着架子车用冰凉坚硬的眼光拒绝着师傅。女人哀求说:“他爹,你就放下车子吧?”汉子这才放下手里的架子车,一脸的疑惑。师傅这才掀开被子,一张蜡黄不失美丽的面孔,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师傅拉过女孩的胳臂为她把脉。师傅给女孩把脉时,微闭双目,像个地道的神汉,他的心魂像跑到了遥远的生死界。生死界一片漆黑,师傅站在界这边,惊喜地听到了一种遥远的呼唤,这种微弱的呼唤和着女孩的悲泣声,一丝一缕地飘摇过来。师傅对遥远的女孩说:“别哭,山杏,我来救你!”

    师傅救山杏用的是:二两砒霜做的粥。

    师傅给山杏把完脉果断地说:“快熬二两砒霜来!”

    汉子听了师傅的话,梗着脖子说:“砒霜能把人致死,还没有听说过,砒霜能把死人治活。”

    女人说:“他爹,咱就听他一次,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女人说完飞旋进公社的卫生院,不一刻又耷拉着脑袋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位给山杏治病的女医生。女医生挥着白嫩的手臂对我师傅说:“哪儿来的野小子?真是鲁班门前弄斧头,山杏心脏早就停止跳动,瞳孔也放大了,你逞什么能耐!”

    我师傅固执地说:“山杏没有死,她还有脉!”

    女医生激怒了,她厉声说:“今天你小子医好了山杏的病,我就爬着离开五里镇!”

    师傅说:“那你快给我把砒霜拿来。”

    这天,师傅把熬好的砒霜水灌进山杏的嘴里,不一刻,人们就看到山杏有了动静,她吐出粘稠的汁液,断断续续地流了大半条街。在人们的一片称奇声里,女医生躲进卫生院里不再露面。她没有爬着离开五里镇,几天后,却悄悄打点行李自个滚蛋了……我们桑洛村人听了师傅英雄救美人的故事,一致认为山杏主动来给我师傅做媳妇,完全是应该的,知恩图报历来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

    师傅家里热闹非凡。我牵着秀秀的手在人群里兴奋地穿来穿去。师傅在一群女人灵巧的手下,转眼就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新郎官。他来到师爷的土炕前,师爷在他该醒来的时候醒来了,他举着一双昏花的老眼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好久才从我师傅那张高兴的脸上,明白了是咋回事。师爷靠在被子垛上,这件喜事,没有让他阴沉的面孔爬上多少笑影,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师傅。

    他问:“女人是哪里的?”

    师傅说:“山下刘家庄的!”

    师爷又问:“多大啦?”

    师傅没有回答,有人把山杏推到了师爷面前。山杏去掉了红盖头一脸的稚气,肩头垂着两个扎红头绳的辫子。她脆脆地回答:“大伯,我19岁半啦。”师爷看了看我师傅,又看了看山杏,看看山杏又看看我师傅。28岁的师傅粗黑的面孔和山杏那张白嫩俊悄的脸比起来,就像黑炭和面团。

    师爷有气无力地问:“德正,她为啥嫁你呢?”

    师傅咧着嘴傻笑。

    师爷又问山杏:“闺女,你为啥嫁他呢?”山杏又脆脆地回答:“他救了我的命哩!”

    在一旁的双良叔,讲了五里镇上我师傅救山杏的故事。

    师爷听了,眯缝起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从喉咙里“哼哈”一声,对我师傅说:“德正呀,这婚不能结!”

    喧闹的窑洞里没有了半点声息,只有男人们嘴里吐出的青烟在柔缓地滑动、舒展。师爷的话对师傅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双良叔不高兴地大声说:“德正都28岁了,他能不想女人吗?这婚咋不能结?”

    师傅小心翼翼地说:“山杏是她爹送来的呀!”

    师爷靠在油腻腻的被子垛上,喘着粗气说:“送来的,咱更不能要!”

    喝了酒一脸潮红的山杏爹,走过来说:“我山杏的命,是他给的,没有他,就没有我山杏哩!”

    师爷说:“我们不能要你这种感恩,你带上闺女走吧。如果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在后坡地给我们栽一棵树!”

    师傅低下头去,弹出一串泪水。师爷的话对他从来都是圣旨,不能有半点违拗。师傅一颗高高兴兴的心忽忽悠悠地沉到了无底洞。双良叔带着人们甩着脚步气呼呼走掉了。

    第二天,山杏和她爹在后坡地里栽了一棵细里巴叽的山杏树,又骑着她的毛驴回了家。师傅眼巴巴地看着这个突然飞来的雀儿又要飞回她的林子里,无可奈何地直淌眼泪。毛驴走了老远,双良叔才扬着他手里的烟袋喊到:“刘家庄的,你想来就来吧,以后你就是德正的亲妹子了。”

    3

    师爷让我师傅错过了山杏这个女人,自知理亏,在另一方面他给了师傅最大的补尝。那天,师爷让师傅把他背到窑洞外明晃晃的太阳下,然后,扬了扬尖瘦的下巴,让我“哐”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师爷靠在椅子上,手上捏着师傅给他燃好的三炷香,面对天空虔诚地拜了又拜,插到一碗麦粒中。这一天,师爷要传授师傅制作那种药膏的整个过程,这药膏就是我们要说的祖传秘方。

    师爷躺在椅子里,他神色庄严地鼓着脸,苍老的声音拉得悠长,他喊道:“桑——白——皮。”

    师傅蹲在灶火前,往沙锅里放上早已准备好的白桑皮。

    师爷又喊一声:“猪——板——油。”

    师傅往沙锅里放上猪板油。

    师爷说:“升——火!”

    一股烟从师傅手下袅袅娜娜地升腾了起来。

    师爷又说:“微——火!”

    灶下的火小了许多。

    缭绕的青烟里,师爷仰望天空,一双昏花的老眼尽是期盼。药香弥漫了出来,这香味让人联想起一朵银翘花、一朵丁香花……在无人的山谷悄然开放,它伸展开一片花瓣,又伸展开一片花瓣,如同嫦娥的广袖,飞洒出缕缕幽香,这幽香是蝴蝶们脚下的一条条路呵。五月的天空,清水洗过一样碧蓝。一只白粉蝶最先到来,白粉蝶像赶了很远的路,刚一飘到院里,就脚步趔趄停在水缸边大口喘气,看到白粉碟,师爷脸上的笑舒展开来。随着愈来愈浓的药香,我看到各种颜色不同的蝴蝶,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院子的上空,这里的药香像盛开着一朵无比美丽的花,蝴蝶们在这里翩翩起舞,在这里欢歌笑语,在这里举行它们空前的盛会。当那鸡屎一样的药膏,被师傅小心翼翼地端到师爷的面前时,师爷已经慢慢地耷拉下了他高贵的头颅,一条细长的口水从他的嘴里流了下来。他留给我师傅最后一句话就是:“德正呀,我教给你这守家的东西,是让你积德行善的,不是让你图谋钱财的!”师爷说完就咽了气,我师傅一头扎在师爷的怀里放声悲哭。那时,生活还没有教会我用虚假的哭声来伪装自己的真诚,我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坎上,双手撑着下巴,呆望着一院翩翩起舞的蝴蝶,好象自己也成了一只小小的蝴蝶,在飞,在舞,在歌,在笑……这种美好的感觉成了我一生的追念,恍若童年里一瞬间的美梦。最难忘的倒是师爷的那句话。今天我回想起师爷的话,不知道他当年的话,是成全了师傅,还是害了师傅?

    师爷,埋在后坡地的那株山杏树下。

    4

    师傅失去了山杏和师爷后,人就恹恹的没了魂。他整天只知道往后坡地里跑,给那山杏树浇水,看那山杏树开花、发芽。双良叔说:“这样下去,德正非疯了不可。”那段日子,我们桑洛村人就四处给师傅搜罗女人。

    不久,师傅就娶回来了山桃。山桃是我母亲的表妹。母亲说,我师傅和山桃的见面是在后山的溪水边。那时,山桃始终低垂着头跪在一块石头上洗衣服。刚入秋,溪水有了些许凉意,飘着片片枯黄的落叶,从深山奔流出来,在碎石间冲撞出哗啦的脆响。师傅站在溪水边,满耳朵里都是这脆响。师傅望着山桃的身影说:“水冷哩。”山桃低头不语。师傅又说:“水冷哩,别伤了身子骨。”山桃仍旧低着头。师傅看到山桃湿漉漉的手停顿了一下,又揉搓起来。山桃不说一句话,师傅以为山桃不同意这门亲事,就灰溜溜回到家。没料到,第二天,我母亲却说,山桃同意了,让师傅赶快娶亲哩。师傅说:“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咋就说同意了?”我母亲说:“人家山桃就冲着你那句话才嫁给你的。女人吗,生来就是让男人疼的。”

    我师傅娶回山桃后,着实过了一段夫妻恩爱的美好日子。这日子注定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山桃很快就孔雀东南飞了。

    山杏起死复生的那件事后,我师傅名声大震,成了方圆百里红人。不断地有人来找师傅来瞧病,师傅家整天门庭若闹市。师娘山桃浑身上下有着说不出的骄傲。病人病好后,师傅遵从师爷的遗嘱,不收病人一分一毫的钱,只需在后坡地栽一棵树就行了。不久,后坡地的树就由少而多,由多而林了。有些病人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给师傅丢些自家做的油饼、糕点、麻糖……那时,我们这些孩子平时很难吃到这些解馋的好东西,师傅总忘不了给我留几块。一天,我拉着秀秀的手,揣着几块麻糖跑到后坡地的林子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麻糖。没有桑葚的日子,秀秀的嘴唇花瓣一样红艳艳地开放着,我让秀秀吃一口麻糖,秀秀让我亲一下她的嘴唇。那时,我对秀秀嘴唇的偏爱,完全是一个男孩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就像蜜蜂对花的偏爱一样。后来,长大了的秀秀喜欢用不同颜色的口红打扮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就像一朵不同颜色的花儿,向所有的男人开放着。在我眼里,它已经落满风尘,我只亲吻秀秀的耳轮和男人们涉猎不到的地方。

    那个中午,我和秀秀被一阵拨郎鼓声惊起,秀秀一双明亮的眼睛尽是惊喜。她说:“铁蛋哥,是山下的货郎来啦。”秀秀说完,丢下我扇动着一双小胳臂向村里跑去。我知道秀秀是被货郎那些五颜六色的头绳吸引着。也就是这货郎的到来,彻底地改变了我师傅今后的命运。

    女人最致命的弱点就是贪图小便宜,我师娘山桃也没有例外。师娘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门前的青石条上供人们展览。头发梳得光溜溜,鬓边别着货郎担子里才有的花头卡,毛蓝布上衣衬托着一张白净的大脸。我们村女人那时走亲戚,都借师娘这件毛蓝布上衣,师娘总是很痛快地答应。毛蓝布上衣日渐破旧时,师娘就埋怨师傅是天下最大的傻子,世界上哪有看病不要钱的,如果铁匠打铁不要钱,木匠给人做家具不要钱,泥瓦匠给人盖房不要钱……人们不就过上共产主义的好日子了吗?刘德正呀刘德正,你是有家有口的人,总不能让你婆娘和孩子将来喝西北风吧。

    师娘的唠叨被风刮到了桑洛村人的耳朵里,桑洛村人都知道,这女人耐不住清汤寡水的穷日子,终有一天会出事。以后,每有病人来,师娘脸上就多了一种平时没有的颜色。师傅默默地承受着师娘的唠叨和脸色,仍旧给人看病,让人栽树。好在师娘的这种唠叨很快就结束了。一天,一辆吉普车卷着一路尘土停留在师傅门前,是山杏。两年不见,山杏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坐在驴背上的那个山杏了。山杏扎着红头绳的辫子不见了,蓬一头短发,她笑盈盈地和桑洛村人打着招呼。从车上下来的还有一个平头方脸男人。男人背手挺胸,打量着周围的土坡、窑洞,最后,眼光停留在门口的青石对联上。男人走过去,眼光在对联上爬上爬下。双良叔快步走来,老远就向男人伸出手,热呼呼地喊道:“梁书记,梁书记你咋来啦?”称做梁书记的男人,握着双良叔的手说:“听山杏说,这里有个土医生,神哩!”这时,山杏走进师傅的大门,脆脆地喊一声:“德正哥!”望着山杏的背影,梁书记说:“这是我内人。”双良叔脸上的笑就有点生硬,舌头在嘴里绕了几个来回,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这天,山杏的吉普车带走了师傅。山杏原来嫁给了五里镇公社书记,这位公社书记听山杏说了我师傅的传奇后,就很感兴趣地带着师傅给县里的干部们献艺。望着远去的烟尘,双良叔说,这个公社书记叫梁勇刚。

    这是我师傅最为风光的日子,他不断地被吉普车接走,又被吉普车送回,一度成了县里的传奇人物和大公无私的好榜样。师娘在师傅最为风光的日子里,整天脸上挂着笑,她的笑不是对我师傅开放的,她的笑是给那位货郎的。她和货郎偷情的事,我们桑洛村无人不晓了。货郎像只勤快的蜜蜂,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货郎的担子总喜欢停在师傅门前的青石下,然后,去师傅的窑洞里讨水喝。每当货郎喝水的时候,秀秀就喜欢趴在货郎的担子前,鼻尖抵着玻璃,看里面一团团五颜六色的头绳。一天,秀秀就这样爬在上面痴看着里面的头绳时,一只脚将货郎的担子踢飞了老远。是双良叔,双良叔气呼呼地望着紧闭的窑洞门,手里揣着一把土枪。双良叔的样子吸引桑洛村许多人来看热闹。正在这时,送师傅的吉普车卷一路尘土飞奔过来。师傅走下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怀里掏出纸烟,笑笑地一一递给围在门口的人们。人们不尴不尬地接过,捏在手里并不吸。双良叔走过来一把抓过师傅手里的烟,揉得粉碎。

    双良叔恶恶地说:“抽个蛋,老婆都让人睡了!”

    双良叔说完用下巴扬了扬紧闭的窑洞门。

    师傅傻子一样呆立在那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幸完全击中了。

    双良叔又恶恶地说:“看啥看?抄家伙呀!”

    双良叔说着将手里的土枪塞到师傅怀里。师傅战战磕磕端着土枪瞄准窑洞,一瞬间,师娘的叫声从窑洞里飞扬出来,师娘无比快活地叫喊着:“哥哟……哥哟……哥哟……”师傅手里的土枪就在这一刻“轰”地响了,土枪击中了窑洞门上的土层和师娘快活的叫喊声,新鲜的土块伴着师娘快活的叫喊四处飞溅。双良叔很不满意地瞥了师傅一眼,然后,拎起墙根下的一把镢头,带着几个年轻人一脚踹开了窑洞门。

    我们听到了男人的哀号和女人的尖叫,这声音让我们桑洛村人听起来格外揪心。

    门口货郎担子里的东西,被我们桑洛村的婆娘们抢得一干二净。我抢到一根浅黄色的头绳塞到秀秀怀里。秀秀张着一双胆怯的眼睛,不知道师傅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望着闹哄哄的人群缩在师傅门前的墙角。秀秀小时候的这种胆怯,完全来自于她杀猪匠的继父。秀秀的继父是我们村里唯一的杀猪把式,村里的猪见了他都会绕道走。看杀猪是我们那时的娱乐活动之一。每当看到秀秀继父手里的那把杀猪刀,柔缓地划开猪的肚皮时,猪肚子里丰富多采的内脏,热气腾腾地展示给了我们一个新世界。为争夺一只猪尿泡,我们常常打得头破血流。记得秀秀的屋檐下挂着一溜的猪尿泡,干瘪的尿泡里装满了各种农作物的种子,据说,装在尿泡里的种子过它一百年也不会生虫子。

    秀秀把浅黄色的头绳藏到她的衣服下,一脸的窃喜。双良叔提着血糊糊的货郎从窑洞里出来,一把扔到师傅的脚下,血糊糊仍旧掩饰不了货郎的年轻和英俊。

    双良叔说:“德正,要死要活,今天就你一句话!”

    我师傅打量了货郎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窑洞。窑洞里的师娘一丝不挂光着身子,端坐在靠窗的大土炕上,脸上泪水长流。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的赤裸裸不知羞耻的女人。她毫无遮拦地袒露着她的乳房、她的大腿、她的双肩、她身上的一沟一壑……在炕边的砖台上,搭着一件新买的蓝毛哔叽的上衣。

    师傅说:“你跟他走吧!”

    师娘山桃“咚”地给师傅跪了下来。

    在桑洛村口我们又一次目睹着一个女人的离去。师娘山桃穿着半新的蓝毛哔叽上衣,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是血糊糊的货郎,师娘快步如飞,走向山下。那时,师傅蹲在门口傻了一样,他手里捏着一截树枝,在地上无聊地划来划去。我母亲走过去,她埋怨我师傅说:“你呀,怎么连一个女人也守不住!”师傅抬起头,眼光越过母亲,伸向山下的路,路上空荡荡的,没了师娘的影子。

    5

    师傅不再提女人,桑洛村人也不再像过去一样给他到处搜罗女人。一个连女人也守不住的男人,他只配做光棍了。师傅变得更不爱说话,整天低着头走路,有事没事总喜欢到后坡地的林子里转悠。他用手拍拍这棵树,抚抚那棵树,他和它们絮絮地说着话,就像和自己的家里人说话一样。这里的每一株树都是病人对师傅手艺和德行的奖赏,可这些树能当老婆用吗?能当饭吃吗?能当衣穿吗?后来,我知道了庐山杏林的故事,说是汉代的医学家董奉,给人治病从不要分文报酬,只要给他栽一棵杏树就是了。真是无独有偶,世界上就有这么一些傻子,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董奉给人治病不取分毫,不取分毫他和他的家人吃什么?总不能一年四季都吃杏干和杏仁吧。师爷让师傅这样做,无意成了效颦的东施。它让我想起秀秀常说的一句话,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这是从广州打天下回来的秀秀总结出来的婊子哲学,这婊子哲学却千真万确。

    师傅一次从城里回来后,再也没有被吉普车接去。那时,山杏的男人由公社书记升到县里当革委会主任去了。师傅回来后,我在后坡地见到了他,他用镢头在林子里哐当哐当地刨着什么。那时天上飘着蒙蒙秋雨,林子里到处湿漉漉的。师傅顶着灰色的破草帽,旁边放着一个用黄油布捆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我走过去问师傅:“师傅在干啥?”

    师傅头也不抬地说:“埋书!”

    我这才知道黄油布包里是师爷留下的那些书。黄油布是新买的散发出一股清新的味道。

    “为啥要埋这些书呢?书也会老死吗?”我又问。

    师傅用他沾满泥土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铁蛋哟,人家城里人把这些旧书叫做毒草,正在到处搜罗着烧呢,这些书怎么就变成了毒草?它是你师爷留下来的好书。”

    师傅说完抹了一把脸,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他弯腰抱起沉甸甸的黄油布包放进了深深的土坑里。师傅怎么也想不到,他埋进的这些书后来再也没有找到,他翻遍了所有的林子都没有找到,这无疑成了他终生的遗憾。这些书却在人们给师傅挖墓穴时出现了,年湮月久它已经无可奈何地失去了原有的价值,我双手捧着它,觉得捧着的是一段沉甸甸抱不动的岁月。

    就是在师傅埋书的这天晚上,秀秀被她继父强奸了。我记得这天晚上的月亮,让秋雨洗刷得格外地明亮。秀秀尖利的哭声由远而近地传递过来时,我母亲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动作干脆麻利。我来到门前,看到月光下一丝不挂的秀秀,正伏在我母亲怀里呜呜大哭,秀秀抽抽咽咽哭得格外委屈。秀秀妈披头散发地跟在后面,一句句地骂着:“畜生,畜生……”我母亲将秀秀抱到我们家里,暗淡的煤油灯下,秀秀的黄头发上松松垮垮地拖着那条浅黄色的头绳。一道血迹从秀秀的大腿内侧流出来,划开了她的半条腿。我母亲抱着秀秀说:“造孽呵!”我紧捏着秀秀一双冰冷的手,陪着秀秀落泪。我说:“秀秀,谁欺负了你,让我去揍死他。”秀秀还是一抽一抽地哭。我母亲后来对我说:“秀秀被她继父糟蹋了。”那时,我还不知道“糟蹋”的准确含义,只知道秀秀受了不小的伤害。这个月夜注定了秀秀今后的不幸和她长大后曾一度操持的月光职业。秀秀继父手里的那把杀猪刀子,在这个月高风黑的夜晚,屠杀了秀秀,也屠杀了我。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个秋天不幸结束了,我不知道它是结束于师傅,还是结束于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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