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胡子自然不相信,想知道要走的到底有多少,赶紧去别处了。
别处的黄制服推了他一把,一把就将他推倒了。他那么强壮,倒下去时竟像一片落叶一样无声无息。人们和他自己都发现,他已经衰弱了,衰弱得十分可怜了。
他坐在地上,可怜地乞求着大家,你们听我一句话好不好?农场还要发展,这儿会越来越好。我保证,不久的时间里,这儿会来更多的女人,都是黄花闺女,到那时我负责一对一对地配好,咱们成家立业过日子。
大家不理他,他就一遍一遍地说着,说累了,便去宿舍喝水,然后找人再说。
说到后来,他连连捶打自己:我真后悔啊,我干嘛不早一点把军队叫来。有人问,你叫了没有呢?他说叫了叫了,但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呀,我真后悔啊。
他这么一说,效果又是他没有想到的,有几个原来不想走的国民党兵痞突然决定要走了。军队来了还得了,过去战场上是你死我活,现在就更是头往铡刀上枕了。
这天晚上,人们听到了范大胡子的哭声,非常地响亮。许多人都叹息了一声说:我们要走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呀。
夏光明说也好,就让他哭吧,他这是绝望了,哭完就完了,明天出发看样子不会有太大的阻力了。
出发当然要选择早晨,因为这不仅是人的也是牲口的习惯。牲口不见太阳是不出圈的,它们不吃带霜的草,太阳一出,霜就没有了,干爽的草吃了不坏肚子。
六月的早晨,晴空如洗,本来就干燥的荒原一下子就枯没得毫无水气了。羊群出了羊圈,牛群出了牛圈,马群出了马围子,要走的人都来到了厨房前的空场上。留下来的是那些骆驼,因为拉骆驼的死活不想走。还有会下蛋的和不会下蛋的鸡,还有一只黄狗一只黑狗,也都留下来了。三十多个铁了心不想走的人都来送行。许多人哭了。再看一眼农场吧,哭的人更多了。
最先踏上出走之路的是黄制服和他的马群。接着是牛群,接着是羊群,最后是人。
突然,送行的人中有人跳起来:等一等,我也要走。回身就去收拾行李。夏光明让李新财等着,自己骑着马往前面跑去。他看到前面的马群突然停了下来,黄制服朝他又是喊叫又是招手。
不能走了,牛群和羊群也都停下了。我跑到前面去,看到范大胡子跪在路上,拖着哭腔说,我没有对不起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不能走啊,要走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夏光明跳下马背,对黄制服说,你把马群散开,让人都过来。
两百多个要走的人从羊牛马的夹道中走过来。夏光明大声喊道,咱们也给场长跪下,让他放我们走。大家都跪下了,好像都觉得应该这样。
不能走啊。范大胡子继续说。
夏光明说我们不能不走,大家听好了,都给场长磕个头,感谢他多年来对各位的照顾。
响起了磕头的声音。范大胡子还是不起来。文途禹出现了。他说其实场长也知道他拦不住你们,他只是感情上过不去:农场就这么垮了,他对待不错的人就这么都走了,他想不通啊。
夏光明说我们不能等他想通了再走。他要是再不起来,我就得派人把他绑起来。等我们走远了,你给他松绑。文途禹说先别,我去试试,看能不能说动他。
文途禹过去,蹲下说,场长,你别这样,我现在就跟你回去,很多人都要跟你回去,你快起来。
文途禹使劲搀他,他起来了。我吃惊地发现,场长美丽的络腮胡子一夜之间花白了,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多了,深了。他显然不相信文途禹的话,但他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被文途禹搀扶着朝回走去。
他妈的,我还是人么?人群中有人喊起来,接着一个耳光扇在了自己脸上,又说,我不走了,我跟场长回去。我一看是李新财,便知道他是在做戏。范大胡子居然感动得又是点头又是抹泪。
夏光明赶紧催促黄制服:赶起马快走。
又起步了。马蹄轰轰的,牛叫羊叫着。人也开始叫了。这些囚犯,这些自己释放了自己的新社会的罪人,在一步步朝前走,一次次往后看的时候,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叫声。
我也叫着,我是狼叫,我一开始就学会了狼叫。我用这种畜生的叫声告别着农场,告别着我们挥汗如雨过的农田、水渠和土坯场。
太阳很好,荒原比以往更加辽阔。我们走了。我们成功地离开了,却不知道是否能成功地到达。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是激动的,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支边人的歌: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是那天上的星,为我们点燃了明灯,是那林中的鸟,向我们报告了黎明。
第一天的行程没有留下深刻记忆,因为很顺利,只是晚上牲口们不习惯待在旷野里,胡喊乱叫着。后半夜就安静了。人们有点冷,就去和卧马卧牛卧羊睡在一起。我最担心的狼群没有出现。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太阳普照的荒原上,路其实是很糟糕的路,上下都烤,走一会儿就渴了,热了。夏光明叮嘱大家尽量忍着,把水留给以后。李新财说以后说不定能碰到河呢。我说不大可能了,我们离那陵格勒河越来越远了。
似乎牲口们比人更真实地感觉到了这个问题,马群好几次掉头往西走,都被黄制服赶了回去。黄制服说怎么办?马也要喝水。夏光明说这谁不知道?把你的尿给它们喝。
到了下午,牲口们一看到有人撒尿,就都簇拥过来。但人尿是有限的,而且一落到地面就什么也没有了,气得一头牛一角顶翻了撒尿的张少。张少喊叫着,露着那个东西,连滚带爬地逃开了。
我说看样子牲口是坚持不了几天的,肯定是走不到头了。
夏光明说你忘了我们的目的,我们并不是为了把它们带出荒原。
我一想,是啊,我怎么忘了,它们不过是一些行动的血肉,我们可以边吃边走。
晚上,因为疲倦,因为口干舌燥,牲口们不再胡喊乱叫了。人倒叫起来,是马霞,是后半夜,是睡觉时有人爬过去偷袭了她的乳房。这个人很快逃跑了,跑到马群里头去了。马群里头到处夹杂着人,谁知道是谁?
夏光明当下就规定,以后睡觉,女人跟牛群睡,哪个男的跑到牛群里,哪个男的就是图谋不轨,要受到严厉惩罚。
我说我们赶牛的怎么办?也不能进牛群吗?他说赶牛的就在牛群边上,负责警戒,胆敢作奸犯科,一视同仁。
我心想,夏光明这样也有保护如斯的意思。如斯已是他老婆了。
第三天,牲口就赶得非常吃力。它们常常会停下来,乞哀地回望着远方:河流啊,牧草啊,农场的一切啊,看样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它们明显地消瘦下去,到了第五天,两头牛訇然倒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了。夏光明吩咐人杀了它们,分着喝了牛血,割了肉带在身上。没想到所有的牛都拥了过来,层层叠叠地围着剔了肉的牛骨和地上的血迹,哞哞地叫着,此起彼伏,前蹄不停地刨着地面,尾巴使劲摇晃着。刹那间,我很震惊。我知道它们是在为同类的被杀哀鸣。
我们远远地看着,也不去驱赶它们。我们好像被感动了,我们担忧驱赶会引起它们的集体报复。我们这些坏蛋们,我们他妈的为了自己的生存就可以如此残酷地剥夺牲口生存的权利,我们真的是有罪,真的是反革命了,王八蛋。
牛群集体哀伤了将近三个钟头才渐渐散开。继续赶着它们往前走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敬畏。我吆喝着,明显得有点战战兢兢。我可怜它们,又觉得总有一天它们会集体震怒,冲向我们这些不残害它们就走不出荒原的人。我们是怯懦者。
怯懦者的荒原上植物越来越少,到了第七天,茫茫戈壁就看不见任何草枝草叶了。羊开始倒下去,羊一倒就一大片,怎么驱赶也都不走了。可怜的羊,转眼之间被月球地貌般的荒凉消磨尽了血肉,已是瘦骨嶙峋了。
迁徙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研究羊的问题。张少和李新财说都宰了,丢掉是可惜的。夏光明说当然不能丢,我们还有一些粮食,能不能喂喂它们,让他们再跟着我们走几天。黄制服说要喂都喂一点,马也不行了,明天后天就能倒下一大片。林秀儒说不行,牲口主要是缺水。我说试试看,羊也是生命嘛,能挽救就挽救。夏光明瞪我一眼说,你可要搞清楚,不是挽救它们,而是让它们最终挽救我们。陈涛说我主张宰了,带着累赘。姜生说一人分一只羊,愿意宰的宰,愿意带的带,反正少了粮食是自己的,少了肉也是自己的。夏光明说不行,都各管各了,还要我们迁徙委员会干什么?马霞说先试着喂两只,喂了能走就都喂,不能走就宰了。夏光明盯了马霞片刻说,这个办法好。
张少和李新财把两只卧倒不起的羊抱到别的牲口看不见的地方,用手捧着喂了些麦子,羊能走了,就是不停地打喷嚏。
夏光明让大家把卧倒的羊都抱到一边去喂麦子。结果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喂了麦子的能走了,那些原先能走的一下子全部卧倒了。我这才明白羊是有语言的,一定是那些吃了麦子的告诉了没吃麦子的:卧倒吧,打死也别起来,这样就有东西吃了。
它们果然打死也不起来。夏光明只好说,都喂一点吧。
羊都能走了。它们打着干燥的喷嚏,摇摇摆摆地走起来了。
很快,牛也卧倒了,先是三五头,然后像水波一样环绕着这个中心晕散开去,一会儿就一大片,就全体卧下了。
之后是马,马先是立着不走,等黄制服一驱赶,它们就示威似的卧下了。
羊没有停下来。
迁徙委员会紧急碰头,商量的结果是都喂一点。
喂一点就开始走了。这一天终于平安过去。人和牲口都疲惫不堪,一停下来就都倒在地上睡过去了。
午夜,牛群中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几个女的都锐叫起来。我们都以为又有哪个急色鬼摸过去作奸范科了。赶紧跑过去,原来是牛。牛不急色却急食,趁她们睡过去,撕开行囊偷吃粮食。如斯醒来后要赶牛,却被牛顶了一头。这一顶,几头偷吃粮食的牛就都要顶了。几个疲女哪里是饿牛的对手,要不是叫声尖锐得让牛们打了个愣怔,差不多就没命了。
牛群里面是不能睡了。女人们换了个地方。马上就出现了男人的骚扰。这次是黄制服。他后半夜摸过去,抱住睡死的马霞偷偷猥亵。马霞醒了,扭头一看是他,翻身骑到他身上,一边骂一边打。
夏光明出现了,他当场宣布撤销黄制服迁徙委员会副主席的职务。黄制服说那是个毬嘛,撤销就撤销。夏光明又说:再发生这种事情,我把你绑起来扔到荒原上。黄制服笑笑说,你有本事把我和马霞绑到一起,我肯定不追你们。她今天打了我,打了就是欠了,欠了就得还,等着,我会来讨账的。说着大摇大摆回到马群去了。夏光明冲他的脊背重重地哼了一声。
牲口是聪明的,有时候它们比人还要聪明。这天早晨,它们死活不出发了。牛们,羊们,马们,都卧着,怎么吆喝也不起来。它们已经皮包骨了,体力不支,难以行走了。更重要的是它们知道,人手里有粮食,既然人是管它们的,既然人把它们赶到了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就应该给它们吃的,不给就不走。它们好像商量好了一样。
张少说人吃的粮食都有限,怎么能喂它们,这是个无底洞。陈涛说宰了算了。李新财说宰了这么多,背也背不动。马霞说粮食算什么?肉才是好东西。给牛喂一捧粮食,它就能走一天,一捧粮食一个人吃,一头牛二十个人吃,哪个多?夏光明盯着她说,这样算是对的,问题是粮食总有一天会消耗完的,而这些牲口说不走就都不走,等有一天没粮食了,我们拿它们怎么办?宰了也背不动啊。马霞说那就分开宰,今天俩,明天仨,该喂的还是喂。夏光明说这个主意好,从今天开始,我们以吃肉为主,挑那些老弱病残先宰了。
宰了两只羊,杀了两匹马,生血生肉分开吃了。没敢宰牛,怕它们又集体哀鸣。给别的牲口喂了一点粮食。又开始走了。戈壁连着沙漠,路越来越难走。我一再地判定着方向,没错,是东方,是东方的沙漠,谁知道有多大呢?一直刮着风,天上黄澄澄的,可怕的声音在空中飞翔。一座座沙丘迎面而来,一律是月牙形的。队伍越拉越长了,首尾不见。生怕掉了队,人和牲口都不敢停下来。大地松软的可憎,走一步,退半步,吃力地喘着,嗓子里喷火,不由得要喝水,但水已经不多了。
终于爬上了一座沙丘,一屁股坐下去,再顺着沙坡滑下去。这是最舒服的时候,只恨坡短,一眨眼就又要爬高了。
赵如斯的脚打了泡,一瘸一拐的。已经没有一匹马可以驮动一个人了。夏光明搀着她。她说光明,我们能走出去吗?夏光明说只能走出去,别的路已经没有了。
第十节
翻过了一座大沙丘之后,眼前突然是一抹平沙了。正是黄昏,万里无垠,金霞涂抹了半个天空,近处是浅黄,远一点是橘黄,更远的地方是烂漫的黄。而在天的另一半,均匀的青蓝一任延展。天地孤独着,静默走到旷古里去了,厚重而无限,你就是大声吆喝,你就是人喊马叫,仍然是静默,而且静默得越来越无法言说了。
夏光明决定在这里过夜。
全体卧下了。人还可以,能够吃点喝点,然后就死尸一般挺着。牲口就可怜了,没吃没喝,又没有力气鸣叫。
我看到一片静卧的牲口,一片静卧的人,好像刚刚有过一场战争,结束了,便是满野的尸体。偶尔会听到喘息,那是受伤者的挣扎,让人想起更大的痛苦和依然活着的哀伤。
我对张少说,明天就要断水了。张少说那就喝牲口血呗。我说我担心它们身上没多少血。张少没吭声,这种时候,什么担心都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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