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永远的申诉(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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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新财说我给你提供一个信息:马霞和小彩都是我的女人,但马霞从来没有跟我结过婚,我只负责照顾她,我的意思你明白吧?供你参考。

    我还是点着头,第一次主动端起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还好,这次没呛着。准备给我揩眼泪的马霞用手帕揩揩自己的嘴。

    李新财说马霞你安排可凡睡吧,不早了。

    我没有反对。

    这天晚上,在一间布置得十分漂亮的房子里,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我和马霞又一次睡在了一起。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们都回忆起往事,回忆起那次农田麦捆里的事情,回忆起许多苦难和幸福。我们都很感叹:人啊,怎么活都有幸福。

    但是我明白,我的幸福不可能在这里,即使有马霞相伴,即使有李新财的侠义相助,我的幸福也不在这里。

    第十七节

    我要走了。这个决定很突然但又似乎是由来已久的,我要走了。终于找到了莫明,我就下决心再也不申诉,突然见到了李新财和马霞,我就觉得我要走了,要去见如斯了。

    我很羡慕李新财和马霞,羡慕所有在这个城市自由生活的人,但是我要走了。

    或许我还会回来,那肯定是和如斯一起。李新财和马霞还能接纳我吗?

    不,不需要。我缺少的不是他们的生活,甚至也不是金钱,尽管我贫穷得一无所有。

    我知道我曾经消沉,曾经绝望,曾经在得过且过中放荡,但是一旦有机会唤醒我从前的渴念,我仍然会青春焕发。我需要那样一种生活:它不是无奈的接受而是勇敢的献身,它不是为了解决温饱以便活着,而是为了拥有光荣哪怕明天就会死去。可惜不会了,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我再也不申诉,因为即使申诉成功,那也不是从前了。

    是的,我需要从前,从前一旦没有,我就要走了,走回荒原去,支边人就应该走回荒原去。

    我对马霞说,我得去告诉我的同学李晋升我在这里,不然他会着急,会满大街找我。

    马霞说你要出去?先吃饭吧,吃了再走。

    吃饭的时候,她给了我一沓钱。我不接,她说你去给自己买几件衣服,不能走到哪里让人家嫌弃。

    我还是不拿,我说我要衣服干什么?

    离开的时候,我想去给李新财打个招呼,马霞说算了,他这会儿还没起床呢。

    我想不打招呼也罢,反正已经见过面了。

    我抱住马霞亲了亲,心说我的好女人哪,我走了。

    我走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十三条巷,走向阿尼玛卿大街,走进了广场。

    这是我们十二月聚会最后一次聚会的地方,如今是广场了。怎么会是广场呢?

    我寻找广场的警察。警察正在朝我走来。

    他问,怎么样了,你的事情?

    我说差不多了。

    他说那就好。

    我说有一件事情我想给你说。

    他说,说吧。

    我说说来话长。

    他坐到花坛的水磨石沿上:那就慢慢说。

    我说起我的经历,说起我们那次荒原大逃亡,说起抓我们的土匪,说起瘦长脸的土匪头目,说起他的凶残,他对马霞的强暴,他的逃跑,然后就戛然而止。

    警察望着我,半晌说,他居然逃了?

    我说我昨天看到他了。

    警察惊愕着:那你去报告啊。

    我说你是个好人,我就报告给你了,你看着办吧。

    警察吸口凉气说,我想想,得好好想想。片刻,他忽地站起来:你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我把拉面馆的地址告诉了他。然后朝十三条巷的方向望了望,顿时就明白,我现在即使不想走也得走了,而且再也不能回去见李新财和马霞了。

    我回过神来,正要向警察告别,发现誓察已经离开我,快步走了。

    是李晋升送我离开西宁城的。他给了我两百块钱,一再叮嘱:你一定要回来,也把赵如斯接回来,还有文途禹,能回来为什么不回来?平反的事,咱们再努力,既然已经找到了莫明,他不管是没有道理的,哪怕我们集体给他下跪。

    我说好吧。

    他说你别光说好吧,我看你像是很容易绝望,很容易放弃的样子。

    我说平反了,又怎么样呢?连歌也不敢唱,口号也不敢喊,在多喀克,即使仍然是囚犯,也有大喊大叫的自由。

    他说那你就甘心做囚犯?

    我说当然不甘心。

    车就要走了。司机催我快上车。还是油田的车,司机就是带我来西宁城的那个。他很关照我,只是态度不怎么友好。但如我之人,对别人的态度早已经麻木了。

    一路颠簸。

    路上坏了一次车,半个月以后我们才到达油田。

    是黄昏,我直奔如斯的住处,在门外大声喊着,如斯旋风一般出来了。

    我们几乎拥抱,但她脸上那种关心命运比关心爱情为重的微妙神情使我张开的双臂顿时耷拉了下去。

    我说你好吗?你的腿伤好了吗?

    她说我好不好有什么要紧,你呢?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们走向原野,晚霞神秘而灿烂,到处都是无望的延展,包括我的声音和我自己,我大概就是一个无望的象征物了。我说起了外面的变化,说起了我在西宁城的经历,直说到夜幕四合,说得我口干舌燥。

    接下来就是荒原的寂静,是两个人的沉默。

    我说我渴了,我去找点水喝。

    她不吭声。我站起来,我说我去找文途禹要水喝。

    她说文途禹已经走了,回农场去了。范大胡子来到了油田,一个一个请求,说以后农场就要变了,再也不是劳改农场而是普通农场了,国家要投资,农场要大发展,你们都是元老,是生产骨干,回去吧你们,在农场干照样有前途。文途禹第一个表示要回去。

    我说他的选择大概是对的,回去也好。

    如斯说对什么,我实在不理解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很失望,说真的可凡,我对你很失望,好不容易找到了莫明,你又拒绝了人家,我们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趾高气扬什么?你就不会忍一忍,等平反了再说?好,就算你忍不住吧,就算你生气生得有理由吧,可是见了李新财和马霞,你总该庆幸吧,总该明白即使暂时平反不了,他们也是你的依靠啊,犯不着自己堵自己的路,土匪头目再坏,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就没有想到你自己?想到我们?

    我说想到了,我想我们还不如在荒原。

    如斯说多喀克我可是待够了,一天也不想待了,我盼你回来就是盼着走,没想到你会这样。

    我叹口气说,有些事情谁也想不到,我有时候觉得我的想法就应该是你的想法,现在看来不是了。我真是糊涂,我忘了申诉不是为了我一个人,忘了即使我不愿意庸俗地活着,也应该为你蹚开一条路。

    如斯大声说你说我庸俗?我就庸俗。我知道如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其实想说的是我没想到我跟如斯的差距原来那样大那样大,简直无法弥补;想说原来我并不整个儿了解如斯,想说原来我做的事情是对不起如斯的,那我就只好抱歉了。

    月亮升起来,星星也有了。如斯要回帐篷去。她说可凡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说如斯啊,事情我已经做了,想改变也是不可能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她说我能怎么办?不是走就是留,我能怎么办?她哭了,她说可凡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我迟疑着,半晌说,你走吧,你还是走吧。

    如斯哽咽起来,跺着脚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当然要走,不走我就不哭了。但你也得走,你必须走。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一定要走所以你一定得走。

    我笑起来,我说我渴了,也饿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她不耐烦地说,好好好,我给你找吃的去。

    她从井队伙房给我找来了几个馒头、一碗咸菜和一壶水。我大口吞咽,我发现只要肚子饿,馒头咸菜和李新财请我的一桌酒席同样香甜。

    吃饱了喝足了,我说如斯你回去吧,我要一个人想一想。

    其实我不是要想,而是要喊。我在寂寞的黯夜,在辽远的荒原,昂首阔步地行走着,自由地大喊大叫,喊完了又唱起来: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我想,我是多么自由啊。

    如斯要走了。她准备搭乘油田的车去西宁城。我知道这是一次不可挽回的分别,就实实在在地告诉她:我过去犯了一个错误,就是觉得你是完美的,现在你在我眼里已经不完美了,所以我就不跟你去了。

    她说其实你不去的原因根本不是我,我恨你。

    我说那就恨吧。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你不恨,那就是夏光明,只可惜他被那陵格勒河漂走了,死了活着都不知道。十二月聚会中还有一个不知死活的,那就是金雪,相比之下,我们好多了。

    如斯说别以为还有比你我更惨的,我有一个感觉,只要夏光明活着,他就一定不会像你我这样窝囊。

    我说那就但愿他活着。

    如斯上车去了,我以为她会哭,可是没有。我想这就对了,无论她还是我,似乎都没有必要再为对方哭泣了。这就是结束,结束得多么平静。

    挥手,车走,不见了。荒原依然孤远悲怆。

    我也要离开油田了,步行前往农场。但农场并不是我的目的地。我想起了柳子,想起了柳子还养育着我的孩子。我心说,我为什么不能在移民村度过我的余生呢?尽管那儿很无聊,很孤独。

    是的,很无聊,移民村的生活自由而无聊。

    我在农场待了一个月,范大胡子想留下我,我不肯。文途禹说可凡想走就让他走吧,他说得对,农场和移民村以后可以合而为一,到时候不就是一家子啦?

    我觉得关于合而为一不过是我自己的胡言乱语,他们也不过是随便说说,没想到,合并真的发生了。范大胡子和文途禹拉着骆驼送我回到移民村后,就开始了山川地貌的考察,完了就回农场了。

    一年后,范大胡子得到批准,把农场场部迁到了水利和可耕地资源都占优势的移民村,场部下设三个分场,一是移民村分场,二是柳林分场,三是老地方分场。

    这时,文途禹已经被范大胡子提拔为农场副场长了。他找到我说,可凡,你给咱出任移民村分场的场长吧,你对这儿熟悉。

    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说我一个自由散漫惯了的人,能服从领导就不错了,还能领导别人?不要把你们的事耽误了,另请高明吧。

    于是,他们再也不打搅我了。

    我和柳子住在一起,无声无响地活着,几年过去了,因为每天都是重复,给我的印象是吃喝拉撒了一天,几年就过去了。惟一的动荡是柳子死了,她是从农场拉运麦捆的拖拉机上掉下来摔死的,她撞碎了地上的岩石,自己的脑袋也裂了。其时,我们的孩子闹闹已经十八岁了。他开始追逐姑娘,一开始就非常猛烈,好像这是他惟一的本能。我不管他,他是一匹自由成长的马,爱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吧。我甚至都不教他识文断字,那有什么用呢?

    春天,作为全省农垦先进单位的代表,文途禹从西宁城回来了。他一回来就找我,对我说我见到高梧、李晋升、王蓝玉、香香、姚凌波了。他们都挺好,都挺想念你,尤其是王蓝玉和李晋升,他们左问右问把你的什么都问到了。

    我说他们还记得我?我早把他们忘了。

    文途禹又说,李晋升和王蓝玉结婚了。

    我说都已经不年轻了,还结什么婚?

    文途禹说不年轻就不能结婚?

    我说你就是不结婚的典范嘛。

    文途禹说你别打岔,听他们说金雪回郑州老家了,做保姆工作。

    我说保姆也是工作?

    文途禹说不给你说了。

    他要走,我一把拽住:你没见到如斯?

    文途禹说没有,听说她回到西宁城后找过莫明,正赶上莫明中风瘫痪,她就天天去医院端屎端尿,喂饭喂水,伺候了半年,莫明身体恢复了,她也就拿到了平反证明。莫明又把她安排在了工委,管管文件,发发报纸,挺风光的。有一阵传说她要跟莫明结婚,但是又没结,后来就出国了。

    我说她出国了?她本事不小啊,居然出国了?去哪儿了?

    文途禹说去了苏联。

    我说太好了,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苏联。可是,莫明为什么要送她出国呢?

    文途禹说这跟莫明没关系,她不是从正道上走的。有个如斯认识的人去莫斯科倒贩服装,见到了夏光明,回来一说,如斯就走了。

    我几乎跳起来,多少年来,似乎我这是第一次激动得按捺不住。我说夏光明在苏联?他真的在苏联?他果然去了苏联,果然成功了。他在苏联干什么?

    文途禹说听说他搞了一个外国人支持叶利钦的组织,就叫十二月聚会,非常活跃,又是演讲,又是散传单,又是联络外国支持者,世界各地都有十二月聚会的成员。

    我说叶利钦是干什么的?

    他说是苏联的反对派领袖。

    我说那不就又是反革命了?

    他说是啊,我也这么想。我在高梧那儿见到了苏联十二月聚会的传单,我想怎么能这样偏激呢?

    我说传单呢?我看看。

    他说我能带那玩意儿?再说高梧也不给,对他来说,那是一个珍贵的纪念。

    文途禹走了,我也想明白了,肯定是李新财做生意去了莫斯科,带了传单回来给如斯说了什么,如斯临行前给高梧看了传单,高梧如获至宝。

    那些日子我很高兴,我知道了夏光明的下落自然很高兴。高兴的时候我就去河边转悠,我想就是这条河,那陵格勒河,载着夏光明去苏联了。真是有点后悔,我当初怎么没跟他去呢?去了就好了,就没有现在的无聊了,就又是十二月聚会了,尽管是苏联的十二月聚会,毕竟也是充满理想的聚会啊。

    我天天转悠,天天这么想着,想着就开始寻找木头,就开始动手制造木筏子。我说我去投奔夏光明怎么样?我去参加苏联的十二月聚会怎么样?如斯都去了,我为什么不去?那陵格勒河把夏光明送到了苏联,难道就不能把我也送出国门?

    又过了一年,夏天到了,木筏子制作好了,我要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木筏子上绑了许多吃的,向谁也没有告别,就偷偷地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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