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升赶紧过去把病房的门关上。
我说还是高梧好啊,他到现在还在唱: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李晋升说蓝玉你今天叫我们来就为这事?
蓝玉点点头说,我就要离婚了,离了婚这间单人房就住不成了,要搬到大病房去,说话不方便。
我说大病房人多是不是?那好啊,那我们说话别人就能听见了,我们唱歌,把高梧叫来,教病人唱歌。
李晋升对蓝玉说,可凡今天情绪很不稳定,我得带他走了。她说好吧。
李晋升拽我离开医院来到街上。
我说晋升啊,你有工资你得请我吃饭,我饿了。
他就在路边的拉面馆里请我吃拉面。我吃了一碗还不饱,他就又给我要了一碗。正吃着,就见一个瘦长脸的老头从外面进来走进了柜台,望了我一眼就死盯住了我。我也盯了他几眼,端起碗来往嘴里灌汤,灌完了再看时,瘦长脸的老头已经不见了。
走出拉面馆,我拍着肚皮说,你应该庆祝我,我现在一身轻松什么也不怕了。
他说你别忘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平反,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给自己找来麻烦。
我说不怕麻烦就没有麻烦了。说罢边走边唱起来:五月的鲜花……
李晋升拽拽我:你安静一会。
我不理他,还是唱。
他说我求求你了,你别唱了,你把我也唱成反革命了。
我说你本来就是反革命怕什么?
他说我好不容易平了反,你是不是嫉妒我了?
我说好好好,我不嫉妒了,我唱别的歌给你听:
没有云朵儿下不了雨,
腿根里唱了一出走魂的戏。
他没听清楚,就断定又是什么有反革命嫌疑的歌,就说徐可凡,你自己回去吧,我不跟你一起走了,我还要去上班。说着掏出钥匙递给我。
我没有接钥匙。我说我不回去,我要走一走。
他说那你就走吧,我忙着呢,我不陪了。
李晋升离开了我。我仍然唱着,突然,两股泪水激射而出,浑身上下都酸楚起来了。
等眼泪流干的时候已到下午,我毅然决然地走向市政府。我想我的确应该平反了,母亲死了,父亲和两个哥哥失踪了,姐姐又被下放新疆了,怎么说我也应该平反了。我要找这个城市最大的官,我要向他申诉,要把我所有的苦楚都说出来,磕头下跪,哭天呛地,再不平反,那我就只好从楼上跳下来或者往汽车轱辘底下钻了,人都活到这份上了,还痛惜这条命干什么?
我在市政府门口见人就问,有人告诉我,这个城市最大的官不在市政府而在工委,是工委书记。我又匆匆赶到工委门口。门口有两个岗哨,我知道我进不去,但是我可以翻墙,我还可以跑进去,我腿长速度快,等岗哨反应过来,我早就跑进大楼里头去了。
我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决定采取第一种办法。但等我翻墙进去以后,我才意识到我并不知道最大的官在哪个房间里。我走进大楼,在走廊里打听,人家总是上下看看我,然后说不知道。最后一个人问我,你找书记有什么事?我说我要申诉。他说那你就去信访办公室,出了大门往右。我心说我不去那里,那是个只想打发人不想解决问题的地方。
我出去了,但我没有往右,而是一直走,走到离大门一百多米的地方。我回过身去,凝望了一会儿大门内的高楼,撒开长腿奔跑过去。
岗哨老远就看见了我,但他不相信我不会停在他身边,等到我从他眼前呼啸而过,他才喊起来:喂喂,干什么的?证件。
我跑得更快了,飞身进入工委办公大楼。岗哨端着枪立即追过来。
下来的情形是我跑到几层他追到几层,我一直跑到十六层,就听见追我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时我突然停下,趴到走廊一头的窗户上,号啕大哭:妈妈呀……
人们跑过来抓我,我迅速跨上窗户,半个身子露到外面,大喊一声:你们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
他们戛然止步,惊恐地望着我。
我说我是一个受冤枉的反革命,我来申诉,我要求平反,但是谁也不解决问题,我现在要求会见工委书记,他不见我我就跳下去。
有人说你这是干什么?冷静下来,不要胡想。
我又喊着要见工委书记,不然就跳。
有人说你这是何苦呢?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亲?对得起你的兄弟姐妹?对得起关心你的国家和政府?
我说没有了,父母兄弟都没有了,我就剩下政府了,政府不管我我就要跳楼了。
有人说政府怎么不管你?
我说要是管我就拿出行动来,工委书记为什么不来见我?
走廊里,人群一阵骚动,有人从后面走到前面来,盯了我片刻说,我是工委办公厅主任,工委书记很忙,你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告他。
我说不行,他不来见我我就跳。说着做出要跳的样子。他们一阵惊呼。
这时有个胖子走到前面来,音量充沛地问我:你认识工委书记吗?
我愣了一下说认识。
胖子说我就是工委书记,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有什么话请过来给我说。
我心说他就是工委书记?仔细一看顿时明白他是在骗我,因为有人在他身后抿嘴笑了。
我说你不是书记,书记我认识。快去叫书记,他不来我就跳了。
一阵静默,大概他们在小声商量什么。突然人群裂开了一条缝,有个更加肥胖的人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那人说你认识工委书记,那你看我是谁?
我打眼一看,心里不禁一抖,顿时有了一种感觉:他就是工委书记。而且我居然说对了,我真的认识他,这个人我绝对在哪儿见过,不止一次地见过。
我说我见过你。
他说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说我草民一个你见过也忘了。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请过来跟我说话。
我说我叫徐可凡,是个老支边,我被冤枉了几十年,你保证给我平反我就过去。
他说什么?你叫什么?
他话音未落,我就咚地跳到了走廊的地上。我认出来了,我的眼睛没有毛病,绝对认出来了,面前这个人就是我苦苦寻找过的莫明,他即使胖了,老了,改头换面了我也认识,莫明,错不了,我终于找到了。
刹那间,我想起了李晋升的话,王蓝玉的丈夫是咱这工委的,大官。
刹那间,我明白了十二月聚会的人为什么只有蓝玉没有被捕,也明白了田家逃跑后为什么会被出卖。
刹那间,我意识到,几十年前当我和如斯陕西、山西地寻找莫明时,莫明已经在西宁城了。他自始至终鸟瞰着我们这些懵懂无知的支边青年,就像一只鹰清晰地看到了地上奔跑的小鸡。
我说你是莫明?是王蓝玉的丈夫,十二月聚会你知道吧?它是革命的外围组织你知道吧?它后来又被打成了反革命组织你知道吧?
莫明盯着我,点着头说,我想起来了,徐可凡,有这么个人,你还好吧?
我说好不好今天你也见了。过去国民党的时候,你让我们说,是省党部的陈丹萍叫我们干的,她给了我们跑腿的钱。这么一说我们就被国民党放出来了。可这几十年里我们什么话都说了,就是放不过我们,为什么?你是知道的,你为什么不管管我们?你能挽救王蓝玉,为什么就不能挽救我们?一样的支边青年,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家破人亡。
莫明点着头,好像是说知道。
我又说或者你根本就不会挽救我们,因为恰恰就是你在整我们,我猜的对不对?莫明你说呀,是不是你害了我们?你当初把我们召集起来是害我们,以后不管我们更是害我们,我说得对不对?
莫明摸着下巴说,徐可凡同志,你受了冤枉也得正确对待嘛,陈丹萍解放后就成了大特务,她指令搞起来的十二月聚会当然要查一查了。我作为一个知情人,该检举的当然要检举嘛。
我说你不检举你就会是反革命对不对?你检举了,你有功了,你就可以当官对不对?
莫明挥了一下手说,不能这么讲嘛,你们的问题主要还在于你们的家庭出身都不好嘛。
我说我们的家庭出身如何,当初组建十二月聚会时你难道不知道?你利用了我们,利用完了,又残害我们……
莫明说徐可凡,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警告你,这不是要求平反的态度。
我说我申诉了几十年,今天就是来要求平反的,但是一见到你莫明我突然就不想了,请求你平反是便宜了你,我不想便宜了你,你不配。
莫明说看样子,你监狱还没有坐够。
我说随你的便,让开,我要走了。
我大步朝前走去,那些人包括莫明生怕被我撞了似的哗地让开了一条夹道。
我昂首阔步,我就那样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工委,走出了莫明的视域。
我走向阿尼玛卿大街,走向广场。天渐渐黑了,广场上的人渐渐少了。不知为什么,李晋升的那个警察亲戚没来上班。我坐在花坛的边沿,哪儿也不想去,突然看到一辆面包车朝我驰来,紧急刹车后,走下三个戴着墨镜的人来。你叫徐可凡?其中一个问我。我说是。那人又问: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那人说想不想回你住的地方?我们可以送你去。
我想是不是李晋升怕我出事,找人来接我了。我说回就回吧。
于是我跟他们上了车。车开出广场后,拐来拐去,绕了不少圈子。我感到蹊跷,问他们这是去哪儿?
他们不吭声。我喊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有人说别紧张,有个老朋友要见你。我说哪个老朋友?没有人回答。汽车一路疾驰。
到了。我下了车。一进屋,我就看见两个人,一个就是我今天在拉面馆里见过的那个瘦长脸的老头,另一个留着光头的,我好像不认识,可是他却认识我。
光头问道,徐可凡,你认不认得这个老汉?
我扫一眼瘦长脸的老头说不认得。
光头说你今天到工委干什么去了?
我说申诉啊,要求平反哪,这你们知道。
光头说我们当然知道,我们跟踪了你一下午。你为什么不去公安局?
我说我去公安局干什么?
光头说举报啊。
我说我举报谁?
光头指着老头说举报他。
我说他怎么啦?
光头说他杀了人。
我说他杀了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光头说真的没关系?那你看我是谁?
我摇头。
他说真的不认识还是装的?
我说这个世界上我认识的人没几个,真要是有个熟人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能装作不认识呢。
光头笑了:徐可凡,你和过去一样老实,我是盗窃犯李新财啊,你忘了,我们在农场……
我愣着,突然跳了起来。我跳起来的姿势就像一条久久地思念着主人的狗。
我说哎呀李新财,你开什么玩笑,我还以为你们是政府的人,又要抓我进监狱呢。
李新财跟我一样也很激动,抱住我说,我知道你还是我们的朋友,你绝对不会去检举揭发。
接下来李新财把瘦长脸的老头介绍给了我,我才明白他就是那个在沙漠里抓了我,在双奶头土匪营地强暴过马霞,后来又在解放军眼皮底下逃跑了的土匪头目。
土匪头目这时冲我笑笑。
我说你们怎么搞到一起了?
李新财说那还不容易,想法一样就能搞到一起,他现在是我的人,你只要不举报他,你也是我的人。
我说我饿了,你给我饭吃我才是你的人。
李新财拍着桌子说,你到了这里还怕没饭吃。
我四下看看,这才发现我来到一家装饰豪华的饭店里了。
李新财说,这是我在十三条巷开的霞彩大酒店,由两个女人给我经营,你想不想见见她们?
我说不认识的人就算了。
李新财说好,不认识就不见了。又招呼门口:上菜。
上菜的是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都冲我笑着。我也笑了,拍着脑袋说,你看我怎么就反应不过来,霞彩大酒店,一是马霞,二是小彩嘛。
我站起来,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女人,惊喜得两眼放光。
两个女人变化好像都不大,虽然岁月毫不留情地销蚀了她们的青春,但神情模样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尤其是马霞,说话的神态,一如从前。
我说你好吧?
马霞说肯定比你好,这个城市不大,听说在街上看到了你,我都不相信。你还是一个人?我点头。还没有结婚?我又点头。她又说,人这一辈子啊,好事坏事都无法预见,我想不到还会遇见你。
我说是啊是啊,想不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她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说不知道,我是来申诉的,但现在我放弃了,太难太难。
她说放弃了也好,免得啰嗦,衙门难进屎难吃嘛。我的事我从来没求过他们。
李新财说找我就行,当然不是求啦,朋友的事就是……怎么说来着?歌儿里唱的?
小彩说奉献一片真情。
李新财说对对。大家笑起来。所有人都对我说:快吃,多吃点,看你又黑又瘦。
饭菜丰盛至极,是我平生吃所未吃。勉强喝了一口酒,呛得我满脸都是眼泪。马霞掏出手帕给我揩着。我说这是什么味儿,你们还喝得那么顺溜?
不时地有电话打进来,李新财哇哇地叫着。我听得出来,他不仅开了好几家酒店,还在做黄金、羊毛、药材、服装和大麻生意。
吃喝了一会儿,瘦长脸的老头要走,他向李新财毕恭毕敬地告辞。李新财挥了一下手说,把你的拉面馆交给别人,你去西门口坐镇收购冬虫夏草,利大,一个月顶你干一年拉面馆。
瘦长脸的老头说,李哥,多谢了。又向我告辞。我说我明天还去吃拉面。他说你遇上了李哥,就不会去我那里了,李哥这里啥没有?你去了,李哥会见怪。说罢走了。
李新财说他说得对,我肯定要见怪,在我这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满足不了你,我就不做你的朋友。我们又能在一起了,这是缘分,我不关照你,那就是我对不起你,你不留在我这儿,那就是你对不起我。你就不要打算到别的地方东奔西忙了。先待着,熟悉情况,过一阵我给你找点事,多少做一点,就有花不完的钱。马霞你说呢?
马霞说可凡你别客气,新财能把你的一切安排好,这年头靠什么也不如靠朋友。
我点着头说,我同意你们的话,但具体怎么做,我还得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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