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永远的申诉(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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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枪的人们将那些拴住的男人带走了。走时男人们说,过几天就回来。女人们摇头,她们知道他们是不会很快回来的,至少也得三两个月吧。

    事实证明,男人和女人的预言都错了。被带走的人好些年都没有回来,仿佛树叶,一经凋零就不会回到树上来了。不仅如此,持枪的人们后来又两次光顾移民村,每一次光顾都要带走一些精壮的男人,说是农场建设的需要。农场似乎越来越庞大了,需要的人越来越多了。夏光明是幸运的,田家也是幸运的,他们安然无恙地待在移民村。但他们虽然平安却很寂寞,很无奈,常常自己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卡车驶进了移民村。我相信押解我的人肯定来错了。他们想把我押去农场却以为移民村就是农场。他们下了车要找领导,有个女人就把一个男人指给了他们。这个男人正在快步走来。

    他刚到跟前,我就跳下车了。站稳脚跟的一刹那,我喊了一声夏光明。

    这一声喊似乎就印证了我是从这儿逃走的。押送我的人不就是要执行哪儿来哪儿去的决定吗?他们深信不疑这就是目的地,被夏光明带到一户人家吃了一顿饭,就匆匆离去了。

    他们一走,夏光明就拉着我去河边地里见田家。路上他就说,这下可好,我们又可以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了。

    我知道他指的轰轰烈烈的事业便是再一次逃跑,就说怎么逃啊?他兴致勃勃地说,这次不是水路就是冰路,待会儿咱们计划一下。

    但是见到田家后,田家对夏光明的逃跑事业非常冷淡。我也觉得意思不大。我说现在这种时候逃出去干什么?外面变了,乱得很,到处都在打架、斗争、批判。我们这种人,出去就是寻死,连放屁的地方都没有。我说到狰狞可怖的造反,说到狰狞可怖的大字报、棍棒长枪、揪斗游街。

    夏光明一下子跳起来:这不是重演了巴黎公社吗?太好了,太好了,一定得出去。我本来还想往苏联跑,听你这么一说,我哪儿也不跑了,就待在中国。你带报纸了没有?糟糕糟糕,你怎么什么也没带?

    我说我怎么知道能碰到你呢?

    他说你应该想到的。我说我想到的是你死了。他哈哈大笑说,死亡不属于我。田家,振作起来,世界正在发生变化,咱们已经落伍了。

    田家摇头:落伍算个啥,能活着就不错了。

    夏光明说田家,你可不能这样认为,生命才开始,不要让家庭婚姻绊住了脚。

    田家只叹气不说话。我感到他有很深很深的隐衷,感到他已不是十二月聚会时那个率真进取的同伴了。我说田家你怎么啦?

    他依然摇着头说,我怎么就觉得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说我在西宁城被人揪斗时也这么想,我甚至想到过自杀,可又心不甘哪,这么年轻就要死。夏光明说你现在还想死吗?我说不。他说这就对了。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们都是能够创造奇迹的人,需要的就是坚持。

    话题又拐到别处。我问夏光明,你知道十二月聚会别的人的下落吗?其实,我是想问如斯。他说不知道。

    我说那就可能是死了。他问谁?我说如斯。

    夏光明沉默着,突然说,不会,我感觉她不会死。

    田家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那你感觉谁会死?

    夏光明脱口而出:你,你这个样子活着也是死。

    田家说那就不如真的死了好。

    话题又到别处去了。我说起我的历险,夏光明说起他的历险。田家一直在沉默。我感觉他的沉默里有一种告别的气息——告别着青春,告别着支边青年,告别着一切好的或坏的变化。真是没想到,田家,你的变化如此巨大。

    但我更没想到的是,不久他又有了更大的变化,那就是不再有变化了。

    田家死了,在我见到他一个月后他就死了。他死后别人才意识到,他家里发生的事情对他老婆春梅来说是不可饶恕的。春梅从外面回来,从门缝里望见女儿柳子居然坐在她继父的大腿上,看到他们的亲吻就像两口子一样又深又长,看到丈夫的手居然像摸她一样摸着柳子,哎呀呀,这像什么话,柳子都十八岁了呀。她气呼呼推门进去,柳子赶紧从田家怀里跳开了。

    做什么呢做什么呢你们?

    回答春梅的是沉默,是两张越来越羞惭的面孔。

    春梅说糊涂啦?你们都糊涂啦?

    柳子说没糊涂,你才糊涂呢。她说完便出门去了。

    春梅严厉地斥责着田家。田家说她想歪了,千方百计地声辩着。

    于是,日子没法再过下去了。

    以后,柳子说了,在这次她母亲发现之前,她和她继父已经不止一次地互相拥有过了。她爱田家,要嫁给田家,要和他生娃娃。田家心惊肉跳,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说有什么不可以?你只当我是一个喜欢你的女人而不是女儿,只当我不是我妈生的,只当我是一个畜生。

    畜生?怎么能是畜生?

    畜生有什么不好?它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

    田家抵挡不住柳子的追求,也是天性里就有为女人奔放的基因,他们偷偷开始了。

    柳子说他们第一次是在家中炕上。家中的炕有两个,外屋一个大炕,是田家、春梅的,里屋一个小炕,是柳子的。那天田家在育羔棚里守夜,凌晨五点才回来躺下。柳子就说她感冒了,浑身困乏,不想起来。待春梅去油坊榨油后,她便跳起来,光溜溜钻进了田家的被窝。

    田家推搡,训斥,不顶用,然后就一头栽向柳子柔媚的漩涡。那是死牢,男人进去就别想出来。田家失误了。柳子失误了。老天爷失误了。

    柳子在田家怀里嘤嘤而泣,田家忧急地问她怎么了,她又笑了。她心说,我真是美死了,田家同志、田大叔同志、我的男人同志,我真是美死了,美得上天了。

    柳子那奇妙的进入天国的旅行当然不能频繁地发生在炕上。但她是渴望频繁的。她追随着田家,每天都在寻找机会。家里的机会真是太少了,那就去野外。

    离家不远就是原野,茫茫不着边际。

    总是起伏不平,总是动荡不宁,总是在寥无人迹的悲寂中无限延展着,原野自由的空气里,哪儿不能幽会?宽阔的那陵格勒河自南而北,两岸到处都是一丛丛的三春柳,密密匝匝的红色花朵就像飘着一层激动的火烧云。柳子和田家把自己裹进火烧云里面,一次次地赤身裸体。春梅没有发现。她以为他们去田里了。

    去田里的人啊,回来总是兴高采烈。

    春梅诧异道:怎么了?

    柳子说我有对象啦,你猜是谁?

    春梅一猜就猜到夏光明身上了。

    柳子抿嘴不语,脸上红扑扑的,春梅认定了,总想着夏光明,总想着他会找柳子,等不来就问。柳子说他有那么多女人,她讨厌他。

    春梅说讨厌就是喜欢,你父亲娶我以前,我也讨厌他。他的眼睛啊手啊,尽往那些女人害羞的地方去。

    短暂的秋天在田家和柳子的幽会中一闪而逝。三春柳的花朵由水红变成了深紫和浅棕。绿叶苍老了,枝条由翠绿渐趋暗红。北风呼呼而起,挟带着昆仑山万年不散的冰寒覆盖了大地。气温骤然跌入零下,所有来不及改换冬装的都冻得瑟瑟索索。柳子哭丧着脸:才九月,才九月,怎么就这么冷了?

    原野上的幽会结束了。但爱情没有结束。他们回到了炕上,回到炕上就叫春梅发现了。

    春梅看见了田家身体的拱动,看见他们在做那事时居然连被子也不捂上。哎呀呀,我回来干什么?我回来不是捉奸的呀,我哪儿知道回到家里会碰到这种事。可我莫名其妙就回来了,回来得正是时候。他还在拱动,就像多少年来他在她身上那样呼哧呼哧拱动。她几乎气晕过去,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大口喘气。

    丑死了,丑死了,丑得看不下去。两个不要脸的畜生!

    里面的人自然听到了门口的响动。等他们穿好衣服拉开门时,春梅已经气得煞白着脸咬烂了自己的嘴唇。血从唇边流下来,染红了她的下巴。

    那一天,母亲听女儿说:这里没有好男人,我这么大了,我嫁谁?

    柳子的脸就像那陵格勒河边的石头五颜六色。她很难过,她在埋怨,她在家里面对着田家和母亲。田家一直不说话,垂吊在炕沿上的双腿瑟瑟发抖。

    春梅恼怒着,好多天一直恼怒着。你们是人不是?你们有脸没脸?你们畜生不如,你们死去,给我死去。几天来,她总说这些话。她把什么东西都摔得山响。她不做饭,不洗衣服,完全不像她了。她郁闷得喘着粗气。夜深人静时,在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她会突然哭出声来:还不如死掉,真的,眼不见,心不烦。老天,你叫我得一场大病死掉。

    每每听到这声音,田家就毛骨悚然。就像现在,当春梅又一次说她希望自己死掉时,他紧张得牙齿打颤,什么也说不出来。

    春梅说你还有脸吗?你看我还没死是不是?

    柳子说我死我死,你别这样,我死还不行吗?这是什么破地方,我这么大了,我嫁谁?她的眼泪哗啦啦的。

    田家还是不说话。春梅急了。她无法容忍对方的沉默,觉得自己好像面对着一个树桩,有泼撒不出来。她扑过去,狠狠抓了一把田家的脸。田家来不及躲闪或没想躲闪,脸上顿时有了几道血印子。

    柳子哭得更伤心了。

    春梅不依不饶,尖声谩骂着,又一次扑过去,撕住了田家的裤裆。

    田家哎哟一声,几乎拖着哭腔说姑奶奶,你就消停一会儿吧,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还不成吗?

    春梅说我消停了你们不消停,你当我是瞎子吗?我知道你们不把我气死不罢休,我就死给你们看看,不是今儿就是明儿,你们等着,等着。

    她拼命撕扯田家的裤挡。田家站在地上,疼得扭歪了嘴脸,一口一口吸着凉气。

    柳子睁大糊满了泪的眼睛愣怔着,突然从桌边椅子上抢过去,一把推开春梅。春梅踉跄后退着,故意倒在了地上,一阵哭天喊地。

    田家无奈地喟叹一声,冲柳子吼道:你要做什么?你不能对你母亲这样,你跪下,跪下。他吼完就夺门而出。

    田家去了河边。

    谁也没想到,在春梅和柳子死死死的喊声中,真正去死的却是田家。

    田家死后,移民村的气候变得更加冷凉。寒风像是从地底下蹿出来的,浊重而浑黄的烟浪一团团跃上天空。地表之上,宁静的河,宁静的土丘,宁静的草木和房屋,都激愤地动荡着。一切都在奔走,奔走了多少年,迄今依然在奔走。远的来了,这里的走了,风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种日日重复着的激愤中,我看到那陵格勒河浑浊的水涨了又涨,看到在田家趟进河的那个地方,水面的波影就像一个在地上滚动的人。那人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不停地袒示着黄色皮肤,永永远远都这样。那一定是个女人,不然田家干么要在这里下水呢?田家是寻找女人去了。他爱女人,爱柳子一样的女人。他不爱春梅,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喜欢春梅。

    人们从田家走进去的地方打捞起了尸体,也就是说,尽管水流湍急,他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滚动的女人。他在她下面,躺着或趴着,多么固执啊,从哪里活着进去,就从哪里死着出来。奇妙的那陵格勒河,仿佛那自南而北的奔腾仅仅是表面上的运动。而在下面,它是静止的。它冲不走一切属于移民村的东西,包括情欲,包括死亡,包括环境的美丽和粗暴。

    田家从水中回到陆地后,变成了一座人工的土丘。土丘是浅黑色的,在四周一片苍绿中扎眼地存在着,几天后就又消逝了。风不允许任何无法生根的隆起物出现在这里。我和夏光明来到原来是坟堆的地方,发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田家的尸体不见了,只留下一些衣服的碎片和残骸。是什么动物,饿急了来这里掘尸?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

    我问夏光明,田家是不是十二月聚会的第一个死者?他说不一定吧。

    但是我相信他是第一个为情而死的人。夏光明说划不来的,我们的很多目标都还没达到呢,就这么死了,太不值得了。

    天气一天天冷却下去,原野的绿色也日趋老辣。三春柳的花朵却愈发艳丽了,像殷红的潮水,漫向远方,无边无际。

    三春柳也叫红柳,夏天开一次花,秋天开一次花,冬天开一次花。惟独春天,当别处万花竞放时,三春柳却只吐一点点绿芽。可是人呢?一生要是能死三次就好了,死一次更新一次。更新后的田家还会那样大胆地去爱柳子吗?不会,我坚信不会。

    田家死了不久,春梅就去娘家了,她娘家在移民村的另一头。她说她没脸跟柳子住在一起了,说她一见柳子就气得心口疼。她又说没良心的杂种,守着吧,死东西阴魂不散,有你的好日子过呢。

    一眨眼工夫,家里就剩下柳子了。她觉得奇怪,母亲走了,自己怎么一点也不悲伤?她心说自己是不是已经不需要母亲父亲这些绊子,而只需要男人了?十八岁的姑娘需要男人了,男人是什么?她以前需要过,以后更需要了。柳子哭起来,越哭越厉害,不是为母亲,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男人。

    家里来了许多女人,有年长的,有年轻的。她们代表了移民村的多数村民,也代表了多喀克的宽容和良知。别啊,别这样,有我们哩。她们围绕着柳子,用世上最恳切的态度说,千万千万啊别想不开,谁没经过这种事,都一样,都一样啊。

    柳子扑闪着眼睛,仿佛在说,真的一样吗?你们和你们的亲人,如同我和我的亲人吗?她好像宽心了些,扬起了好久都没有扬起过的脸。

    这时我和夏光明进去了。我们以为她和十二月聚会的成员有关系,就想去看看她。就像夏光明说的,看看田家的情人是否安好,这也是责任哪。

    柳子泪光闪闪地看着我们。我第一次发现,那是一张真正的女人的脸,一张叫人想入非非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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