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候车室,回了家似的这儿那儿看着。这儿那儿的人也看着我,有几个甚至迎我而来,仿佛说好啊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点着头,我突然愣了,我听到他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徐可凡。
我心说我是徐可凡,你们是谁?你是夏光明?你是李晋升?你是王蓝玉?你是高梧?你是姚凌波?你是香香?你是谁?你是赵如斯?他们都来了,都来干什么?找我吗?他们都和我一样,老了。
徐可凡,你怎么在这儿?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李晋升说。
我刚才问过车站的人,说你在这儿住了快一年了。高梧说。
我那天看到他时就觉得他不对劲,没想到……夏光明说。
赵如斯说,别说这些了,咱们走吧。
我说干什么去?
高梧说聚会去。
李晋升说也不算什么聚会,就是一起吃顿饭。
王蓝玉说叫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大家又到一起了。
姚凌波说聚会就聚会,同学聚会,有什么不好的?
香香说那就聚会吧,反正就是个吃。
夏光明说我可不仅仅是为了吃。
我被裹挟而去。
车站上的许多人看到,那个无家可归的老头被一群人推进了一辆出租车。
饭店,很大的包间,有电视,有伺候人的小姐,还有沙发,有那么多鲜花,有好几幅油画。
我们坐下来了。夏光明拿着一本精致的菜单说,咱们一人点一个菜。我点鱼翅盖王八,咱这桌菜,就得有这个。
姚凌波说我点红烧肉。
高梧说你怎么这么没档次,红烧肉能上咱们今天这桌席?
姚凌波说怎么没档次?毛主席最爱吃红烧肉,难道毛主席没档次?
高梧说你别强,反正今天不吃红烧肉,点了也不吃。
王蓝玉说我也不吃,气死凌波。
姚凌波说好好好,我没档次,我贫民,我不点了,你们替我点吧。
高梧说我点,我替她点一个四喜丸子烧发莱,就是恭喜发财的意思。我自己点一个清炖鳇鱼,年年有余的意思。
姚凌波说就你这俗不可耐的档次,还不如红烧肉。
高梧说我总是有讲究的吧?不像你,肥嘟嘟的红烧肉,就知道往饱里吃。
李晋升说行了,我来点,我点一个辣烧鳗鳞。
王蓝玉说我点一个素的,炒荷兰豆吧。
赵如斯说我要吃羊肉,就来两斤手抓吧。
香香说我要点一个我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这时大家都说,该徐可凡点了。
我拿起菜单,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我不知道哪个菜好,也不知道我喜欢吃哪个菜。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炒菜了,每一个菜都会惹出我的一嘴口水来。但我觉得此时对我最有诱惑的还是刚才被他们否定了而在菜单上找不到的红烧肉。我说我多点一个行不?他们都说行。我说红烧肉。我准备好了反驳的理由,但是他们并没有否定我。我知道他们这是同情我,不忍心跟我商榷,心里就很不高兴。我想那就继续同情吧,我要点一个龙虎斗了。
姚凌波问,这是什么菜?
李晋升说就是一条蛇,一只猫。
我心说老天爷,我怎么点了这样的菜?我说斗好啊,有了斗才会有志士的鲜血,那是多么的神圣;五月的鲜花掩盖着它,那是多么的美丽。
夏光明说好,这个菜点得好。再点一个,凑齐十个,龙凤呈祥怎么样?
都说好,除了我。我怎么就不喜欢他们喜欢的呢?如斯也说好,如斯的眼睛一直盯着夏光明。如斯啊,你怎么就不盯着我呢?
夏光明说这是热菜,再点十个凉菜吧。
姚凌波说够了,点多了浪费。
如斯说凉菜必须有,不然怎么喝酒?
李晋升说少点几个,不一定十个。
高梧说就得十个,凉菜盘小,喝酒就得吃凉菜。
夏光明从我手里拿过菜单去,看了看说,我点夫妻肺片。李晋升说我点凉拌三丝。高梧说我点腱子肉。如斯说我点凤爪。姚凌波说我点拌海蛰皮。香香说我点水晶蹄。王蓝玉说我点金针菇。轮到我了,我说我点卤牛肉。夏光明说你再点一个。我说再点一个油炸花生米。王蓝玉说花生米太一般了,我在家天天吃,不如改成炸腰果吧。我不知道腰果是什么东西,就说不行,我就想吃花生米。李晋升说那就都点了,正好十个。
夏光明说现在是汤了,喝什么汤?
他们都这汤那汤地莫衷一是。夏光明说还是让徐可凡点吧。
我点了海鲜酸辣汤。他们都说好。如斯也说好,但是她不看我,她就看夏光明。夏光明有什么看头?这个留着大胡子的有钱人。
夏光明说喝什么酒呢?我喜欢喝伏特加,但是你们不行,你们喜欢茅台还是五粮液?
高梧说茅台。李晋升说来瓶洋酒怎么样?如斯说我觉得青稞酒最好喝。
夏光明说,既然众口难调,咱们让……他盯住了我。我想我就点伏特加。但他的眼光又一闪而过,掏出一个小东西说,咱们让文途禹点酒。
我四下看看:文途禹呢?
夏光明的手上嘟嘟嘟地响。
喂,找文途禹。等了一会儿,夏光明又说途禹吗?我是……听出来啦?哎呀你耳朵真灵。今天我们聚会,全是我们十二月聚会的那帮老支边,能来的都来了,你想不想跟他们说话?好,等一等。夏光明把小东西交给了李晋升。
李晋升说途禹你好?什么时候下来?下不来了?你前天不是说尽量赶来吗?忙?你什么时候不忙?什么?老场长退休了?现在就你负责?那你就是场长了?了不起啊,那么大一个农场,几乎就是两个英国了,你可要保重。
下来是高梧。高梧说首先祝贺你高升。什么?干不了几年?干几年算几年嘛,我想象你现在肯定很威风。其次祝你发财,第三祝你身体健康。
之后是如斯。如斯拿起小东西,扫了我一眼,又盯住了夏光明。我很丧气。我此时最大的愿望一是赶快吃,二是跟如斯说说话,可食物仿佛历历在目,就是不能马上入口,如斯近在眼前就是不能说话——她用淡漠,用对夏光明的关注,排拒着我,使我有话也说不出来了。
如斯说你别累着自己,量力而行,虽然条件改变了,但毕竟是荒原,再说年龄也不饶人了。
我很紧张,也很感动,我知道她是说给文途禹的,但我仍然紧张,仍然感动。我望着她,我渴念她的眼光,尽管她也老了,不可原谅地老了。她怎么会老了呢?没经过我的允许她怎么就老了呢?但即使她老了也不肯把最热切的目光投向我,因为我比她更老,我比起所有的人更没有把握生活的能力。我真是白活了。
接着是姚凌波、香香、王蓝玉。她们唠里唠叨,不看她们,光听声音,就知道她们老了,不可挽回地老了。
完了是我,我把小东西拿反了,喊了半天,我听不见,他也听不见。夏光明纠正了一下,我就听文途禹用很清晰的声音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想回农场。
他说你回农场干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干什么。
他说那就别回来了,这里不是你这种人待的地方。
我愣着。我知道他以为我是夏光明才这么说的,但我还是认真了,因为或许他对我真的是一种不欢迎的态度呢?我一句话也不想说。文途禹着急地喊起来:喂喂,夏光明你说话呀。
夏光明把小东西拿过去了。
多么想让如斯看看我,多么想让她跟我说句话。但是她仍然闭着嘴,仍然盯着夏光明。
我想我真是太惨了,好不容易碰到了一起,如斯却根本不理睬我;好不容易通了一次话,人家却不知道是我。我难道真的叫这个世界遗忘了吗?可我为什么不能遗忘这个世界呢?
夏光明说我怎么可能回去呢?过去我在荒原时说过,我的第一步是出去,争得平等和自由,第二步就是回来,招募更多的人,把农场建成一座城市,城市就叫理想城。现在看来这想法多幼稚,因为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我们做不了国家的接班人,所以你想建造什么样的理想城,那就令人怀疑了。人家既然怀疑你,你还能干什么?不让干咱们就自己干自己的呗。当初,十二月聚会的理想是什么?不就是平等自由、生活幸福嘛,幸福的标志是什么?就是吃好穿好。所以我现在是撇开过程直奔目的,那就是在吃好穿好上做文章。我这次来差不多是第二次支边,就是想投资搞一座美食城,再搞一座服装城,这就齐了,咱的理想全都实现了,过去的所有奋斗,所有作为,统统都是走弯路。什么?太对了?就是嘛,我想你也不会反对。当然了,人类的幸福生活还有很重要的一个方面,那就是婚恋,或者叫性。我这次把我老婆也带来了,就是想证明我们没有白活,我们在方方面面都是胜利者,下一步就是把事业搞大,搞红火。
我流着口水,忍着饥饿,听着夏光明的宣言。我心说面对一桌美味,面对一个美人,我只是望了望,一切就结束了。这就是我的一生。美味美在哪里?美人美在哪里,到底是不知道的,就好比十二月聚会,到底是个什么?到底要实现什么?我是越来越说不清楚了。
或者美味并不好吃且缺乏营养,美人既不纯洁也不爱我甚至也没有一丁点的娴静、温柔、贤慧,十二月聚会既没有精神价值也没有物质意义,我只不过是错误地信仰着,怀念着,有时也追求着,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我还在耐心地隐忍地面对着所有的幻影,面对着自己的残梦。
难道我还要一直面对下去吗?可惜了我的口水,可惜了我的渴念,可惜了我的耳朵——我还在听着夏光明说话,他的宣言已经结束,正在说酒了。酒让他陶醉,还没喝就已经红光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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