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他的想法已经离奇得超出我的想象了。
他又说当然水路也有危险,急流啊,险滩啊,河床下跌出现的瀑布啊,但是苏联人能过去我们也能过去,大不了抬着船在陆地上走一段。关键是要有船,咱们不会造船,造木筏子行不行?
我说木头倒是有,但是我们跑到苏联去干什么?
夏光明说逃跑成功就是胜利,去干什么到时候就知道了。
他说这话时,背衬着明亮的月光,就像一颗燃烧的星球突然陨落在了我面前。我感到深藏在内心深处的就要枯没的等待又一次活泛起来了。我想在我暗淡的农场生涯里缺少的就是这种燃烧和想象。我应该恢复从前的样子了,生活的目标不是没有,而是缺少发现。
夏光明扭身离开月光,走到树荫下,潇洒地挥了一下手说:还有一种办法,是我今天来这里远远看见农场时突然冒出来的。你读过《亚历山大传》没有?知不知道亚历山大是怎样从希腊出发,一路征服到达印度孔雀河两岸的?那是一次民族大迁徙啊。送我来的司机是撒拉族人,他说撒拉族是几百年前从中亚长途迁徙到青海的,中间走过了多少没有人烟、野兽出没的地方?还有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吃了多少苦,最终为什么能够到达目的地?想过没有?
我笑了,我说哪儿想过这些。
他说因为人多,人一多就能互相帮助,就不怕野兽了。还有,他们是赶着牛羊拉着马的,饿了就宰着吃,食物跟着你走,你还有饿死的?多长的路都不怕。咱们这儿又有人又有牲口,加上有你有我,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
我明白了,他是想鼓动农场的人一齐逃跑,而且还要赶着牛羊赶着马群。
我说这太难了,谁会跟着我们走呢?
夏光明说这是我们的老本行,当初十二月聚会是怎么成立的?成立起来后又是怎么工作的?支边青年又是怎样一帮一帮来青海的?还不是你鼓动我,我鼓动你。
我说今非昔比,这儿没有斗争,没有分化,都听范大胡子的。
夏光明说我就不信人不喜欢自由,不喜欢城市,不喜欢家乡。
我想是啊,这儿太偏远,太寂寞,不会有人愿意一辈子呆在这儿,自由、城市、家乡的诱惑几乎是永恒的。
我们沿着水渠往前走。午夜了,天气突然凉了下来,好像风是从雪山顶上吹过来的,途经这里,一下子就把夏天吹没了。我和夏光明都打起了冷战。我说回吧。
路过了马围子,我说看见马了吧?这么多,咱们得训练好儿马,不然骒马群不听我们的话。
路过了几十座不动的山,我说那是骆驼,一年得去几趟移民村。
路过了牛圈,我说农场的牛已经超过两百头了,一半是耕牛,一半是菜牛。
路过了羊圈,我说看见羊了吧,一半是山羊,一半是绵羊。羊毛能装被子,羊皮能做冬衣,羊肉炖肉苁蓉,范大胡子说是最好的补品。看见公羊了吧?犄角比鹿角还要大。
夏光明突然停下来,愣瞅着说:我看见人了。
我说胡扯,都这么晚了,哪来的人。
他翘起食指嘘了一声,小声说我眼睛比你好,便拉着我蹑手蹑脚走过去。
夏光明的眼睛果然比我明亮,混迹于羊群的人影渐渐清晰了,同时清晰起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声音。我们停下,互相捏紧了对方,屏声静息地看着。
要是我初来荒原,我肯定会认为有人在偷羊而大喊抓贼,但现在我想到的是,我要是喊,将会喊抓什么?或者我根本就不能惊动对方,应该悄悄地退回去。天荒地老的,连个女人影子都看不见,他也只能这样了。
我拉着夏光明朝后退去,步子迈得迟了一点,夏光明一脚绊在我的腿上,歪歪扭扭倒了下去。声音出现了,吓得那个穿制服的人影从母羊身上滚了下来,就像被追撵到绝地的野兽,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瞪视着我们。
我们跑了。
我羞愧难当,恨不得风似的一下子把自己跑没了。我心说,我干吗要打搅黄制服?人家干这种事情也不容易,深更半夜出来不就是图个安静么?
我们在宿舍前停下来。我说进羊圈的肯定也不是他一个,他肯定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夏光明说我在监狱里听说有鸡奸的,没想到在这个地方居然有人畜野合。绝对不可思议,这样人就不是人了。
我说这种地方最适合出这种事,你就不要大惊小怪了。
夏光明沉重地底下头去,用脚蹭着地面说,人不把自己当人了,跟羊一样了,怪不得没有人反抗。
我说是啊,我也很苦恼,好像大家都觉得没有必要反抗,反抗谁啊?范大胡子要是个坏蛋倒好办,可他挺不错的。另外有几个人,本来是管我们的,但一直也没管过,都是自顾自地劳动,比我们还吃苦。现在看来,我们这儿最大的问题就是干部不像干部,囚犯不像囚犯,要逃跑没出路,要申诉没对象,要反抗没压迫。
夏光明说人往羊圈里跑难道不是因为存在着压迫?有形的压迫没有,无形的压迫到处都是,要不然你怎么会一直呆在这里而不去寻找早有约定的赵如斯呢?反抗是多方面的,除了逃跑,还有静坐、罢工、绝食,甚至自残、自焚。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你还逃跑过一次之外,别的人都被驯服了,明知自己是冤枉的还要逆来顺受,拼命劳动。不是一切劳动都值得投入,强迫的就不行,超量的也不行,不计较报酬只为了改造的更不行,因为我们是人,是人就得争取公正,就得追求自由。
我不住地点头,觉得困扰我几年的郁闷正在散去,黎明就要到来了。
我说你困么?他说不困。我说咱们到那边去,我教你骑马,以后要走出多喀克荒原,骑马太重要了。他说别着急,从现在开始,到组织一次逃亡大迁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咱们要做的,首先是建立威信,让大家听我们的。得人心者得天下,等我们最终将范大胡子取而代之的时候,大迁徙就开始了。
我说太对了,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做。他说慢慢来,一点一滴地做,功到自然成。咱们应该拿出当年在西北公学时的精神来,还记得每次聚会我们都必须小声重复的那句话吗?我说十二月聚会万岁。夏光明顿时就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十二月聚会万岁。
天已经亮了,我们胸臆间回荡着一股神圣的热流,登上了那座可以俯瞰整个农场的高岗。太阳,东方,歌声——五月的鲜花。夏天农场的早晨像是瀚海里的蜃景,安谧中的秀色既亲切又朦胧。
夏光明长叹一声说,其实这儿还是不错的。我们的第一步是出去,争得平等和自由,第二步或许就是回来了,招募更多的支边青年,把这儿建成一座城市,公路四通八达,天上有飞机,河里有航船,多么辽阔的土地啊,工人、农民、商人、学生,安居乐业。城市就叫理想城。
夏光明是个活动的天才,这一点我过去并不知道。因为在十二月聚会活动最频繁的年月,莫明作为领导人的存在严严实实罩住了夏光明的光明,即使夏光明表现得比我们出色,那大多也是因为莫明的指挥。但是现在就不同了。当夏光明意识到,不久的将来他将指挥这里的所有人的时候,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指挥好自己。他肯定已经多少次告诫自己:他必须是一个优秀的社会活动家。
夏光明整天和大家一起劳动,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多说话,只是拼命表现自己的吃苦耐劳。那个夏天,农场的人大部分集中在开荒和打土坯两个场地,他先去开荒,每天都比别人开得多,要么中午不休息,要么吃了晚饭再去干一会儿,高兴得范大胡子说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干,明年农场的产量再增加几十万斤不成问题。一个月以后,他又申请去打土坯,这活儿他在监狱里就干过,轻车熟路,晚上再去加加班,每天都比别人多打五百块。范大胡子又是一阵表扬,说照你这样干下去,新宿舍明年就能盖起来了。
后来,夏光明又去跟别人护渠,放水,牧马,挡羊,起圈,送肥,农场的所有活儿他都干过来了。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办法跟人接触的,等到收麦子的时候,农场的各色人等,似乎都成了他的朋友。甚至那个曾经在羊圈里跟他照过面的牧马人黄制服也常常光明光明地叫着往他跟前凑。牧马人的黄制服已经烂了、褪色了,但我在习惯上仍然叫他黄制服。
我说夏光明你肯定表扬黄制服啦?
夏光明说我只是表示了我的理解和同情。
我说你真的同情他?
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我同情这里的所有人,要不然我怎么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秋天了,麦子收完了,也就是说一年中最苦累的活儿结束了。好些人突然改变了吃罢晚饭就睡的习惯,三三两两来到夏光明的宿舍。范大胡子奇怪了:他们去干什么?他悄悄地来到门口,一看满屋子的人,再一听,夏光明正在说书呢,说的是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他心说也好,这些人晚上没事干,听听故事也好。
每天晚上讲到最后,夏光明总要唉叹一声:不讲点热热闹闹的故事,时间怎么打发?想家不?想亲人不?我可是想啊。或者说,天下英雄谁是?谁想是,谁就是。
初冬的一个晚上,夏光明讲完宋江征讨方腊之后,突然讲起了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
新年了,寒风凛冽,宿舍里炉火通红。夏光明说今天不讲故事,今天咱们都说说自己的家吧。我是个支边青年,家在郑州,家里有父亲,有母亲,还有……他潸然泪下。下来是黄制服,他说他父亲已经死了,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家啊,母亲……他失声痛哭。我也哭了,我说起开封我家门前那条幽静的马路,说起新年的气氛,说起临河的松树林,说起失踪的父亲和没有失踪的母亲。
这天晚上,没有人不说的。很晚大家才散去,几乎都是满眼的潮湿。
第八节
三月,荒原奇寒,西北风突然狂暴起来,呼呼一叫就能把人刮倒。冬天一直持续着的冻土带的开荒不得不停下。趁着这个机会,我和夏光明沿着水渠溯流而上,来到那陵格勒河边。宽阔的河面封冻了,白闪闪的冰岸就像一面大镜子敷设在天边地角。我们踩上去,使劲用脚跺,冰岸无动于衷。用石头凿,凿下去一尺也不见水。
夏光明问:大约几月解冻?我说五月底。他想想说下游解冻快,最多还有一个月,来不及了。
我说干什么?他说你小时候玩过冰车没有?两根横木,钉上木板,再在横木触及冰面的地方箍上铁丝,人盘腿坐上去,用两根冰凿来回划动,自如极了。我说你是想造一辆大冰车?他说对,让马拉着,再配上钉了铁钉的木桨划船一样往前划,日行三百公里绝对不成问题。
我说那十天就是三千公里,肯定能见到人烟,怎么来不及?夏光明说又不光是你和我,要走都得走。钉一辆大冰车容易,立刻让大家一起走就难了。
这次回去以后,夏光明让我制造一份囚犯罪行分类花名册。我用了一个星期时间,一边调查一边分类,最后连我也大吃一惊,全农场二百六十多个人中,几乎有一半根本说不清自己犯了什么罪。夏光明说总得有原因吧?就像你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们也说不清楚,但直接的原因却是参加了十二月聚会。
我说不是说我们犯了反革命罪吗?夏光明说不,说不清楚就是不承认的意思。
于是,我又去调查,把那些说清说不清的原因都写在花名册上。反革命的有五十多个;家庭出身地主资本家的有七十多个;国民党旧军队旧政府的人员有八十多个;偷了抢了伤了人甚至杀了人的有二十多个;贪污了公款和强奸了民女的国家干部有二十多个;像范大胡子那样不是罪犯来这里的有十个。
夏光明看了花名册说,我看最靠得住的还是咱这样的支边青年,反革命里有十几个,出身地主、资本家的有二十几个,偷了抢了伤了人的里面有七八个。咱们以后跟他们多接触,不妨透露一点要出走的意思。另外,像黄制服这样又烂又脏的支边青年也可以利用。他有一次叫范大胡子堵在羊圈里,范大胡子骂他是畜生,要骟了他。他恨之入骨。
夏光明说得不错,以后的日子里,当我说起出走这个话题时,那些支边青年们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都说怎么走得出去啊?我说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就没有办不了的事情。
夏光明暗地里说,告诉他们,三种方案。
我于是就告诉了他们:咱们成群结队,赶着牛羊骑着马,你们说行不行?沉默。咱们造一些大木筏子,从那陵格勒河上漂出去怎么样?沉默。或者,明年冬天,我们造些大冰车,马拉人划,日行三百公里,没几天就到河尽头了。沉默。
因盗窃耕牛来农场的支边青年李新财一拳打到我肩膀上说:徐可凡,看不出你的脑袋瓜蛮灵光的呢,一想就想出了这么多办法。只要能出得去,我看都成。
我说我和夏光明把所有的困难都想到了,绝对出得去,要紧的是人要多,最好大家一齐走。李新财说对,大家一齐走,都是难兄难弟,丢下谁都不好。
晚上的故事还在讲,已经是《封神榜》了。武王伐纣,走了那么多路,历经千辛万苦,差点饿死,差点渴死,差点喂了野兽,差点叫敌人活捉。但胜利永远属于只要认准了路就一直走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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