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会想到,让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女人的,居然是一个叫马霞的姑娘,而不是梦幻中的另一个人,比如赵如斯。马霞是谁?马霞为什么能跟我在一起?是因为缘分?可是,我们的缘分为什么如此轻浅呢?相爱就意味着分手,连回味的余地都没有。
我们听到有人朝我们跑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我们的反应是爬起来就跑,跑了几步才发现还没穿衣服,赶紧又回去穿,等穿好了,我们也就用不着跑了。
十几个持枪荷弹的人立在了我们四周。
不许动,举起手来。
我想,又不许动,又要举起手来,到底举手算不算动?
有个农民走到跟前来,仔细看着我们,嘿嘿直笑:我看你们就不是好人。
以后到了监狱,我才明白过来:是这位农民发现了我们,他跑进城里去告密,很得意自己做了一件对革命事业有功的事。我恨他,无知的农民。
我们在月光下被押解着走过田野,走向城市。这是很浪漫的一夜,我们相爱,我们被捕。我们并不恐怖。马霞甚至笑了,声音很大。她望着天空说,徐可凡啊徐可凡,你知道我们这是去干什么?
我说不知道。
她说回娘家,结了婚就要回娘家。
她又笑了。我也笑起来。我把她想象成了赵如斯。
我们真快乐。
快乐的我们连夜走进了监狱。月光下,我们看到监狱的墙上贴着一张套红的新闻公报,那上面说:
1964年10月16日15时(北京时间),中国在本国西部地区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成功地实行了第一次核试验。
第十二节
一进入监狱,我就和马霞分开了,再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我见到了赵国伟,见到了黑胖子。他们冲我点头,冲我笑。我也傻呵呵地笑着。我说我这是回老家了,总算我们还活着。我觉得比起他们来,我已是饱经沧桑了,他们笑,我就更应该笑。
有那么一两次,劳动休息的时候,我把我的经历告诉了赵国伟。我发现他并不感兴趣,他甚至都没有问起夏光明、文途禹和赵如斯的情况,只是说不容易啊,都不容易啊,马霞这人不错,她也是支边青年?我说不是。他说幸亏不是。
马霞真的不错,在回老家后最初的日子里,我夜夜都能想到她,想到她的身体,那种勾人魂魄的光滑和白嫩。想着就开始手淫了。可是在我手淫的幻想里,马霞的身体往往会变成如斯的背影,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停下来,竭力再把如斯换成马霞。我以为我跟马霞随便怎么搞都可以,但是对如斯,千万要慎重,如果我的手淫意味着对如斯的亵渎,我宁肯放弃追寻快感。后来我就不手淫了,因为总是如斯,总是如斯,脑海的幻影里马霞渐渐淡去了,到后来甚至千呼万唤不出现了。如此一来,我的夜晚反而平静了,我拒绝把这种行为和如斯联系起来,我要保持她在我这里的纯洁。我似乎把她跟十二月聚会等同起来了,捍卫她就是捍卫我自己。有一个夜晚,我突然想到,如斯或许已经死了。这念头使我伤感了很长时间,直到又梦见她活着,情绪才慢慢好起来。
又过了两年平淡无奇的监狱改造生活。冬天到了,好像下了一场大雪,好像突然就变了,人们嘈杂起来,干部天天给我们读报纸,有人说囚犯也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这才知道革命在外面早就起来了。我本能地提心吊胆着,心说会不会把我们拉出去毙了?
拉出去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那天西宁城举行牛鬼蛇神大游街,要从监狱里提出几个有代表性的去充数。政府把我们召集起来,正要宣布名单,就见赵国伟跳起来大喊一声:
打倒徐可凡,徐可凡必须低头认罪。
赵国伟因为表现积极,已经是犯人头了,他这么一喊,很多人就跟着喊。黑胖子赶紧制止,说打倒谁得由政府决定。赵国伟突然又振臂高呼:
打倒叛徒黑胖子,黑胖子是反革命黑帮头子。
跟着他喊的囚犯更多,有几个管教干部也稀里糊涂地举起了胳膊。
接着,他又喊了几个人的名字,喊谁谁倒霉,我们顿时就成了大游街的对象。
记得是汽车带走了我们。到了大街上,汇入牛鬼蛇神队伍以后,我的脖子上就挂起了牌子。但是忙乱中他们把牌子挂错了,我低头一看,上面写着打倒刘少奇的干儿子常振开。我顿时变得非常耀眼,不时地有石头飞过来打在我头上、身上。到了阿尼玛卿大街的十字路口停下来批斗的时候,我发现了我的牌子,上面写着:
土匪、反革命、资本家的狗崽子徐可凡
戴着我的牌子的那个人歪倒在地上,已经被打得满嘴是血了。我心说,敢情他们对我这个刘少奇的干儿子还手下留情了呢。正这么想着,就见有个手持皮带的人跳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老实交代刘少奇有几个老婆?
我懵了。这事我怎么知道?一晃眼的工夫三条皮带朝我抽来。原来我已经被皮带包围了。啪啪啪几声响,我的脸上、脖子上撕裂了一般痛。
我喊了一声:我不是他的干儿子,我不知道。
三条皮带再次抽过来,一下子把我抽醒了。我又喊起来:我知道,我说,刘少奇有十个老婆。
都是谁?快说!
我胡言乱语地说了起来。
有人吼道:你不老实,你隐瞒了王光美。
我说:王光美是第十一个老婆。
还有没有?
还有。
十二老婆是谁?我又乱说了一通,最后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说了多少个老婆,更分辨不出挨了多少皮带。
这一天,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监狱的,我被打昏了。醒来的时候,看到满监狱都是大字报,有批判我的,也有批判黑胖子以及别人的。大字报的署名一律是红监兵战斗队。原来,赵国伟拉起一帮人马已经搞起组织了。他们除了不能跑出去,什么都能干。最能干的当然还是批斗。
徐可凡,你老实交代你的历史问题。
我说我的历史问题赵国伟最清楚。
我这么一说,赵国伟立刻就很瞽觉,以为我是他翻身解放当家做主人的心腹之患,不罢休地要撵我离开这里了。
我记得那天的风和雪,还有哈气成霜的感觉,那种仿佛要把灵魂冰凉成鬼魅的感觉,嗖嗖的,带着声响的感觉。
我还记得他们的阵营,在监狱大院皑皑的积雪之上,是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一遍遍地喊着口号:打倒徐可凡,滚回多喀克。哈气越来越粗重了,我想干嘛我要滚回多喀克?
赵国伟朝我走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拿了一根头粗尾细的木棍,木棍上糊了一层白纸,上面写着砸烂狗头几个字。
徐可凡,你听着,他扭动着鼻子眼睛朗声说,你进行反革命串联,大搞反革命翻案,你想推翻无产阶级专政是不是?你参加土匪,南征北战,企图夺取政权是不是?
我说不是。
赵国伟又说,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你是不是想让我们打?
他身后有人喊起来:打,往死里打。
革命的红监兵们一拥而上。我很快就被打倒了。
许多只穿着大头鞋的脚轮番踢过来。我不求饶,绝不,也没有呻吟,更没有谩骂,我在地上翻滚着,两手本能地抱着头。
我明白,不离开就是死路一条了。
多喀克荒原,就在我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难道真的要回去?
我想起十二月聚会的所有人包括如斯,想起母亲的开封古城了。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泉涌而出。有个声音告诉我,支边人,你不必来这里,你回去吧,你永远不能战胜他们,如同你永远不能战胜自己。
我说不,似乎我永远都在说不,但是结果呢?只要申诉我就会失败,只要进人城市我就得倒霉。好像命中注定了,我必须喝荒凉的水,卧荒凉的土,做荒凉的梦。
赵国伟又一次喊道:让徐可凡滚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
我爬起来,乞求道,不要打了,只要革命造反派同志们、首长们同意,我就滚。我知道,顺从已经变为我的全部了。这是人的耻辱,是支边青年的耻辱。
但是,我仍然没有主动申请前往多喀克。我离开城市的监狱是政府决定的。黑胖子对我说,走吧走吧,徐可凡,赵国伟说了,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打死不负责任,还是远了好,远了清静。
我说你们怕我死掉,我感谢你们了。
派了一辆卡车,带着给养,我又一次被人押解着颠簸而去。一路上浑浑噩噩,忘记走了几天,当我意识到已经到达目的地时,我吃惊地看到,出现在面前的不是农场,而是一个村庄。
移民村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长得人们懒得想象。移民换了一茬又一茬,到底换了几茬,谁也说不清了。任何一茬人都没有给这里留下繁华和街市,没有留下人口的泛滥,因为诞生的频繁无法阻止死亡的增加,好像爱神是行路的孩子,而死神是守住山口的强盗,孩子永远别想走到山外去。荒寒,寂冷,和平,宁静,丰衣足食。善良的人们在忧伤的天空下劳动和生活,创造着食物和后代以及该创造的一切。丰盈的牧场,为人民服务的油坊、磨坊、染坊,能使人裹腹的农田,象征着管理同时也象征着无政府的公社。人们之间有过为了情爱的温暖和融洽,也有过为了情爱的嫉妒和仇杀。还有过一些奇闻轶事,一些隐秘的只属于多喀克的掌故,见怪不怪,没有人传说,也就渐渐消散了。移民村的人们总是把能忘记的都忘记。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人们永远不能忘记的,尤其是女人们。她们谈起这件事就痛心疾首,就觉得那是雄荒的开端,从此便有了黑暗,有了女人的寂寥、臆想和焦灼,有了如今那些自行解决欲望的种种手段,那些好手段、悲哀的手段、无奈的手段。
冬天,天上没有雪,地上尽是雪。雪色浩荡,把移民村淹段在刺眼的白色中了。从昆仑山那边走来了一群人,裹着马皮、牛皮、羊皮,肮脏不堪。他们一见房舍就扑进去,先是烤火吃饭,然后就住下了。
一个星期后,这些渐渐恢复了元气的男人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子就把眼光投向了女人。
强奸发生了。那些日子,所有接待了这些外来人的家户都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他们是疯子,他们豁出去了。他们根本不在乎女人愿意不愿意,不在乎女人的丈夫或其他亲人们愿意不愿意。得逞是必然的。女人们开始反抗,但这仅仅出于对陌生人本能的不信任。几分钟之后就不再反抗了。她们明白他们是正常的男人,他们提出的也是正常的要求。她们跟他们迅速地熟悉了。
别别别,别这样,好我的大哥哩,你没见过女人吗?
丈夫们,亲人们,有的立在旁边不知所措地观望着,有的走出门去,操起袖子议论着。
咳,没见过,多喀克的女人他们没见过,一见就受不了啦。公鹿,荒久了的公鹿,拦不得,拦了要拼命哩。
而女人们说,这些人哪,是干什么的,想女人把自己想成了老虎,可怜。
她们煮好羊肉汤,烙好青稞饼,结结实实给他们吃。他们说女人哪,好女人,真是舍不得呀。
这些外来人中有一个叫夏光明的,在用滚热的羊肉汤催生出了精神之后,突然朝着村道上的一个人喊道:田家?你是不是叫田家?
田家也喊起来:夏光明?我看着就像,但又不敢认。
他们做出拥抱的样子,但是又没有拥抱。田家说到我家去吧。夏光明说你有家啦?
这一天,夏光明认识了田家的老婆春梅和他的养女柳子。田家说,他是第一批进入农场的囚犯,也是第一个逃跑的,跑到移民村就不想跑了。这里的女人留住了他,这里的淳朴善良绊住了他。他觉得命运大概就是如此了。加上他梦见他老母亲死了,老母亲既然已经死了,他还回去干什么?
夏光明摇头:什么命运?我就从来不相信命运。
不久,由于田家的传述,移民村的人终于知道了这帮外来人的来历:他们是一群逃亡的囚犯,他们的目的是要走出荒原。但他们走不出去,他们被大风吹散了,又被大风聚拢了。他们在荒原从夏天流浪到冬天,终于食到人间烟火了。
大概是田家传述的原因。三个月以后,拉着骆驼来移民村拿肉食换盐巴的人,把这个消息带回到囚犯逃跑的农场。这时候农场已经变了——鉴于囚犯大批逃亡,西宁城派了一个连的军队来这里驻防。
而几乎在同时,这些逃犯的头目、那个叫夏光明的人告诉大家:这里很危险,从这里拉着骆驼十天半月就到农场了。听说农场有许多持抢的人。
囚犯们面对着与日俱增的温馨又一次说:女人哪,好女人,真是舍不得呀。可是我们要走了,我们得赶决离开这里了。
别走,别走啊,移民村好着呢,有吃有喝有女人。
但是,他们必须走,他们集合在一起,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走了。
女人们以及她们的丈夫们跟在后面,送别的目光里满荡荡都是惆怅。
再来啊。
似乎这话还没有消失,他们就又回来了。他们走不了啦。持枪的人们已经出现在了雪原上,致命的枪弹正在瞄准任何可疑的东西。
女人们知道他们回来的原因后,都表现得很沉着。好像任何一个男人,只要跟她们共同创造过一次快乐,她们就有义务拿生命去保护。所有的囚犯都被跟他们相好过的女人藏了起来。
持枪的人们来了,搜查开始了。有一些藏得不隐秘的人被搜了出来。女人们口硬:我的人你们绑起来做啥?放开,放开。喊着就要扑过去拼命,被其他人拉住了。
持枪的人们开始和移民村的人谈判,要他们交出所有逃犯,如若不然,移民村的男人将以双倍的数量顶替逃犯前往农场充当劳改。女人们守口如瓶。男人们守口如瓶。持枪的人们开始行动了。他们用一根根长长的麻绳,拴连住了将近一百个移民村的男人。女人们愤怒了。但愤怒在枪弹面前只能变作悲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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