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光明大庭广众之下拥抱了赵如斯,农场这些好几年都没见过女人的男人嗷嗷地叫起来。如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推开了夏光明。
夏光明说如斯你变了,怎么这么瘦啊?
如斯说你也变了,我都认不出你了,徐可凡也在这儿?
夏光明就喊:可凡你过来。
我这才过去,想跟她握手又没握,就问你怎么也来了?
她正要说,就听旁边有人猛吼一声:徐可凡!我们都回过头去。这一次,我比夏光明反应敏捷,张嘴就喊:文途禹。
我和文途禹同时扑向对方,拥抱,紧紧地几乎要把对方箍死。然后文途禹和夏光明拥抱。
范大胡子过来说,你们认识啊?夏光明说我们是朋友。范大胡子说好好好,朋友都到这里来了,农场的力量又壮大了。
这时,男人们过来围住了另外几个女人,有吃惊的,也有傻笑的。有几个赶紧帮她们拿行李。范大胡子大声地分配着宿舍。
我和夏光明帮着安顿好了如斯和文途禹的行李,又去厨房拿了一些刚刚准备好的接风的饭菜,便急切地带着他们朝三春柳林走去。
我说树林子里安静,没有人打搅。
文途禹说没想到这里是自由的。如斯也显得十分惊奇:是啊,真是没想到。
我说这里不光行动是自由的,吃饭也是自由的。夏光明说还有斗争,斗争也是自由的。
文途禹叫起来:真是个天堂。
我说你也认为是天堂?
文途禹说怎么?英雄所见略同?
我说狗熊所见略同,范大胡子也这么认为。
如斯说我看这个范大胡子蛮好的嘛,就跟那个跟了我们一路的黑胖子一样。
我说呆久了你就知道,这家伙老谋深算,又是个认死理的,从来不听我们的。
文途禹又叫起来:好一座森林,这么大,这么清静。夏光明说你怎么见什么都大惊小怪的?文途禹说没见过嘛,比起你们来,我们过的就不是人的日子了。
找了一块有花有草的地方,我们坐下来。如斯和文途禹饿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文途禹啃着羊骨头说能吃到这么香的肉,真是神仙了。如斯要喝水。夏光明说糟糕,忘了拿了。我跳起来就去拿,一边回头喊道,先别说,等我回来再说。
这一天,我们一直说到深夜。如斯说她跟我分手后又在老方家住了几天,然后就离开西宁城去了洛阳的亲戚家里。翻过年,亲戚把她在洛阳的消息带到她郑州的老家,母亲和妹妹就轮换着来看她。这样平安无事了几年,突然她被揭发了。揭发她的是她妹妹的男朋友,单位上说他是现代修正主义分子,他想立功赎罪就把良心也给赎进去了。一九六三年四月,她被抓回西宁城女子监狱,没呆几天就又送到这里来了。
她说的全是过程,没说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在等我。但我绝对相信她等过我。只是她不能说,她已经被夏光明拥抱过了她怎么说?
夏光明说什么是现代修正主义分子?如斯说就是曾经跟苏联专家关系密切的人。夏光明说我明白了,无非是又一茬叛徒、特务、反革命呗。
文途禹说我们同车来的就有两个是这种分子。
我对修正主义分子不感兴趣,就说途禹你快说说你自己的事情。
文途禹说一言难尽。他逃跑被抓后换了一个监狱,蹲了三个月的小号子,完了他又跑,没跑脱,抓回来就把他搞到煤矿去了。煤矿用的是最原始的开采方式,很累很危险。工头全是流氓地痞,对付犯人就靠三样东西:鞭子、棍子、蹄子,而且伙食很差,吃不饱。他几次都想跑,但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不敢。他看到好几个逃跑的人抓回来后就被活活打死了。他撩起衣服,抹起裤腿,给我们看他的伤痕。他说全是流氓打的。新社会的监狱,怎么能信任流氓呢?他说他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一九六三年冬天瓦斯大爆炸,死了一百多个犯人,矿井全塌了,煤矿报废,他是幸存者。同样幸存的还有高梧,不知道他们又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大家默然了很久。
夏光明说这下好了,我可以说你基本上脱离苦海了,以后的命运自己说了算。
文途禹不相信。他很怀疑自己所处环境的真实程度。他说,天下哪有你们这样的罪犯?
夏光明说这说明连他们也不认为我们是罪犯。我们尽可以做我们想做的,我们是正常的人,我们应该自由地行动。
夜深人静,大家都饿了。我要去厨房拿吃的,羡慕得文途禹说,你们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你们万岁。
他看我拿回来的还有肉,竟然跳起来,举着双拳喊道:自由万岁,农场万岁。
我哈哈大笑。夏光明严肃地说,你可不要胡喊,喊农场万岁就是和我们自己过不去,跟反动口号一样。
文途禹说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已经几年没见过肉了。
如斯说如果我们不是囚犯,如果我们是分配到这儿工作的,这儿也许是个好地方,没有吵闹,与世无争,大家都是桃花源中人,连什么是修正主义分子都不知道。遗憾的是,我们是被流放到这儿来的,我们心里永远不舒服,因为我们没有罪,我们不该被流放。即使这儿是天堂,那也是罪犯们的天堂,而不是人的天堂。
夏光明说如斯说得不错,道理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必须走。
文途禹说往哪里走?
夏光明说脚下是自由之路,我们也不知道是通向哪里的,走就是了。
我说对,走就是了。
第九节
我忘了这天晚上是谁打了第一个哈欠然后提议休息的。估计是夏光明,因为他到后来话就越来越少了。他时而望着远方时而望着如斯,起来走了走,又望着天说,今天晚上怎么没有月亮。
虽然没有月亮,但星光灿烂,地上仍然一片空明。已是后半夜了,我们朝树林外面走去。渐渐地,夏光明和如斯落在了后面,等我和文途禹出了树林,他们就看不见了。
我们在林边等了一会儿。文途禹说走吧,人家有事。我说有什么事?但用不着别人回答,我知道有什么事。我是想为什么他们有事而不是我有事呢?我揣起一颗灰暗的心离开了那里,回到宿舍,自然是睡不着的,越想越伤感,就又挂着眼泪来到户外,幽灵似的转来转去。
我转到了树林边,徘徊着,又悄悄地摸进去。老地方已经没有人了,不知他们又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藏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和如斯风雨兼程那么久,多少个晚上我们是在一间房一条炕上度过的,我们从来就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们倒好,一见面就见不得人了。
我转悠着,又想徐可凡你活该你没有见不得人,你要是见不得人了,现在也不是这样了。这样很可怜,很无聊,因为你并不知道是错过了机会还是压根就没有过机会。赵如斯被你亲过一下算得了什么——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就要分别了,她允许你给她一个吻是再见的意思,没有深意,尤其是没有爱情方面的深意,你就拉倒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离开了三春柳林。我诅咒这黑森森的三春柳林。我知道我还是睡不着,就登上高冈,坐在了离星星最近的地方,像个横空出世的猴子,在黑暗中孤独地等待着太阳。
太阳没有出来,是阴天,太阳不想出来。
赵如斯已经明确表示,她要跟夏光明离开这个地方。她当然要这样,就在她和夏光明躲在三春柳林里度过了那个夜晚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一下子公开了。
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同宿舍的几个女人。有两个姑娘当即表示,她们也要走。另外三个女人犹豫着。
但事情的发展是不允许犹豫的。她们吃惊地发现,这里的男人不仅不关起来,其他行为也是不受约束的,甚至,好像男人的放肆是大胡子场长默许的,不然他怎么会视而不见呢?
她们发现,每到夜晚,总有人从窗外朝里窥望,甚至有为了抢窗户眼而吵起来的;发现总有人偷偷守候在她们上厕所的地方,等她们脱了裤子,突然就会从墙头上冒出一颗人头来;发现只要她们出去,就会有那么多眼睛死死地盯着,就会有那么多人跟踪而来,就会出现意外:一声怪叫出现了,一只手伸过来了,一个男人的怀抱蓦然就到眼前了。甚至有一次,三个男人抬起一个叫马霞的女人就往三春柳林里跑。马霞喊着:救命啊,救命啊。范大胡子就在不远处,不仅不管,反而嘿嘿笑着。如斯恼了,带着另外几个女的追过去,硬是从三个男人手里把马霞抢了过来。衣服已经撕破了,白嫩的肌肤已经亮如星月了。她们去找范大胡子,说这个地方怎么这样?范大胡子说让你们来,给你们自由,就是为了这些男人嘛。见怪不怪,这才是个啥,以后还有更更更……
女人们转身走开了。她们说范大胡子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我们不是那种女人。
是的,她们不是,她们都是地主资本家的女儿,她们都曾是大家的闺秀或者小家的碧玉,她们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高贵的、干净的。马霞说嫁人可以,要是强奸就不行。如斯说这么多男人你嫁给谁啊?马霞说要嫁就嫁夏光明,可夏光明早八辈子就跟你相好了,所以我就不嫁了。
马霞说的是真话,她是六个女人中最泼辣的一个。她说她一眼就看上了夏光明,这个人,像个男人,值得追求。
马上有人说,那让如斯让给你嘛。
如斯也说,你去跟他好就是了,我又没挡着你。
马霞说真的?又说刚才我觉得抬我的好像是夏光明,一看不是,我才喊救命的。
如斯说我看见夏光明离你不远,他怎么没去救你啊?
马霞说那是因为你在旁边,你去救我了。
她们都很严肃,一点都不是开玩笑。
六个女人差不多有了统一的意见:要走都走,留下谁谁遭殃。
范大胡子大失策。他以为来几个女人,男人们就不走了,没料到女人也要走。女人要走,男人就更要走了,而且走得更多。刚刚凝望过,刚刚臆想过,刚刚在不眠之夜里温情脉脉过,突然就要消失了,留下来的是什么?——不寂寞的寂寞了,寂寞的更寂寞了,人心一下子就空落落的,连魂儿都没有了。
夏光明说再摸摸情况,看还有多少人不想走。我和文途禹分头去摸,回来告诉他,还有不到五十个。
文途禹说包括我在内。
我和夏光明都吃了一惊。我说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
文途禹说这几天我反反复复想过了,我们这些人也许只能生存在这种地方。这种地方还能把我们当人看,出去不是反革命就是坏分子。
我说我们出去的目的是申诉,是给自己争取自由。
文途禹说过去我也这么想,但现在不了。我接触过的囚犯比你们多,我发现只要是反革命,只要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就都是冤枉的。冤枉了这么多人,而且还在不断地冤枉,谁会特意为我们平反呢?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伸冤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我们还可以这么去想,既然还在不断地被冤枉,不断地出现反革命,这说明人家不是搞错了,人家就是要这么做,你说是冤枉,那就冤枉吧,反革命分子改冤枉分子,不也是一样要镇压吗?
我说文途禹你太容易向命运低头了,这不应该是你。
文途禹苦笑着摇摇头。
夏光明说需要你坚定目标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坚定了,真见鬼,你在这种时候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我不管你有没有道理,我就问你十二月聚会的理想还要不要了?
文途禹说要,当然要。
夏光明说你要什么?
文途禹说为了明天更美好。
夏光明说对啊,你呆在这个地方,明天会美好起来么?
文途禹说绝对不会比外面更糟。说真的,我舍不得这里的自由,舍不得这里清新的空气,舍不得顿顿能吃饱的生活。
我突然忍不住吼起来:这里没有女人,没有报纸,没有牙膏,没有手纸,没有电影,没有商店、没有娱乐,这里有什么好?
文途禹摇摇头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需要。
夏光明说十二月聚会万岁,你连它也不需要了吗?
我说你可别当叛徒。
文途禹又是一声苦笑。
夏光明说我无法强求你,但我可以请求你:跟我们走,因为我们是兄弟。
文途禹说正因为是兄弟,我才只给你们说心里话。我保证帮助你们做好一切走的准备,但我自己不走。我建议你们立刻成立领导机构,要不然群龙无首。
夏光明悲叹一声,一拳打过去:文途禹,你在我心上插了一刀,我永远仇恨你。
迁徙委员会很快成立了。主席是夏光明,副主席是陈涛、林秀儒、姜生、黄制服。委员是我、张少、马霞、李新财。开了一次会,分配了任务,我分管赶牛。时间是一九六四年六月十五日。
为了防止意外,出发的前一天才由委员会的人神秘地通知大家。紧张的准备开始了。都到厨房里去,把蒸好的馒头一抱一抱地领出来。要是还带得了,就装一些炒熟的麦子。再就是准备好捆扎行李的麻绳,利用所有的容器装水,会骑马的准备好褥垫,因为没有鞍子。
委员会的人除了准备好自己的行囊,又去厨房在所有能找到的口袋里装满了粮食,这些是要驮在马背牛背上的。
范大胡子没有察觉,他带着十几个人放水浇麦地去了。
有个不想走的国民党战犯飞奔而去告诉了他,他便飞奔而来,冲进厨房大声责问,谁叫你们这么干的?你们要干什么?没有人理他,他就一把揪住了我。
我说我们要走了,请你不要打搅我们。
范大胡子说我求你们了,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一走农场就完蛋了。
我怎么会听他的请求呢?我推开了他。他又去请求夏光明。夏光明说人各有志,你在这里建你的家园,我们出去找我们的归宿,咱们互相不要干涉好不好?
范大胡子又抓住了来帮忙的文途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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