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梧插进来说,这酒真的不错,恐怕这个饭店没有。
夏光明不理高梧,继续说,等我把美食城搞起来以后,就去你们农场搞一个分部,到时候你可得帮忙。没问题?我想也没问题,你是大场长嘛。另外,还想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听说你还没结婚?不结了?没意思?怎么会没意思呢。不要怕年龄大,姜还是老的辣嘛。农场肯定有不少年轻女职工,挑一个娶进来就是了。我告诉你,娶一个年轻漂亮的。你自己也会青春焕发,人家会带动你。还是我刚才说的,平等就是吃饭的平等,自由就是吃饭的自由,再加上女人,就是理想,别忘了我们的理想,我们都是为理想而生的,也要为理想而死。追求吧,朋友,活到老,追求到老,这是我们的使命。
除了我,大家都望着夏光明。
我心说不管他们了,我自己先吃吧,肚子里已是雷声滚滚了。可我仔细一看,发现还没上莱呢,我刚才面对的一桌美味全是我想象中的。口水算是白流了,菜还没上,我已经把口水流干了,流得我都已经疲倦了,连想象都疲倦了。
终于夏光明就要说完了:就这样吧,就喝伊利特,咱们提前干杯了,在坐的都已经一饮而尽,你也干了吧。好,我看见你干了,咱们再见,后会有期,古得拜。
高梧问小姐:有没有伊利特?小姐说没有。夏光明装起小东西说,那就去找啊,反正我们今天是非喝伊利特不可了。
高梧说我知道哪儿有,阿尼玛卿广场对面有一个小商店,叫新疆之春,肯定有。
如斯说劳改局饭店也有,我喝过。
小姐赶紧出去,通知采购员找酒去了。
夏光明的小东西又叫了起来。他掏出来喂喂两声说没电了。他四下里找着:有没有插座,我得充电。除了我,所有人都起来给他找插座。终于在电视机背后找到了。夏光明开始给小东西充电。大家重新入座,座位略有变化:李晋升和高梧一左一右坐在了我身边。
李晋升说可凡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说我没事,找你干什么?
李晋升说你还没事,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是不是怕打搅我们?千万别这么想,我们是老同学,能帮还是要帮的。
高梧说我在我们学校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就是我过去住的仓库,说不定还能叫你在厨房帮忙,工资不高,两三百块钱吧,但你在厨房,吃饭就可以不花钱了。
李晋升说住到我家去也行,我现在房子很大,三室两厅,一百个平方米。
我心说我住得更大,整个火车站候车室,几千个平方米呢。
姚凌波说夏光明你把你妻子也叫来嘛。
夏光明说她就在楼上,睡觉呢,身体有点不适应,打不起精神来,算了。
小姐进来说,酒还没买回来,是不是先上菜?
夏光明说等等,没酒上菜干什么?
李晋升说,你以后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瞅了一眼如斯说,难道还应该有什么打算?
如斯已经不再盯着夏光明了,窃窃地跟王蓝玉说着什么。王蓝玉一个喷嚏打出来,如斯就闭嘴了。
小东西又叫起来。夏光明走到充电的地方拿起来喂喂着:是李新财啊?好好好好,我一定过去,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我有个聚会。明天吧。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军火生意我不做,毒品生意我不做,别的都可以。什么?那就没必要见面了?嗐,我说李新财,你别贪多嚼不烂,有些东西吃进去要坏肚子的。你好歹也是个支边青年,怎么能干这种事?什么?咱们不是一路人?我也说的是呀,你做这种生意跟反动势力、动乱分子有什么两样?小心栽跟头。行了,不讲了,节约一点口舌吧,祝你走运。
如斯现在住在哪里?她怎么生活?她和夏光明到底怎么了?真想问一问。但是如斯不问我,什么也不问我,我又何必问她呢?
小东西又叫了,夏光明又去充电的地方喂喂:娜塔莎,你怎么了娜塔莎?什么?栽倒了?吐?拉肚子?还发烧?还抽筋?还头晕?流血了?你别动,我马上回去。夏光明收起小东西又说,他妈的,早不病晚不病,这个时候找麻烦。你们等着,我马上就来。
夏光明走了,马上没有来。小姐比我们还着急,又一次问道是不是可以上菜了?
李晋升说绝对不能上,夏光明是东家,一号人物,他没来怎么能上菜?
高梧说咱们边唱歌边等吧,小姐,你把卡拉OK给我们打开。说着过去从电视架上面拿起了歌单,翻了翻说,我唱《坐牢算什么》。
李晋升说不好。高梧说谁说不好,我喜欢。
《坐牢算什么》从电视屏幕上出来了,他唱起来:
坐牢算什么,我们是革命者,屠刀下不变色,生要站着生,站着生;死也站着死,站着死。坐牢算什么,我们是革命者,仇和恨燃烈火,反内战,要和平,烧毁那蒋家王朝,把美帝赶出去,赶出去。
高梧唱得雄壮极了。接下来是姚凌波,她要唱《在阳光照耀的草地上》,声音很细,细得仿佛马上就要断了:
在阳光照耀的草地上,有一个年轻人把手风琴拉得响,把爱情歌儿唱;是多么炎热的夜晚哪,送姑娘转回家,临别的时候送给她美丽的玫瑰花。
姚凌波唱完后把话筒交给了赵如斯。赵如斯说我会得不多,就记得一首《怀念斯大林》,歌单上肯定没有,我干唱吧——
沉重的悲痛压住我们的心——斯大林同志离开了我们。劳动人民同声哀悼,怀念全人类的大救星。人民跟着斯大林,法西斯的灾难一扫平,人民跟着斯大林,共产主义道路看得清。啊,亲爱的斯大林同志,你活在我们心上,我们永远忠于斯大林,就像忠于毛泽东。
大家鼓起掌来。李晋升接过话筒说,我来一首《毛主席光芒照四方》,劳改时学会的。他唱起来,完了让香香唱,香香不唱,王蓝玉也不唱,他们就让我唱。我拿起话筒,往前走了几步唱起了《五月的鲜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鲜花,我看到鲜花了,满屋子都是鲜花,红的,紫的,白的,蓝的,还有黄色的。多喀克夏天的原野上,到处都是这黄色的鲜花。我唱了一遍又一遍,他们都跟着我唱,包括对十二月聚会,对《五月的鲜花》避之惟恐不及的李晋升,也小心翼翼地唱起来。
突然,歌声变了,谁也不会唱了,就我一个人唱了:
没有云朵儿下不了雨,
腿根里唱了一处走魂的戏。
我唱了十遍,最后长喘一口气,突然又变了: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是那天上的星,为我们点燃了明灯;是那林中的鸟,向我们报告了黎明。是那条条的河,汇成了波涛大海,把我们无穷的智慧,献给祖国人民。
我又一次想起了1956年,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宣讲会上,那么多支边青年同唱这首歌。
我流泪了。我唱完了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三首歌,流着泪,放下话筒,回到了座位上。
沉默。
小姐又进来问:是不是可以上菜了?
李晋升说不行,夏光明不来绝对不能上菜。
香香说他是不是不来了?
赵如斯马上说,不可能。
沉默。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电视里,几个差不多一丝不挂的女人在搔首弄姿。有个沙哑的声音响雷似的滚来滚去: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驿动的心……
夏光明迟迟不来。
我扫了一眼如斯,她低着头,她用一种令人茫然的姿势对我说: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心说是啊,已经不可能了,她老了,我们都已经老了,再如果有可能就是奇迹了。而我们都已经不是能创造奇迹的人了。
我说如斯再见了。她仍然低着头,根本就没听见。自从夏光明离开后,她更不注意别人了。我想也好,她连再见都听不见,岂不是更好?
我站了起来,拿了一块餐巾纸,又拿了一块餐巾纸。这就等于告诉他们:我要上厕所去了。
但是我没有去。我走出了饭店。我已经不想等待了——那一桌似乎永远等不来的美味,那一桌已经等干了我的口水的美味。
我在街边的馒头铺里买了三个大饼,边走边啃,快到火车站时,我又改变了主意,转身朝十三条巷走去。我极力回想着李新财,回想着霞彩大酒店,略微有点感奋地越走越快了。
马霞已经死了,是癌症和她过不去。十三条巷里只剩下了李新财和小彩。他们仍然待我不错。我主动提起那个瘦长脸的土匪头目被我告发的事。李新财说这土匪尽管是王八蛋,但毕竟是我的人,你怎么敢出卖呢?要是换了别人我肯定饶不了。对你就算了,相比之下,咱们是患难之交是不是?都是老支边嘛。
从此,我就在盗窃犯李新财的呵护下过日子了。我并不感到悲哀,但也没有什么喜悦,我无喜无悲。
当然,我也不会吃闲饭,我负责打扫霞彩大酒店大厅和门外的卫生。每天做完了事我就坐到大厅里,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后来就不看人了,就半张着嘴,流着口水,眼睛直勾勾地往墙上瞅了。墙上是几幅很大的油画,画的是荒原,是人,画题就叫《支边人》。我瞅着,越瞅越觉得那上面的人有点面熟,想死了想不起来,突然想到了自己,才有点明白了。
我问李新财,这画是哪儿来的?他说买的,一组《支边人》几十幅,我花了几十万,买了几幅,剩下的都叫别人买走了。这画名气大着呢。我说你认识画家?他说不认识,画家有代理人。我说我认识,她画的就是我。李新财瞅瞅画,又瞅瞅我:嘿,还真有点像。她什么时候画的你?她画你的裸体得给你钱哪。你想不想去找她?
我说不去。他说你必须去,就算帮我个忙,我想认识她,再收藏几幅她的画。
于是就去了。
正是隆冬,雪沃大地的时候。我不想坐车,李新财只好跟着我步行穿越了西宁城。从东到西,洁白的雪地上,我的脚印,一个这辈子什么也没干成,什么也没得到,包括爱情,什么都错过,连死亡也会错过的支边人的脚印,依然那么清晰。
迎面是寒风。寒风吹着吹着吹着……
不息地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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