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眼泪陪我过夜-他回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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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身体靠着墙,人显得十分虚弱。

    在他回来之前她就这样枯坐着。这中间她下过一次地,门是锁着的,唯一的一扇小窗户上也安装着坚固的钢筋防盗栏,她使劲敲了一阵门,又冲着窗户喊了几声,外面始终很安静,没有任何回音。

    她静静地坐着,像是等待体力恢复。她努力回想发生过的事情,可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正处于一种十分龌龊而又无奈的状况中。

    她的头的确疼得厉害,额头不停往外渗汗,脊背却一个劲发冷,恰似负着一整块冰,脚脖子肿痛难忍,走不得路。她蹲在靠近门背后的地方撒了尿,尿的时候小腹间有股隐隐的痛,她还发现尿里好像有一些红色。她站起身时感到头晕目眩,人差点栽倒了,然后她才一瘸一拐地扶着墙重新回到床上。

    她一直如非洲难民那样披着被子靠墙呆坐。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待在哪里,也不清楚后面还会发生什么,除了剧烈的头痛和阵阵眩晕非常清晰之外,她对眼前的情况几乎感到茫然和绝望。

    这种事情她以前在电视里偶尔也看到过,所以她的脑子里自始至终都浮现着“绑架”这个词,但她对绑架的理解显然太有限了,那只不过是在电影或电视剧里看到的画面。可平常在家里,爸妈一般不允许她看这类的节目,实际上她看电视的时间极少,偶尔也会偷着看一看卡通片什么的,时间通常不会超过半个钟头,即便这样,妈妈也时有干涉,说她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还说等她将来考上大学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可是现在不行。其实,她自己对考大学并没有多少把握,她在班里的学习成绩一直是中等偏上,老师们对她的印象还算可以,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们跟她的爸妈有过一些沟通。班主任老师的评语是她性格内向,不怎么爱说话,即便受了委屈也不轻易说给别人听。所以,当她的脑子里不断出现“绑架”这个词的时候,她或多或少觉得有一点兴奋,潜意识里甚至有点为爸妈们感到幸灾乐祸。当然,这只是转瞬即逝的歪念头。其实,她完全给吓蒙了,他的动作和行为是她无法想像到的那种迅猛和猥亵。而她的一切反抗在他面前显得那么捉襟见肘且毫无意义。她想他一定是疯了,像一条发疯的公狗,她根本奈何不得他。她对两性之间的事也就稍稍懂得一些,从电视剧或电影里,从一些家庭类的书刊杂志里,还有从爸妈们时常不检点的夫妻生活当中,总之,那种事情在她眼里还仅仅是羞涩朦胧的东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所以,当他突然出现并强迫她做那种荒唐事情的时候,除了尖叫和痛哭之外,她没有任何美好的感觉。那一刻,她非常痛恨自己是个女孩子。

    或者因为恐惧的折磨与长时间的睡眠,现在她的思想渐渐活跃起来。从昨晚事发之后,她思想的车轮好像一下子刹死了,有的只是惊恐和一阵又一阵的战栗。当这间陌生的房子仅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思想的闸门才开始慢慢开启。事实上,她的想法很单纯,她最先想到的是平常这个时候自己正在做什么,这样想的结果既让她感到担心,又生出一丝莫名的轻松感。在这间肮脏的小房子里,她与外面的世界像是完全隔绝开来的,她觉得自己像一个遭遇突然袭击的原始部落的野女人,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甚至没有像样的衣服可以穿,根本不会有人来帮她一把,更没有人站在旁边冲她指手画脚。所剩下的只是她正面对着的这间肮脏的房子和同样肮脏的床铺和被褥。

    她所遭遇的是精神上的侮辱和肉体上的疼痛。越是这么想,她就越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跟这房间同样肮脏不堪的女孩。因为自己身体的肮脏,所以她对肮脏一词的理解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过。在一番苍白无力地砸门和冲外面哭天抹泪地叫喊试图得到帮助之后,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所做是多么地愚蠢可笑。她想那样做也许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好处,最关键的问题是她突然对自己的处境有点无所谓了。这种考虑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身体的。她想到另一个词,破烂。她痛苦地感受到破烂一词之于她的全部意义。她想即便自己叫破了喉咙,或叫来一个什么人,都已经于事无补了。这是一个铁定的事实!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了。一旦有了这种极端的想法,她突然就变得平静下来,很快就不哭也不喊了,只是木木呆呆地坐着,连手脚也不愿意动一下,先前那种因为没有衣服穿所带来的痛苦和羞耻感明显减弱了,目光中流露出一抹若无其事的哀伤神色。而伴随着这种无所谓的空洞的精神状况,另一种模糊的意识渐渐浮出水面。

    实际上连她也感到异常震惊,因为死亡对于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本来是非常遥远的话题。可此刻她真的萌生了一死了之的念头,死亡一词在她眼里突然就变得平淡起来,变得可以顺口而出随便使用。此刻,她最真实的想法是:与其这样活着真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有时候她想这一切也许都是注定了的。

    昨晚的自习课她没有上完就匆匆从后门溜出来了,她想早一点回家去陪一陪妈妈。因为这天中午爸妈刚刚很凶地吵过一架,爸爸还动手打了妈妈的脸。妈妈的脸上还有爸爸的手印。其实妈妈并不需要她来陪,可她就是放心不下。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她很小的时候爸妈都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可是,后来爸妈总是为一些琐碎无聊的事情吵来吵去摔摔打打,而这以前她一直认为爸妈们是那种可以相敬如宾白头偕老的夫妻。他们最近都很少过问她的学习和成绩,就连过去一直坚持晚自习后准时站在校门口接自己回家的爸爸也不能再按时来了,爸爸说他这段时间很忙,他总说自己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而妈妈这些天的情绪和脾气同样坏得令她心惊胆战。她早就听说了妈妈单位不景气的种种状况,妈妈现在成天待在家里,单位里给她们放了长假,妈妈不用再上班了,每个月末去领不足二百块的最低生活费就可以了。当然,她看到的只是事情的表面,她还不能完全感受到妈妈的那种失落与空茫的心情,所以,有时她倒是觉得妈妈这样挺好的,至少她每天放学后家里都有人在。可是,妈妈已经很少跟她说说笑笑,也很少再督促她学习上的事情。有时候妈妈一整天都不跟她说一句话,她觉得妈妈跟换了个人似的,沉默,木讷,神经质,有时会蛮不讲理,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跟爸爸大吵大闹污言秽语,要么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整天不吃不喝。这种情况下,她只好瞎凑合,一个人到街上的面馆去吃一碗一块五的牛肉拉面,或者,干啃一包方便面或一块面包,再喝一杯开水,就匆匆忙忙上学去了。

    她是不经意间听见妈妈骂爸爸是陈世美喜新厌旧不要脸,妈妈还把他们的结婚纪念照从卧室的墙上摘了下来摔在地上。那天是她悄悄地扫去地上的玻璃碴子的,她的手指还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像虫子一样在自己的手指蛋上蠕动,可是妈妈躺在床上根本不关心她。她记得那面墙壁上空余下很突兀的一框印记。妈妈跟爸爸势不两立的样子让她联想到以前学过的一个词,阶级。最近,晚上爸爸通常很晚才回家,过去一家三口在一起有说有笑吃饭聊天看电视的欢乐情形再也没有了。有一天深夜她起夜,发现爸爸竟然一个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什么也没有盖。不知怎地,她觉得爸爸那时看上去很可怜,就像一条没人愿意管的老狗。其实,更多时候,她会觉得妈妈很孤独,买菜做饭洗衣服收拾卫生,妈妈的生活就是那么简单而又枯燥。总之,她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妈妈长久以来默默付出的一切也许要付之东流了,而爸爸也不会再像从前的爸爸了,因为用妈妈的话说爸爸的心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家了,已经不再属于她们娘俩了。就像电视剧里经常上演的那样,也许,爸爸真的在外面有了别的什么女人。她不希望这些都是真的,可她分明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苦恼并不比爸妈们少,有些事情她还想不清楚,面对家庭关系的动荡,她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安慰安慰妈妈,跟她说说话。她只能做这些。

    有一晚她已经睡下了,爸爸悄悄进来在她的床边坐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盯着她出神地看。她始终没有睁开眼,她知道爸爸正看着她,她的眼泪很不争气地慢慢流出来。她希望爸爸跟她说点什么,可爸爸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又过了许多天,一次她放学回到家,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家里烟雾缭绕的,三个女人和一个严重秃顶的胖男人正围坐在她家的饭桌前,哗啦哗啦地搓着麻将牌,妈妈的嘴里竟然叼着一根烟,看得出来她还没有学会吸烟,所以被烟呛得眼睛都睁不开,泪水直流。还有一个女人手指始终优雅地跷着,几根手指上都戴了亮灿灿的戒指,看着刺眼。另外一个女人手指间也夹着香烟,那个男人见她进来,用眼睛的余光斜了她一下,似笑非笑的蠢样子。她讨厌这种男人的目光。妈妈见她回来,连头也没回,像吩咐丫鬟似的让她赶紧烧一壶开水给客人沏杯茶喝。她茫然地走进厨房,里面一片凌乱,用过的锅碗盆碟都堆在水池子里,案板上躺着菜刀和切了一半的发蔫的韭菜。从那以后,她放学回到家经常可以看到这些情景,妈妈有时候好像很高兴的样子,随手给她十块钱让她到外面吃饭。有时又显得非常沮丧,不跟她说话,眼皮也不抬一下,像是被麻将牌勾住了魂。那一刻她觉得妈妈是那么的苍老和疲倦,换了个人似的。

    通常,他们在客厅搓麻将的时候,她只好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可是,外面的声音太大了,房间隔音效果很差,她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安下心来读书。妈妈欠账的事情她是后来才知道的,妈妈不光在自己家里玩,她还时常跑到别人家去打通宵。这种情况下妈妈一般是第二天天快亮时才进家门,然后蒙头昏睡一整天,不吃不喝,更谈不上照顾她了。妈妈跟秃顶男人的事后来还是传到爸爸的耳朵里了,爸爸那天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在地上团团转,摔摔打打,边走边骂,而妈妈却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半天也不出来,下水声哗哗地响。最后妈妈还是出来了,她没有哭,也没有流眼泪,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可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她听见妈妈很平静地对爸爸说我就算把自己输给别的男人了也不关你的事,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我们谁也别管谁!她看见爸爸已经抬起的巴掌猛地停在空中,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刚才的威武一扫而光。她觉得妈妈竟那么容易就把愤怒异常的爸爸击败了。妈妈比她想像中厉害多了。

    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她发觉下身有些异样,那种如期而至的潮湿与热烈一下子撅住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它来了!不管怎么说每次当它汩汩到来时她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和迷离,而此刻她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那种感觉。与此相反,她感到万分忧伤。它的来临如同一泓溪流激起的冰冷浪花,正揭示着水底的阴暗曲折和种种无法预知的险恶暗礁,仿佛刻意要提醒自己所遭受的一切。

    泪水再次打湿了双眼。掐指一算,它比上次来得早两天。接着,她想起了很多跟自己有关或无关的事情。她的老师,她的朋友,她的同桌,还有爸妈们。她想他们现在也许正在四处找她,她从来没有彻夜不归的经历,她一直是那种比较乖巧的女孩,她甚至从来没有晚上10点钟以后还在外面的情形。这一切忽然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似于背叛他们的想法,她想爸妈们也许正在一遍一遍咒骂自己,这个死丫头究竟跑到哪里去了!等她回来看怎么收拾她!想到这里,她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他们的恼火而又惶恐的表情,她竟然破涕笑了,就像恶作剧中的顽皮小孩那样,尽管那种浅薄的笑容在她的嘴角浮现出的时候充满了悲伤和绝望,但她还是让自己在漫漶的泪光中默默感受到了这种恶作剧般的诡秘和快乐。同时,她也因此感到一丝奇特的幸福在心里流荡。她希望爸爸能按时回家,希望妈妈今天不再跟那些人昏天暗地地打麻将,他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四处寻找她,而暂时忘记了一直以来的那些无聊的争吵和不睦。如果这样,她想自己就是死了也会很快乐的。

    这之后她的精神又变得十分恍惚了,像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眼神中没有一丝光泽,只是空洞地睁着双眼,泪水按照一贯的轨迹悄然滑下,还有身下会不时渗出来一些隐秘的液体,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唯独她是僵硬不动的,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

    她用手紧紧搂着双膝,把脸侧放在膝盖上,像是快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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