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永远的申诉(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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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叽里咕噜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起来,然后瘦长脸的头目又问我爆炸原子弹是不是为了炸他们。我说谁也不炸,人家是试验。就是造出一个威力很大很大的炸弹来,不知炸不炸,就到这儿试一下。头目说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试一下?我想想说,大概是这儿没人。

    头目说那炸的还是我们,人家就没有把我们当人看。我说人家肯定不知道这儿有你们。头目说知道,前几天我们还看见了飞机,飞机肯定也看见了我们。

    我突然明白这金属架是与飞机有关的。有人用飞机把材料运来,建好后就又走了。

    我又一次说,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这儿很危险。

    又见到飞机了。就在我们离开金属架大约一个时辰以后,一架飞机飞过头顶。我们瞩望着,看到它开始盘旋,越盘越低,直到我们能看清飞机上的人影。头目紧张起来,他说他看清飞机上是解放军,命令部下赶快射击。两三颗子弹飞上天空。飞机飞远了。

    很快我就知道,他们是西北军阀马步芳的残部,一九四九年曾在西宁城堵截解放军,失败后逃进了荒原。瘦长脸的头目说,我们是土匪,你知道土匪是干什么的?就是抢、夺、逃跑。我说我也是逃跑,就把自己的事儿说了。头目说你是共产党的罪人,那你就跟我们一样了。我们这里没有识字的,你就留下来入伙吧。我说不行,我得出去,我还要申诉呢。头目说申诉个屌毛,你以为人家会听你的话。我请求他们放了我。头目说见了赵团长再说。

    曾经有人说过,这一带有土匪出没,竟然真的被我遇见了。我遭遇土匪了!一连几天,我们都在向东南行进。一路上也是吃生喝冷。他们自然比我更适应这种生活。终于到了一个被他们称作双奶头的地方,看到更多的土匪集中在那里。那里有许多帐篷,有一片沸腾的泉水,泉边生满了芦苇。一片片云雾似的蚊子在那儿升起落下。帐篷靠后是一面山坡,一台一台修上去,每一台都列着一排窑洞。

    瘦长脸的头目撇下我跑到窑洞里去了。一会儿他出来,站在台地上朝这边喊叫。旁边有人立马给我松了绑,推我一把说,赵团长请你呢,快上去。

    我沿着阶梯走上去,看到一个被称作赵团长的又瘦又小的老头站在一孔窑洞门口,阴鸷的眼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突然,他嘟噜了一句什么,瘦长脸立刻把他的枪递给了我,指着窑顶上的一柄立着的废枪托说,只要你一枪打中了它,赵团长立刻放你走。我接过枪,笨拙地端起来,不知道是左手扣板机还是右手扣板机,也不知道是闭着哪只眼瞄准,比划了几下说,你教我打。

    瘦长脸一把夺过枪去,啪地扇我一耳光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说了,全部是实话,但赵团长不相信。他一定要我承认我是从飞机上降落下来的。

    你们降下来多少人?你们把武器埋在了哪里?赵团长的汉话比瘦长脸好听多了。

    我说你们看见了,我连枪都不会使,哪来的武器?

    赵团长说你不会使枪会使原子弹,你把原子弹埋在哪里了?

    我哭笑不得,原子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带你们到农场去。你们知道那陵格勒河吧?到了河的上游就是农场了。赵团长突然笑起来:农场我们是迟早要去的,到时候肯定是你带路。

    赵团长挥挥手,瘦长脸把我带走了。他带我来到一间破旧的帐篷里,进去看了看,出来对我说,你就在这儿睡觉,饿了到厨房去吃。他不耐烦地指指不远处一顶黧黑的大帐篷。

    我走进帐篷去,里面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赶紧出来,忽听里头有人叫我徐可凡。

    我一蹦子跳进去:谁?

    是我,李新财。

    我扑了过去。我们在黑暗中紧紧拥抱。我说还有谁?他说还有夏光明,还有马霞和那个叫小彩的姑娘。我说夏光明呢?李新财说他被他们带去看一个铁架子,铁架子上画着死人头,这些人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夏光明说他看了就知道,去了有三天了,还没回来。我说我也看到铁架子了,怎么就没碰到夏光明?难道铁架子不止一个?很可能的,肯定爆炸区域是一个圆,用铁架子围出直径来。我说可是了不得,中国要爆炸原子弹了,你知道世界上有几个国家有原子弹?又马上意识到这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马霞小彩怎么样了?

    李新财说她们在窑洞里,不知道怎么样了,女人落到土匪手里,能有好过的?

    我马上又问赵如斯呢?他说没见着,大风过后就只有他们四个人待在一起。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李新财便带我去厨房吃饭。做饭的看我是个新来的,立刻搜身,想搜出香烟来,没搜出来就气愤地打我一拳:你这头贫驴,连毛都没有。

    我顾不得计较这些,我闻到了一股肉汤的香味,顿时就垂涎三尺。多少天我们没吃过热东西熟东西了,现在热的熟的都有了,我大口吃着,简直就要晕过去了。我心说这时候你让我喊土匪万岁我也心甘情愿。

    我问李新财这是什么肉,这么香。李新财说羊肉呗。

    出了厨房,我们来到泉边,一摸水,发现是热的。我说太好了,可以洗澡。捧起水扑到脸上,感觉舒服极了。我说怪不得这地方叫双奶头,原来是有奶啊。

    有几个土匪坐在旁边冷漠地望着我们。我心说这些土匪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恶,跟农场的罪犯差不多。

    我仰头望着窑洞说,咱们去看看马霞小彩她们。李新财不敢去,说窑洞里住的都是当官的,住帐篷的土匪兵很少有人上去。我说我们又不是土匪兵怕什么。大家都是死里逃生的难兄难友,互相问候一下,他们又能怎么样?

    李新财还是不敢上去,我上去了。上到第一层窑洞前我就大喊马霞。没有人答应。有人探出头来看看,就又把门关上了。我又上到第二层,正要喊,有人过来撕住了我的衣服:日奶奶你懂不懂规矩?

    我说我要找人,找两个女人。

    他说女人是你找的?我都轮不上。

    我说那我就找赵团长。他说赵团长有杆老枪就等着打人哩,不怕死你就上去。说着他松开了我。

    赵团长在三层,莫非马霞、小彩也在三层。我冲着三层喊起来:马霞。冒出几个土匪来,一个耳光扇得我差点摔倒。有人喊:把这个杂种给我押下去,绑起来。

    我被扭送到帐篷里了,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绑我,只是给我一拳说,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多活两天也是活。

    我琢磨他的话,好像过两天我就要死了?我和李新财商量是不是晚上逃跑。李新财说想都别想,到处都是哨。再说跑到哪里去?沙漠里没吃没喝还不得死?夜里我出去,假装解手观察了一下,果然到处都是人影,心说这可怎么办?死在土匪手里做了鬼也后悔。

    后半夜我浑身难受,便脱光衣服,泡进了泉水,顿时舒服了许多。第二天拉稀了,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即使有机会逃跑也跑不动了。

    夏光明没有回来。只回来了押他去看铁架子的土匪。土匪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听到瘦长脸的头目训斥他们,我和李新财都猜测,大概是夏光明跑了。

    又来了一拨土匪,绑着黄制服。黄制服一被松绑立刻就给人家跪下了,爷爷饶命啊爷爷。人家一脚把他踢到帐篷门口,说声进去吧,就走了。

    黄制服一见我们,顿时就鼻涕眼泪往外冒。他说吓死了吓死了,我见到人头了,一河的人头。土匪们抓住我们的人,砍了头就往河里扔。我紧问谁的头被砍了?他说我不能捞起头一个一个看清楚,反正是我们的人。我知道,河边是不能待了,就往沙漠里走,没想到还是被土匪看见了。

    我说他们怎么没砍你的头?黄制服说我磕头喊爷爷,我说你们抓住了我,我就是你们的人了,咱们是亲戚,是亲戚啊。他们说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土匪。我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我入伙啦,收下我吧,爷爷们,亲戚们。

    黄制服又说你们是不是也入伙啦?

    李新财说你看我们像是入伙了?我说是啊,入伙啦,我们自由自在的,当然是入伙了。你找当官的去,磕头求饶再喊一百声爷爷,他们就会叫你入伙了。

    黄制服问当官的在哪里?我说窑洞里,快去啊。有个赵团长,只要他点一下头你就入伙了。你知道入伙的还有谁?还有马霞、小彩,都他妈入伙了,都他妈土匪了,我们也去抢,也去杀吧。他妈的,我这辈子不就是申诉吗?申诉不成就杀人,杀人也是申诉啊。

    李新财推我一把:胡毬说,我是宁肯当强盗也不当土匪。

    黄制服说你们都见过赵团长了?马霞、小彩也见过赵团长了?

    我说马霞、小彩就睡在赵团长身边你去啊,肯定会给你面子的,想当土匪还不容易,你先杀了我,就连爷爷也不用叫了。

    黄制服起身就要走,李新财一把拉住说,你王八蛋,听不懂话?徐可凡在骂你呢。

    黄制服一屁股坐下来,不无沮丧地说,骂我?当了土匪就骂我?迟早我也是土匪。

    第十一节

    后半夜,我推醒了黄制服,问他,你说他们把人头扔进了河里,那么人身子呢?黄制服揉了半天眼睛说,装进麻袋放到了马背上,我见了,有几匹马是专门驮麻袋的。我说放到马背上干什么?他说驮回来呀。

    我说驮回来?驮回来干什么?

    黄制服说你真的没发现吗,他们是留着自己吃呢!

    什么,吃人肉?他们吃人肉?我环视了一下帐篷内,小声惊问道。

    黄制服说这几天他们肯定吃过农场人的肉。

    我睁大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感到毛骨悚然,怎么什么事都让我们遇到了呢。我想,我们现在之所以还活着,也许仅仅是为了保持食物的新鲜罢了。等吃完了尸肉,就该吃我们了。可悲的新鲜的食物,还以为这些土匪慈悲得不事杀戮呢。我很早就听说过当年马步芳的部下非常凶残,经常将俘虏抽肠扒肚,撕光头皮,甚至煮着吃了……

    逃跑,一下子又成了我惟一的信念。我从监狱逃跑,从农场逃跑,现在又要从土匪窝里逃跑了。

    我去跟李新财商量。李新财说就得跑了,反正是死,但是什么时候跑呢?我说越快越好。

    我说是不是告诉黄制服呢?李新财说这狗日的不保险。我说不给他说万一他看出动静来就更不保险了。李新财说那就跑的时候拉上他,提前千万不能说。

    帐里就三个人,我们嘀咕时,黄制服不停地瞅着我们。我们不理他。

    我们说好先去偷马,偷了马往南走,南边有河,要是两三天走不到就把马宰了吃,六七天总可以到了。见到河就溯流而上,能走回农场也说不定。

    晚上很快到了,睡觉,打呼噜。后半夜我和李新财同时起来。黄制服的呼噜突然停止了,并且翻了个身面朝我们。

    我知道他在观察我们,便推他一把说,起来吧,咱们走。他忽地爬起来,狡猾地撇着嘴说,走?往哪里走?

    我说你要是不想死就跟我们走。他说要逃跑啊?我早知道你们在打这个主意。我就看你们叫不叫我,要是不叫我,你们一出门我就喊。

    我想幸亏叫了。

    出门去,悄悄地躲开人影。马匹拴在窑洞和帐篷之间的空地上。偷马的时候搞出一阵响声来。窑洞前的哨兵走过来,没到跟前就又回去了。我们牵着马迅速离开,正要骑上去,就听帐篷那儿有人说话,我们顿时很紧张。

    李新财说怎么办?我说快跑,天黑他们看不清往哪里跑。

    土匪们说话的声音更大了,好像还朝这边走过来。这时黄制服突然丢开他牵的马,一把抱住我大声喊起来:逃跑了,他们逃跑了,快来人哪,我抓住了他们,快来人哪。

    我傻了。情急中,我给了黄制服一个耳光,便颓丧地任他死抱着我。

    而盗窃犯李新财的反应也是狠揍黄制服一拳。接着,他摁倒了黄制服,声音更大地喊起来:快来人哪,他要逃跑了。黄制服挣扎着。李新财对我说,你压住他的腿。等我压好了,李新财用一把沙子堵住了黄制服的嘴,自己又喊起来:他要逃跑了,快来人哪。

    土匪们来了一大帮,看我们压着黄制服,就有人说,驴日的,先把他的腿砍了,看他往哪里跑。说着,当啷啷地抽出一把带环的砍刀来。

    我和李新财都害怕砍错了腿,赶紧站起来。

    黄制服趴在地上喊道:砍错了,爷爷,砍错了,是他们跑不是我跑。

    拿砍刀的土匪说,反正是你们的腿,又不是我的腿,砍谁都一样,迟早的事,错不了。

    黄制服跪起来就磕头:爷爷们,行行好,我们是亲戚,我入伙啦,我也是土匪,我也能杀人,不信我杀个人给你们看。

    土匪闹哄哄的,显然他们觉得欣赏别人杀人比自己杀人更有趣。顿时就有人掷过两把砍刀来。有人说看谁把谁杀了,谁杀了人谁就是我们的人。

    黄制服爬起来,抢先拿起了砍刀,一扭身就虎视眈眈地对准了我和李新财。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又想到应该去抢另一把砍刀,反正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杀人也得杀人了。但我知道我不行,我有时觉得杀人比被别人杀更可怕。我悲切地说,李新财,我们今天真的完蛋了。

    李新财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面朝黑魆魆的远方跪下说:花……我的花……我不能去接你了,你就往东走吧,千万别来这里……李新财又拽拽我说,你给你的秀也说几句吧,听见听不见也就这最后一次了。呜呜呜,我们俩的老婆就要成寡妇了。

    我跟着他并排跪下来,以为是李新财要我和他一起受死。倒是一个土匪反应比我敏捷,他说什么花呀秀的,你们有老婆?

    土匪们顿时亢奋起来:他们有老婆,老婆在哪里?李新财只哭不答。我这时也明白李新财的用意了,就半真半假地哭起来,我说秀啊,我的如斯啊,咱这就永别了。

    土匪们问黄制服,你有没有老婆?黄制服傻气十足地说,没有,我哪儿有老婆?土匪又问,他们的老婆在哪里?黄制服哭着说,我不知道啊。

    李新财这时小声问我,救他不救?我说救下也好。李新财就指黄制服说,他有老婆,他扯谎,他老婆跟我们的老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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