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商店很小，货架上和柜台里的东西几乎一目了然。他在柜台前佯装茫然地磨蹭了一阵，直到售货的女人拿眼睛瞥他的时候，他才低着头用蚊子一样细小的声音要了一包那种东西，另外还要了一盒烟，他递过去的是一张十元的票子，本来应该给他找几角零钱的，没等人家给他找好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商店的女人也没有再喊他，冲他消失的背影很奇怪地笑了笑，就将那几角零钱扔进放钱的纸盒子里了，女人继续目不转睛地看那台很小很小的黑白电视。又有几个小孩闹哄哄地挤进来，女人才把头稍微转一下偏过半束目光看着他们花花绿绿的衣服。而他早就消失了踪影。
一回来他就默默地把那包卫生巾放在她的眼前。
她没想到，完全没有。他买回来的竟然就是自己一直使用的那种牌子。
她立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家的时候一般都是由妈妈买来给她用的，妈妈也用。爸爸好像也替她买过一两次，那也都是在非常特殊的时候妈妈硬派爸爸跑出去买来应急用的。在她的印象里爸爸并不是一个很糟的人，相反，爸爸在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很关心她的，不过爸爸的确很少在家，有时候一个星期她也见不着他两回，多半时间爸爸回到家她已经睡着了。很早以前，她一直以为爸妈很相爱的，因为那时候妈妈很少有怨言，总是默默无闻任劳任怨的样子。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妈妈说爸爸不再爱她们娘俩了，妈妈说天下没有不馋腥的猫，妈妈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妈妈说爸爸是从农村出来的看着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她当然明白妈妈的意思。所以，她对爸爸的看法已经有了很大改变，不论什么时候她想自己都要站在妈妈这边，她觉得妈妈其实挺可怜的。
但是，她打骨子里讨厌妈妈跟那个秃顶的胖男人来往，因为那个胖子经常来家里，屁股沉得要命，来了就不肯走，膏药似的黏在妈妈的房间里很长时间都不出来。妈妈倒是跟她说过胖子的好话。妈妈说上次要不是人家肯帮忙妈早就被人宰了。尽管这样，她还是异常反感这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她发现这个胖子总是肆无忌惮地用他同样油腻腻的目光盯着她的脸看。她记得有一次，胖子来了，妈妈中间好像出去过，她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那个胖子就不经她的允许推门进来了，悄无声气地站在她背后，她回过头时发现他脸上堆着很奇怪的笑，当时把她吓了一跳。胖子随手从钱夹子里掏出一张五十元钱放在她的作业本上，并摸着她的后背说这是叔叔的一点心意。她当然没要他的钱。她把他的钱和人一并推了出去，然后反锁房门。她觉得他的钱和他本人一样令她厌恶。可是，她始终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妈妈。她觉得也许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她知道妈妈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的。自从胖子可以经常出入这个家以后，妈妈的情绪忽然就变好了，妈妈身上多了几套漂亮的衣服，还有金灿灿的戒指和项链戴。妈妈出门前开始对着镜子化妆抹眼影涂口红了。妈妈一下子变年轻了十岁。
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她忽然听到了爸妈的谈话，那是很长时间以来他俩难得的一次平静交谈，自始至终没有吵闹，客气得有点让人不习惯了。她忽然想起书上说的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这之前妈妈好像轻轻推开她的房门观察过她一次，她急忙假装睡着了。她听见爸爸说我们不要再吵了，没什么意思，时间一长会影响女儿的。妈妈不屑地说你还好意思提女儿，你在外头快活的时候想到过她吗想过我们娘俩的死活吗。爸爸无奈地说今天我可不想跟你抬杠。然后他们俩都沉默了下来。爸爸又说这个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你们，我什么都不拿，权当扫地出门，你和女儿的生活费我会按月给的。妈妈好一阵没有吭声。她知道妈妈肯定难受得要死，她真为妈妈感到难过啊。妈妈果然就呜咽起来。妈妈一边哭一边狠狠地说你想得倒美，我也不要她，你有本事把她也带走吧……接着，妈妈的哭声像一列火车突然从深夜呼啸而来，碾压着她的每一根纤细的神经。开始妈妈似乎还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可后来就难以抑制了。爸妈的谈话也就此中断。而她一直在被子里抽泣，但她拼命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她的嘴里咬住被子的一角。她知道此刻哪怕发出一丝声响都是多余的，她自己也不过只是一只多余的包袱而已。
就像过去每次那样，她非常精心地为自己垫好卫生巾，然后安静地平躺下来，任凭那些液体从身体里慢慢地溢出。
但是，此刻毕竟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眼泪的流速在加快，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她用双手掩住眼睛，很快，泪水就从指缝间渗出来了。她看到自己的指甲缝里有一些残留的血污。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哭的，至少不能当着他的面痛哭流涕。可是，眼泪这东西又总是那么地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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