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永远的申诉(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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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张脸,也是真正的女人的脸。这张脸属于一个小媳妇,这张脸上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那眼睛有一种喜悦的情绪,笼罩着一层喜悦的阴云。它盯着我。嗐,它怎么就敢于这样毫无顾忌地盯着我。以后我想起来,就觉得那分明是一种勾引,一种让我魂魄激荡的最初的勾引。

    我上钩了,不久就要上钩了,像一条滑溜溜的懵懂无知的鱼,随着她的水汪汪的诱惑游过去了。

    女人们絮絮叨叨的。那双盯视我的女人的水眼也对我絮絮叨叨的。突然安静了,什么话也没有了。我看见夏光明走了过去。

    夏光明走到柳子跟前,想说什么又没说。女人们赶紧殷勤地为他腾出椅子来,让他坐到柳子身边。夏光明低下头去,沉思着摸摸光溜溜的下巴,小声说你哭什么,谁也没有责怪你。

    女人们又开始絮叨,絮叨一阵就走了。那个有一双乌溜溜、乌溜溜眼睛的小媳妇终于朝我走来了。

    我记得自己正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无意识地抚弄着一只小银鼠。小银鼠是家养的,这里家家户户都养着小银鼠。

    哎,你还不走吗?

    她说。她扭摆着腰肢朝我走来,似乎扭了好半天才走到我面前。她微笑着,温温婉婉的样子叫人迷惑。

    她又说你怎么这么瘦,你是一个男人你怎么这么瘦?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真的很瘦吗?

    她说你肯定好几天都没吃饱了。你跟我走,走啊,你不想到一个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方去?走啊。

    我看着柳子和夏光明。夏光明鬼怪地朝我眨眨眼。

    我说你叫什么?她说我叫母老虎。

    说罢哈哈笑着攥起了我的手。我傻呵呵的,我这么个大男人居然傻呵呵的,一手捧着那只小银鼠,在夏光明的笑声中,跟着那个直来直去的小媳妇走了。

    第十三节

    这时候,柳子坐在炕沿上,心说人们走了,人们怎么走了呢?夏光明依旧低头摸着他光溜溜的下巴,他在琢磨自己来这儿是不是应该有所作为呢?柳子当时还不知道,这个高大英俊的移民村的情种是肩负了使命来这里的。姑娘们嘱托他,去吧,这些日子别在乎我们,去把那个受了伤的母狼的哭脸变成笑脸。她曾经肯定喜欢过你,你这样的人没有姑娘不喜欢的。这么着他就来了。他现在一言不发,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的谈话是不是应该从道歉开始。

    好像是他刚刚来到的那段日子,曾经有一次,在三春柳火色灿烂的波浪里,柳子突然从茂密的树枝后面跳出来,浅笑着望他。她说哎。他也说哎。她说你在找什么?这说明他一进林子她就注意到了。他说找木头,你们这儿有没有大木头,可以做木筏子的大木头?她说木筏子?是什么?他说就是船,有没有做船的大木头?她想想说有啊。他说在哪里?她说我们家房顶上。他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你说的是你们家的大梁啊。她说对啊。他哈哈大笑:你家的大梁是哪来的?她说砍的。他问哪儿砍的?她说不知道。

    他离开她继续在林子里寻找。她跟在他身后嘻嘻哈哈着,跟了很远一段路。他回头说你走吧你走吧,跟着我干什么?她很不高兴,抓起一块土坷垃朝他扔去。

    还有一次在河边,她说哎。他不搭理,她就又哎,又哎,一直哎到他也哎了一声。她说这么清的水你为什么不洗澡?他说你不提醒我还忘了,是应该洗洗澡了。你走吧,太阳正好,你走吧。

    她不走,她说我要看着你洗澡。他心说这个女子,怎么好像什么都不懂。

    他最终没有洗成澡,恼怒地说,你老守着我干什么?回家找你继父去。你的继父是田家我知道。我得告诉田家管好你。

    她嘻嘻哈哈的,拿起石头朝水里扔,水花溅了他一身。他只好走开。

    他走到柳浪里去了。他蹲踞在柳丛后面把自己想象成野兽,猛吼一声,朝着追踪而来的她扑去。

    她吓了一跳。但惊吓的反应不是逃跑而是迎他而去。她说你装什么?装老虎还是装狮子?她以为他跟她玩儿呢,而他又不真的是老虎当然也是在玩了。他说我是老虎。她说那我就是母老虎。跟着就往他怀里钻,就咬他。他认认真真地拥抱了她,可是当她本能地要跟他进一步温存时,他退缩了。他想到了田家。她问为什么?你不是男人吗?夏光明说,算你说对了,在你面前我不想是男人。

    他迅速撤退,撤退到别的姑娘身上去了。那姑娘就躲在不远处,那儿除了三春柳丛,还有一匹黑色的骡马。柳子于是恨恨不已,没长胡子的男人,我会在梦里杀掉你。

    夏光明知道柳子恨自己。但是现在他来了,他有点局促不安,直到人们一个个离去。

    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走,又坐回到她身边。

    她说你来干什么?

    他说来看看你。

    她说不用了,你走吧。

    他说要走你跟我一起走,咱们到树林子里去。

    她说不去。

    他说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你在你家已经用不着回避人了。

    夏光明说着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微微一颤。他说你是移民村最美丽的姑娘你知道不?她说知道。他说知道就好,那就不能怪我看上你了。她倏地转过头来:你说你看上我了?

    他点点头抱住了她。她要推开他,使劲,一再使劲。但是上苍在创造女人时没有给她推开男人的力量,她纵然力大无穷,也无法脱离他的臂膀。她就范了,她只能就范,她为什么不就范?她流着泪,恋恋不舍地回想田家热烈而战战兢兢的拥抱,一眨眼,发现自己已经委身于另一个男人了。

    柳子颤栗着,哪儿裸露哪儿就颤栗着。颤栗渐渐延伸而去。她发现不一样,真是不一样,跟田家在一起,一开始她就浑身颤栗,或者说一开始她就赤裸了全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点点,一点点。

    田家亲过她的脖子,亲过她的胸脯。田家有胡子,在下巴上,在鼻孔前面的那一绺平台上。她先是感到酥痒,接着就是一阵阵刺痛。你轻点,轻点。她想着但没有说出来。他是田家呀,他知道该怎么做。果然,过了一会儿,那种移动着的刺痛就消失了。田家意识到自己的胡子让人不舒服,就撅起嘴唇轻轻磨擦,就吐出舌头轻轻舔舐。田家的嘴唇又大又厚,就像波浪滚过她细嫩的肌肤;他的舌头就像一束冬天的阳光,给人无边的温暖。她很舒服,觉得田家变成了一片轻柔的云,又高又远。云是会降雨的,田家也是会降雨的,淅淅沥沥,唰啦啦啦,多喀克夏天随风飘来的午夜雨是田家制造的吗?田家是天,是她的天,天上有太阳。太阳最红,田家最亲,哎呀呀。

    你太瘦了,身上没肉,骨头架子这么小,你还得长。你的奶子才这么一点点,我都不敢摸,一摸就没有了。你好像从来就没吃饱过,浑身都是骨头棱坎。

    夏光明的声音里充满了怜悯,让柳子觉得自己突然变小了,比在田家面前还要小。她本能地撒了一个娇,接着就陶醉得闭上了眼睛。

    她看到,七年以后,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她的奶子变得其大无比,白晃晃的,就像雪山雪岭,浑身的骨头棱坎消失了,每一个地方都令人惊异地丰腴富饶着。有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裸身面对着她,露出忧伤而紧张的笑容,说了一句:哎哟,母牛。她认出他是徐可凡,就说你怎么还是那么瘦啊。

    当那个名叫母老虎的小媳妇拉着我走出柳子家门时,我内心不期而至的失落和迷茫几乎将我堵挡回去。但我还是去了,毕竟我已经明白这里就是这样,充满了女儿国原始的未知和希望;毕竟我已经懂得我现在的存在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存在,什么光荣的支边青年,什么申诉逃跑,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我只能活着,顺应这里,这里的女人的期待和男人的责任。尽管这责任对我来说是朦胧的、不定的。责任的使者就是她,这个动人可人的小媳妇。

    我们走在路上。路边时不时出现一些房舍。房舍是没有院子的,或者说只要愿意他们尽可以把目力所及的地方都当作自己的私家宅院。辽阔无边的多喀克最大限量地满足了人们对占有土地的欲望,从而又使他们没有了欲望。

    只有一种欲望任何时候都显得无比强烈,那就是女人对男人的幻求。

    因为路上走着一个男人,路边的房舍里总会探出一些女人的头颅。那些头颅大都显得很笨拙,在门内在窗里歪斜着,缓慢地摇摇晃晃。一双双黑色而多情的眼睛盯着我,表达尽了她们的渴望和遗憾。

    有人冲母老虎喊一声:验过了没有,水红的花儿还是土里的石头?

    她喜气洋洋地回答道:还不知道呢!

    知道了告诉我们。母老虎说好好好。

    我当时就能猜测到:水红的花儿指那些鲜嫩好看而不中用的东西,石头则是不好看而中用的。我觉得她们对我的看法有点幼稚,好像我是一个什么也不懂也没有经过的孩子。

    有人唱起来,尖利而婉转的嗓音就像子弹,钻透了红柳木搭成的房顶和九月天的迷雾,钻透了人们空旷的心。

    没有云朵儿下不了雨,

    腿根里唱了一出走魂的戏。

    我觉得歌声太颤人,颤着颤着就凄惨了。房舍、天空和大地,都在凄惨中颤动。唱歌的女人,心里仿佛装着一个厉鬼,随时都有害死人的愿望。我有点害怕,不禁加快了脚步。

    风里的沙子跑得快,

    狗吃了良心你把我别怪。

    声音越来越远了。路两边出现了一些农田,种着燕麦和油菜。正是收获的季节却不见一个人在田里劳动。女人们种庄稼总是这样有始无终,就像她们对待男人,揽进怀里用情用力就行了,至于结果,谁知道呢,让老天爷去安排。在稍远的地方,间隔着一些三春柳丛,是高高低低的青稞地,地里有青有黄,十多匹没人管的牲口在那里大嚼特嚼。一群红色的火焰焰鸟在头顶舞蹈,旋来旋去。我抬头瞩望,冷不丁被母老虎抱住了。我意识到自己还捧着一只小银鼠,就顺手把它装进了她的胸脯。她咯咯笑着松开我,拿出小锒鼠,炫耀似的朝我高挺起胸脯。

    一头驴在路边的草丛里朗声叫起来。又一群火焰焰鸟舒展生命,自由地飞啊飞。

    正如她所许诺的,我在她家饱吃了一顿饭。饭是牛粪熏烤的肉和青稞面擀的上面有许多孔洞的破布衫,好吃得无法形容。饭后,我就躺在炕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衣裤已经除去,发现同一床被子底下,还有母老虎通体光润的肌肤。

    我顿时想推开她。在我的记忆里,我看到过如斯的裸体,看到过马霞的裸体,看到过那些在夏日的那陵格勒河里尽情洗浴的女人的裸体,但没有一个裸体能像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母老虎的裸体这样,让我紧张,让我感到一种逼人的气势。

    我呆了,母老虎媚态地笑着,拉起我的手,朝怀里拽着:摸摸呀,这儿,摸摸呀。

    我不摸。但我不得不摸,毕竟她比我的劲儿大得多。我没有感觉,以后想起来也没有。我对当时的自己大惑不解。因为就我的本性讲,我是热爱女人的。她让我摸她鸽子一样的奶,摸她的肚子,摸她那片葱茏的茅草地,茅草地上好像刚刚淋过雨,一摸一把水,那水有一种粘腻的味道,呛得我有点晕乎。

    但就在这时,在那种粘腻气息的刺激下,我出乎意料地强大起来。仿佛有一种力量引领着我的灵魂,使我的情绪、我的思想朝着一个我疑惧的女人自动地延伸了。如同一片巨大的林带,诱惑着一切带翅膀的活物。我觉得自己就是翅膀,就是一扇排列整齐的羽毛,轻飘飘地飞起来了。

    一切都是命定的。

    我的迷茫的灵魂在寻找归宿的过程中,一钻进女人的阴谋中就以为那是最后的天堂了。寂静的移民村在进入冬季之前,过于激进地让我承担起了男人的职责,那就是变成女人的偶像,然后疲倦地生活。我猜想,我是依然忘不了如斯吧?

    冬天,漫长的酷寒开始的时候,夏光明来找我商量从冰上出逃的计划,我拒绝了。我说我当然想出去,可出去干什么呢?哪儿都是荒原,还不如这里。

    他说你堕落了,是不是这儿的女人把你魔住了?我说大概是吧,反正我越来越不想走了。

    他说难道你不想申诉了?我说不了。

    他说难道你忘了十二月聚会,忘了我们的理想?我长叹一声不说话。

    他说难道你忘了你是个支边青年,你不想回家看看?我摇头说,不想。

    夏光明生气地离开了我。我想他是自己去做准备,一个人要离开了。

    可是一个月以后,我在村道上又见到了他。我说怎么你没走?他说走了,又回来了。

    我说为什么?他说离这儿不远有条深谷,河水跌进深谷里就不结冰了,有一些蒸气,还有一些黑水冒上来,大概是温泉吧。

    我说不走也好,这儿的人需要咱们。他说不,我准备夏天走。说罢他走向三春柳浪。我跟了过去。我觉得他去那儿有什么事我就跟了过去。

    雪原上的柳浪正以高昂的情欲创造着冬天的花季。朵朵红花迎风活跃在洁白无瑕的背景上,嘎拉鸡和灰鸽子飞上飞下为寻找食物忙碌。叫声如同尖锐的口哨的挡羊雀儿躲在柳丛里避寒,人一接近,马上噗啦啦地逃向天空。天蓝得如同新上了一层颜色,没有云,极目四方,哪儿都没有云。一个成熟饱满的女人出现了。

    女人早就等在这里,早就把自己自然成原始人了。她站在雪地上,用雪不停地擦洗着身子。身子通红一片,火灼灼的如同三春柳的花朵。

    一眨眼工夫,夏光明也把自己自然成原始人了。他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在那女人灿烂如霞的笑声中走了过去。

    女人跪下了,冉冉升起山丘似的高臀。

    惊心动魄。过去了多少年,这高高的伟岸的臀部给我的印象仍然是惊心动魄。我当时傻了。我看到夏光明将自己的生命融进那山丘里去了。看到他俯下身去用双手兜住了她那垂吊而下的哺育之源。我一下子就觉得这是不可以的,忍不住大喊一声,扑过去推开了夏光明。

    她是母老虎,你知道的,你为什么要跟我抢?

    夏光明说谁也没抢你的,这个地方就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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