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要干什么?她说你要干什么?
我们互相推开了。我说你这么严肃你要干什么?
她于是就笑了。她一笑我就更不能了。她很灿烂,房子很灿烂,我的心很灿烂。我说你不姓赵,你不是赵如斯的妹妹,但是你笑得跟赵如斯一样。这样我就不能了。她是个冷美人,她跟我永远保持着一堵墙的距离,她其实从来没笑过,但我觉得你的笑就是她的笑,所以我就不能了。
我后退着,我知道我该走了。这么一想,那门就开了。我来到了外面,冲她招招手。
再见了,我走了。
她说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说我不知道。
离开小洋楼,走下石阶,出了铁门,回望一眼,姑娘还在望着我。我匆匆地走了。
我走远了。小洋楼还能看见。我松了一口气,心说她一定会觉得我神经不正常。可是,我知道自己的神经不一定不正常,怎么就会不正常呢?笑话。
我看到有人朝我走来了。
又是个女人,多喀克,移民村,无边的荒原啊,没有人管我,谁管我?
我唱起来:没有云朵儿下不了雨,腿根里唱了一出走魂的戏。
女人走来,她不知道我要干什么,迈着轻盈的脚步朝我走来。走近了我才看清她长得多么像柳子啊。她袒胸露背,露胳膊露腿,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她腰肢扭着,眉眼抛着,天生就是强奸对象了。
我说喂喂喂。她立住了,用眼睛说,干什么?
我说我不能轻易放弃,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把一座小洋楼留给开封了,你就得给我点什么。她好像点着头,好像同意了。
我立刻就贼眉鼠眼起来,四下里看看,这儿没人,这儿没有妨碍自由的眼睛,这儿太棒了,绿茵如坪,高树似棚。再说有人也不怕,难道这座城市不允许正常的谈情说爱吗?那就动手吧,对不起我要动手了。
女人说哎哎哎你要干什么?
我说你难道不是女人?你难道没看到我是个男人?
女人说可是我们不认识。
我说现在已经认识了,你要么喊救命,要么就给我乖乖的。
女人选择了后者,猫一样偎过来说,大爷你真的想勾引我,你有多少钱?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叫我大爷,我老了吗?我推开她说,我没钱,我为什么要有钱?
女人说那就别来招惹我,我就这点本事我为什么不要钱?
我说这种事情得男人说了算,由不得你。说着就撕住她要推她倒地。
女人说大爷,你得有点自知之明,咱们两个还不知道谁强暴谁呢?说着掰开我的手,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我死僵僵地立着,心说我怎么成大爷了?我真的是她的大爷了吗?唉,怎么搞的?我已经是大爷了,已经是一个老老老支边了,已经从一个支边青年变成一个支边大爷了。好哇,支边大爷,好哇。
我朝前走去,再也不想女人的事儿了,只想老了吗?老了吗?一时间,我发现自己步履蹒跚起来,胡子拉碴起来,腰背伛偻起来,整个儿已经是一个老头了。
怎么办?一个老头待在一个绿树红花、满眼清秀的地方实在是倒霉。这么想着,我就来到火车站了。但我没有买票,也没有上车,我睡在候车室里,直到出来了四个太阳,送走了四天的星光。我数了数姐姐给我的钱,发现明天就得要饭了。
那就要吧。可是我不能在这里要,这里,我的故乡,太陌生了。我又来到太平街,来到我家的小洋楼前,咚咚咚地敲门。没有人开,住在里面的人很可能死了,敲得震耳欲聋也无人理睬。绝望之际我把院子里的许多花都摘下来,用花粉在门上写了几个字:我要走了,但我没钱。
我回到了火车站候车室,正要睡觉,就见那姑娘急急忙忙走来,见了我就说,你真的要走?你要去哪里?
我说先去西宁城吧。
她说你需要多少钱?我说我不知道。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这是三千,是我全部的积蓄,你拿着,但是以后你会常来打扰我们吗?
我接过了钱,心想她刚才肯定在家里,见敲门的是我就没敢出来。我真是把她和她的家人吓坏了。
我说不知道,你们就先这么住着吧,我尽量少打扰你们。说罢起身,穿过候车室,来到售票厅,买了一张去西宁城的车票。
姑娘一直跟着我,这时她笑了。是我想象中的如斯的笑,我知足地欣赏着,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需要我了。
我招手告别了她,来到候车室,这次是真的候车了。只候了半个小时,我就来到了火车上。
再见了,故乡,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离去。我望着窗外,看到月台上人来人往,也不知他们是谁,他们要去干什么;看到那么多美丽的姑娘,酷似如斯的姑娘,都笑着,冲着火车,迷人地笑着,但与我无关,与我永远无关了,越是青春烂漫的笑就越与我无关了;看到有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迷茫地望着就要起程的火车,举起手想招又不招的样子。他就是父亲了,他肯定是我的父亲了。他身边还有两个老人,一胖一瘦,肯定是我的大哥和二哥了。他们继续开着洋布行,他们很富很富,几乎就是用大仓库码钱的人了,他们拥有一切,惟独没有青春了。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来为我送行?还是来叫我回去?不不,即使他们真的是我的亲人,也已经与我没关系了。
火车开动了。我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呜的一声长鸣,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1956年,我也是这样离开故乡的;想起了1956年的那个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宣讲会,会上那么多人同唱一首歌,唱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是那天上的星,为我们点燃了明灯;是那林中的鸟,向我们报告了黎明。是那条条的河,汇成了波涛大海,把我们无穷的智慧,献给祖国人民。
唱着歌,就这样唱着歌,几天几夜就过去了,我又一次来到了西宁城。
第十九节
还是住在了火车站候车室。尽管在这座城市我还能找到几个熟人,但是我没有去找。找他们干什么呢?我老了,一到西宁城我就更加明显地老了——车站的人都叫我老头,老头比大爷更可怕了。老头无所谓,有熟人也好没熟人也好,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每天起得很早,首先要做的是把候车室打扫干净。这是人家允许我住下去的条件,一开始就约定俗成了。然后就坐着,坐累了就去车站广场上转悠,免不了吃东西,一碗豆腐脑、一个大饼,或者一碗粉汤、一个大饼。我有那个开封姑娘给我的钱,吃饭是不成问题的。后来我打扫候车室时捡到了一个皮包,有个资本家模样的人来找时我还给了他,他就给了我两千块钱。我算了算,每天吃饭的花销是六七块,按我的资本,我还可以在候车室住一两年。一两年以后的事情我是不会去想了,我无忧无虑,闲适自在,除了渐渐老去,别的再也不会有变化了。
遗憾的是世界不能和我保持同步。恰恰相反,它似乎越来越青春,越来越无序了。我很生气,我觉得这是违背规律的。我说你们不能在候车室里放这种电视,这是什么?英雄好汉全是资本家;也不能放这种音乐了,听了难受,难受得连老鼠也会蹦起来。我说这么多外国人,你们怎么就放进来了?也不检查检查,看他们是不是带进来了定时炸弹。毛主席说了,帝国主义的炸弹都是裹着糖的,不知是白糖还是红糖,或者是蜜糖。外国人走时大包小包一大堆,居然也没人过问。包里是什么?如果不是咱中国的军事机密为什么要锁起来?为什么要有人掩护?那个承担掩护任务的中国姑娘年轻漂亮,居然和一个外国老头搂搂抱抱的。那老头肯定比我还老,他怎么就不服老呢?当然也有相反的,一个中国老头搂着一个年轻得几乎是孩子的外国姑娘,旁若无人地亲嘴。我跟上了他们,突然大喊了一声住嘴,惊得那老头目瞪口呆。
我没事干,有到站的火车和进站的旅客就去看。我看到一个唱歌的来了,毛头小伙子,长得又难看,居然有一广场的人欢呼着迎接。车站广场大屏幕上放起了他唱歌的情形,嗓子是哑的,唱不出来就硬挣,拉屎似的,比我唱得差远了。后来又来了一个演戏的,听说他不是来演戏而是来卖书的,也有一些人欢迎。我想奇怪了,敢情他们对换了工作,托尔斯泰和鲁迅都去演戏了。再后来,就来了又一个和外国姑娘亲嘴的老头,对他当然不会有人迎接,除了我。在我喊得那老头目瞪口呆之后,我发现我成了惟一一个迎接他的人。
他是夏光明。夏光明回来了。和我一样,他也是苍颜白发了。但是我们互相并不陌生,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这使我突然发现:夏光明到老也是夏光明,徐可凡到老也是徐可凡。
夏光明目瞪口呆了一阵,推开怀里的外国姑娘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
我寻思我不能承认我不是来接他的,就说我听说你要回来了。
他说你听谁说的?见我不回答,就对那刚才跟他亲嘴的外国姑娘说,过来,娜塔莎,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叫徐可凡,我的老同学、老难友。又对我说,这是我妻子。
我愣着,我怀疑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他的妻子不是赵如斯吗?如斯到苏联找他去了,找他就是要嫁给他嘛。
我点着头说,好,不错,真漂亮,你的妻子叫娜塔莎?那就一定是苏联姑娘了。可是夏光明,你有几个妻子?
夏光明说妻子还能有几个?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这一个都有点招架不住。
我说那赵如斯呢?她不是你妻子吗?
夏光明嗯了一声:赵如斯?我的妻子?谁说的?她自己说的?不可能吧?她在哪里?
我说她不是到苏联找你去了吗?
夏光明说早回来了,你不知道?
我哦了一声,突然就笑了,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笑了。我说你们赶快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我还等个人。
他说原来你不是接我们的?那就更是缘分了。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叮嘱道,一定和我联系,咱们真该好好聚一聚了。
夏光明离我而去。他年轻的妻子扭着年轻的屁股,就像一只美丽的天鹅。我盯着他们,一直盯着,眼花缭乱的时候,我感到所有姑娘的屁股都是苏联姑娘的屁股了。
我想当初我在多喀克移民村的时候,不知道如斯就在农场,结果把大事耽搁了。如今我在西宁城,又不知道如斯已经回来,是不是也把大事耽搁了呢?
如斯在哪里?在西宁城的哪个角落里?
这么想着,我就离开火车站了。
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好像这样就能碰到赵如斯似的。终于累了,终于意识到这样走下去,只能碰到星星月亮,最后碰到鬼了。于是就坐下来休息,休息好了又走,这次我左拐右拐地有目标了。我来到了李晋升家的门口,那门一敲就开,但不是我要找的人。那个老女人说李晋升早搬走了。再问搬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快走吧,知道也不告诉你。
我笑笑,我对瞧我不起的人总是笑笑。
又是走,又是拐弯,阿尼玛卿大街小学到了。我去仓库找高梧,仓库门锁着,再打听,有人指着说他们搬到宿舍楼里去了。我又去楼里找,找到了却敲不开门。邻居说今儿是星期天,大概到广场摆摊去了。我说他一个大师傅摆什么摊?邻居说他现在是老师了,老师都有第二职业,倒卖一点乳罩、鞋垫、假首饰什么的。
我想去广场,突然又不想了。我想我这是干什么?找到高梧就能找到如斯?或许是吧,但找到如斯又能怎么样呢?我老了,已经没有挣钱养活自已的能力了。这样一个人还要去找女人,去找恋人,如斯会怎么想?——徐可凡,你真是太可怜了,你肯定饿了吧?你怎么穿得这么寒碜?你在哪儿住?在火车站候车室?哎哟妈呀,你是叫花子呀?是人就越活越好,你怎么越活越惨了?
我想着,毅然掏出了夏光明给我的名片,从下面塞进了高梧家的门:你们去跟夏光明联系吧,我就不联系了,我一个落魄无用之人就不跟过去的任何一个熟人朋友联系了。
我回到火车站,在一家面食摊前要了一碗面汤,买了两个大饼,美滋滋地吃了下去,然后就去候车室睡觉,一睡就是第二天了。
生活一如往日。
但很快就不如往日了。那一天有人告诉我:你不能再在候车室睡觉了,美国代表团要来访问咱们市,上面要求清理闲杂人员,绝对保证代表团的安全。我说我跟美国人的安全有什么关系?你放心我绝不会扔炸弹。那人说我们也知道你绝不是个扔炸弹的料,但是上面说了,所有的闲杂人员都得走,你不走,查出来要扣我们的奖金。快走吧,现在就走。
我被撵出了候车室,心里恨死了美国人,无处可去,就在车站广场上蹓跶。蹓跶到晚上,来了一辆警车,蛮横无理地把我装进去了。
我被送进了一座礼堂,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凉的水泥地和满地躺着坐着的人。送我来的警察说,这儿是临时收容站,你要是有去处,我们就送你去,要是没去处,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四面都有把守的人,你想出也出不去。我说我又没犯罪,关我干什么?警察说没犯罪就不能关了?你表现好一点,等美国代表团访问完了就放你出去,要不然就把你一直关下去。
我似乎是有去处的,但我不想去,就老老实实待着,人家说得对:没犯罪就不能关了?我过去也没犯罪,不是关了那么久吗?关起来也好,有饭吃有地方睡,而且不花一分钱,比火车站候车室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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