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永远的申诉(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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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又讲到《西游记》,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妖魔鬼怪万万千,但胜利永远属于认准了路就……听众豁然开朗,你夏光明是想让我们也武王一回也唐僧一回啊?

    范大胡子听说了,急忙来找夏光明,说:你以后不能再讲那些烂故事了。夏光明说不讲了不讲了,也没有必要再讲了。范大胡子又说,听说你在煽动大家往外跑?我怎么没看出你是大大的坏分子呢?

    夏光明说范场长啊,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该枪毙了,什么叫往外跑?跑来跑去还不是在中国?况且根本就谈不上跑,不过是议论一下,我们是不是该换个好地方了。你现在几乎是多喀克荒原的主宰,你知道多喀克荒原有多大?那陵格勒河流域有多辽阔?咱们是不是得走一走,看一看,哪儿有水?哪儿有石油?哪儿有森林?哪儿有金矿煤矿铁矿?

    范大胡子越听越生气,禁不住吼起来:哪儿也不能去,这里是最好的地方。你才来几天?你知道个锤子。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牢牢记住你是个反革命,不要以为这儿天高皇帝远,你就可以胡来,再敢乱说乱动,我就把你绑起来。告诉你,在我们这儿,死几个犯人根本就不用报数。

    范大胡子从来没说过这么狠的话,显然,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但命中注定他要在这儿遇到他的克星夏光明,要在这一年把人生搞得坎坷起来,英雄气短起来。所以,尽管夏光明的活动迅速由地上转入了地下,但范大胡子的焦虑却在与日俱增。

    老天不护佑他,死人了。这是农场自创建以来的第十二个死人。此人出身贫寒,背井离乡,四处求学做工,然后就反革命,就来到这里,就抑郁成病,无法治疗,就死了。十二个人差不多都是抑郁成病而死的。

    埋葬他的这天,夏光明和我都哭了。我们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人,诚实、憨厚、思虑幽深,常常吟着古诗:孤客一身千里外,未知归日是何年。

    来送行的好些人也都哭了。

    夏光明说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都应该具备医疗保健设施,这是生存不可缺少的条件,可是在我们这儿,什么都没有,人得了病就只能等着死。我看我们也快了,谁能保证自己不得病呢?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重重地吐出来,唉……

    起风了,似乎随着夏光明的叹息,所有人都粗喘了一声。起风了,很大。

    夏光明说家里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老婆孩子,也想我们哪。他们也会想出病的。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大家都得病,因为长相思。唉一一起风了。

    他说回吧回吧,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呢?我们都是人哪,我们都被亲人牵挂着,为什么不回家?家乡有亲人,有女人哪。

    这时候我说,到了家我们就能穿干净的衣服,盖松软的被子,吃可口的饭菜了,我们就能用手纸擦屁股,用牙膏刷牙了,我们就能读书,逛街,看电影了。

    夏光明接着说我们要孝敬父母,要恋爱结婚,要干许多大事情,呆在这里把什么都耽误了。

    范大胡子也来了。他哭得比谁都真切。他说你是一个好劳力啊,农场离不开你这样的人哪。眼看着农场一天天兴旺了,你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去了啊!

    范大胡子一捧一捧地往坟堆上捧着土,捧尖了坟堆后,他就趴在上面不起来了。他对拉他的人说,让我多趴一会儿吧,让我来给他暖热被子吧。呜呜呜,我的劳动模范哪,你就好好睡吧。

    大家悲伤了一天,一天没有上工。

    又来车了。这次是一辆大卡车,带来了一个犯人和一车铁锨镢头之类的农具。农场的人照例要把家信交给范大胡子,让他托司机带到西宁城投递到邮局里。范大胡子说,又是信啊,怎么搞的,这么多?完了就到厨房陪司机他们吃饭去了。

    这时,黄制服溜进了范大胡子的宿舍,四处翻了翻,就从床底下拉出了一个麻袋,里面差不多装满了信件。他拖到了门外,又拖到了厨房前的空地上,然后倒出来,山似的堆在了那里。

    看见的人都簇拥了过来,瞪着信,瞪着黄制服。

    我不明白,黄制服怎么知道范大胡子私匿了大家拜托他发出去的全部信件,也不明白他今天之所以这么做是否受了夏光明的指使,但我知道,对大家来说,这是一次比死几个人更惨重的打击。

    我翻出了刚来这里时写的家信,就像收到了回信那样赶紧撕开。

    我忘了,我曾经是那样细致地给母亲描述了如斯,并且告诉了母亲如斯的地址。我忘了我对母亲说,我就要回去了,今年一定要回家了。这肯定是我刚学会骑马时写的信,幸亏没有发出去,不然母亲就会等啊。

    可是,现在母亲就不等了吗?就认定我已经死了,她已经没有这个儿子了吗?

    围过来的人都开始找自己的信。盗窃犯李新财大骂王八蛋。厨房里的张少、王忠、金路、宋仁贵也都过来趴在信堆上找啊找。黄制服大声喊:范大胡子你出来。

    范大胡子出来了。他也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多信啊?

    李新财扑了过去:范大胡子,你也是有爹有娘的,你黑了心,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

    范大胡子脸色顿时就黑了:谁?谁拿出来的?黄制服说我拿出来的又怎么样?你今天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这样?范大胡子说我还不是为你们好?这些信要是发出去,家里人知道你们在一个天荒地老的地方,能不急死?

    我说你不是说这是好地方吗?怎么又怕家里人知道呢?

    范大胡子瞪我一眼说,你们今天想干什么?想造反哪?罪犯,你们别忘了你们是罪犯。

    我说罪犯也有发信的权利吧?你剥夺了别人发信的权利,你也是罪犯。

    黄制服说这话说得好,罪犯把罪犯碰了个仰绊,谁知道谁是。

    范大胡子说这种话是你说的?死不悔改的畜生,滚到羊圈里去。

    黄制服一蹦子跳起来,指着范大胡子的鼻子说,你不通人性,你才是畜生,你连进羊圈都不配。

    李新财抓起一把信,朝范大胡子扔去:对,他不是人。

    这时,司机和押来囚犯的那个人走出厨房,押解囚犯的人呵斥道:还有没有王法了?能这样对干部说话吗?你们是不是活得太舒服了?

    范大胡子扭过头去,挥着手说,去去去,你们不要胡乱掺和,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又叉着腰对我们说:我就是要扣你们的信,因为我要为你们负责。

    我说这算什么负责,我们不需要。要是这个地方连信都发不出去,那我们就只好走了。

    范大胡子说你往哪里走?你不是已经走过一次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实说,你一走我就知道你去死了,我不管,去死吧,你能回来是你命大。你这个反革命好歹不知,对你来说这里是天堂。

    我愣了,原来当初他是知道我逃跑的,但他假装不知道,这个老奸巨猾,为什么假装不知道?我顿时感到一种愤怒,我被愚弄了,因为我很卑贱,明知我是去死的,他可以不管,我回来了,那就劳动吧,这里是牲口的天堂。而我居然浑然不觉,居然还要申诉,还要实现人的要求。你是人吗徐可凡?

    不是,我已经知道在这里我不是人了。

    既然我待在这个天堂是因为我不是人,那我就更要离开了。我离开,是因为我觉得我不能不是人,不能不申诉我作为人的权利,不能不抵抗来自所有人的蔑视。

    不是人的天堂就让不是人的人待着吧,而我要走了,坚决要走了。

    我说他妈的,范大胡子你他妈的。

    他说你敢骂我。我说我就骂你。司机过来揪住了我的衣领:狗日的,你懂不懂规矩?我今天就教训教训你。

    范大胡子一把拉住他说,要教训我自己教训,没你的事。

    司机说你到这个时候了还护着他。范大胡子说你打了他谁来收场?还不是我吗?说着一把拽开了他的手。司机说好好好,我不管了,让他打你吧,反革命,快动手,把这个人的胡子给我揪下来。

    我冷笑一声说,我不是狗,我不听你使唤。说罢转身离开了。李新财紧跟着我,骂了一句:操他姥姥。我听到范大胡子又在教训黄制服:你是什么身份的人,能跟他们比吗?

    黄制服说我当然不能比,我是畜生嘛。

    我去找夏光明,他正在高岗上望着什么。我说了信的事,又说我一天也待不住了,我们该走了。他显然知道信的事,问我你以为机会到了吗?我说全体出动不可能,想走的就走呗。他说没有一半人,我们是不敢动的。你摸摸清楚,到底有多少人要跟我们走。

    我说好,就要去做,他拉住我说,你瞧瞧我们所处的地形,左边一道岗,右边一道岗,后面又有这道岗,中间有两道洼地,组成一个x,你说这是个什么字?

    我看了看,脱口而出是个凶字。

    他说这地方风水绝对不好。我说你什么时候相信这个的?他说相信什么得因时而宜,很多东西信就有不信就无。

    很快摸清楚了,痛痛快快表示要走的,只有四十多个人,黏黏糊糊想走又不敢走的,又有四十多个,别的人都摇头。

    我很沮丧。夏光明却很高兴,说我们的工作卓有成效啊,我本来估计没这么多。再熬几个月吧,我估计八九月份我们就能成行了。

    也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无眼,又病死了一个人,还有几个人病着但没死。夏光明见了他们就关切地说,保重,保重啊,在这个地方活着不容易。黄制服、李新财见了他们就说得直截了当:气色怎么这么难看,要小心,千万要小心,死在这个地方过两年连尸体都找不到,白活一场啦。

    黄制服和李新财,还有几个这一类的支边青年,已经是夏光明的死党了。我很佩服夏光明,他好像天生就知道那些品行不端的人才是真正的依靠对象。后来他说你读读毛主席《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就知道了,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死了人的悲哀还没有消散,又有了死羊,死牛,死马,没死的也有好些病了。范大胡子焦头烂额,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不停地说,老天爷,这样死下去怎么得了?农场要垮的。

    一个不祥的说法悄悄地涣散开去:这地方风水不好,四周的地形是个凶字。

    果然是个凶字,许多人登上高岗,神神秘秘地指点着。

    有一间宿舍着火了,虽然没烧死人,但把大家吓了一跳。恐怖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狼也来凑热闹,夜深人静时,就排列在渠沿上,哀哀地哭鸣着。

    黄制服说从来没有这样过,即使在建场初期,最荒凉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狼啊。

    有人说狼是有预见的,它们能嗅到几个月后才死去的人腐烂的气息。

    乌鸦也越来越多了。甚至有人在清晨看到几只吃死人肉的秃鹫栖落在高岗上。

    我又做了一次摸底,愿意走的人越来越多了。

    夏光明找到范大胡子: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这个地方十分凶险。

    范大胡子近乎仇恨地瞪着他:你想干什么?

    夏光明说走。

    范大胡子说谁敢走我跟谁拼命。

    夏光明说你又何必这样固执呢?要知道,民心不可违。

    范大胡子说我的心就是民心,我代表中国亿万人民的心,你们是罪犯,你们不算人民。

    夏光明说可是农场的人已经不听你的了。

    范大胡子说这你放心,我有办法让他们听我的。

    夏光明和我都没想到,范大胡子说的办法竟是再来一些新囚犯。

    是个中午,没去劳动的刚刚起床,去劳动的刚刚回来,突然有人喊:来汽车了。

    大家都出去看,一共来了三辆吉普车。从第一辆吉普车中居然走下来三个女囚犯,大家惊叫起来。从第二辆吉普车中居然又走下来三个女囚犯。又是一阵惊叫。这时,大家都盯着第三辆吉普车,门一开,便是一片失望的唉叹,四个男的鱼贯而出。

    范大胡子在厨房门口叫起来:好好好,这下可解决大问题啦。

    我恰好跟夏光明在一起,离汽车五六十步远。我说来女的了,这对我们好像不利啊。

    夏光明说我也这么想,不过要是这几个女的能听我们的,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我想是的。我瞪着那几个女人,我想是的,女人一走,大家都会走。而女人一定会走的,因为夏光明要走,夏光明高大英俊,是女人的明星。

    高大英俊的夏光明突然激动起来:可凡,你看那个人像谁。话音刚落,我也激动起来,我也看到那个像谁的女人了。像谁?像如斯?

    我们同时走了过去。

    像如斯的女人背对着我们,灰蓝色的囚衣里是袅娜的身姿。

    背影,就在我和如斯寻找莫明的那些日子里,她夜夜都是用背影朝着我的。也就是说,我对她的背影比对她的正影还要熟悉。她背影如鹤,如一匹漂亮的马驹。

    一瞬间,我反应过来了:无可脱逃的如斯终于也被他们抓住了,抓到这里来了。

    夏光明好像还没有明白,瞅完了她又去瞅别的女人。

    蓦地,如斯转过身来,扫了一眼夏光明,又扫了一眼我,好像是意料中的,便轻轻地叫了一声徐可凡。

    我的脸红扑扑的,搞不清为什么我的脸红扑扑的。我没有立刻扑过去,就如同我想她的那样扑过去抱住她,而是侧头望了一眼夏光明,好像这是一种谦逊的举动。

    我甚至想到,当如斯面对我和夏光明时,她首先叫了我的名字,我不激动我干什么?我不荣幸我干什么?我当然应该谦虚一点,因为毕竟如斯最先是跟夏光明好的。

    但是,我早就说过,夏光明是行动的天才,如斯虽然叫了我的名字,扑上去的却是他。

    历史不一样了。他扑了过去,他抱住了她,大声叫着如斯啊,是你吗如斯?这举动无疑是告诉他们自己,也告诉所有的人:他们曾是恋爱的一对,他们可以互相拥有。而我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同学,他们的见证人罢了。

    我不知道如斯是怎么想的——她想徐可凡你怎么不过来呢?她想夏光明你别这样,只有可凡才能这样。或者她什么也没想,她只是激动着,天涯遇故知,而且是非同一般的故知,她顾不得想别的,一味地激动着。但激动的同时她也认可了夏光明的拥抱。从此,在这荒凉寂寞的大荒原的深处,这种认可就凝固为一种风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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