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永远的申诉(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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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愣了,抬头看看说话的人,又看看周围的人,觉得他们平静悠闲都很正常,心里就一沉,莫非毛主席真的死了?他还没有给我们平反他怎么就死了?想着非常伤感,不禁号啕大哭。

    又有人说,怎么这时候才哭?到底哭谁啊?我看他不正常。

    我说毛主席啊,你死了我们找谁去平反?

    我哭着,一直哭着。围观我的人一拨走了,一拨又来了。身前身后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交通堵塞了,警察过来了,呵斥道:又是你?刚才下面冒水,现在上面冒水,你有病啊,快起来快起来。

    我不起来,他就架起我的胳膊朝一边拖去。

    我擦着眼泪,拽着警察说,同志,毛主席真的死了?

    他点点头说,都好几年了,你怎么现在才知道?

    我又问,同志,请问现在是什么主席?

    他说现在中国没主席啦。

    我说中国没主席了?中国怎么会没主席呢?中国没了主席,我可怎么办?

    警察把我拖到路边说,没有主席有总书记啊,看你像个丢了娘的野孩子,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是反革命,被冤枉的反革命。

    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反的革命?

    我说我没反革命,我说了我是冤枉的,1956年冤枉的,那时候我们是支边青年,说冤枉就冤枉。

    他说那个时候的反革命早就平反了,你是从哪儿来的?多喀克?什么时候来的?今天?怪不得,世道变了都不知道。我有个亲戚也是1956年的反革命,也是个支边的,他1978年从祁连山八宝农场跑回来,待了两个月就平反了。

    警察拉着我离开了围观的人群,又说,你这样又哭又喊可不行,先找个地方住下,再打听清楚哪个部门管你的事,问题总会解决的。

    我发现天已经黑了,四周一片灯光。我一脸茫然,似乎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警察说你没地方住是不是?那就去火车站,候车室里有的是椅子,凑合着睡吧。说着掏出十五块钱来:我一个穷警察身上就装这么多,拿去买点吃的吧。

    警察走进广场去了,我愣着。我知道我应该说声谢谢但是我没有。我想西宁城通火车了,真是没想到,可我干嘛要去火车站睡觉呢?广场不是挺好的吗,在移民村,冬天我都敢睡在野地里。

    我沿着阿尼玛卿大街走了走,买了一斤馒头,吃惊卖主居然收了我一块钱。毛主席那会儿可不是这样,一块钱我能吃一个星期。我吃着馒头回到广场,找了一个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来到市政府的门口,打听哪个部门管我的事。

    哨兵说你去收发室问问,收发室的人说你去信访办问问,信访办的人说你去你们单位问问。

    我说我没有单位。他说你是从哪儿来的?多喀克?是不是农场?那就对了,你让农场给你出具证明,说你没事,不管制你了,再把证明装到档案里,这不就是平反吗?

    我想想说,那我还得回农场了,农场那么远那么远那么远,回去了找谁?范大胡子已经不在了。我看他们听不懂又说,西宁城有个监狱我住过,让监狱开个证明行不行?

    他们说也行。我说监狱不会把我再关起来吧?

    他们说你没做坏事,还怕人家关你?我说我过去也没做坏事,他们为什么要关我那么长时间?

    他们说那是过去,现在不一样了。

    我想也是,真的不一样了,我可能已经不是逃犯,要真是逃犯,昨天警察就能抓我,今天政府更能抓我。

    我离开了政府,急急忙忙朝监狱走去。

    监狱果然不再抓我了。

    我来到探视室,对一个女狱警说我要找黑胖子。她说哪个黑胖子?我们这儿黑胖子多啦。

    我挠着头说,他叫唐……唐……唐兴家。她说唐兴家?不错,有过这么个人。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看管过的一个犯人。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说我认识他就来找他了。她说你挺有情义的嘛。

    她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再次出现时,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我和那人对视着。半晌,他问道,你叫什么?徐可凡?哦,想起来了。怎么变化这么大?就眼睛像,别的地方都不像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也想起来了,他是眼镜干部,他给我的印象是冷漠,但不做坏事。

    我说我刚从多喀克回来,我要让黑胖子给我开证明平反。

    眼镜说你找他平反?他也要找人平反呢。

    我说他怎么了?眼镜说他也成囚犯了。

    我说好点的人都成囚犯了?眼镜说好什么?他打死人了好什么?

    我说黑胖子这种人也能打死人哪?怪了,我一走这里就怪了。他打死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眼镜说肯定是坏人了,但坏人也不能打死啊,打死的也是一个老早就关在这里的人,叫赵国伟,你认识吧?

    我说赵国伟?赵国伟怎么叫他打死了?眼镜说赵国伟打死了张明,唐兴家就打死了赵国伟。

    我说怎么回事,乱打一气?眼镜说“文革”呗。

    我觉得事情有点复杂,就不想再问了,愣了一会儿说,总得有人管我的事吧?

    眼镜说平反的事我们管不了,就是我们想管人家也不买账。因为案子不是我们负责的,我们只负责改造犯人。

    我说那我去找谁?

    他说谁抓了你,你就去找谁。

    我离开了监狱。我想当初是军人抓了我,我现在到哪儿找那些军人去?蓦然,我又想到了老方,心说他审过我们,莫非就是他负责案子的?我飞快地走向老方住过的那条街,又飞快地走向最初关押我们的那所学校——就是后来的第一看守所,发现看守所的牌子不见了,那儿又变成学校了。我在学校门口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看守所搬到郊区三十里铺去了。

    当然我要去三十里铺。我不想花车钱我要走去。我路过了我和马霞睡过觉的那片农田,看到已是小田而不是大田了。有个老农民正从田埂上走过,扛在肩上的铁锨跟他本人一样已经磨损得只剩下又光又亮的半个了。我觉得他就是当初告发了我和马霞的那个农民,就冲他吐口唾沫,又冲他笑笑。我想他告发得也好,不然我和马霞去哪里呢?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农田的麦捆里吧。只是不知道马霞后来去哪里现在在哪里了?

    咳,马霞马霞,我现在连她长得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

    傍晚,我来到三十里铺的看守所,门岗告诉我已经下班了,所有的事情都得等到明天上班以后。我当然不能再回去了,就在看守所外面的农田里挖了些土豆,找些枯枝败叶来点着烤熟。正吃着,来了一个妇女,质问我为什么吃她家的土豆。我说你不让我吃你家的土豆?你想把我饿死?她说饿死也不能吃我家的。

    我看她长得有点像柳子,就嘿嘿嘿笑起来。她说你偷了人家的东西还笑,你这个贼怎么脸皮这么厚?我说吃几个土豆就是贼啊?在我们多喀克,偷了女人都不是贼。

    她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你还想偷人?我打死你。说着就过来扇我的嘴巴子。

    我没有躲闪,等她啪啪啪地扇出了一串响声,就说你这是喜欢我呢,我是不是又回到移民村了?

    她看我还是不告饶就用脚踢,踢得我有点疼了,我就起身抱住了她。我说我不想惹你,你倒要惹我了。那就惹吧。

    我撕扯她的衣服,她就喊起来:救命哪,坏人来了救命哪。连喊了几声,就有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从后面拦腰抱住了我。

    我被摔倒在地上了。那人骑在我身上用拳头揍我。我审视着他,我觉得他这样对待我既合理也不合理。我没有反抗,只是把一口血吐在了他脸上。

    后来,这一男一女把我拉起来,说我肯定是从看守所里跑出来的老流氓,就拧着我的胳膊,送我到看守所门口。门岗立刻打电话从里面叫出一个值班的警察来。

    警察上下打量着我说,肯定不是跑出去的,但既然这个人敢在看守所门口胡作非为,说明他比里面的也好不到哪儿去,也该进去待一待了。说着就掏出手铐铐住了我。

    我想也好,说不定能见到老方呢。

    我被押进院子去。许多双眼睛都从铁栅栏的窗户里望着我,我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冲那些男男女女的眼睛点着头,又挥挥被铐在一起的双手。

    警察在后面骂道:这流氓,好像来这儿视察的,可见是个惯犯。

    我被带进了值班室。警察没事干就审问我的流氓行为。我说你刚才说对了,我就是个惯犯,要不要我从头说起?

    他说要的就是从头说起,越详细越好。

    我要了一杯水,喝完了就从解放前说起,本来只想听点男女隐私细节的警察开始显得不感兴趣,慢慢地就进入佳境了,尤其是到了移民村那一段,他不禁感叹道:你这是享福去了,不是劳改去了,你干嘛离开呢?人活一世,不就是吃饱喝足有女人嘛。我说我是为了如斯啊。我给他形容如斯的漂亮,他半张着嘴听着。他说你们这一代人哪,说苦也苦,那些苦我们没吃过,说幸福也幸福,有些幸福我们是永远追求不到了。

    一直说了大半夜,他突然跳起来:怎么没把手铐给你打开。

    他打开手铐,又拿出几个虚腾腾的面包让我吃。多少年没吃面包了,我激动得手舞足蹈。我说面包肯定很贵吧?他说不贵。

    吃完了面包我就打听老方,他说看守所里没有姓方的。以前或许有过,我给你问问。

    警察去办公室了,我在值班室的床上睡了一觉。早晨太阳刚刚出来,他就推醒我说,他打电话问了两个老同志,是有过一个姓方的,还当过一阵副所长,三年前内调了。

    我问内调是什么?他说就是调到内地去,他是浙江人,调到一个什么县的看守所去了。

    我听着鼻子就酸酸的。我想起了那个敦敦实实的在困难时期同情了我的女人,想她去了那么远的浙江,去了一个这里的人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县,想她那么好那么好但我今生今世或许再也见不着她了。唉,老方的女人,老方娶了一个好女人。

    我说我的事看样子这里没人知道了。

    警察说肯定没人知道,你还是去别处找找人。

    我离开了看守所,警察送我出来,问我怎么回城,我说走回去,他说那多累。

    他带我来到公路上,拦住一辆面包车,叮嘱司机拉我到城里。我不肯上车,说这得打多少钱的车票?警察说他敢要钱。

    司机果然不要钱,我舒舒服服到城里了。

    我下了车,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又是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了。肚子有点饿,就去买馒头吃,刚买了馒头,一晃眼,发现馒头铺对面竟挂着黄河农场办事处的牌子。

    这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怎么搬到这条街上来了?我走过去,立到牌子前面吃完了馒头,一转身就走了进去。

    门房看了我一眼,居然没有拦我。我发现他把眼光投向正在往外走的几个姑娘身上了。我赶紧走进大楼去,穿过走廊时不知道进哪个门,就先进到厕所里撒了一泡尿,看到窗台上放着一张报纸,就又想到大便了。

    大便的感觉真好,因为手里攥着纸,而不是捏着粗糙的土坷垃或冰凉的石头。

    我想大便完了就去找领导,或许办事处就可以给我平反呢。想着,我把整张报纸都用完了——我一次一次地擦着,尽管我知道屁股已经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但我还是把报纸撕成一小块一小块一次一次地擦着。我擦着就觉得用手纸真是一种享受,一种做人的享受。又想既然是享受,我怎么一下子用完了呢?明天我享受什么?我很后悔,赶紧站了起来。

    我看厕所里有肥皂,就洗了脸洗了手,浑身顿时清爽了许多。我放好肥皂,心想明天还来这儿洗脸,又意识到明天门房未必会放我进来,就毫不犹豫地抓起肥皂装进了衣袋。

    现在我要上楼去了。我上得很慢,每上一阶就想,这儿的人谁还会记得我呢?

    有人从上面下来,瞪我一眼,我也想瞪他一眼,但一眨眼就又不敢了。我低眉顺眼地哈下腰去,发现这人竟穿着一双高跟鞋,赶紧抬头又看他一眼:是男的呀,怎么穿着高跟鞋?……难看。我扶着楼梯扶手,闭着眼睛上楼去。大概上了有两层,突然有个女的问:你找谁?

    我睁开眼睛,面前顿时大放光彩:问我的人居然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简直可以超过年轻时候的如斯了。我一下子就语无伦次:不找谁,找领导。

    姑娘和蔼地一笑:找哪个领导?我说最大的领导。姑娘笑得更美了:再上一层,402房间。

    402房间的领导跟我一样,是一个又黑又瘦的人,四目相视的一瞬间,他肯定惊诧怎么进来了一个有些像他的人。

    我说我叫徐可凡。他没反应。

    我又说徐可凡就是我。他还是没反应。

    于是我就从头说起。刚说了个开头就被他打断了:这样吧,你去人事科查查你的档案,在二楼,你去吧。

    我说你不管我?你是最大的领导怎么可以不管我?

    他说我当然要管,人事科查了档案会向我汇报,看有没有这么个人,有了再研究。

    我只好走了,但我有个预感,这就是最后的拒绝。

    人事科没有我的档案。管档案的人说,你凭什么说是我们单位的?没有物证也得有人证啊,谁认识你?

    我说了几个我依稀记得的名字,包括办事处原来的主任。那人摇头:你说的这几个人都没有。

    我说不可能啊,肯定是你脑袋出问题了。

    他说你脑袋才出问题了,走吧走吧,我还忙着呢。

    我说你忙我更忙,别以为你的事重要我的事不重要,我已经被冤枉几十年了。

    他说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谁冤枉了你,你找谁去,神经病。

    我说妈妈的,我怎么成神经病了?我一个支边青年,我要申诉,这是正常现象,我怎么成神经病了?你爸爸才是神经病。

    我离开人事科,很不愿意就这样走出这个我曾经上过班的单位,又上到四楼,敲最大的领导的门,那门再也不开了。

    我沮丧地穿过走廊,看到许多门上的信兜里插着报纸,就一份份取下来,叠起来放在怀里,心说我得擦多少天屁股啊。

    又在大街上逛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我来到阿尼玛卿大街,摇摇摆摆走向广场,找个地方枯坐了一会儿,突然看到前天给我钱的那个警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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