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迎着子弹缠绵(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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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林副主席摔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都不好意思直呼其名,还是恭敬地称林彪为林副主席。

    拿不准的还有情绪,大家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沮丧,都看连长的。

    连长来来回回就说一句话:操他娘的。

    大家都琢磨,他到底要操谁的娘?

    后来文件下来了,有人说连长肯定说的是操林彪的娘。

    就在连队一边痛骂着林彪一边等着瞧的时候,赵梦真回来了。

    她是回来看孩子的,她太想这个她已经带了一年半的孩子,想得她都不想演李铁梅而想演李奶奶了,因为李奶奶有儿子,儿子李玉和被日本人抓走时,她就可以借便哭一场。

    但是孩子已经没有了。

    梦真一听就急了,撕住连长的衣服大喊大叫:

    你说,你把孩子送给谁了?

    连长说我哪儿知道我送给谁了?

    梦真说你畜生,你送给谁了你都不知道,你是不是丢给狼口了?你说呀你,畜生你说。

    一向尊严的连长怎么能允许一个女知青撕住他骂他畜生呢?一个耳光扇过去,然后就叮叮咚咚地拳打脚踢。

    我在羊圈里听到了梦真凄惨的喊叫,心说再不去管管,狗日的打死梦真也说不定呢。我盯着香雨,香雨不理我,她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偏就过去把门关上了。

    梦真的惨叫穿门而来,更加犀利地刺痛着我。我一步过去,忽地拉开门,就要出去,香雨烈烈地喊起来:

    你站住,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去干什么?

    我说都要打死人了,梦真也是你的朋友,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香雨说我就没良心,我问你,我要是叫人打了你会怎么办?

    我说我扑上去宰了他。

    香雨说那好,那你就去,你就只当是林香雨挨打了,不准你把她看成是赵梦真。

    我一步跨出门,朝连长的宿舍跑去。

    香雨尖尖地喊:看把你着急的,你站住听我说,可不能宰人,宰人要犯法的。

    连长踢打疼了自己的拳脚,从墙上取下腰带呼呼地抽起来。我一脚踹开门进去时,飞舞的腰带正好抽到我脸上。我哎哟一声,心说太好了,要不然我还找不到揍这个畜生的理由呢。我扑过去就要打,连长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敢,你敢,你又想当反革命了?

    我一愣,举起的拳头又放下了。再看地下时,梦真趴着,半个身子已经藏到了床底下,露出来的下半身剧烈地抖颤着。

    我几乎哭着说:连长,都是人哪,你是人,她也是人,你不是畜生,她也不是畜生,怎么能这样?

    连长说你少管,管多了没你的好事。

    我叹口气说我还能指望有什么好事。说着蹲下,把梦真从床下拖出来,想扶她,看她已经站不住了,就咬咬牙抱她起来,扫一眼连长,出门去了。

    我回到羊圈,香雨顿时就炸了似的喊起来:

    哎呀呀,你怎么还抱她,她自己不会走啊?

    我说她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计较这些。

    她说不行,什么时候都不行。

    我说行,你不是说挨打的是林香雨吗?我去解救她,抱她回来,有什么不对的?

    香雨说你倒是找到理由了,快放下,还抱上瘾了。

    我把梦真放到床上,她呲牙咧嘴地直吸溜。我知道她痛,那个畜生把她打坏了。香雨赶紧过来,把扯开的衣扣给她扣好。

    梦真说快扶我起来,我要走。

    香雨就扶她坐到床沿上,问她伤着筋骨了没有?又说这些没良心的男人哪,他们就不懂得体贴女人。

    她这是说给我听的,梦真听了就哭起来:

    他要是人就好了,他连人都不是,他是鬼。

    说着她浑身抖起来。我看到她脸色苍白,几个红色的手印像是染上去的,右眼角破了,汪出一些不肯滴走的血来,头发蓬乱,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围巾,细看才知道是皮带抽的痕迹,这痕迹都围了好几圈。身上到处是泥,肩膀和裤筒撕烂了,都露出肉来了。我想梦真咋遇到了这么个妖魔鬼怪,我是个没本事的人,要是有一点,别的什么也不干,就干一件事,那就是把他杀了。

    梦真这时候要水喝。香雨赶紧给她倒。她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下去,放下杯子站起来,晃了两下,朝外走去。

    我说你干什么去?待着。

    她说方便。

    我说香雨你陪她去。

    她坚决地说不用。

    梦真半天没有回来。我走到门口望了好几回,对香雨说:

    你去看看,是不是栽倒在厕所里起不来了?

    香雨说人家方便你着什么急?要看你去看。

    我要去了,香雨又喊:

    你不要脸了?你能进女厕所?

    我说我不会在外头喊?

    香雨说你这叫献殷勤,不行,我去。

    香雨去了,去了很长时间,紧紧张张地回来说:

    梦真不见了。我去了厕所,没有,寻思找不到她我家那个变了心的狗还不急死,就又去连长那里,去了所有女知青的宿舍,去了男知青的宿舍在外面喊她,去了厨房,去了大墙外面,哪儿都没有,又寻思她是不是已经回到我家了,赶紧往回跑。

    我这才发现她是气喘吁吁的,就说你紧张的根本不是没找见她。

    香雨说看样子她走了,回宣传队去了,我紧张什么?我心里反而轻快了。

    我心说不对,宣传队这个时候在基层巡回演出,梦真哪有心思唱唱跳跳?她是去一百多公里以外的格尔木了,是去找她的孩子了。

    我坐在梦真刚才坐过的地方,发呆地想她怎么能走到格尔木去?这么远的路,她浑身又是伤,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一路上全是豺狼当道,跟西天取经的唐僧似的。

    我说香雨啊,我们两个都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们的爱情是坚不可摧的?

    香雨说你神经了?怎么这会儿提这个问题?

    我说你就回答我吧,相信不相信?

    她说有时候相信,有时候不相信。又补充说一见赵梦真我就不相信了。

    我叹口气,心说本来我想告诉她我要去干什么,现在看来不能说了,说了就走不了了。

    我起身往外走,告诉香雨:我上厕所去了。

    我直奔厨房,要馒头炊事员不给。我说你们知道赵梦真回来了,回来又挨了打,她现在走了,到格尔木找她的孩子去了,一口吃的也没带……

    炊事员掀起笼盖,用笼布兜起整整一笼屉馒头说:够不够?

    我说都拿走了连队怎么办?

    炊事员说寅吃卯粮呗,你放心走吧。

    我背着馒头做贼似的离开了连队。

    都天黑了没见到梦真的影子,我只好边喊边走。喊着喊着就没信心了,这么大的荒原,我一个人这点有气无力的音量,根本就不算声音。

    索性不喊了,只顾赶路,累了就坐下来歇会儿,等到风把满身的汗吹凉了再走。走到午夜,想吃馒头了,拿出来一咬,才发现已经冻成冰疙瘩了。还不到隆冬,就已经这么冷了,这个是人都不爱的鬼地方。我装起馒头继续往前走,走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就像揭幕似的,荒原把黑色一寸寸地收了起来。豁然开朗的大地上隐隐地显露着一座建筑,如同被遗弃的古老城堡。我大口喘气,让白雾一股一股地喷出来,喷得没气了,才一屁股坐下来。

    面前的建筑是一座监狱,这座监狱就是我们知青的营地——我又走回来了。

    我奇怪,我怎么会走回来呢?

    又心说你奇怪什么?其实你是故意走回来的。你昨天追撵梦真到天黑就不敢往前走了,你喊了一阵,喊累了就往回走。可你却告诉自己是在往格尔木的方向走。你这个骗子,午夜就已经走近连队了,你不回到你的羊圈里香雨的身边去,却绕着监狱使劲转圈,一直转到天亮你才假装吃惊地喊起来:我怎么又走回来了?

    我心说你害怕荒原的夜路,荒原的独行,但你又不能对梦真的冒险无动于衷,所以就这样了,你这个胆小鬼,你其实挽救的不是梦真,而是你自己的良心。

    但是你失败了,挽救的结果是你真真切切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和自私。因为毕竟梦真已经无所顾忌地往前去了。——梦真会遇到什么呢?

    我心说不对吧?我真的是迷路走回来了,荒原上走夜路往往会这样,这叫鬼打墙,夜行的人最害怕鬼打墙。

    我自己跟自己打架一直打到日上三竿,这才拿出馒头硬啃了几口,便又一次上路了。

    这次我是走向团部的。尽管从这条路线到达格尔木会更加遥远,但团里或许有汽车去师部,我能搭上顺车也说不定呢。

    我知道这是一条胆小鬼的路,对不起了梦真,我也只能是个胆小鬼了。

    因为疲倦,我走得很慢,黄昏时才到达团部,卫生所的大夫说:

    是老木啊?又有什么病了?

    我说病很多,但我现在累了,明天再说,给我一张床吧,我要睡觉。

    大夫就安排我住了下来。第二天,当她来给我看病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为了迎接上级领导的视察,团里正在修建礼堂,有一辆卡车要去格尔木拉水泥,我恳求了半天,司机也不肯捎上我。

    我说你这是何苦呢,咱们都是战友,你只当是车厢里多了块石头。

    司机说别跟我提战友,我跟你一样吗?你打听打听,这团里有几个司机?开玩笑。

    那时候的司机就像后来出现的腰缠万贯的大款,社会地位仅次于当官的。我赶紧点头哈腰道:

    我怎么能跟你一样?我不过是想接近接近你罢了,你是神,我是鬼,你是山中老虎,我是家里狼狗,你多威风,我算什么?人民一个,什么东西也不是。

    司机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说来说去,你还是把我跟你扯到一个战壕里了,牛鬼蛇神是绑在一起的,虎豹豺狼也是绑在一起的,你看你尽说得让我不高兴,还想坐我的车,去吧去吧。

    我离开他,想看看有没有别的车,找了一圈没找到,只好又朝他走去,老远就冲着他的脊背嬉皮笑脸的。

    我说大哥……

    他回过头来说谁是你的大哥?

    我说同志……

    他说同志多了,是人都是同志,我凭什么要拉你?

    我说爹……

    他说什么什么?

    我说我叫你爹,爹可只有一个。

    他说你为了搭我的车连你亲爹都不要了?

    我说过了这个坎儿再说,我是实在没办法了,火烧眉毛的事,你就帮我一回吧。说着眼窝一潮,泪花花就闪出来了。

    司机说他妈的,一个大男人哭什么,你不会走去啊?

    我揩一把眼泪,心说都求到这份上了,人家还是不拉我,那就只有走去了。

    我背着一布兜馒头,走在辽阔的寂寞的笔直的不断地惹我骂着操你妈的大路上,这操你妈的意思里当然也有对那个司机的,我真是恨死那个司机了。我想起了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觉得都是叫这司机给整的,这司机就是蒋介石。一想到他就是蒋介石,我心里舒坦多了,不就是个独夫民贼吗?陈伯达同志早下结论了。

    这时身后有了汽车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正是那辆拉水泥的卡车,就喊起来:

    蒋介石,大坏蛋,坐上飞机撂炸弹;蒋介石,大笨蛋,骑着毛驴去台湾;蒋介石,大混蛋,开着汽车搞内战。

    卡车在我身边停下了,司机探出头来喊道:儿子,你真的要走到格尔木去?

    我不理他,他就说上来吧。

    我一时不相信,问他:你要拉我?

    司机说你都叫我爹了,我能不拉?

    我心说我上了车你就不是我爹了。

    我上去,车开了。司机绷着脸不理我。

    我说师傅贵姓?

    他没好气地说:姓蒋。

    我哎哟了一声说:果然就是蒋介石了?

    他说你说我是蒋介石?他突然笑了,那你给我找个宋美龄来。又说蒋介石这辈子什么也没得到,得到了宋美龄是他最大的福气,我要是有个宋美龄,这革命知青也不做了,这司机也不当了,宁肯跑到台湾去叫千人指万人骂。你知道不知道?宋美龄每天在牛奶里洗澡。

    他说着不禁吸溜了一下,咕隆咕隆地咽着口水,也不知他馋的是牛奶还是宋美龄。

    我说老蒋你怎么这么说?你给宋美龄唱赞歌小心掉脑袋。

    汽车吱地停下了。老蒋黑着脸吼道:

    下去,你给我下去。

    我说老蒋你怎么了?说翻脸就翻脸。

    老蒋说你不是要让我掉脑袋吗?你下去我就撞死你。

    我说下去就下去,我也不怕死。不过我还没听你说宋美龄洗脚呢。

    老蒋哼一声,发动汽车往前走,憋了半天忍不住气呼呼地说:你胡扯,她洗了澡还洗什么脚?

    我说我听说她洗脚用人奶,用人奶洗出的脚又白又嫩。

    老蒋说用人奶?那得多少人奶?突然又吼起来:你说宋美龄的脚又白又嫩,你这也是唱赞歌,你也要掉头。

    我说我不唱赞歌你不放心我,要掉头咱们一起掉。

    老蒋瞪我一眼说:你这人狡猾狡猾的。

    我一笑,拿出一个馒头让他吃。他扫一眼我脚前的包袱说:

    这么多?偷的吧?我看你这家伙也不是等闲之辈。但你不能光用馒头孝敬我。我为了给你把位置腾出来连钱秋芬都没带。钱秋芬是谁?是宋美龄她妹妹,我说的是长相,漂亮得你就没见过。你说我生气不生气?我凭什么要为了你把一个好姑娘牺牲掉?就凭你这些馒头?我是司机我不稀罕。

    我说那你稀罕什么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他说我还是稀罕姑娘,你能办到个屁。钱秋芬一听驾驶室里还有一个男的,扫兴得抬脚就走。你想想,有你这么一个不识相的在旁边,我们还能干什么?

    我说我可以到车厢里去。

    老蒋说我把你当人你倒把你不当人了,车厢里一层水泥不说,这么冷的天,等到了格尔木你就变成冻肉了。到时候别人会说我谋害了你。

    他这么一说我倒十分感谢他了,就说好人自有好报,我会记住你的。

    老蒋说你记住顶毬用,你快说你到底去格尔木干什么,要是事儿不急,我立马把你撂到这里,再去拉钱秋芬。

    我神情黯然地把我和梦真还有连长以及她去找孩子我去找她的事儿全说了。老蒋沉默着,突然问: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看我不回答老蒋又说:

    我要是你就宰了他。

    我叹口气说我哪有这本事。

    傍晚我们到达了格尔木,汽车停在师部门口后,我跳下来就跑到街上去了。老蒋在后面喊:

    急什么?找个地方先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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