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黑暗笼罩不去的辽阔。沙诲茫茫,月亮突然就来到了头顶。夜晚来得这么快,但夜晚也是白亮的——这里的月亮比别处的月亮好像更干净,好像有更浓密的光脉。
一头牛站了起来,接着好几头牛站了起来。它们都勾头在地上嗅着什么。我想起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动物天生有找水的本领,它知道几十米深的地层下面哪儿有水。我心说牛是不是发现水了?这太重要了。我下意识地起来,踢着绸缎一样柔软的沙面儿,走向那个隐去了夏光明的金字塔。
我说牛,大概,发现水了。
没有人能听得见,连我自己也听不见。因为有风。风把什么声音都吹散了,包括他们的声音。吹不散的只是那情状。那情状是我从未看到过的,但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我甚至想象过我,我和如斯的那种情状。
那情状首先是裸体。我看到如斯的裸体了。我和她在一条炕上睡过那么多日子,从未见过她的裸体,但现在我看见她的裸体了。她的裸体跟夏光明的裸体纠缠在一起,都是如此的白亮。
我这才明白,这里的月亮光线为什么那么足,这里的夜晚为什么没有黑暗的遮拦。
夏光明看见我了。如斯看见我了。但他们依然纠缠在一起。他们好像觉得已经是裸体了,纠缠和不纠缠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好像觉得在这种时候害羞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他们。他们很正常,一男一女在一起,感情到了,就应该这样了,况且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在死亡之海里行走,得乐且乐,谁知道将来呢?追求将来而不知道将来,这就是人类了。
我朝后退去,我看到在另一个角度,另一个人也朝后退去。一看就知道是黄制服。他也来了。他来干什么?他跟我不一样,他看到的绝对不是我看到的。
我朝他走去。我说混蛋,这是你看的吗?走吧!
他说你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
我说你能和我比?
说完我就心痛,我跟他有什么不一样呢?难道赵如斯还跟我有什么关系?没有了,绝对没有了。我应该想清楚,人家已经是夫妻了,人家在做夫妻本该做的事,而我只是个单恋者,是个对方根本不知道的单恋者。我连嫉妒都没有理由,只能暗自心痛,心痛而已。我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躺下望天,心说人的生命力啊,即使在疲累、饥渴、荒凉、寂寞到现在这种程度,也还有如此猛烈的冲动,就像月亮,要把温情洒在所有的地方,并不在乎是城市还是沙漠。
蓦地我阴毒起来了:那就赶快消耗吧。消耗尽了,就没有什么作为了,你还要月亮吗?你还想裸体吗?你还需要背静的沙丘吗?还有如斯,你在热烘烘的沙漠里出汗出水,这里一点补充都没有,你还要恣情地出汗出水,你疯了,不要命了。你们啊,是我的朋友,我的同学,你们比我们更快地就要干枯了。
这么一想,心似乎不那么痛了。慢慢地走到睡梦里去,发现那儿是三春柳林,是那陵格勒河畔,是绿油油的农田,是范大胡子的笑声。醒来后回忆梦境,我才意识到,我对农场多少有一点留恋,那儿毕竟是水灵灵的呀。
我叹口气,又睡过去了。
叫声,又是女人的,又是后半夜,又是因为黄制服。黄制服撕开了马霞的衣服。
等我过去时,好几个男人已经立在了那里。夏光明说你怎么屡教不改?黄制服说你干得我就干不得?什么世道?夏光明说你不能强迫人家,强迫就是犯罪。黄制服说犯罪又怎么样?你能把我的毬咬掉。夏光明猛吼一声:把他给我绑起来。
顿时,李新财和张少跳了过来,好像早有准备,抖开绳子就套住了黄制服。黄制服杀猪一样喊叫着,抓起绳子反而把李新财套住了。夏光明说可凡,你去帮一下忙。
我过去了,不知怎么办好,最后拦腰抱住了黄制服,连推带搡跟他一起滚倒在沙地上。张少扑过来骑在了他身上。李新财一脚踩住了他的胳膊。黄制服说日你妈,等走出去了再说,反革命反到我头上来了。
我们三个绑住了黄制服,又把他抬到马群边上。他放牧的马冷漠地望着他,好像觉得这是他应有的待遇。
那边,牛叫起来,声音低沉得就像闷雷滚过大地。与此同时,天亮了。
天迅速地亮着,太阳令人失望地一跃而起。阳光首先打在了牛群身上。它们在叫,它们用前蹄刨着沙土,已经刨出许多个深深的坑窝了。
我猛然醒悟:不是什么牲口对地下水的敏感,而是哀悼的开始。又有牛无声地倒毙在沙漠里了。
夏光明说既然它们有劲哭号,就说明还有力气走路,牛群不成问题,马和羊呢?
马起来了,羊也起来了。也许它们预感到待在这里便是死亡,就听话地打算上路了。
等了一会儿,牛的哀悼过去了,有人便赶着它们走了。大家簇拥过去宰了两头死牛,吃了肉,喝了血,一字儿排开,朝着荒漠深处走去。
黄制服喊起来:你们不管我了?真的不管我了?给我松绑。
很多人回头看着。夏光明说不用管他,留下这个害群之马大家倒霉,走吧走吧。
都走了。夏光明没想到,居然没有人提出异议,甚至有张少和李新财给大家解释:就得杀一儆百,不能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黄制服继续喊着。眼看人都走完了,队伍越来越远了,他痛声号哭。
我来到夏光明身边小声说,真的要丢下他?夏光明说要是我说了话不算数,以后还怎么指挥大家?
求你们了,别把我丢下,夏光明夏主席,我以后再不敢了。
我说怎么办?他已经承认错误了。
夏光明说不行,你这么心软,成不了大事。
我回头看看,黄制服越来越小了。
这时,马霞从前面跑过来,大声说,他这么死了我不是更不清不白了吗?我要抽他几个嘴巴子,让他知道马霞不是好欺负的。
马霞过去了。我们都望着她的背影,望见她抡起了巴掌,望见她用脚踢着他的屁股,然后俯身解开了他的绳子,接着又是一巴掌。
黄制服没有还手,好像还是点头哈腰的样子。
马霞扭身回来了。远远地跟着黄制服。夏光明停下来,等着黄制服走近了说,我今天饶了你,下次再敢不服从我,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黄制服低着头,一句不吭。
以后的两天里,黄制服不说一句话。李新财反映说,他只要坐下来,就用指头在沙子上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几个字。夏光明听了冷笑:他算什么君子,不过一个流氓。我说流氓也得提防,这种人动起狠来可不像你我。夏光明说等着吧,会有机会收拾他的。
死马死牛死羊接连不断了,都来不及吃掉。更糟糕的是,茹毛饮血让人浑身烧烫,让人拉不出大便来。水已经没有了。出现了死人。
一死就是三个。那天早晨要出发时,有三个人躺着不起来,去叫他们时,发现已经死了。埋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哭。我这才知道,原来人是不如牛的,在善良友爱方面不如,在吃苦耐劳方面也不如。拽着牛尾巴走路的人渐渐多起来。
又遇到风了。但这次格外不同,我们先听到了一阵轰隆隆的响声,接着蓝天就变得黄澄澄的了,好像沙漠突然就蔓延到了天上,顷刻就要砸下来。半个时辰之后,我们才感觉到了风,先是身体被推搡着,然后天就真的砸下来了。一瞬间沙丘跑动起来,马牛羊统统跑动起来,跑着跑着就开始翻滚了。而人一开始就是翻滚的,和飞沙裹在一起,朝着天空翻滚而去。
我后来才明白,我们遇到了沙暴。沙暴的含义就是摧毁一切固有的形态,把天和地颠倒过来,重新组合地形地貌,然后就以亘古的陌生静止不动了。
我们喊叫着,我们发现沙山突然就耸立得高大伟岸,接着又哗然崩溃。翻滚的还在翻滚,不翻滚的就是被掩埋了。新的沙山从天而降,我看到我好像到了一个几天前就走过的地方。没有同类,马群、牛群、羊群也不见了。甚至也没有了声音。
我趴在地上,我随着沙丘飞快地移动,好比坐在宇宙飞船上。这样持续了很久,我发现一只手突然奓出了沙丘,移动停止了,黄澄澄的天色迅速升上去,升到更高的地方,渐渐就看不见了。流沙蟒蛇似的流动,眼前悄悄地清廓着,远方有了一个蓝色的圆洞,越来越大。
我明白我还活着。我爬过去,拼命地刨着那只手,黄制服出现了。他还有气,真是个长命的坏蛋,居然还有气。
耳朵里掉出沙子来,我听清了残余的风声,已经不那么可怕了。而远方,沙山巍峨的另一边,绿树成荫,流水如梦。我知道那是蜃景,是多少天来不时出现的死亡的诱惑。
黄制服吹出一口粗气,吹掉了满嘴的沙土。头动了一下,就把眼睛睁开了。
他说他妈的。他回忆着。两个时辰以后他说,我犯了什么毛病,跟着你们走,农场多好。
他坐了起来,眺望着远方。
我说走吧。他说往哪里走?
已经不知道方向了,往哪里走似乎都一样,反正不能呆着。他说你看见别的人了?我说没看见,你看见了?他说我看见他们被沙子埋住了,但不知埋在哪里。
我们朝着我们面对的方向走去。没有碰到任何人,也没有碰到牲口,好像原来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了,什么也没有了。
好在我和他的身上都带着一些牛肉。我们节省着吃,坚持了五天。第六天傍晚,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很熟悉,在哪儿听到过,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流水的声音。
我想景色有虚幻的,声音难道也有虚幻的?
黄制服有气无力地说,这几天我耳朵里常有这种声音,怎么这会儿突然大了。
我说幻觉,说明我们快要撑不住了。
我们慢慢地爬上一座沙丘。声音猛然清脆起来,河流真的出现了。一瞬间我们不相信,我们仍然固执地认为那是幻觉。
但即使是幻觉我们也扑过去了。我们喝到了水,我们把脸埋进水里,直到憋得受不了才湿漉漉地抬起来。我们趴在河边,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是真的,我们不会死了。
死有死的痛苦,活有活的难受。不久我们就发现,老天爷让我们活着,不过是为了让我们经历另一种困厄。这种困厄几乎取消我逃走和申诉的信念,它对我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改造,让我终于明白,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存在是最伟大的业绩。
我们沿着河水向下游趱行,每天走的路不多,很多时间花在搞吃的上。河里有鱼,而且就在河湾静水处。我们捞石头把河湾堵起来,再脱下衣服,两个人绷着,一网一网地捞,捞上来就吃,吃饱了才敢往前走。河边沙滩上渐渐有植物了,很低矮的灌丛,一坨一坨的。偶尔能看见探头探脑的鼠兔和飞驰的蜥蜴。我问黄制服鼠兔和蜥蜴能不能吃,他说肯定能吃。他在这方面比我自信,常说两句话:只要是肉就能吃。下面一句便是只要是女人就能日。
我们又开始抓鼠兔和蜥蜴,感觉那肉有一丝咸味儿,比生鱼肉好吃一点了。
大约朝下游走了有半个月,沙山高大起来了。河水窜进深谷就不见了踪影。我们想绕开沙山到前面去迎接河流。可沙山重重叠叠越走离河水越远了。
黄制服突然发起火来:还走什么?沙漠里的亏还没吃够么?
我说不走怎么办?停下来?在这儿过日子?这儿可没有女人。
黄制服说往回走。如果这条河就是那陵格勒河,我们就能走到移民村,走回农场去。
我说你要回农场?怎么不早说。
黄制服说我怎么知道沿河是走不出去的。
他说罢就往回走,又扭头看看,希望我跟上。我不想跟他走,我知道走向河的下游一点希望也没有,但我就是不愿意跟他走。他可以回农场,我回农场干什么?就那样百无聊赖地活着,做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苦力?我既不前行也不后退,原地坐下来。我想我怎么跟他这样的支边青年碰到一起了,要是我的伙伴换了另外一个人,他说什么我都听。
我坐了很久,直到我想起前天我们曾碰到狼屎才突然跳起来。
我去追撵黄制服。我知道只要回到河边,只要溯流而上就迟早能碰到他。
但是我已经无法回到河边了。我登上一座沙山,蓦然看到一队骑影就在五十步开外。他们也看见了我,第一个举动便是用枪对准了我。我好像一点也不怕。我见到人群了,尽管是陌生的人群。一种回归人群的美好感觉油然而生。
干什么的?过来。
我没有过去。我研究着他们:他们是干什么的?有的穿着棉袄,有的光着身子,有的骑着马,有的骑着牛,还有骑着毛驴的。
两个人跳下马朝我走来。一根绳子顿时套住了我。我被拉到一个瘦长脸、高颧骨的人面前。那人问我,怎么就你一个人?我说还有一个伙伴去河边了。他朝河的方向望了望,又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农场。他一脸疑惑:农场是干什么的?是军队吗?我说是开荒种田的。他好像懂了,又问农场在哪里?我说在那陵格勒河上游。他说离这里远吗?我说我们出来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不知道有多远。他又问我识不识字?我说识的。
我们出发了。他们把我搬上马背,由一个非常瘦小却力气很大的人挟持着我,朝着他们走来的路迤逦而去。
晚上没有休息。第二天中午,我们来到一片平阔的沙原上,远远看到一座数十米高的金属架耸立在热阳之下。
所有人跳下马背、牛背、驴背,带着我走到跟前去。瘦长脸的头目指着金属架上的张贴,问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张贴不止一张,金属架的四脚都贴着骷髅和核试验三个大字,另有两张内容相同的文字说明,大致是说立有此金属架的地方是原子弹爆炸区域。
我说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要爆炸原子弹了。他们不懂什么叫原子弹。我就说是威力很大的炸弹,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