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光明哈哈笑道,你随便,我从来没有把柳子当成我的。
我说夏光明你不是人。夏光明说可凡你也太认真了,这里从来就是这样的风俗,可以随便的,你不信问问她。
她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痴痴地望着天空,神情里充满了空幻和期待。
我突然感到一阵哀恸,朝她踢了几脚雪,扭身走开了。叛徒,我把她当成了如斯,她居然无耻地叛变了。
从此,我就不再去找母老虎,也不希望见到夏光明。我这里一宿那里一宿,住在哪里就吃在哪里,后来碰到柳子,她说来我家吃饭吧。我去了,去了她就要我住下。我不住,溜了出来。柳子追上了我,一声声说你不能走。
我万般无奈地迎接着她的挑战,脸上呈现五颜六色的情绪,回避着她恐惧而动人的黑眸子。
她说走,走了我就哭。
我说那就哭吧,我看着。
她于是就哭了,边哭边往我怀里钻。我想我何必要这样呢?跟她去不就行了。她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女人。她很美丽,而我是喜欢美丽的,她有孤独,我也有孤独,我跟她孤独到一起不就行了。再说,再说为什么她不可以是如斯呢?
我拉着她往回走。我好像成了她的丈夫。那些日子,直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她丈夫。她是我的如斯。
有一天她说,夏天,也可能是再一个夏天,河水一消,夏光明就要走了,你是不是也要走呢?
这是在门外,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
我摇头。我瘦弱的身体在风中晃动,脸上的表情苍老而又疲倦,眼睛无精打采地扫视着柳子渐渐宽阔起来的胸脯。
柳子说你别走,走出去你就得死。
我换了一副自负自尊的神情,好像说我为什么要走出移民村?那叫背叛。移民村有足够我吃的用的,有足够我抒发情爱的女人,我不是傻子是聪明人。
柳子说过些日子我就要变了,我要是能变出一个孩子来,那就一定是你留的种。
我蠕动了一下嘴唇,想笑又没有笑出来。我觉得柳子在骗我,觉得自己这么一个无根无本四处流浪的支边青年要是能留下种,路边的石头也能了,只要丢进去,丢进土里。
我说你别幻想了。她急了,说你不信?不信你摸摸呀。
我想摸摸就摸摸,可我怎么知道她是胖了还是怀了孩子?我贴近她,手伸进衣服放在此刻正是坚挺结实的奶子上,轻轻一捏。
她瞪我一眼,你是从奶水里滋出来的呀?
我于是把手朝下伸去,伸进她棉线的裤带里,那儿很鼓,很热乎,那儿如同一轮圆满的月亮正在淫荡地升起。
我说我的?是我的?
她说怎么不是呢?我想让是谁的就会是谁的。她咯咯一笑,又说我叫他闹闹,他已经闹起来了,闹得里面咚咚响。
那就闹闹吧。我说。突然地,我扭转了身子,朝前跑去,发疯地喊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的,是夏光明的,闹闹是夏光明的。
我不知道自己确切地想表达什么,我只是想喊叫,想喊出一种疑惑、一种愤怒、一种莫名的抑郁。喊完了就唱:
没有云朵儿下不了雨,
腿根里唱了一出走魂的戏。
柳子已经不再思念田家,甚至也不再想到夏光明了。她摈绝了所有爱欲的要求,专一等待着分娩。
出世吧出世吧,徐可凡的儿子,出世吧。
我想我曾经把自己放进她身子里,现在又要出来了。出来了再进去,生命的全部不过如此——出出进进,在她这座房子里,我是否要永无休止地出出进进呢?
也许是吧。但我已不能保持原始的激情,懵懂憨傻而又卓越不凡的激情了,就像申诉,我简直不能想象我当初会有那么大的申诉的勇气。
出世吧出世吧,徐可凡的儿子出世吧。
她唠叨着,很崇敬自己的肚子,每日瞅它,摸它,轻轻拍打它,觉得自己一天二十四个钟头都处在愉悦当中。这是一种持久的温馨的淳厚而回味深长的愉悦。
愉悦持续了很久,从春天到另一个冬天。大雪纷纷,搞不清是从天而降还是飞扬而上。柳子的愉悦达到名副其实的高潮了,那便是痛苦,便是声嘶力竭的喊叫。她汗流满面,一再地咬牙切齿,在幸福与悲哀的极点上如同蜜蜂透明的翅膀那样颤抖,颤抖之后便是劲风吹过洁白的雪原,雪粉弥漫了整个天空。
柳子分娩了。
我知道,她分娩的时候,全世界那些有幸拥有男人的女人,都停止了爱情,自然万物都处在大潮大涌之后的疲乏当中。
她果然分娩出了一个徐可凡。她抱在怀里仔细欣赏,难道不是吗?那明光闪亮的眼睛,那嫩如葱笋的鼻子,那削长的脸形,还有那个充满希望的小小的伟器,完完全全是老徐可凡的样子。咳,徐可凡,你永远是我的了。她高兴地对孩子亲了又亲。
大鸡鸡好嘛小鸡鸡好,
一样好,
小鸡鸡心疼些;
大石头好嘛小石头好,
一样好,
大石头分量重些。
柳子唱着歌谣,哺育小徐可凡一天天长大。
夏天,夏光明离开了移民村,他是乘坐木筏子离开的。木筏子用两层原木做成,很结实。准备了许多吃的,全都绑在原木上。
我去送他。他坚持动员我跟他一起走。我说你走不出去,还会回来的,我在这里等你。
他说那你就等着吧。
夏天过去了,夏光明没有回来。我很失望,但并不悲伤,因为似乎他已经不是我的同道,不会再有失去他的孤独了。
我又浑浑噩噩了一年。这期间移民村渐渐变了。先是跑回来几个被持枪的人们抓走的移民村的男人。不久又来了几个流散在荒原上的土匪。他们来这里寻找女人,解决饥渴。滋润的移民村没有怠慢他们。对于他们,不计功利的女人们奉献肉体就像大地给牛羊奉献牧草一样。土匪们尝到了甜头,就不想走了,就有了定居的为人丈夫的打算。这就是弃恶从善吧。后来又从农场来了一队打猎的,他们奉命射杀藏羚羊、白唇鹿、野牦牛、野骆驼,以便运往西宁城。猎杀的过程中他们往往会来到移民村走家串户地补充给养,抽空闹出点风流韵事来自然是免不了的。闹腾了一阵,有的留下了,有的回农场了。他们是刑满释放了的,有这个自由。许多女人的肚子圆圆地鼓起来。
后来,大概是一个下午吧,地平线上又出现了一拨人。他们住进了村子,做一些令移民村的人万分费解的事情——拿着铁锤和凿子,背着帆布的口袋,在移民村四周的沟沟洼洼里寻找岩石,找到了就敲下一块来,丢进口袋。还有专门摘树枝捉虫子掐花拈草的,专门朝纸上画线画圈或涂抹风景的,专门拿着一些奇怪的镜子照来照去的。
我自然多少明白一点他们的行为,就给移民村的人解释:这是地质勘察,那是动植物调查,这是摄影,那是美术。这些话被外来人听到了,他们就来找我,问我一些地貌地形、风土风物方面的事情。甚至还让我带路去寻找狼。狼很多,找到了。他们说这儿的狼应该叫唐古特马狼。
这些人大都是男人,通常要住在移民村的人家里。村里的女人给他们烧水做饭,晚上就睡在一条大泥炕上。这个时候,婚龄的女人不少已经有丈夫了,但丈夫这会儿肯定不在家,他们把老婆谦让给了别人,自己又去寻找别的女人。别的女人,不论是谁,都会在炕上接待他们。和他们同在炕上的往往是她们的丈夫。在这种情况下,女人总是优先顾及客人,因为客人永远是尊贵的。任何一个男人,按照规律,都会成为别家炕上的客人。
移民村的生活宽松而幸福。
那些外来的人吃惊:怎么可以没有为了情人的争风吃醋呢?怎么可以没有为了女人的打斗甚至仇杀呢?在一个女人多男人少的社会里,这种秩序、这种平静是怎么产生的?生活太平静就意味着乏味,缺少刺激,缺少冒险,你们这里的人最好还是出去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是怎样生活的。
移民村人不以为然,既然外面的世界好,你们还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而我的回答是,知道吗?外来的人们,可以没有世界,但不能没有多喀克;可以没有人类,但不能没有多喀克如此率真的女人和男人;可以没有生活,但不能没有在移民村的大泥炕上和红柳浪里发生的那些精赤与精赤的组合。
我的自信让外来人吃惊和折服,爱家园爱到这种程度,还有什么可说的。鞠躬致敬吧,对他们,温情脉脉的化身,赤裸裸的男人和女人以及瘦骨嶙峋的徐可凡。
他们问我,照理你也是个外来人,你怎么就能习惯这里的生活?
我说因为我觉得外面的世界更糟糕。
我说起我的经历,他们唏嘘不已。有个女画家叭嗒叭嗒流出几滴眼泪来:你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支边下去吧?
我说那还能怎么办?一辈子这样下去有什么不好?
有人说你这是逃避,逃避不利于思想改造。
我一愣,觉得我碰到坏人了,再也不说什么,赶快离开了他们。
很快又是冬天了。
我从雪窝子里爬出来,像一只狗熊一样蹲踞着,不停地往嘴里塞雪,塞够了就用雪使劲擦脸。我常常这样,在不想去柳子那儿和别的有女人的地方落脚时就在雪窝子里过夜。夜寒袭来,我蜷缩在里面发抖,抖成一团,抖出许多奇幻的感觉来。我感觉太阳升起来了。升起来的太阳浑身长满了生殖器官,这器官有规律地变化着,这几天是雄,过几天就必然是雌。雄太阳照耀人间的四面八方,人间亮了,到处是金灿灿的光脉的流淌。这光脉就是太阳的精液,它能让所有的母体受孕,草生了,花开了,畜生们肥壮了,人狗们活跃了。而如果雌太阳当空,天上就会出现许多奶水的泡沫和无底的孔洞,就会有雨雪唰啦啦降临,地上所有的公兽包括男人都把面孔朝向天空,沐浴啊沐浴。
还有,月亮和星星,时公时母的月亮和星星……
种种奇幻的感觉就在发抖的臆想中诞生着,我有了幸福,有了比接触异性还要完全彻底的幸福。这幸福把我搞得疲惫不堪,我只好逃离黑夜,来到黎明的雪地上,拼命用积雪擦脸,直到擦得满脸通红、擦得疲惫就像灵魂一样隐匿到感觉不出的地方。
现在我站了起来。我看到那个女画家又一次出现在雪原上,看到她的红色大衣如同一片跳出积雪的艳丽的花朵。我想起如斯了。
我走过去,踏出一串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回过身来,冲我笑笑。我说你的衣服很好看,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么鲜艳的衣服了。
她眯着眼,仔细打量我,突然问:你没有家?你难道整天都在雪原上游荡?你穿的衣服太少了,你不冷?
我摇头,又点头,声音异样地说,我要脱衣服了。
她吃惊道:干什么?
我说让你看看。我知道你不是如斯,但我要让你看看。
她说让我看看?
转眼之间,我就赤身裸体了。那个雄伟壮丽的伙计以最极端的力量奋起着,让她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要干什么?要展览自己?好,这不是现成的模特儿吗?而且,而且,咳,这么棒,这么富有生命的质感。
别动。她喊了一声。
我没听她的话,依然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按照移民村的习惯扑了过去。
她尖叫一声,扭身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看到雪白的鸽子飞起来,在红柳浪里,在这个外来女人白茫茫的胸脯上,那么有声有色地飞起来了。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心情追踪着它,飘然而上,飘然而下,飘然起舞。
我看到女画家脸下氤氲起一层青蛙色的悲伤,悲伤的气雾里有一双白唇鹿的眼睛。那眼睛紧紧闭上了,不看我,不看上面这个强迫她幸福的人。但幸福是必然的,如同风吹草动、雁过留声那样无法回避。
老天爷让你幸福,你有什么不愿意的?睁开眼,睁开眼,让我看看你那黑仁子里有多少真正闪光的欲望?
我抚摸那飞起来的雪白的鸽子,又舔开了她的眼睛,舔平了她眉间的肉棱。我于是发现,深嵌在这个外来女黑眸子里的是一朵洁白的石头花。石头花越艳丽就越像星星,跃跃欲绽的星星之花。
原来如此,女人,包括逝去的如斯和马霞,都有三只妙然奇美的眼睛,亮闪闪、深湛湛、黑津津的大眼睛,风烟滚滚、雨雾濛濛的大眼睛,绿茵茵的能诱使人卧倒不起的大眼睛。我被眼睛感动着,一再地怀想,然后就凝然不动了。
一会儿,我长出一口气,就像被大水泡软的土堆,颓然歪倒了。
原野,静悄悄的,到处是残雪。
女人推开了我,像推开了一具僵尸。我滚翻在积雪上,迷惘地痴望着她。
片刻,我忽地坐起来:你好看,真好看,像如斯。
不准看,她抓起一把雪。朝我的眼睛撒过来,我闪开,嘿嘿笑着。
她有点儿慌乱,生怕我跳起来再次扑倒她,赶紧穿好衣服,又抓起两把雪朝我丢来。
咳,女人,对男人怎么能这样,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反而丢了我两眼雪。我揉着眼睛,泪水溢然而出,冲洗着眼窝里的雪。
女人跑开了。我站起来。我说你别跑,你跑不掉。因为我整天没事干,我也想跑。
我追逐而去。红艳艳的柳浪波动的雪原上,女人跑,我也跑。女人如同一只惊恐的火狐狸,越跑越美艳,越让人垂涎三尺,而我瘦骨嶙峋的身子就像一棵飞速移动的枯树。
我不会让她跑掉,绝不会。因为无聊的我曾经无数次地在雪原上追逐过白唇鹿,虽然每次未必都能追得上,但速度练出来了。我边跑边迷惑着:为什么要逃跑?你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你跟移民村的女人有什么两样?移民村的女人是从来不逃避男人的呀。
终于我抓住了她。
她本能地反抗着,无济于事,我终于让她见识并领略了我的身体,让她感受到她的艺术就像我的坚硬,正在猛烈地撞击着她。
荒原上的撞击是艺术的发源。多少年以后,一组势必要震撼美术界的大型油画诞生在艺术家生活的西宁城。油画的名字叫《支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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