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知道,至少在天亮之前马是不会累倒的,因为天马上就要亮了。
天边的黑色正在一层层地退隐,变青了,又迅速变白了。可是怎么不出太阳呢?太阳哪儿去了,不就是在东方吗?东方在哪儿?东方怎么跑到后面去了?我回过头去,看到金红已经出现,满地的光彩流溢而来。沐浴着阳光的狼群越来越远了。
马还在跑,它是跑向一片深绿的,那是三春柳的颜色,是农场的颜色——我又回来了,这一刻,我无比吃惊地意识到,不让我逃离荒原的,还有善良的马,还有凶残的狼。而在荒原,马和狼的相加,善良和凶残的相加,便是上苍的意志了。
我跳下马背,捶了一下马的屁股让它先回去,自己躺在地上,很想大哭一场,但眼泪沉默着,怎么也不往外涌了。我说如斯你等急了吧?我的逃跑失败了。
第七节
在那个被狼撵回农场的早晨,当我躺在地上欲哭无泪的时候,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告诫自己不要绝望,逃不出去没关系,因为逃跑本身比逃跑成功更重要。当这个世界不允许我用语言申诉的时候,行动就是惟一的申诉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赶快去告诉人们我又申诉了一次呢?
我走向农场的平房,看到黄制服叉手立在马围子前:你到哪儿逛去了?把马累成这个样子。我正要说我逃跑了一次,就见他转身走了,又回头说,以后你不要老骑我的马,这么多的马,哪一匹都可以骑嘛。
我心说我离开了一天一夜,他居然就像两个钟头没见那样感觉稀松平常。
我说我逃跑了。他说什么?你逃跑了?怎么不打个招呼?他说罢,再也不理我,打开马围子,赶着马群走了。他的坐骑被拴在栏杆上,面前是一大堆草料。
我走向宿舍,见到范大胡子正准备带人出工。他瞟我一眼说,你吃了没有?赶快去吃,就你拖拖拉拉的。说罢用手指抠着牙把抬石头的扁担扛在了肩上。
我说我逃跑了。范大胡子根本就没听见,或者根本就不愿意在这个劳动的早晨把时间浪费在跟我啰嗦上,吆喝着别人离开了我。
我愣着,心说我千辛万苦逃跑了一次,又差一点把性命丢给狼口,你们居然无动于衷,好像我去树林子里拉了一泡屎,只不过时间稍长一点罢了。我说他妈的。——我真是失落透顶了,我气急败坏,说不出别的,只能说粗话了。
但是,没人听得见的粗话,只能是自己骂白己。我不是傻子,我不能这样,我要让你们听见我的声音。
我大步走向厨房,看到做饭的正在吃饭,就说厨房里丢了东西你们知道不?
炒菜的张少说什么东西?我说装油的铁桶丢了你们没发现?
蒸馒头的王忠说油桶不是你拿去的吗?我说你怎么知道?王忠说我就睡在这儿,看见你进来,腾空了油装上水走了,寻思你可能是想烧烫了水洗澡呢。
我这才发现厨房角落里有张床,白天放着蒸笼,根本看不出是睡觉的地方。我想怪不得我每次晚上来偷馒头时,蒸笼都在门口地上。
我说我有时候来拿馒头,你大概也看见了。王忠说半夜三更来拿馒头的多了,你也来过?我说我要逃跑,得准备干粮。
负责砍柴烧火的金路说你什么时候逃跑?我说我已经回来了。他说你见到什么了?我说狼。他们哈哈大笑。
干杂物的宋仁贵说你不老实,看狼啥地方不能看,非要逃到移民村去。
我说移民村?什么移民村?
宋仁贵说你去了你还不承认,说明你把事儿做成了。说罢流里流气唱起来:
东山的云彩西山的雨,
腿根里唱了一出走魂的戏。
我这才知道多喀克荒原有一个移民村,离我们这儿不远。曾经有个囚犯逃到那儿去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范大胡子带人去找,被那儿的女人撵出了村庄。女人们说来啊,想做女婿就来啊;不想做女婿?那就滚。范大胡子说算啦,不找啦,反正他也没离开多喀克,在哪儿都是一样地劳动一样地做人。以后,又有人跑到那儿去过,但都是为了张望一下女人,张望够了,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回来了,长夜难眠。
可恶的移民村的存在,让我的逃跑变得如此轻薄。
你说你见到狼了?移民村的女人果真是狼?她要吃你啊?她拿什么吃你啊,哈哈……
我离开了继续嘲笑着我的张少、王忠、金路、宋仁贵,准备去上工,走到半路又回来了。我想,我用逃跑申诉,你们不在乎,那我用怠工申诉呢?你范大胡子不是要求听话吗?不是非常看重劳动吗?我偏不劳动。你总得问个为什么吧?到时候我会告诉你:这就是申诉,逃跑和怠工都是申诉。
我回到了宿舍,拉开被子睡下了。
中午,回来取午饭的人叫醒了我,说范大胡子让我去工地。我不理他。他说你不去也行,我告诉范大胡子就说你病了。我坐起来说谁说我病了?我就是不去。他惊诧道,你没病为什么不去?我说我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要去?他说又不是范大胡子冤枉了你,你在这里说这些有什么用?谁冤枉了你,你找谁去。我说我怎么去找?多喀克这么大,想出出不去。他说你想出去就别来。我说不是我想来是他们抓来的。他说这话你不能在这里说,又不是范大胡子抓你来的。
我没话了,我说他妈的。
我知道他的话就是范大胡子的话,我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就是我的要求更加彻底地被人们忽视,直到我认可现状,或者直到我死去。
死?我这么年轻就想到死了。
下午,我躺在宿舍里,安静得就像躺在坟墓里。受不了这种寂寞,我来到户外,到处走动着,也不知要干什么,看到前面空地上有人在给骆驼戴上头套,就过去蹲在一边无聊地看着。
那人说你不去劳动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看看。又说我以前没见过骆驼,骆驼有什么用?
那人说骆驼比人都顶用,运粮,运菜,运盐巴,什么都能驮。
我紧问去哪里驮。他说是多喀克的移民村。
又是移民村。我已经记住了:曾经有个囚犯逃到那儿以后再也没有回来。那儿的女人保护了他。我冷笑了一声,女人算什么,又不是政府。
我回到宿舍,又躺下,想着可笑的多喀克的女人,睡着了。
晚上,厨房的宋仁贵给我端来一碗打了鸡蛋的面条,说是范大胡子特意让厨房做的。他说范大胡子在厨房笑话你呢,说你害病了,不是想家病就是相思病,反正是病。说下次驼队去移民村运粮一定派你去。
我万万没想到,我的沉重的申诉会变得如此不堪,如此滑稽。我现在连愤怒都失去理由了。一种连愤怒都没有了意义的生活是什么生活?好比你明明知道也看得见你的对手是谁,但只要你挥拳你就永远只能打在空气上。你在拼命,累极了,可是你连空气是否动荡了一下也不知道。真是没劲了,我和生活都没劲了,那就告别吧,去死吧。我不是中午就想到死了吗?或许只有死,才能使他们明白:我是冤枉的,我应该申诉。
我起来吃了那碗面条,很香啊。但是很香的面条算什么?戈壁、沙漠、农场、水渠、田地、猪狗马羊、鸡牛骆驼算什么?一切就要永别了,包括母亲,包括还在远方等着我的如斯。
我扔掉了碗,来到外面,登上高岗,发呆地眺望远方。远方是云,是青色的云,已经暗淡了,连自由的云都暗淡了。
两天后我死了,大家都搞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偷来厨房的菜刀割破手腕跟自己过不去呢?你一个囚犯,到了这里不关不押给了行动的自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死在宿舍里,大家都出工去了,回来后看见我躺在地上,地上是血,灿烂得如同三春柳的花朵。
我感觉有人在动我的胳膊,完了喊道:快去叫范大胡子。
范大胡子来了,俨然像一个送死的行家那样摸摸我的嘴唇、翻翻我的眼皮,然后哧啦一声撕下一绺我的床单,扎住了我的手腕。我被抬到床上去了。
范大胡子喊道:快去把那头白猪给我绑了。人们又都杂杂沓沓地跑向猪圈。
猪被杀了,范大胡子亲自操刀,撂倒后先是接血,接了两大碗,撒了一些盐,然后冲过来就往我嘴里灌。
也许是人血没有流尽或者是补充了猪血的原因,反正我又活了。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范大胡子好像遗憾地唉叹了一声说:你还不如死,死了我们这儿就少一个不干活白吃饭的人了。
我也很遗憾,怎么又活过来了呢?但一活我就再也不想死了。活着吧,就这样活着,别人能活我也能活,我跟别人有什么区别呢?
活着,就得劳动和吃饭,天天如此,毫无变化。日子单调而冗长,几年过去了,我们修通了从那陵格勒河到农场的水渠。昆仑山的雪水哗哗地流过来,庄稼顿时就精神了。我们继续开垦着农田,农场的规模越来越大,我们也越来越不知疲倦了。生活渐渐好起来,开始是一个月吃一次肉,后来成了一个星期吃一次,再后来就是一个星期两次了,有时是猪肉,有时是牛羊肉,甚至还吃过一次鸡肉。
吃鸡肉的时候,范大胡子端着碗到处乱窜:今天管够,放开肚皮吃。怎么样,我们的生活,还说得过去吧?想当初,我带着最早一批犯人来这里的时候,这里全是野马群。我说了,野马能活的地方我们就能活,我说了,谁在这里建起自己的家谁就是英雄好汉。我们都是英雄好汉,将来以后,这个家里,还要有女人,还要有孩子。
大家笑起来,鸡肉也不吃了。我也傻笑着,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很自觉地把自己搞得跟别人一模一样。
除了劳动和吃饭,别的就没有什么了,包括读书看报这些我原先认为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那一次,范大胡子来我们宿舍,看到我床头放着几本从西宁城监狱带来的书,就说你还有这种东西?给我一本。他挑走了最厚的一本,那是我在西宁城书店买的《世界的自然》。他当然不是阅读,而是拿去卷烟的。临走时说,你也不要再看这种东西,世界上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心越烦,什么也不知道,就一心一意劳动了。
我思前想后,觉得应该赞同他的话。读书已经没用了,连消遣也算不上了,况且我们每天都被劳动、吃饭、睡觉填得满满的,哪有时间消遣。我开始虐待书,一页一页地撕了当手纸用,撕完了,我就很自然地不用手纸了。荒原上干净的土坷垃和石头终于成了我的日用品。
我发现,我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现实了,发现人世间最正常的生活态度原来是无奈,发现每当我想起如斯的时候,堵心的已不是焦虑,而是遗憾,遗憾她没有跟我一起来到荒原,发现支边青年其实跟囚犯没什么区别,假如我不是十二月聚会的成员,假如我没有被派往黄河农场驻西宁办事处,我还不是要呆在农场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吗?都是无奈,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们全体包括范大胡子在内无奈地被世界抛弃了。我们和外面惟一的联系,便是隔一段时间就会进来个把犯人和一些囚衣。按照惯例,新囚犯一来,范大胡子就要告诉他们,这里不是监狱是农场,你们不再是囚犯而是自由的农场职工。但是我们比任何地方的囚犯都寂寞,都无奈。就像夏光明后来对范大胡子说的:我们从来就没有自由,这样的不自由是牲口的,而不是人的。
夏光明来了。那是一个霞光灿烂的傍晚,我们收工回来,老远就看到一辆黄色的囚车停在厨房前面。大家都说,又来新的了。
我好像有一种感觉,立刻就想见到这个新来的。我径直走向厨房,从门口一望,光明顿时出现了。
我不吭声,他也不吭声。不吭声的原因是想发出更大的声音来。他咚地一声把手中的碗放到桌子上,肉汤飞溅,跟他一起吃饭的司机和押解他的人同时惊呼:怎么啦?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就抱在一起了。
徐可凡?你真的是徐可凡?没想到在祖国的天边还能见到你。
我泪光闪闪的。
他说哭什么?还有没有别的人?
我说没有了,就我自己。说着,就像见到了爹娘,禁不住哽咽起来。
他说你是怎么到这儿的?是不是也因为逃跑?我点头。他说听说这儿没办法逃跑?我又点头。他望一眼押解他的人说,我跟他们打赌了,要是我能跑出去,十二月聚会就平反,我们就是自由人。可凡,到这里是好事,咱们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押解他的人冷笑一声说,只怕命运不让你自己掌握。夏光明昂奋地说,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押解他的人不耐烦地说,好好,那就创造去吧,这儿全是幸福,愿意怎么创造就怎么创造。
这天晚上,星光灿烂,风把夏天吹得无比凉爽。田野里充溢着麦子的芳香,水渠欢畅清澈,渠边的柳树,女人似的袅袅娜娜。我带着夏光明随便走动着,无所不谈。
我们都谈到了逃跑。他说他逃跑过十多次,没有一次是成功的,最后一次是在离监狱一公里外的树林子里被抓住的。他很羡慕我居然能逃跑成功,而且和如斯陕西山西地跑了一大圈。他说要是我出去,绝不可能再回到监狱,无论什么原因。人情和义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理想。为了理想,生命都能牺牲,还顾及什么黑胖子白胖子。他说你和如斯说好,她在外面等你?我真希望她等的是我。不过不要紧,等你也一样,反正都是十二月聚会的人。咱们说好,以后谁逃出去谁就去找她,两个人都出去就两个人一起去找。找到了她再去找莫明。莫明很可能还在西安。记得我们被国民党抓住时说的那句话吗——省党部的陈丹萍叫我们干的,她给了我们跑腿的钱。这个陈丹萍跟莫明不是一般的关系,他们不会离开很远,即使离开,陈丹萍肯定知道莫明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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