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永远的申诉(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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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人走上高岗,四下里望望。有人喊起来:都走了,他妈的都走了,就剩下我们活人受死罪了。

    我说我们去找他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黄制服走过来说,你别做梦了,你想走到哪里去?现在这里我说了算。

    我说我是自由人了,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黄制服说你自由个毬,我绑了你。说着就扭我的胳膊。

    我顿时咬扁了嘴,一拳打过去。没防备的黄制服踉跄后退着,咚地坐到了地上。

    有人打出一声尖利的呼哨。有人鼓起了掌,喊叫着:待在这里闹毬哩,咱们走。

    夜幕降临了。大家决定,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出发去油田。他们断定:农场的所有人都去油田了。

    这时我才知道,离农场东部五十多公里有一个油田。它仿佛是突然降临荒原的一个神话,等农场的人发现它时,三座高高的井架已经耸立起来了。

    油田招收工人。一个时常去油田闲逛的劳改释放犯带回来了这个消息,它比造反有理的口号更像瘟疫迅速传遍了整个农场。农场的人陆续走了,现在又轮到黄制服他们了。

    这时我才知道,造反一开始,农场的军队就撤了。他们担心自己的枪变成犯人的武装。军队走时,范大胡子也跟了去。他说我不得不走,我被人家罢了官夺了权,我要是不走,就是惟一的走资派,批斗不说,丢了命也说不一定哪。反正农场已经垮了,谁也管不了了,就让他们自己造自己的反去吧,折腾够了我再回来。

    范大胡子显然对造反充满了仇恨。而我是要感谢造反的——几年前,造反的赵国伟把我赶出了西宁城,我来到移民村见识了那么淳朴的民风与女人;而现在,迟到的造反又把我带出了移民村,又将要带到如斯面前去了。

    五十多公里的路我们走了两天两夜,因为走错了。当我们终于看到巨人似的劈腿而立的井架时,已是第三天早晨。

    晨曦如梦,寂静笼罩着油田。一层白雾从前面升起,隐隐地显出一些帐篷。帐篷前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二号井区。有人迷迷糊糊走出帐篷,立到牌子前面撒尿,猛抬头看见了我们,那尿就憋回去了。

    我们立住。黄制服大声说我们是农场的,来油田当工人。

    那人望了片刻,回身换了个地方撒尿,完了一边系裤带一边往回走,沙哑地喊道:来人喽,来人喽。

    好长时间帐篷里没有反应。那人砰砰砰地拍着帐篷:队长来人喽,你快出来看看。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打着哈欠走出帐篷:干什么的?瞧瞧我们又说,又是农场的?想当工人?你们去三号井看看,我这儿不需要人了。

    我们半晌没人吭气。看那队长转身要走,突然有人喊起来:你别嫌弃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干。

    队长说你们这些人能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不需要就是不需要。

    黄制服喊一声:喂,三号井在什么地方?

    队长说那么高的井架你们看不见吗?说着抬头一看,只见一片白雾,把什么都遮去了,就用手指着说,往那边走,翻过沙山就是了。

    人们朝三号井走去。我追上了队长,问他这里有没有个叫赵如斯的。

    他想想,摇头。我说是女人。他说女人都在一号井。

    我问清了一号井的位置就快步走去。

    一号井的人说,女人不光我们这儿有,三号井也有。你问的这个人不在我们这儿。

    我又来到三号井,正要朝一个人打听,那人犹犹豫豫地说,徐可凡?这不是徐可凡吗?

    我愣怔了半晌才认出那人是文途禹,就说你还认得我?我怎么不认得你了?

    文途禹说其实我也是硬猜,我们变化都很大是不是?我说是啊是啊,你胖了,黑了,好像也矮了。他说背驼了嘛,还有不矮的。快说说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说慢慢说吧,听说赵如斯也在这里?他说在。我说她跟你一样变化也很大?他说她的变化我可看不出来,你自己看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女人沿着铁梯从井台上走下来。她就是如斯,她没有变,她即使千变万变有一种基本的东西从来不变,那就是脸上眼中永远的明媚。我喊了一声,大步走过去。

    如斯惊愣在铁梯上,直到我走到跟前,才嗫嚅道:天哪,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有回答,只是嘿嘿笑着。

    她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说肯定是做梦,你梦见了我,我梦见了你。说着就果断地张臂抱住了她。

    她挣扎着。她说你怎么能这样?你变了,放开,快放开。我不放开。我似乎急于向这个异陌的环境证明我找到了自己的女人,抱着她走下了铁梯。

    我知道我做对了。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如斯成了我的女人,至少在心理上是这样。

    我记得这是夏天,阳光躲在云雾后面,灰蒙蒙的荒原上,庞大的井架鸟瞰着我们。我们抱在了一起。

    我们离开了井架,我发现她一瘸一拐的,紧问怎么了。她说被钻杆砸伤了。我在心底里痛惜着,连连叹息。这一刻,我发誓我要好好保护她。

    如斯成了我的女人,这似乎对我是一种解放,我从沉溺于移民村的黑色情欲中一下子超脱出来了,就是说我有了爱情,是真正的主宰着我的灵魂的爱情,是曾经日思夜梦过现在仍然要日思夜梦的爱情。

    我说如斯,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她说我也是。

    我说可是我们没有条件,也就是没有房子表达我们的感情。她说我也是这么想。

    我说不过不要紧,我们拥有最最辽阔的天地,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她说我可不这么想,辽阔就是荒凉,就是寂寞,囚犯才甘于待在这里。

    我说难道你想离开这里?

    她说我做梦也想,难道你不想吗?

    我说想啊,只要你想我就想啊。

    我们就说着这样的话,坐在旷野里,互相依偎着。四周静悄悄的,远方是朦胧,近处也是朦胧。我冲动地攥住了她的手,她抽回去了。

    她说可凡,你在乎别的男人吗?

    我说你指的是夏光明?

    她说我指的是你不认识的。她又说起那次夏光明领着大家试图走出荒原却被沙暴吹散的情景,她说她和另外几个人胡乱走了五天,才碰到人,是押着犯人赶赴农场的军队。他们被救了,但同时又成了囚犯而且罪加一等。罪加一等的囚犯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尤其是女的,她三次被人强奸。最后还是范大胡子保护了她。他说农场就这么一个女人了,她是一朵花呀,要好好供着,再不能糟踏了。他把她的房子安排到他的隔壁,晚上只要听到动静就出来呵斥,管你是军人还是罪人。范大胡子离开农场时,把她带到了油田,油田有不少女工,她也就安全了。

    我说是谁强奸了你?

    她说这你就别问了。

    我不再问,我甚至可以不在乎。我给她说起我跟马霞的事,说起我跟母老虎,跟柳子,跟女画家的事,我希望她也不要在乎,因为那不是真爱,不是纯粹的爱,不是超越生理之上的爱。她默默无语。

    无语了很久,她又说可凡哪,我们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我们还得申诉,必须申诉。

    我摇着头,一会儿又点着头,思考了许久说,或者我可以学习李庆霖哪。我站起来,踱着步子又说,对了,对了,我觉得我可能想对了,我为什么不直接向毛主席申诉?毛主席给李庆霖寄了三百元,给我,写两个字就行了:平反。我坐下,越想越美妙,又跳起来说,如斯,你觉得怎么样?

    如斯说你连毛主席的通信地址都不知道,怎么申诉?

    我说我寄到北京就行了,北京有几个毛主席?

    如斯说关键是这种信人家肯定不给你送。

    我想也有可能,就说,那就得去人了。

    如斯叹口气说,要是毛主席管用,去一趟也是值得的,现在不比从前了,油田经常有汽车往西宁城跑。

    我说毛主席要是不管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管用的人了。

    我在油田待了两个星期,每天都和如斯说着如何向毛主席申诉的事。晚上,我挤在帐篷里文途禹的铺上,又不止一次地给他谈起。他总说去去也好,这么长时间了,外面的消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去去也好。不过你得一个人去,如斯要是走了,回来就没她的工作了。再说她还有腿伤。

    那我就去了,为了如斯,仅仅是为了如斯的愿望,我也要去了。

    两天以后,在荒原清凉的晨风里,我告别了如斯和文途禹,搭乘油田去城里拉水泥的车,忐忑不安地去了。

    我这是要去见毛主席了,我想象着见到毛主席的情形——我跪下了,泪流满面。毛主席坐在椅子上,仔仔细细看完我的申诉书,一掌拍到桌子上说:冤枉,冤枉啊。

    我笑了。我想这绝对是不可能的,还是如斯说得对:你怎么能见到毛主席?你最多是跪在天安门前,跪得时间长了,人家就注意你了,就会把你的申诉拿进去交给毛主席,毛主席一看……

    一看怎么了,如斯没有说。

    一想到如斯我就很激动。这个惟一能让我激动的女人却是跟我距离最远的女人。我们重逢又别离,竟没有互相留下点什么,尤其是我,为什么没有留下呢,给她留下我的种子?我的种子留给了别人,为什么竟没有留给她呢?

    我很后悔,一直后悔到西宁城。西宁城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第十五节

    西宁城跟从前的确不一样了。我一下汽车就很吃惊:街上的女人怎么都是光腿?当然我知道她们都穿着裙子,但给我的印象就是林立着光腿,因为以前西宁城的女人是从来不穿裙子的。我想她们都把裤子搞到哪里去了?这样穿到底是为什么?

    想着往前走,令我惊怪的就不是光腿而是商店了。商店原先的黑色或朱砂色的铺面全部换成了玻璃,有蓝色,有茶色,也有彩色的。而且好像里面的货物多得放不下,全都挤到门外来了,包括书,居然也有放在平板车上拉着卖的。我下意识地凑过去看那些书,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片花花绿绿的颜色,耀得我好像直面着一轮火红的太阳,反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赶快离开,似乎是闭着眼往前走,咚地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说要饭的你小心点。我这才意识到我是多么寒伧。

    我萎萎缩缩绕开那人,来到路口,立着不动了。前面就是老方住过的那条街,我希望碰到老方或者老方的媳妇那个敦敦实实、天下最好的女人。我需要帮助,城市对我来说比荒原更加陌生了。

    但我知道我肯定碰不到,因为我的命运似乎就是希望什么便得不到什么,不希望什么便来什么。我看到一男一女牵着手走来,到了我跟前,突然就停下,抱着亲起嘴来。我吃惊地左右看看,心想怎么到旧社会了?或者是荒原,是移民村,我还没有回来,四周的街市全是蜃景?

    愣了一会儿,我转身躲开,一路打听着去了十三条巷,游荡了一阵,希望能碰见李新财和小彩。怎么可能呢?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这样疲惫不堪地走来走去,我真的就成要饭的了。有人主动向我施舍,我心里不要,手还是伸过去,抓住了那两块干硬的大饼。毕竟我饿了,肚子不允许我拥有尊严了。我吃了大饼,又要了水喝,离开十三条巷时,已近黄昏了。

    我还能去哪里呢?还希望见到谁呢?

    黑胖子?他倒不是一个坏人,但他太忠于职守,一见到逃犯就会显示出抓捕的本能。徐可凡,你别忘了,一离开荒原你就是逃犯了。

    那么王蓝玉呢?更不能了,她出卖了田家,肯定还会出卖别人。当初十二月聚会的人都被捕了,就她好好的为什么?说不定她早就是个挖陷阱的人了。

    我又想到莫明,这个害苦了我们的人,如今在哪里呢?居然找他比找毛主席还要困难,那就还是找毛主席吧。

    一想到毛主席,我力量就大了,不禁加快了脚步。

    奇怪的是,前面连毛主席巨大的石塑像也消失了。阿尼玛卿大街上怎么就找不到一点熟悉的痕迹了呢?那些古旧的平房都拆了,到处都是废墟,都是新建筑。十二月聚会被逮捕的那个地方,变成了广场。

    我走进广场,就像在多喀克的旷野里那样,舒舒服服坐了下来。一会儿,突然就尿憋了,起身去广场边的松树下,正要撒尿,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个警察,顿时就很紧张:你……你……你干什么?

    警察说你干什么?

    我说我不干什么。

    警察说那你掏出来干什么?

    我说我自己的东西我看看还不行?

    警察说看看可以,看完了赶紧装好。

    他走了。我长出一口气,姑且真的看了看,然后装好,又忍不住掏出来,不管不顾地哗啦啦起来。

    所幸警察没有回头,他不是没听见声音,而是顾不上我了。广场上许多人都朝马路涌去。马路上一辆辆黑色轿车飞驰而过。开道警车的鸣叫声就像多喀克三春柳林里大风的啸叫。我也走过去,混迹在人行的夹道里,傻呵呵地看热闹。

    有人说看这阵势肯定是上边来人了。

    有人问谁啊?回答说肯定是个很大的人物。

    我听着,手不由自主地伸进口袋,攥住了我的申诉书。

    我想上边来人了?我可不可以让上边的来人把我的申诉书带到北京交给毛主席呢?

    这么想着,我噌地跳了起来,推开人群就往马路中央跑。最后一辆轿车擦肩而过,我只差一秒钟就可以拦住了。我喊了一声毛主席,就追撵而去。我跑得很快,我在多喀克追逐过野兽,我跑得比后来出了名的马家军还要快,但我毕竟撵不上轿车,只好一声比一声猛地喊着毛主席,喊着上边的人。喊不转上边的人,我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马路上。

    我喊着我要申诉,我要向毛主席申诉。喊了几声就哭了,就哭着说我要申诉,我要向毛主席申诉。

    突然有人过来说你是不是喝醉了?毛主席几年前就死了,要申诉到毛主席纪念堂申诉去。

    我愣了一下,断定这是反动话,就吃惊他怎么有胆量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他又说,起来吧,起来吧,别妨碍交通了。

    我不理他,又说我要向毛主席申诉,毛主席,我们冤枉啊。

    又有一个女的说,这个人真是的,申诉也不看对象,毛主席再伟大也不能活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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