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永远的申诉(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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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这警察说他有个亲戚也是1956年的反革命,从祁连山回来,不久就平反了。人家的命怎么就那么好,我这个人的命怎么就这么差呢?他是怎么平反的?也是乱找?可人家找来找去终于找对了呀。

    我站了起来,心说或许我可以问问他那个亲戚是找谁平反的。

    但一问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没有早问呢?

    警察说具体找了谁我也不知道,你得问他本人。我说我去哪里找他本人?

    警察说他在畜产品公司上班,叫李晋升,个子不高……我说,什么什么你说他叫什么?叫李晋升?是不是有个亲戚在移民局的李晋升?

    他说是啊,在移民局工作的是我父亲,早退了。我说哎呀我的老天爷,你说的是李晋升哪,他跟我是同一个案子。

    警察也很吃惊,说是不是什么聚会?我说十二月聚会。警察说那就对了。我说我们是西北公学的老同学,又同时来支边,在一个监狱住了很久,他先逃跑,我后逃跑,他平反了怎么也不管管我们?

    警察说是啊,他能平反你也应该平反哪,走走走,我领你去见他。我说你不上班了?他说我带你去是做好事,做好事就是上班。

    李晋升住在畜产品公司的宿舍楼里,一间房子,带一个小厨房。他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一见面就说,房子太小了,但你来了也能凑合着住。

    我说是啊,这么小的房子,在我们移民村连放土豆都不够。

    警察说知足吧你们,我不是反革命也没坐过牢,我住的房子也不过比这里多一间罢了。

    李晋升招待我们吃面条,干硬的一块,一泡就软了。他说是方便面。我说这方便面怎么这么好吃,跟吃肉差不多。

    吃了面,警察说你们是老同学,是难友,你们好好谈吧,我也插不上嘴,我走了。

    我点头哈腰地感谢着。他说现在不用感谢,等你平反了请我吃饭。我说这还用说,饭里肯定有肉。他说那当然,不炒几个肉菜怎么叫吃饭。

    这一夜,我和李晋升谈到天亮。

    我知道高梧也已经回到西宁城了。他先是在煤矿,又从煤矿到了青海湖农场,恰好和姚凌波在一起。1974年,青海湖农场作为全省劳改先进单位,释放了一大批劳改犯,高梧和姚凌波都在其中。但农场又规定,释放了的劳改犯不得离开农场,只能就地就业。他们就在农场结了婚生了孩子,直到去年才回来。姚凌波现在在儿童医院打扫卫生,高梧在阿尼玛卿大街小学做厨师,因为他在青海湖农场时有两年在伙房蒸馒头。

    我知道香香早已经是劳改局招待所的服务员了,她一直在西宁城女子监狱,1969年释放后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五岁的监狱老看守,嫁人后就去招待所上班,算是我们中间很幸运的一个了。

    我知道王蓝玉就要离婚了,她是李晋升的恩人,李晋升对她非常关心。

    李晋升从祁连山八宝农场回来,靠他姑夫的面子在报社批发了一些报纸零卖,蓦然就碰到蓝玉了。蓝玉对他很热情,听他诉苦就说我也许能帮帮你。果然她就从政府搞了一份给李晋升平反并要求李晋升被捕前工作过的农场畜产品公司接受李晋升并按干部待遇补发全部工资的文件。李晋升很快有了工作和住房。他说上班那天我一下子领了那么多钱,连往哪里装都不知道了。领导说你赶紧存到银行里去,小心丢了。我转身就往银行跑,银行的人狗眼看人低,三番五次地问:这钱是你的吗?

    李晋升说着拿出存折给我看。我个十百千万地数了三遍,才数清那是两万多块钱,就说你现在是资本家了,资本家离反革命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你可要小心。

    李晋升说你怎么不说点吉利话?我万一结了婚,这钱很快就要花掉的。

    我说你明天就带我去见蓝玉。

    他说行,说不定你也会得到这么多钱,到时候你成了资本家钱该怎么花你可得想好。

    我说我雇一架飞机去把如斯接回来,再买很多东西回老家看看,我母亲肯定会高兴得晕过去。

    他点着头,长长地叹口气说,我母亲想我想病了,已经去世了。

    我顿时就很难过,小声说,我的母亲是不会去世的,她看不见我就不会去世。

    李晋升说这是肯定的,你放心吧,现在的关键是要全力以赴办好你自己的事情。

    我打了一个哈欠,用手背揩着眼泪说,但愿上帝保佑我,老天爷保佑我,真主保佑我,佛祖保佑我,荒原保佑我,所有过去不保佑我的都来保佑我。

    第十六节

    遗憾的是,所有过去不保佑我的现在仍然不保佑我,或者说暂时仍然不保佑我——蓝玉住院了。

    我们一大早就赶到她单位,又赶到医院,住院部看门的不让进,说是下午四点以后才是探视时间。那就等吧,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坐在医院门口等。李晋升说这多难受,咱们走走吧,或者去看看高梧他们。

    我说我这副样子怎么去看他们?等我的事解决了,拿到了钱,咱们隆隆重重搞一次聚会。

    李晋升说你还想聚会啊?

    我说又不搞十二月聚会。

    他说几月聚会我都不参加了。

    我说不过是大家见见面嘛。

    他说那也不能说聚会啊。

    他拉我起来,离开医院门口往前走,不一会就走进阿尼玛卿大街了。小学就在面前,李晋升说你到底去不去看高梧?我说那就去吧。

    高梧老了,比李晋升、比我还要显老。他那一头苍然白发和满脸的褶子说明他内心的苦难早就开始损害他的生命了。

    我说你不错啊,你的住房比谁的都大。

    高梧凄然一笑说随便坐。

    他住在学校仓库里,到处都是摞起的桌椅板凳。他给他和姚凌波隔出靠窗口的一块净地来,就算是家了。

    我们坐下。高梧说徐可凡你怎么这么年轻?

    我说我觉得我已经苍老得不能再苍老了。他说不不不,你是最显年轻的,虽然皮肤黑了点。

    我说那肯定是多喀克的水土好,移民村的风土好。

    说了一会话,高梧说不能耽误老师和学生中午开饭,得去厨房上班。我们要告辞,他坚决不肯,一定要让我们等着,他蒸了馒头就回来。

    我们只好等着。他回来时端了两大盘热气腾腾的炒菜:土豆烧牛肉和红烧排骨。我闻着那香味,口水禁不住往外冒。他又去了一趟,拿回来一包馒头和一瓶白酒,再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切好的卤肉和一包炒花生米,一下子就无比丰盛了。

    高梧斟酒。我说我从来没喝过酒。他们都奇怪,经历了那么多,怎么没学会喝酒呢?我也顾不得解释了,抓起排骨就啃。他们两个也不管我,碰着喝着,等我吃得差不多了,他们也就满脸通红了。

    我说都叫我一个人吃了。李晋升说你能吃就吃呗。

    高梧笑着,指着我说,你是狼,我们是人,你吃肉,我们喝酒,喝完了咱们喊口号:十二月聚会万岁。

    李晋升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可别乱喊。

    高梧拿掉他的手说,你害怕什么?万岁就万岁,万岁喊了几十年了,每一次他们喊毛主席万岁,我就喊十二月聚会万岁,反正我也不会喊清楚,怕什么?十二月聚会就不能万岁?不能万岁我们今天还聚会什么?

    李晋升赶紧制止:你闭嘴,赶快闭嘴。

    高梧说我和姚凌波有一次在被窝里喊,喊得浑身都冒汗。那时候我们在青海湖农场,天气零下四十度,冒出汗来不容易啊。

    李晋升说那你就跟你老婆被窝里喊去,可千万别叫人家听见。

    高梧说听见就听见,他们知道个毬。不仅要喊万岁,还要唱呢。说着喝了一口酒就唱起来: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李晋升又用手去捂他的嘴。他说这是革命歌曲又不是反革命歌曲,谁不让唱谁反动。徐可凡你也唱,你光吃不唱真的就是狼了。

    我说我差不多都把这首歌忘了。

    高梧说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来,咱们三个一起唱。

    李晋升起身说,可凡,你吃好了吧?我们该走了。

    高梧不让走,我们硬要走,最后他生气了。李晋升拽着我逃跑似的离开仓库,回头喊了一声:我们找你老婆去。

    离开小学,倒了两次公共汽车才来到儿童医院。李晋升轻车熟路,很快就在花园里找到了姚凌波。

    姚凌波比起她丈夫显得年轻一点,但她很忧郁,是那种历经苦难之后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忧郁。我们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她不停地把笤帚从这只手倒到那只手里,心神不定地望着不远处另一个打扫卫生的人。

    李晋升说那我们走了,你多保重,少让高梧喝酒,别再出什么事。她什么表示也没有,就朝我伸出了告别的手。

    路上我说,她好像不愿意见我们。李晋升说可能吧。

    我们又去劳改局招待所找香香。香香把我们带进一间客房,倒了茶,高高兴兴地问这问那。没等我们回答,就又说起她的孩子来。孩子去年回了一趟河南老家,已经上五年级了,孩子的班主任说孩子挺聪明的,孩子喜欢算术,还喜欢画画,孩子喜欢吃甜的所以牙就坏了……

    我们耐心听着,突然李晋升看看表说,快四点了,探视时间到了。

    我们连再见都没说就离开了这个只关心自己孩子的老同学、老支边、老难友,只听她在我们身后喊道:什么时候到家里去,我做拉面给你们吃。

    李晋升答应了一声,又对我说,香香肯定觉得还没有谈够她的孩子。

    我说拉面看样子不能吃了。

    蓝玉住在妇科病房,不知道是什么病,我们不好问,她也不好说。寒暄了一阵,李晋升就提起我的平反。蓝玉顿时不说话了。

    我们等待着,我们知道蓝玉不说话是因为她要说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而且是非说不可的。

    终于她说晋升你知道,我就要离婚了。

    我说你离吧,我不打搅,我等着,等你离了再给我平反。

    蓝玉说我怎么可能给你平反?我是要求人的。但是现在,我不能了,不能再求人了。

    我说那你说这人是谁?我去求。

    蓝玉摇头。李晋升说蓝玉你再想想,平反对可凡就跟命一样重要。

    蓝玉说我知道,但我真的不能再去求人了。

    李晋升说那这样吧,你说个门路,我们去闯,绝对不牵扯到你。

    蓝玉说你们闯不开,他是个大石头,软硬不吃。

    我说那我就这样了?我到死都是反革命了?

    蓝玉说那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你应该有办法,当初还不是你祸害的我们,为什么我们都成了犯人,你却好好的?

    李晋升说可凡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说我就这样说话。

    蓝玉的眼泪泉水一样冒出来。

    李晋升说我看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都别急。

    我说都委屈几十年了,能不急?

    三个人又枯坐了一会儿,护士来给蓝玉送晚饭。蓝玉还在哭。李晋升拽着我悄悄离开了。

    出了医院门我就喊起来:为什么她要离婚我就不能平反了?

    李晋升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得求她丈夫。

    我说她丈夫是谁?

    李晋升说是咱这工委的,大官,具体职位我也不清楚。

    我们都很沮丧,回到李晋升的宿舍,饭也没吃就躺下了,一晚上没想出什么办法来。第二天早晨李晋升要去上班,我说既然当官的就能给人平反,那我就找当官的去,市政府里头全是当官的,我见人就下跪就磕头还不行吗?

    李晋升说那也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叫人家嫌弃你。你等着吧,我再打听打听。

    我等了两个钟头就有消息了。李晋升兴冲冲跑来,对我说蓝玉从医院打电话给他,要我们今天上午去医院,她有事要说。

    我说是不是给我平反的事?李晋升说肯定就是这事,要不然怎么会这么急。

    我们赶赴医院。住院部看门的早就被关照过了,和颜悦色地让我们进去。

    我们几乎小跑着进了病房,看到蓝玉一脸的冰冷。

    蓝玉说坐吧,喝水不?然后扫我一眼,重重地叹口气说:可凡你没想回家看看?

    我说我回去给家里说什么?就说我还是反革命?平反了再回吧。

    蓝玉说其实你不用回了,你家已经没人了。

    我没有听懂她的话,我说家里怎么会没人?你说的是你家吧?

    蓝玉说我说的是开封,我们的老家。1974年我回去过一次,也去看过你家,你家锁着门,我以为家里人上街去了。过了两天再去,发现里面住的不是你家的人。

    我说我妈搬走了?

    蓝玉说我给我父亲说起你,说我去了你家,他才告诉我,你母亲已经去世了,是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批斗死的,你大哥也被关了起来,出来后就失踪了,听说是坐黑船偷渡到南朝鲜去了,从南朝鲜就可以去香港找你父亲和你二哥。都说你父亲和你二哥解放后就没有从昆明回到开封,而是去了香港,继续开洋布行。你还有个姐姐是吧?

    我说没有,我母亲死了,别的人都失踪了,光剩下一个姐姐等于没有了。

    蓝玉说你别这样,有些事情早就发生了,只不过是你现在才知道。我想我要是不告诉你,你跑回开封不是更绝望吗?

    我笑笑。我说谢谢你考虑这么周到。

    李晋升倒了一杯水放到我面前。

    我说你说我母亲1968年死了?那时候我在干什么?在西宁城监狱还是在移民村?我都想不起来了。死了好啊,免得申诉。还有我父亲,我大哥二哥,都失踪了,也好啊,也不用申诉了。

    我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干了水。

    李晋升又给我倒上。

    我说你倒什么水?你是不是想让我喝下去再从眼睛里冒出来?我偏不冒,我今天就没有眼泪我气死你。快说蓝玉,我姐姐怎么了?

    蓝玉说你姐姐和你姐夫下放到新疆伊宁去了。

    我说我以为也死了,下放算什么?我都成罪犯了,都发配到多喀克了。

    蓝玉说其实大家都不容易,就像我,到了这种时候,才知道丈夫还有一个老婆,在老家,养大了儿子又给他养孙子。

    我说这算什么?好歹你有丈夫。我和李晋升都还没结过婚呢。看来,我今生今世用不着结婚了,连母亲都没有了,父亲和两个哥哥也不知去向了,我结婚给谁看?结了婚又给谁传宗接代?给我吗?我是反革命,再给这个国家生一个反革命崽子?国家又没有提倡,我还是不要生了吧?我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李晋升说可凡你别难过,这都是人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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