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如果他叫徐可凡,说不定就有关系了。
我说徐可凡?徐可凡是谁?是我呀。你认识我?
那人甩开女人的手,一把抓住我说,你叫徐可凡?河南人?有个姐姐在新疆?
我傻乎乎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怪叫一声:怪不得有点面熟,兄弟,你还活着?你来新疆干什么?是不是来找我们的?
我也愣了。没有了苏联,却找到了姐姐,也算是对坏运气的补偿吧。但这样的补偿对我是微不足道的,我好像一点都不惊喜,甚至觉得找到他们以后他们反而离我更远了,因为居然我的姐夫是推销牛仔裤的,而且是美国牛仔裤。
姐夫立马带我去了他家。姐姐一见我就哭了。她说我昨天梦见了你,刚刚打了个盹又梦见了你,我就猜你还没死。她呜呜呜的,反反复复说着这几句话。
我怔怔的,不知说什么,肚子里的话都变成了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一冒出来就川流不息,那么多,多得连我也不相信了。
哭了很长时间。姐夫对姐姐说哭什么?遇到好事你总是哭,灾难临头的时候你反而连声叹息都没有。姐姐说灾难那么多,我都来不及叹息了。姐夫说现在好了,没灾难了,死了的兄弟又回来了,还不赶紧做饭吃,想饿死人家?
姐姐赶紧去了厨房。
姐姐老了。姐夫也已经不年轻了。细细密密的皱纹,细细密密的白头发,细细密密的话语。我们相处了一个星期,天天就是说话。姐姐说他们刚来新疆时没房子住,就在地上挖个坑,坑上搭一些草枝草叶,像动物一样蜷在里头。
我心说那不挺好吗?许多动物都是露天过夜的,连个坑都没有。我也曾露天过夜,在多喀克,在漂流的路上,天当被来地当床,心旷神怡啊。姐姐说那会儿没吃的,就吃野菜,你姐夫学会了打猎,天天去草原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什么都打,我们也就什么都吃,我们吃过熊肉,吃过狼肉,吃过鹰肉,兔子肉、黄羊肉、野鸡肉吃得就更多了。没粮食吃,你能相信吗?有五年时间我们一口面一粒米都没吃过。
我听着,口水都流出来了,心说他们那时侯真幸福,不吃粮食光吃肉。姐姐说最难的是没有工作,我就给人家织毛衣,先是手工织,后来是机器织,多少挣一点,这才吃到粮食了。后来你姐夫出事了,他打伤了一只黄羊就去追,追着追着就追到苏联去了。
我羡慕得眼睛都直了。姐姐说苏联人把他抓了起来,打他,吊他,给他穿紧身衣,说他是间谍过来刺探军事防卫的。折腾了一个月没折腾出什么,就又放回来了。回来后这边的人说他犯了叛国罪,就把他关进了监狱。一关就是八年。
我心说关起来也好,要不然他天天去打动物,动物也是有限的,也得有个繁衍生息的日子嘛。姐姐说他一进监狱我就难了,拉扯着两个儿子……
我说姐姐你有儿子?我怎么没见?
姐姐说一个考到北京上学去了,一个当兵了。
我自嘲道,上学好,当兵不好,上学就可以搞十二月聚会了。他们搞了没有?
姐姐不懂我的话。我发现我和她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我和姐夫更没有,他在家和不在家对我都一样。他有两个晚上没回来,我知道他去找别的女人了,就对姐姐说姐夫对你不忠。姐姐说我的事你别管,你应该回开封了。
我说我回开封干什么?姐夫正好回来,说你这个笨蛋,现在政策变了,当初你们家被没收的小洋楼说不定可以要回来,那可就值大钱了。
我说我要它干什么?你去要嘛。
他说我去年去要过,人家不给,你今年再去要,政策一年一个样,说不定运气在你头上。
姐姐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咱爸和老大老二要是还活着,肯定得回开封,你在那儿等着,不然他们到哪儿去找我们?
姐夫说这事也挺重要,要是咱爸和大哥二哥回来,肯定是大商人,这世界就是咱们的了。
于是我就离开了。再往西不多远,就是原来的苏联了。但现在我是背着苏联东去,真是又一次磨难,小洋楼也好,亲人的出现也好,对我都不重要,我何必要东去呢?可是不东去我又能去哪里?无所适从,老天无眼,我竟然无所适从。人生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的东去先是汽车后是火车,记不清走了几天,还是走了几个月,颠颠簸簸开封就到了。但是我不相信,我出了火车站又撞开栅栏回到火车边,惊问列车员这是开封吗?列车员懒得回答我,只是点点头。
我出了火车站,胡走胡看,家乡到了,咱不认识了,好像除了地皮是,别的都不是了。好在黄河没有变化,坝石没有变化。我走向河边,沿着再熟悉不过的树林,来到河滩上,禁不住就激动起来了。
在河边的激动就是跳下去,我丢下行李就跳,呛了几口水才发现我跳进去的根本不是河,而是河边的一个污水沟,赶紧爬上来,满身污臭地找河,找准了往里钻,又发现没脱衣服,我走上岸来,一脱就脱得一丝不挂了。我不在乎,我想起了多喀克的移民村我当然不会在乎。我下到水里游起来,老天爷,我怎么还是呛水?怎么不是往前游而是往下游?下面是什么?是鱼,是石头,是乌龟王八蛋,是女人被彩色游泳衣裹成球状的胸脯。胸脯鼓胀着,一下子就贴住了我。两个胳膊搂过来,一搂我就开始往上升了。我冒出了水面,又被她揪住了头发。我想说你怎么这样对待我?一张口就喷出水来,哇哇哇的。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被水淹,又已经被人救了。我怎么这么狼狈?多少年前,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当我还是两栖动物的时候,当我还是鱼的时候,我就在河里,可是现在我一回到河里居然就不适应了,居然就要被一个白白嫩嫩的姑娘搂出水面再揪斗似的揪到岸上来了。我躺着,河滩金黄,我也金黄,天上也是金黄,惟独那姑娘是不金黄的。
姑娘满河滩乱找着,找到了两件没人要的衣服,拿过来盖在我身上。但她太匆忙,想盖住的东西偏偏又没盖住,正要重新盖,有个男人过来大声喊:你拿我的衣服干什么?
姑娘赶紧说对不起。那男人说你从哪儿拿的就送到哪儿去。姑娘拿了衣服要去,那男人又说我口袋里有钱,丢了怎么办?姑娘说丢了我赔。那男人说我装了一百万,你赔吧。
姑娘说你这是讹诈。说着把衣服丢到了河滩上。那男人说你是不是想挨揍了?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揍你。
我静静地躺着。我知道我应该起来去为这姑娘说句公道话或者替她挨揍或者揍那男人一顿,但是我没有。我想看看这世道到底怎么样了?那男人真要是揍了姑娘,姑娘会怎么办?遗憾的是那男人最终还是没动手,只是污言污语骂着,骂得姑娘离开了河滩,一头扑进河里了。
我这时才站起来,精赤着眺望河面,心想她不会是自杀吧?
不一会,姑娘露出水面了,在浪里蛙泳着。我回头对那男人说,你真是不顶用,你压倒她揍她一顿她又能怎么样。
那男人瞪我一眼说,我发现你这人怎么比我还流氓,人家为了你,你反而希望人家倒霉,我看该挨揍的是你。
他真的动手了。咚地一拳,我挺着;咚地一脚,我挺着。我很痛,但是我挺着。我要是不挺着我就完了,人家会说连挨打都不配了,那还活着干什么?
我说再打呀,才两下,我能挺得住,再打呀,不会打了吧?操你妈的,你连打人都不会了,你还是男人吗?
我挑衅地往他身上蹭。他使劲推我,推不开就又揍了我一拳。
我说好,打得好。又往他身上蹭。他猛地跳开,呵斥道:流氓你站住。
我站住了。我说你不打了?你不打我打。说着就连踢带打地揍起自己来。那男人愣了:哎哟妈呀,我今儿遇到疯子了。说完转身就跑。我追撵着他哈哈大笑,一边喊着:抓贼了,他偷了我的钱抓贼了。
那男人跑得更快,带着我跑到河滩外面的马路上去了。马路上人很多,转眼就找不见他了。我寻思不找了,找他没用,还是去找我家的小洋楼吧。我于是就打听:过去从这里通往太平街的那条小路怎么不见了呢?没有人理睬,女人一见我就躲,男人一见我不是把小眼睛瞪成大眼睛,就是把大眼睛眯成小眼睛。我正在纳闷,就听身后有人喊:喂,你怎么不穿衣服?
我回头一看,是那个救了我又为我受辱的姑娘,再朝下一看,是我自己的根。我这才意识到我把衣服丢在河滩上了,赶紧往回跑。
等我再次出现在马路上时,就有人主动跟我说话了,还是那姑娘,她在等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偏偏不来,而我却偏偏来了。
她说你这个人真怪,你去哪里?我说我去太平街。她说,我就住在太平街。于是就同行了。
下了公共汽车,我们互相摆摆手,就算分手了。
我朝前走去,走了几百米,突然回过头去:这环境多熟悉,这不就是我们家门口嘛。那几棵树,那一片草,还是几十年前的树和草。那一道石头墙,浅红色的,就是记忆里的模样。还有那铁门,不就是我们家的铁门吗?
我快步来到铁门前,没错,就是这道门;朝里看,没错,就是那青黑色的石阶;再朝里看,没错,如果不是我家的小洋楼我就倒着走出开封去。我找到了,找到我家了。这似乎是第一次,我想找什么就出现了什么。我高兴起来,居然唱起了歌: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我走进铁门,踏上石阶,来到小洋楼前。我家的小洋楼从外面看是三层,其实只有两层,青色的石墙,巴洛克的浮雕,哥特式的模样,玲珑袖珍,漂亮得就像外国姑娘,当然是苏联的姑娘。那时候,我们天天在门前的草地上玩儿,不玩儿的时候就大了,就出去上学了,就十二月聚会了,就支边青年了,就西宁城的监狱了,就多喀克荒原了,就土匪了,就自由的移民村了,就日日夜夜想着如斯了,就漂流那陵格勒河了,就万里迢迢回到故乡了,就在这儿发呆了。
呆愣了很长时间,我看到天就要黑了,才觉得应该敲敲门了。
开门的是一位陌生姑娘,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警惕地问:你找谁?
我说我来看看,我发现这儿是我的家我来看看。姑娘说哪儿是你的家?这儿?我点头。她又说,你是不是有病?
我说我有什么病?她说我怎么知道。我说那你怎么说我有病?
姑娘说你敲开别人家的门,说这是你家,你还说你没病?谁相信?
我说好好好,就算我有病我也得告诉你,我姓徐,这座楼房也姓徐,我是这儿的主人,如今我回来了。姑娘半晌不说话。我又说你不相信是不是?你让我进去,我给你从头说起。
姑娘让我进去了。我在我家的客厅里看到了五六个陌生人,有老有少,有中有青。他们坐在不是我家的沙发上看着不是我家的电视。电视上正在枪战,我觉得挺好玩,就坐在沙发上看起来,一时又忘了从头说起。看了一会电视,发现茶几上有蛋糕有苹果,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也不管是谁家的蛋糕了,抓起来就吃。吃了蛋糕又吃苹果,一连吃了十几个,吃得他们都害怕了。姑娘说吃饱了吧?现在你该走了吧?
我说我忘了我不是来吃东西的,我是来从头说起的。于是就开始说楼的历史,我家的历史。没说完我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因为我不睡着他们肯定要让我走,这么晚了,我去哪儿找一个比沙发更舒服的地方去?
一睡就到了天亮,醒来时昨天晚上听我说话的老中青少都没有了,只剩下姑娘陪伴着我。我去了一趟厕所,想洗一把脸,看到有一卷那么柔软的纸就坐下来拉屎,坐着拉不出来就蹲了上去,蹲得太高,重心没掌握好就咚地摔了下来。算了,不拉了。不拉我也要用手纸。我用起来,哪儿都擦了一下,直到把手纸全部用完。我想别人把手纸放到我家了,我不用白不用。
我出了厕所,看到姑娘正在扫地,就问你们什么时候搬走?
姑娘不扫了,坐在沙发上,叹口气说,我们也知道现在国家有政策,过去没收的房子要退还本人,这条街上光今年就有五六家把房子腾出来了。可是我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不是在世就是在职,搬出去还能分得上。我父亲前年去世了,我们要是搬出去就没地方住了。
我说住房子不就是睡觉嘛,睡觉的地方多得是,车站候车室,广场,马路边,河摊上,还有商店、树林、山洞、公园里的亭子。
姑娘说你这是开玩笑。我说我不开玩笑。
姑娘说实在不行咱们就合住?我说那绝对不可能,我一个单身汉,要是进错了门进到你屋里怎么办?姑娘笑笑说,不会。
我说也可能不会,但是,但是……我嗬了一声,感觉自己有点吃惊:她怎么笑了?她怎么一笑脸上就很灿烂,这房子就很灿烂?更重要的是我的心就很灿烂?我说你笑起来挺好看,你为什么笑?
她说你的问题怎么怪怪的?
我想起来了,我说你姓赵,你是赵如斯的妹妹,你知道不?你笑起来跟赵如斯很像你知道不?
她当然不知道,又笑了。我喜欢她笑她就得笑,要是笑得我心花怒放了,我也许会让她住下去。
我说你别笑,笑也没用。她说那怎样才能有用呢?
我说你是一个女人,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我说完就后悔了,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怎么相信你?你反悔了怎么办?
我说知道了还不赶快行动。反悔也是有可能的,那就要看你如何对待我了。说完我又后悔了,我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说好,如果你反悔,我就告你强奸我。
我说我不会强奸你。她说你当然不会。
说着她就走了,走到楼上去了,走到原先我母亲住的那个房间里去了。等她再次出现时,就已经不是裤子而是裙子,不是外衣而是背心,不是腰带而是露脐了。她神情严肃地立到我面前说,在哪儿?去床上还是在这儿?
我说哪儿都行。她于是就抱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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