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失去诗情画意的药香和师傅之死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师傅来到五里镇这天,我正稳坐在小诊所的玻璃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秀秀开的天使美容美发店。马路上到处飞扬着柳絮杨花,无不挑逗着蛰伏在人骨子里一冬天的骚动。我是一个轻易不被季节所感染的人,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春天后,春天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春天。春天枝头上开放的各种花也不再是花,那是哑巴夫妻做的五颜六色的纸花。

    从广州打工回来的秀秀,在我诊所的对面开了这家天使美容美发店后,给五里镇上的生意填充了一项历史上的空白。秀秀打着挂羊头卖狗肉的招牌,经营着陕北和四川来的几个暗娼,生意算不上火爆,比起我这个半死不活的小诊所来,要滋润得多。这时,我期盼着能从里面游走出一两个搔首弄姿的天使,娇声嗲气地喊我一声:“铁蛋哥哟!”然后,毫不羞耻地撩开裙子,从长筒丝袜里掏出一大叠换来的皮肉钱,购买消炎栓、避孕套、止疼膏一类的常用药,当然,还有那些让男人和女人发情的春药,最好能来一个大出血的。这样的好事不会常有。

    透过无数的柳絮杨花,我看到天使美容美发店的两扇粉红色的大门,慵懒地半睁半闭着眼睛,哼着靡靡之音,一副十足的婊子相。午后,五里镇上宁静得连只游走的狗也没有,耳朵里是隔壁纸花店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这是哑巴夫妻在做冥钱,哑巴夫妻生意萧条时就做冥钱。一天,男哑巴用手语告诉我说,夜里他一听见花圈在墙上嗦嗦响,就知道五里镇要死人了。看着男哑巴细瘦如柴的手指做出神颠颠的样子,我就想起花圈在夜半无风抖动的恐惧,身上顿时起一层鸡皮疙瘩。

    有人从街那头叭嗒叭嗒地走过来,听那拖泥带水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一个不再年轻的人。接着,我看到了师傅急匆匆地走来。师傅穿一件草绿色上衣,解放鞋,这打扮是过年时节各级党委救济给他的装备,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一个地道的老军人呢。师傅很少下山,下山一定有事。我无数次地请求师傅下山来给我坐诊,师傅都用师爷临终前的那句话,做为拒绝我的挡箭牌,我对师傅下山也就心灰意冷。

    师傅撩起门帘,一股草药味飘进来。

    师傅高兴地说:“铁蛋,我承包了后坡地那片林子,承包期50年。”

    师傅的话不能不让我吃惊。一个75岁的人,身后连一个子嗣也没有,他承包50年,给谁去承包?那片林子是师傅的命根子,是他的奖章和荣誉证。我也终于知道师傅下山的真正原因了。

    我故意不咸不淡地说:“那片林子本来就是咱们的,那里的每一棵树都是人们为你栽的。”

    师傅说:“树是咱们的,那片土地是国家的。我活不了50年,就让这些树再活它50年,只要林子里的树活着,我就活着!”

    师傅真是老糊涂了,人和树咋能一个样呢?人是人,树是树。又一想,也许在有些人眼里,这树也是人呢。古代就有人把树称做“将军”、“士大夫”,宋朝还有一位文人,把梅树称做他的老婆,鹤称做他的儿子。师傅一点也没有糊涂,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个活着的人,每一棵树都有它一串故事。我知道师傅就只等着我一句话,这话我偏不说。只是和他绕着弯子,我说:“这园子,别说承包它50年,就是500年也不为过,那树长成容易吗?”

    师傅眯起眼睛看着我,投过来殷切的期盼。他终于憋不住了,厚着脸皮大声说:“50年,承包金5千元,桑洛村给足了咱面子。这钱你有得借,没有也得借!”师傅简直成了一个蛮不讲理的山大王。

    我说:“师傅别说是5千,就是5万,我砸铁卖锅也要给你,我有条件哩。”

    “你说!”

    “师傅,你下山来!”

    师傅嗔我一声:“你这贼小子!”

    师傅的痛快出乎我的意料。5千元对一个小诊所来说,是一笔不少的数目,我抖尽所有的口袋也凑不齐。只好去找秀秀,秀秀一向阔绰。早晨,推开天使美容美发店的大门,里面女人们的鼾声还在继续。秀秀独坐在理发椅上吸烟,倦怠的面孔呈现出年龄的丑陋。秀秀望我一眼,双眼里流露出无言的爱意。我走过去,抚摸着她俏俏的肩头,秀秀头一歪,依偎在我的胸前。

    我和秀秀的爱,深深扎根在桑洛村那片土地上。多少年来,秀秀被她继父强奸的丑闻,一直坚持不懈地追杀着她。初中没毕业,就扔了书包,在外面的饭店客店里打工。我在省医学院上学期间,秀秀去看我,在校园低垂的柳树下,秀秀旁若无人地扑在我怀里痛哭。那个夜晚,在校门口一个简陋的旅社里,我抱着蜷缩成一团的秀秀,心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憎恨。后来,母亲无论如何也不允许我娶秀秀,她说娶这样的女人回家,会倒一辈子的霉。在母亲和秀秀之间,我最终选择了母亲,秀秀竟毫无怨言。我和秀秀的爱,其实属于流浪的爱,我们不定期地在县城旅店里开房间,从一个旅店流浪到另一个旅店,从一张床流浪到另一张床。在县城有我教书的妻子和正在读书的女儿,每到礼拜天,我都要去县城履行一下丈夫和父亲的职责。偶尔,做一次国家法律所允许的爱。妻子是麻木缺乏激情的,正如我们半死不活的婚姻。以文人自居的妻子,不时地流露出对我的鄙夷。她瞧不起我,也瞧不起秀秀,她用在秀秀身上的词语全是和精怪有关的,譬如:狐狸精、白骨精、妖精……我听着只是敢怒不敢言。

    秀秀从我怀里抬起头,我看到胸前一对泪眼,秀秀总是这样多愁善感。

    “你有事?”秀秀一眼看穿我的心事。

    我说了师傅承包那片林子的事。秀秀听了一把抹去脸上残留的柔情。

    她说:“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拿钱去打水漂。钱要用在刀刃上,那林子本身就是垃圾。”

    无情与果断是秀秀的一贯作风。

    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妻子身上。妻子刘晓丽是高中的语文教师,工资、奖金、带课费、班主任费……每月都有不菲的收入。刘晓丽和我的婚事是师傅保的媒。刘晓丽大学毕业那年,不知从哪儿听说师傅的事,就来到我们桑洛村。她手里捏着傻瓜照相机,拍后山坡师傅的林子,拍师傅的窑洞,拍门口的对联……她的单纯热情一下子赢得师傅的好感。当师傅知道刘晓丽还没有对象时,就乐颠颠把刘晓丽引到我的小诊所。那时,我们都属于大龄青年,还没有来得及谈恋爱,就被双方父母赶进了洞房。刘晓丽单纯热情又博学多才,无疑是可爱的,和秀秀相比,我还是无可奈何地喜欢秀秀,喜欢一个人是毫无办法的,即使她是一个婊子似的女人。

    这天,我不打招呼地出现在刘晓丽面前,刘晓丽从一大堆作业簿中抬起头,一脸惊奇。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重复了一遍师傅承包林子的事。

    刘晓丽放下手里的笔,不高兴地说:“你咋不向那妖精借,你们不是门对门吗?”

    刘晓丽早就从五里镇人的嘴里打听到,我和秀秀不清不白的关系,一直耿耿于怀。她说完,仰头打量屋子的顶棚。屋子年久失修,漏风漏雨,早在拆迁之列。发黄的顶棚上,形状不一的轮廓,是老鼠尿和雨水的痕迹。前两年,学校集资盖楼房,我和刘晓丽怎么也凑不够单元楼里最便宜的8万元,只好放弃,去等待下一批。记得,别人搬家时,女儿站在门口,小手紧揪着门帘,眼角闪动着泪花,她问我:“爸爸,我们怎么不搬家呀?”女儿的话让我无地自容。刘晓丽仰望破旧的顶棚,我心里自然明白。

    刘晓丽见我无语,又说:“我看呀,那妖精是不会给你这钱的。她不给,我给。我给的是师傅,不是你!”

    刘晓丽从枕头下取出工资本。我有点忘情地拥抱了一下刘晓丽,她不大习惯地红了脸。

    陪同师傅交完承包金,师傅把我带到后坡地那片林子里。这是师傅最后一次来看他的林子,不只是告别,竟成了最后的决别。这几年,给师傅栽树的人越来越少,随医疗技术的发展,人们更相信直截了当的医疗设备,对中医针灸日见疏远,这片林子日渐枯萎,干枯的树枝随处可见,连年的干旱让它无可奈何走向衰亡。这里有榆树、柳树、白杨树、枣树……简直是一个树的王国,那株山杏树还在,它几十年来一动不动地守着师爷。师傅抚摸着山杏树粗大的枝干告诉我说,山杏树寿命最长,能活好几百年哩。师傅说完,得意的神态里就多了一种悲哀,那个叫山杏的女人早几年殁了,是我毕业那年殁的。

    省医学院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五里镇医院。医院设备老化,医务人员都是赤脚医生的水平,窝在这样一个地方,终究会腌了咸菜,我一门心思想去县医院。

    双良叔说:“咋不找你师傅呢?”

    双良叔人老了,还是改不了爱管闲事的毛病,他整天拄着拐杖在巷道里巡视,谁家有事都瞒不了他一双眼睛。

    双良叔见我愣怔在那里,又说:“现在办事都靠关系哩,你师傅车来车去时的山杏男人,梁书记,在县人大当主任,人常说,朝里有腿好办事吗。”

    一句话提醒了我。去师傅家时母亲执意要陪着我。

    师傅圪蹴在火热的太阳下,翻晒着新挖的枸杞根,枸杞根散发出苦涩的味道。

    我母亲说:“他师傅,铁蛋今天求你来啦!”

    师傅说:“一个徒弟半个儿,我将来说不定还靠他养老送终,说啥求不求!”

    我母亲说:“去找山杏男人,铁蛋想去县医院。”

    师傅面有难色,师傅这一辈子也许还没有求过人。

    母亲不悦道:“你不是说,一个徒弟半个儿吗?铁蛋的事就是你的事,你将来说不定真的靠他养老送终呢。”

    师傅沉吟片刻,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来,说:“行,我去,我明天就去!”

    这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县城里连一丝风也没有,我只觉身上到处在冒汗。好不容易找到山杏的家,已经是下班时间。这是一栋别致漂亮的楼房,赭红色的楼体,鲜红的楼顶,前面有不大的草坪,门口树荫下是一辆白色的小车……师傅仰望着楼房里低垂的窗帘,他说:“山杏他们在休息,城里人都有午睡的毛病,咱们等一会儿。”

    那时我口干舌燥,很想喝一口水。草坪上有只水龙头,我兴奋地走过去,水龙头上却把着铁将军。师傅见我有点焦躁,就去伸手敲门。他不断地拽着自己衣襟的下摆,像见皇帝似的。见屋里毫无反应,师傅又伸手敲们,又拽他的衣襟……许久,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走出来,她不耐烦地皱着眉头问:“找谁?”师傅忙不迭地说:“山杏,找我山杏妹子。”女人浅浅地笑了。她说:“你那妹子,早在一个月前死了。”女人说完就要离去,师傅又抢着说:“她男人在吗?梁书记。”女人说:“他在午睡哩。”师傅说:“我叫刘德正,他认识!”女人这才拉开手里的门。屋里的凉意一下吸干了我们身上的汗水,我还是口渴。师傅屁股尖坐在沙发上,眼角挂着泪水,大概是山杏的死让他伤了心。我眼巴巴看着年轻女人进了房,她去叫梁书记,我希望她给我倒杯水,女人进屋再也没有出来。

    “这不是桑洛村的神医吗,啥风把你吹来啦?”一个挺着大肚皮红光满面的老头,出现在我们面前。

    师傅颤颤磕磕站起来,一双腿支撑不了身子似的直打摆。

    我眼里的梁书记同样也抗拒不了衰老,光亮亮的头皮上,搭几缕头发。梁书记见师傅湿了眼睛,就说:“山杏,她已经不在了。”

    梁书记又指着我问:“你儿子?”

    师傅纠正说:“徒弟,徒弟,今天找你就是他的事。”

    师傅接着说了我想进县医院的事。

    梁书记听完,看了看我,然后说:“我给人事局长写封信,你先去跑一下。”

    梁书记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时,我看到他皱纹重叠的眼角,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嫌恶,心也猛地一沉。梁书记再次从房里出来,手里就多了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他把信封交给我,脸上漾着笑。这时,梁书记突然想起了什么,望着墙上的挂钟说:“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个会哩。”

    从梁书记家出来,那封信我看也不看,就拦腰撕成粉碎,扔在门前的草坪上。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来,一个都不会给你倒水的人,一个想办法赶你走的人,他能真诚地给你办事吗?他写字只能是糊弄乡下人的鬼把戏。师傅看着我也不阻拦,他安慰我说:“哭啥哩,这么大的孩子还哭?”

    我在为师傅而哭,为师傅感到可怜。当初如果不是靠师傅给县里干部献艺,他姓梁的能当革委会主任吗?不是师傅他有山杏这个好女人吗?师傅的善良被人这样欺骗和利用,自己却毫无觉察。

    如今,林子的存在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它枉自地生长着,只是一个师傅的安慰罢了。

    3

    师傅下山的这天早晨,挑一副柳木扁担,一头是他的行李,一头是发黑的方木箱,一副重出江湖的老艺人打扮。我手里捏着两个膨胀螺丝,正在安装门额上的广告版。广告上电脑制作了师傅的头像,师傅脸上荡漾着普渡万生的笑意,衬托师傅的是蓝天白云和我们祖传秘方的广告语。那些广告语怎么说也脱不了卖狗皮膏药的味道。秀秀从她的天使美容美发店里出来,一身浅灰色的名牌西装,头发高盘在后面,标准的妇女干部打扮。我知道秀秀从小就想当一名妇女干部,她对妇女干部的向往,过早地被她那个屠夫继父给阉割了,时至今日她仍贼心不死。秀秀胳臂下夹着黑色文件包,看样子是要出门。秀秀在道上混已有了年头,她对男人们喜新厌旧的本性早就了解得入木三分,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把手下的人重换一批,这样才使她的天使美容美发店在五里镇男人们的心目中有着永久的魅力。秀秀走过来扬着手里的文件包说:“铁蛋哥,我出一趟远门,顺便给你做一路广告。还有,你的祖传药膏,应该到申请注册的时候了。”见多识广的秀秀总是先一步为我打算,她的这种关心,让我有一种吃软饭男人挺不起腰杆的感觉。

    秀秀坐着一辆红色的夏利离去后,在卷起尘埃里我看到了师傅。师傅肩头上吱呀叫的扁担,惹得一街人看稀罕。师傅这种老艺人的打扮,像从尘封的旧社会里一路不辞辛苦地走过来。我原本想搞它一次轰轰烈烈的开张庆典,没想到师傅这样大煞风景的到来,彻底粉碎了我的计划。师傅在门口放下肩头上的扁担,眯缝起眼睛打量着门额上的巨幅广告,不高兴地阴起脸。我不知道师傅为什么不高兴,不管他高兴不高兴,我的这种广告都是时代的要求。

    我开张的鞭炮还没有响,隔壁哑巴的花圈店莫名其妙地在门口挂起了一长串的蹬地炮,鞭炮蹬地的炸响声没有吸引多少人来看热闹,五里镇隔三差五的鞭炮声人们已经不足为奇。哑巴夫妻站在门口向过往的人们激情地比划着,男哑巴说,他昨天晚上又看见墙上的花圈在沙沙地响了。我看到男哑巴干枯粗糙的手指在阳光里急切地搅动着,心里顿时窜进一股冷风。五里镇无疑又要死人了,魔鬼的爪子不知又该伸向哪个无辜的人?看着男哑巴打着手语的激情述说,我只好掉头走开。这天,男哑巴请了几个本家兄弟,在他的纸花店门口搭起了一顶红蓝相间的彩条塑料棚。男哑巴对人们说,他要做一个空前绝后的纸楼房,也要卖出空前绝后的好价钱,他听到的沙沙声是前所未有的响亮,看来这个快要死去的人不是大官,就是大款了。

    师傅的到来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乐观,他的好赐与固执让我无法改变,一条看不见的东西其实早就横亘在我们之间。

    师傅脱去了上级党委救济给他的衣服,换上了一件黄褐色软料长衫,下面配一双圆口休闲鞋,坐在门口的桌子前,顶一头花白的头发,俨如一位资深的老教授。来找师傅瞧病的都是一些老人。他们消化不良,手脚麻木,咳嗽多痰,夜里睡不着……开了药方,他们站在我的面前,摸索着口袋里儿女们孝敬不多的几个零用钱,口齿不清地说:“先生,能不能少点?”这时,师傅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大度地挥挥手说:“算了吧!”

    我已经没有了做一个好医生的勇气。让我对师傅真正的心灰意冷是一个无关的小乞丐。一天,一个乞讨的男孩,晕倒在诊所门口,男孩看样子只有五六岁,手里捏一个小红塑料盆。那几天,我们五里镇,到处游荡着这样的孩子,他们瘦弱苍白,蓬头垢面,嘴里叔叔、阿姨地喊着,向过路人乞讨。秀秀一看见那些孩子,就笑笑地对我说,是放鸽子的。这些孩子的背后,都有一双眼睛钓着,他们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放鸽子的人,利用孩子的弱小无助换取人们的同情怜恤。秀秀说,这个世界就是欺骗和被欺骗,利用和被利用,只不过手段不同罢了,这也是一门古老的行道。那时,我坐在桌子前,翻着一本厚厚的《内科学》,对外面发生的事无动于衷。师傅抱着孩子进来,早在我的意料中,师傅急急地说:“快,快给他打吊针!”我坐在桌子前不动,我说:“谁来给他付医疗费呢?我这又不是慈善机构,你还是把他抱出去吧!”师傅没有把孩子抱出去,他弯下腰小心地把孩子放在门口的床上,到后面的库房取草药,不再理我。

    师傅给这孩子熬药时,我拿着听诊器走过去。孩子脸色苍白蜡黄,额头上有块疤痕,虫子一样趴在眉毛上。他心跳正常,呼吸正常,只是肠子咕咕响着。我看到孩子的眼皮飞快地扇动了一下,闪动出他的狡计和小小的聪明,我说:“坐起来吧,你没有病!”

    小乞丐睁开眼睛,盯着我。一行泪水从他的眼里出来,他说:“叔叔,你能给我点药吗?我拉肚子。”

    我没有给他药,而是一把将他提溜起来扔到门外。这个五六岁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欺骗和利用的江湖手段,我憎恨欺骗和利用。在门口我气愤地踢着他干瘪的屁股,一下又一下,小乞丐像片轻飘飘的秋叶在我脚下翻卷着,他哭喊、哀求,说:“叔叔,你饶了我吧,叔叔,我再也不敢了……”师傅在门口大喊一声:“住手!”我回头看师傅的一刹那,小乞丐翻身爬起来飞快地逃脱了,他一拐一跛跑着,身上的破衣服抖落下一团团飞扬的尘土。

    回到诊所里,我和师傅谁也不说话。他给孩子熬好的药放在桌上,一点点凉去。有风从门帘下旋进来,贴着脚面和两腿飞过,快下雨了,风粘腻腻的,挟带着土腥味。桌上的书,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师傅说:“铁蛋,你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是呀,小时候的我是一个多么乖巧听话的孩子。那时,学校放了假,我跟在师傅的身后满山满坡地跑着找药材,有人找师傅瞧病,我成了师傅的小助手……还没有背上书包,就认识了三七、地黄、桂枝、枸杞……不少的药材。高考填写志愿时,我毫不犹豫填上了一切和医学有关的学校。省医学院的通知下来时,我平生第一次端起酒杯和师傅喝得昏天黑地。四年大学很快就毕业了,不幸的是我分配到五里镇医院,这时我才感到做一个好医生的愿望与现实相差甚远。

    ……

    师傅又不高兴地嗫嚅道:“我想回桑洛村,五里镇,我不习惯!”

    我没有吭声,师傅的离去是必然的,我有点后悔当初帮师傅承包那片林子,后悔让师傅下山,没想到柳逸云的到来,却无意中挽留住了师傅离去的脚步。

    4

    柳逸云是在一天晚上来到五里镇。那时,我和秀秀正在下五子棋,没有事的时候我喜欢和秀秀在简单的黑白棋子中打发无聊的光阴。师傅在哑巴夫妻的纸花店里看秦腔,他对秦腔的偏爱完全来自于他对故乡潼关的怀念。后来,我才明白哑巴夫妻是在用秦腔诱惑师傅,他们这样做完全是有目的有预谋的。柳逸云的车刚一滑进五里镇街道,在填满补丁的柏油道上下颠簸,秀秀从棋盘上抬起一头橘黄色的头发,她对我说:“他来了!”秀秀说完后,脸色绯红,像盼来了一位她期望已久的嫖客。

    我问:“他是谁?”

    秀秀没有回答飞快地跑了出去。她斜依在门框上望着一辆缓缓爬过来的小车,锃亮的小车在灰暗的光线中仍旧不失它的尊贵。秀秀一字一句地说:“铁蛋哥,看来我们要时来运转了,快去,他是找你的。”我眼里的秀秀这时无异于一只经验丰富的母蜘蛛,一有风吹草动,她就能感觉到猎物的到来。秀秀对所有的猎物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的。那辆车果然停在诊所的门口。柳逸云气度不凡从车里出来,举手投足间,挥洒出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所没有的高贵气质。他是奔师傅来的。他问道:“这是不是刘德正先生的诊所?”秀秀忙不迭地回答:“是哩,是哩。”说着就向哑巴夫妻的纸花店奔去。我看到柳逸云的眼光在秀秀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

    师傅给柳逸云瞧病时,我被柳逸云拒之门外,我想柳逸云身上一定有啥见不得人的脏病,艾滋病、淋病、梅毒、尖锐湿疣……柳逸云这天晚上走时,已是夜半。他对我说:“病好了,我一定重谢你们,我不仅仅是要给你师傅栽一棵树、两棵树……整个后山坡都要栽上树。”听他口气,早对师傅和我了解得清清楚楚。他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出了诊所门。他启动小车的一瞬间,只见明亮的车灯里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楚楚动人的女人,是秀秀。秀秀像走上舞台的演员,仍旧是妇女干部的标准打扮。柳逸云从车里探出头,按响喇叭。秀秀仍不动,她矜持地说:“先生,你能捎我一程吗?”柳逸云毫无反应。秀秀又说:“我家人病了,在县医院里!”我不知道秀秀在演哪一门子的戏。秀秀和她的家人早就断绝了一切的往来,成了一片无根的浮萍,了无牵挂地来往于天地之间。灯光里的秀秀像从聊斋里逃出来的狐狸精,铁石心肠的男人都会动了怜香情。柳逸云果然拉开车门走了出来,他很不高兴地说:“好吧!”

    柳逸云走后,师傅毫无睡意,他哆哆嗦嗦地捏着一把发锈的钥匙,打开他带来的小木箱,双手捧出一只黝黑发亮的瓷坛,我对这只瓷坛的渴望已经很久了,想不到师傅这时候会把它抱出来。这只瓷坛里盛着我们祖传药膏的,在我的眼里这哪儿是药膏,它是黄金屋,是颜如玉,是小车、别墅、名誉、地位……师傅小心地打开上面的瓷盖,一股幽香不可遏止地飘散出来,师傅低头往里瞄着,看到师傅灰白稀疏的头发,我心里涌动着的只有怜悯。瓷坛里鸡屎一样的药膏看来已经不多了。

    “柳逸云需要这些药膏吗?”我问。

    师傅重新放好瓷坛,用手慎重地拍拍。

    师傅说:“他的病不仅需要这种药膏,还要配合补阳益气汤。这人中气不足,清阳下陷,身上才会出现皮肤痼疾。只有采取内服外贴的方法,才能驱除体内的浊气。”我当初学的是西医,对中医属于三拳两脚的门外汉,这种复杂的中医疗法我早就知道。廖仲淳在本草疏上曾说:“上古之人,病生六淫者多,发乎七情者寡。故其主治以一药治一病。今时则不然,七情弥厚,五欲弥深,精气既亏,六淫易入,内外胶固,病情殊异,则需和众药之所长,而又善护其短,乃能苏痼疗而起沉疴。”如今,七情弥厚,五欲弥深的现代人不就为自己制造了前所未有的非典病毒吗?柳逸云的治疗方案,我便也不觉得复杂了,对柳逸云我不由得凭添了一层担忧。柳逸云的手是不是伸向我们的祖传秘方呢?师傅也会像师爷一样,不到临死前决不会将祖传秘方传给我,殊不知现代科学的慧眼金睛,会将祖传秘方那层神秘的外衣剥得干干净净,谁又能说柳逸云不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呢?

    我果断地对师傅说:“我必须给咱们的药膏申请专利,注册商标。”

    师傅傻乎乎地问:“啥是专利,商标?”

    我说:“就是给它认个娘!”

    我还想给师傅说一些无情的商业社会必须具备的商业意识,又觉得是对牛弹琴。

    师傅抚摸着黝黑的瓷坛,低下头想了许久,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弯曲的烟,用手捏直。他阴着脸很不耐烦地对我说:“你要怎样就怎样吧!”

    师傅一句话让我吃了定心丸。注册申请专利无疑是用我的名字,这不是窃取,是合法的继承。

    第二天,我去县城办理这些事情,走出诊所,看到两只金黄色的蝴蝶摇动着翅膀栖在绿纱窗上,它们是踏着药香来的。从此,不断地有蝴蝶来我们诊所探微访幽,直到瓷坛里的药膏一无所有,这些蝴蝶才终止了它们这种浪漫行为。

    以后的日子,柳逸云总是在那个时间里开着他的小车鱼一样滑进五里镇。那个时候,我师傅大多在隔壁哑巴夫妻的纸花店里听秦腔。哑巴夫妻的纸楼房已经搭好了骨架,粗大的芦苇据说是来自西湖边,它们个头高大结实,散发出水乡泽国才有的高贵气质。每次,柳逸云来秀秀都要捧一篮新鲜水果过来,感谢柳逸云捎她一程的情谊。柳逸云对秀秀的这种感谢总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

    柳逸云在里屋接受师傅的治疗时,我在外面为他煎药。硕大的沙锅放在门口的蜂窝煤炉子上,里面盛满了甘草、麦冬、厚朴、黄连、丁香……我为他煎着药,也煎着我一颗心。我又一次感到人与人的不同,柳逸云他凭啥比我活得好?他凭啥有小车坐?当初我如果分配到了县医院,说不定早就成了内科的主治大夫,拥有了事业的一半成功。

    那时,我和师傅从城里找山杏男人回来后,并没有灰心丧气,我厚着脸皮效仿人家毛遂自荐,斗着胆子去找县医院院长。院长是一个叫刘宏的人。那是个秋雨稠密的日子,我记得那个秋天的雨格外多,夜以继日不停地下,下得人心烦意乱。我抱着一大叠厚厚的证书、奖状和发表过的论文,信心十足地走进了院长办公室。我努力让自己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男人样,但举动中还是流露出不易觉察的慌乱。院长刘宏半秃着头,留着地方支持中央的发式,他正在接电话。桌子边站着一株高大的绿色植物,这株我所不认识的绿色植物,给他的办公室增添了一种少有的闲雅。刘院长放下电话后,我把手里的一大叠东西小心地放在他的面前,做一番自我介绍。我说:“我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好医生,我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只要能到县医院来。”刘宏院长明白了我的来意后,呵呵地笑了,他说:“年轻人,金子不管在哪里都是闪光的,只要你好好干,干出成绩,领导一定会重用你,在基层同样是治病救人,上面有明文规定,学校刚毕业的学生,不能直接进县城,你在五里镇医院先锻炼两年再说吧。”院长的一句话就这样轻易地打发了我。我抱着那一大叠的奖状、证书和发表过的论文,走出院长办公室后,泪水不由得模糊了眼睛,我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天真,毛遂自荐的老办法,在今天看来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几年来,我和所有的同学也断绝了一切联系,他们大多分配在地市级医院,同学聚会,他们洋洋得意,谈参加的全国性医疗会议,谈他们国内外讲学……我却无话可谈,只能在这五里镇的小诊所,与一群低级无聊的商贩娼妓为伍,难道我永远也走不出五里镇吗?……我想着气鼓鼓站起来,一把掀开沙锅上的木头盖子,往里面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柳逸云每次接受完师傅的治疗,走出诊所门,秀秀总是站在小车边等他。秀秀不再说什么,柳逸云就主动为她打开车的后门。

    5

    申请专利、注册商标,不是你想办就能办了的事。非临床实验、临床实验、国家药检局认可、3年使用期……我向秀秀抱怨这些时,秀秀只是坐在美容美发的大镜子前望着另一个自己笑。她一边描着黑紫色嘴唇,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铁蛋哥,你这事我办好了,办完了,你怎么谢我呢?”看着秀秀,我想起她在床上的各种姿态万种风情来,心里忽悠一热。我知道秀秀在关键时候总会帮我一把,秀秀办理这样的事能力绰绰有余。在一个讲究仁、义、礼、智、信的古老邦国里,骗子就是国王。秀秀不是骗子,秀秀是一条精美的鱼,她毫无约束地畅游在浑浊的河水里,自由自在地摆动着她小巧的尾巴,追逐着属于她的好日月。这天,秀秀不打自招地向我谈起了柳逸云:

    “铁蛋哥,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吗?”

    秀秀无比自信地环视着屋的四周。屋的四周挂满了黑紫色的葡萄,黑紫色的葡萄净是避孕套灌上紫药水做的,这些黑紫色的葡萄徒劳地愉悦着人们的眼睛。见我没有回答,秀秀接着说,柳逸云原来是临县的一位副县长,后来成了一个公司的大老板,拥有上千万的资产。老天总算公平,让他身上患了一种怎么也看不好的皮肤病,投了无数的医,去了无数的地方没有任何效果。这个小秘密还是一位姐妹告诉她的。我们的祖传药膏让秀秀不能不想起这个人物,祖传药膏对柳逸云来说无疑就是一个绝好的诱饵,秀秀说她在柳逸云公司门口做了好几天的广告才诱蛇出洞。她每天晚上搭乘柳逸云的车只不过是接近他的一个借口罢了。秀秀还告诉我,她要参加县妇联的妇女干部应聘,这对秀秀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秀秀说完打量着屋里四周密密麻麻悬挂的葡萄,脸上荡漾着丰收在望的喜悦。我知道聪明的秀秀从来不撒无鱼之网。

    夏天不知不觉已经到来。五里镇仍旧滞留在烟花三月里一样懒得出来。哑巴夫妻的纸楼房日见成效,从他们手下飘出的各种五颜六色的碎纸屑,将单调的五里镇装扮得妖娆美丽。不断有无聊的人站在哑巴夫妻的纸楼房前欣赏品评一番,感叹一番。纸楼房仔细看去,简直就是人间天堂。这是哑巴夫妻他们理想中的小别墅,赭红色的楼体,绚丽红的楼顶,草坪、小车……人们羡慕地说,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气的死鬼会享受这样阔气的地方。

    柳逸云的皮肤病在我师傅的精心治疗下日见痊愈,我们的祖传药膏也宣布告罄,那些不断来访的蝴蝶也没了影子。这天晚上,柳逸云接受完治疗后没有立即走掉。他坐在我和师傅对面,手里捏着一支烟,油亮的头发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的额头,茶色眼镜后一双看不见眼神的眼睛盯着我们。他口气阔大地问:“你们师徒有啥要求,今天就尽管提。”

    一时间,我像面对神话里的芝麻开门。专利申请、注册都已经承包给秀秀了,我最企望的是什么?一所自己的医院,有自己的门诊大楼,有无菌的治药车间,有往来穿梭的窈窕淑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呵!我毫不犹豫地对柳逸云说:“在县城里,我们有一片五六分的土地就足够了,我和师傅可以办自己的特色医院。”五六分的土地,对拥有上千资产的柳逸云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师傅惶恐不安地对我瞪大了眼睛,他几乎愤怒了。他说:“不行,这不行,咱啥也不能要哩!”师傅的话在我听来像一缕风沿着地皮飞逝了,我和柳逸云谁也没有接他的话茬。他的话也很快被柳逸云脸上的微笑一笔抹。我和师傅谁也没有想到,柳逸云会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条件。

    柳逸云说:“老师傅能不能给我些药膏?这病还需巩固一段时间。”

    师傅毫不犹豫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师傅还没有到他生命的最后期限,却要把这祖传的秘方教给我了,这让我万分地感动。如果没有柳逸云提出的这个条件,师傅还会把祖传秘方保留到他生命的最后,我从心底里感激柳逸云。师傅过早地交给了我这个秘方,也过早导致了他的死亡。

    这天天刚亮,师傅就和我洗澡理发,穿戴得整整齐齐。师傅穿上那件黄褐色软料长衫,我穿上了一件崭新的白大褂。我和师傅像迎接一位未曾晤面的新娘一样激动着,我好久已经没有这样激动了。诊所关了门,师傅在院里设了香案,一只盛满麦子的细瓷碗里插上三炷檀香,香案上放满了西瓜、香蕉、糕点、红枣……这情景让我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一天,想起了临终前的师爷,眼睛不由得潮湿起来。我还特意借来一架录象机,架在一旁,我要把这一切没有任何遗憾地录下来,留给历史和未来。我随着师傅跪在香案前伏下身子,香案上设有祖师爷和师爷的牌位,他们分明在香案上空对我满怀希望地微笑着。

    师傅跪在香案前,一如往日的师爷。他神色庄严地鼓着脸,苍老的声音里有着一丝不苟的神圣。

    师傅大声喊:“桑——白——皮!”

    我往洗净的沙锅里放上准备好的白桑皮。

    师傅又大声喊:“猪——板——油!”

    我就又放上猪板油。

    ……

    师傅喊:“升——火!”

    我啪地拧开煤气灶。

    师傅又喊:“微——火!”

    我将煤气拧到最小处。我拧动煤气打火开关的手有点抖动,这是一个没有丝毫马虎的交接仪式,是一代人的完成和另一代人的开始,师傅交给我的就是这样简单的桑白皮、猪板油……吗?

    药香一丝丝地弥漫出来,我耸动着鼻子很难分辨出这是一种什么香了,童年美好的想象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扼杀得点滴不留。这药香不再是盛开的银翘花、丁香花,在我看来药香就是药香。师傅举头仰望天空。天空不再是水洗过的碧蓝,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的乡镇企业家,他们手里的烟囱,已将碧蓝的天空涂抹得一塌糊涂。这一刻,我知道师傅在祈求着什么:是那翩翩而至的蝴蝶!这蝴蝶会给师傅带来祖师爷和师爷的问候吗?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师傅一双老眼一动不动地与天空对视着。空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往来交错的喧嚣声,汽笛、叫卖,对门天使美容美发店里的音响交织在一起,还有附近村子里飘过来断断续续的蒲剧韵律,鼓锣二胡声在空中渲染出非凡的热闹。仔细分辨,是蒲剧《苏三起解》,苏三正焦急地站在路边,好让哪个去南京的客官,给她的三郎哥哥捎口信儿……她凄凄切切的声音在空中不断地回旋着。这时,一只粉红色的蝴蝶忽悠悠地飞下来,师傅脸上的笑容缓缓地展开了,那蝴蝶飞到师傅面前却摇身一变,原来是从哑巴夫妻纸花店抛过来的一片红纸屑。师傅一双眼睛又黯淡下来。架在一旁的录象机丝丝地响着,它录下来的无疑是师傅的失望和被失望扭曲的面孔。师傅低下发酸的脖子,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在他粗拙的手指间追逐着落了下来。我站在旁边,不知道如何来安慰我的师傅。秀秀在外面啪啪地拍着门,她今天特意为我和师傅定做了一桌饭菜。师傅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喃喃自语着说:“你师爷传给我的这个秘方,是你师爷一句一句教给我的,是我一遍遍地背下来的,怎么就没有了那些蝴蝶了呢?那些蝴蝶怎么就不来了呢?铁蛋,你闻闻这药香,是不是和过去的不一样了?”

    师傅无比沮丧地说着,日已西斜。

    我闻到的药香依旧是过去的药香。这古老的药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我们的生活里,失去了它该有的诗情画意,翩翩飞舞的蝴蝶,也不知道飞向哪一个人所不知的角落。

    6

    师傅的魂儿好像就从这天给弄丢了,整天和谁也不搭话,也不去哑巴夫妻的纸花店里听秦腔,支撑师傅整个心魂的东西一夜之间轰隆隆地坍塌下去。我想,师傅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正如我预料的,师傅在一天晚上猝然去世了。师傅去世的这天晚上,我和秀秀正在县城一家旅店里双栖双飞。秀秀那天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告诉我说,她在县城北郊的立交桥头上等我。她激动不安的口气,诱惑着我的整个身心。那时,师傅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他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发黄破旧的顶棚,不停地自语:“回家……回家……”回家,成了师傅的最终愿望。师傅的家,如今除了一院荒草什么也没有,我不可能把师傅就这样送回去。男哑巴给我打着手语说:“你走吧,家里有我哩!”哑巴夫妻的纸楼房已经竣工。

    我赶到县城北郊的立交桥头,远远就看见秀秀站在桥头上一片空旷的荒地前向我招手。秀秀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说:“铁蛋哥,这片土地就是柳逸云送给你的,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了。”秀秀又说,她参加了县妇联的招聘妇女干部竞选,被妇联会正式录用了。我没有理由不高兴,我和秀秀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这中间秀秀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秀秀能当上妇女干部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开放的中国社会为每个人提供了海阔天高的自由天地,任你去鱼跃去鸟飞。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报纸上的一则新闻:美国加州伯可利警察局查到一位叫谢农·威廉姆斯的女教师,白天教学生知书达理,晚上陪阔老寻欢作乐。这则新闻让美国人大跌眼镜,我看后为这些见多识广的美国人脸红,一向操持月光职业的秀秀,能摇身一变成为机关的妇女干部,并没有让我们多少中国人大吃一惊呀!

    面对这片空旷的荒草地,秀秀豪气十足地拍着她高耸的乳房说:“铁蛋哥,盖楼房资金不够我有,这么多年,我手里的积蓄还没有派上用场哩。”

    秀秀的话让我心里暖融融的,我恍惚看到了一栋拔地而起的门诊大楼,这大楼的一半都是靠妓女们无数条美丽的大腿支撑的。我想着不由得哈哈大笑,直到笑出了一脸的泪水。

    这天晚上,我和秀秀在县城开房间弹冠相庆。松软的席梦思床上,秀秀又一次变成了一匹布,它为我遮住了橘黄色头发的秀秀和婊子一样的秀秀,那个遥远的黄毛丫头又一步步地向我走来,她有着麦穗一样的头发,桑葚染成的黑紫色的嘴唇。她是从凡高的阳光画里走出来的女孩,一身的阳光,一身的麦香,一身的桑葚味……我倾其所有的热情拥抱着她,她成了我的桑洛村,我真实的秀秀。我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她,一次又一次,追逐着她给予我的快乐。久远的桑葚气息从秀秀黑紫色的嘴唇里弥散出来,从她身上最隐秘的部位弥散出来,环绕在床的上下周围,我不知疲倦地沉醉其中,害怕的是白天的到来,害怕我睁开眼睛后不得不面对的失望与空虚,我紧闭着眼睛只好自己欺骗自己。

    天亮,我打开手机,一长串的报丧短信告诉我同一个不幸:师傅去世了!

    这天,我身疲力软地回到诊所门前,一股怪异的风裹着五颜六色的碎纸屑迎面扑来,我打了哆嗦,眼泪哗哗啦啦就下来了。看来师傅还没有走远,他在等我,他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吗?他还要告诉我什么?师傅的尸体已经被人放到了门板上,清瘦毫无血色的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忧愁,我的师傅至死都在思念那些不归的蝴蝶。众目睽睽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扑在师傅的身上号啕大哭,我听到我的哭声干燥空虚缺乏真诚。

    师傅的死是男哑巴最先发现的。这天夜半男哑巴怎么也睡不着觉,他从床上爬起来用手抚摸着他的纸楼房焦虑不安,五里镇再不死人他这几个月的心血就白废了。他来到我的诊所里发现屋里的灯开着,师傅一动不动地跪在香案前。哑巴突然预感到一种不幸,他嘶喊一声:“伯!”师傅不动。哑巴又嘶喊一声:“伯!”师傅还不动。惊异中的男哑巴发现自己一下子会说话了。是我的师傅让他会说话的,几个月来,他用秦腔引诱师傅正是为了给他扎针看病。这个不再是哑巴的男人“咚”地跪在我师傅面前,双泪长流,他面对师傅不再喊“伯”,而是真真切切地喊了一声:“爹!”然后,抱起师傅小心地放到了床上。他明白了他用了几月做的纸楼房原来是给我师傅做的,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的巧安排。

    师傅的墓地早就选择好了,早在师爷去世的那一天,后坡地的那片林子就在那里耐心地等着他。

    傍晚,我提着一大包的东西,去慰问那些雇佣的打墓人。走到后坡地,一个人影向我跑了过来,是双良叔的孙子大军。大军光溜溜的头上尽是潮湿的黄土,赤裸裸的膀子汗津津的。大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叔,不好了,他们在下面打起来了。”

    我问:“为啥打起来了?”

    大军说:“下面发现了一包东西哩!”

    我赶到墓地那片潮湿的泥土前,果然看到两个后生在下面打得不可开交,那一包黑乎乎的东西他们谁也不能靠近。我终于想起这是一包什么东西了,是师傅在那个下雨天里埋的书,他无数次寻找不到的书却想不到在给他挖墓的时候奇迹般地出现了。我朝两个后生呵斥一声,他们同时住了手,将那一包发黑的东西抱了上来。黄油布早就失去了它该有的颜色,也失去了隔潮防湿的作用。我小心地揭着上面的油布,周围的后生个个都好奇不安,他们像等待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出土一样,上面的油布一片片去掉后,让他们失望的是里面竟是无用的书,发黄的旧书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像糟糠一样一碰即碎。它们紧紧地粘贴在一起,仅仅成了旧书的标本和师傅在那个下雨天的纪念。在后生们一片失望声里,我感到了这东西的珍贵。将来的一天,这东西在我医院的门诊大厅里,用密不透风的玻璃罩着,和我的祖师爷、师爷、师傅供奉在相同的位置,给我的祖传秘方增加一份特别的重量。这天,我把这包东西小心地抱回到了小诊所里。

    7

    安葬师傅这天,没有亲戚场面就显得格外冷清。我雇了两班的乐人极力想冲淡这种冷清,冷清无处不在,只有千篇一律的哀乐声高昂地回荡在五里镇上空。让我担心的是直到师傅入殓,他脸上那层厚厚的忧愁也没有消失。按照五里镇的风俗,死者入殓前做儿子的必须给他洗最后一次脸。师傅没有儿子,我成了师傅当然的儿子。会说话的男哑巴穿一身孝袍,手里端着一只粗瓷大碗站在我的身旁,我用一块白孝布蘸着碗里的水,一遍遍地擦拭着师傅的脸。师傅脸上的忧愁是黑色的,是河流下面淤泥一样的颜色,这颜色已经浸入他的皮肤让我怎么也擦不下来。我发现师傅下巴和两腮的胡须奇妙地长了许多,师傅死了,胡须还在长,正像后坡地的树还在长一样。男哑巴说:“他苦着脸还为那些蝴蝶吗?”我朝男哑巴点了点头。男哑巴说:“这还不好办!”男哑巴说完,将手里的水碗塞给旁人向他的纸花店奔去。他宽大的白孝袍在五里阵看热闹的人群中滑过一道匆忙的影子。

    起灵后,我和男哑巴跟在棺材后面充做孝子。男哑巴的伤心一大半来自于感恩,他不仅给师傅披麻戴孝,还把那座高大精美的纸楼房贡献了出来。纸楼房在师傅的坟前呼呼地燃烧起来,烧红了半边天,冲天的热浪夹杂着漫天飞舞的纸灰笼罩着整个林子,这时我听到周围的树们在哭,树们哭得摇头晃脑痛不欲生。棺材徐徐地落下去后,一阵女人尖利的声音由远而近,是纸花店里的女哑巴。女哑巴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大包袱飞奔过来,刚到墓穴前,手里的大包袱就哗地抖落开来,只见无数只纸蝴蝶纷纷扬扬地飘向师傅的棺材,它们拥抱着师傅,环绕着师傅,永远也不会离开师傅半步了,在另一个世界里它们能牵动师傅脸上的笑纹吗?这时,在我眼里一向厉害刁钻的女哑巴如同散花的天女一样可爱。

    安葬完师傅,我来到了师傅的窑洞前。窑洞门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她们是我的妻子刘晓丽和女儿。刘晓丽用她讲课文一样的腔调给女儿讲解青石条上的对联:

    行善之家必有余庆

    行恶之家必有余殃

    望着这些熟悉的字,望着几十年没有一丝变化的窑洞和窑洞上面土枪击打的痕迹,我不敢走过去,我害怕满院的荒草突然会发出一阵令人辛酸的笑声,这笑声会让刚刚入土的师傅不得安宁。我在想,如果当初师傅对师爷的话抗旨不听,执意留下了山杏,现在他不也儿孙满堂了吗?如果他当初不放走山桃,紧揪着山桃和货郎私通的小尾巴,在家里不也过着作威作福的日子?他选择了另一条的路,他在这条路上积了一辈子福,行了一辈子的善都哪里去了?

    这时,我听到女儿甜脆脆的声音:“妈妈,爸爸小时候也写过这些字吗?”

    原来女儿在用红毛笔描摹着青石上的对联,金色的太阳光在那一笔一划里流动着,师爷用凿子镌刻在青石上的字永远也不会老吗?隐隐约约中我听到一声“铁蛋哥”的呼唤,已显陌生的巷道里站着一个八九岁的黄毛丫头,她有着麦穗一样的头发,桑葚染成的黑紫色的嘴唇,这不是我的秀秀吗?

    我的秀秀一去不复返!

    尾声:

    那次,我独自一人去潼关寻找祖师爷、师爷和师傅当年的踪迹,站在“天下第一汤”的大铁船上,望着这个古老的渡口。渡口一点也看不出古老的痕迹,一次次的河涨河落,一次次的风吹雨打,它永远呈现出一副年轻不老的面孔,与永远年轻不老的黄河相依相偎。古渡口有一座灰色低矮的碉堡,这是当年阻击日本鬼子过黄河留下唯一的战争痕迹,今天没有人再对它感兴趣。抬眼望去,起伏不断的黄土丘陵披上了一层绿色的植被,它让我想起了师爷和师傅安眠的那片后坡地。师傅去世不久,县里的机关干部坐着大车小车浩浩荡荡去后坡地植树,这种政府行为的义举不能不和当初柳逸云对我的承诺有关。柳逸云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多数的人只是擦肩而过,留下来的是什么就该是什么。来年清明节,我去给师爷和师傅烧纸,看到后坡地满山坡的小树苗围绕着那片快枯萎的林子。小树苗大都是刺柏和侧柏,它们已萌生出了点点嫩芽,小小的个头,不足一米,风过处,一片童稚声。

    柳逸云送给我的那片荒草地,如今已被一栋真正的门诊大楼所替代。医疗市场的竞争,所有的医院都很难做到“红火”。师傅3周年时,秀秀一大早从县妇联会赶过来,她说:“铁蛋哥,你不妨搞一次义诊,扩大扩大自己的知名度,将来捞个政协委员当当,搞义诊也是纪念师傅。”这天,我听取了秀秀的建议。在门诊大楼前,我看到了一张张向我开放的笑脸,这是纯粹感激的笑,这种笑纯净如同天上的白云,将我升华到另一种高度。如今,在潼关古城,在古渡口,我对祖师爷、师爷和师傅的这种寻访,是一种了却,也是一种开始。

    大铁船“天下第一汤”的主人无疑是白家的后人了。在祖师爷的画像前,我向他谈起了师傅说过的大脚婆娘和白庆喜,谈起了我半人半仙的祖师爷。白家的后人听了,一张满月大脸上呈现出的漠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许,在这个渡口上,他迎来送往天南海北的各路客人,年轻的眸子过早地阅尽了人世沧桑。

    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燃起一支,烟雾很快模糊了他一张面孔。他眯缝着眼睛从烟雾后面望着我“嘿”地笑了。他说:“伙计,不瞒你说,老人家在吃饭的客人眼里,早就成了天下第一汤的创始人了,谁还知道他是我祖父的救命恩人呢?”

    我听了也徐徐地吐出一口烟“嘿”地笑了。

    这天,我们为拥有同一个祖师爷在大铁船的栏杆边,举起了盛满西凤酒的酒杯。醉眼朦胧里满眼都是泱泱河水,萧萧大风。在酒精的不断浸润下,我恍若感到自己的身子在不断地变轻……变轻……然后被哗啦喧响的河水淹没得无影无踪。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