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就不是找梦真,而是找我自己的归宿了。归宿在哪里?师部?问路问了好几个人才走回去,看到老蒋的卡车还停在师部门口,就突然饿了,想起馒头了。凑近了看看,毫无指望地拉拉驾驶室的门,门居然开了。这个老蒋,怎么忘了锁门?看到一包馒头还在,拿起一个来就吃,突然意识到这个热爱着宋美龄的老蒋不是忘了锁门,而是故意给我留下了过夜的地方。
我钻进驾驶室,蜷缩着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蒋就敲开了驾驶室的门。
我说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老蒋说不早怕你走了。格尔木乱得很,光盲流就有几万,你得住下来耐着性子找。
老蒋把我带到师部招待所楼梯下面一个三角形的狭小空间里,指着一张脏兮兮的床说:
你就睡这儿,我给管铺位的已经说好了。
我感激地打算涕零一下,发现他看都不看我,转身就走。
老蒋去水泥厂装了水泥就回团里了。我漫游在大街上人群里,找人找得眼睛都酸了,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等干了眼泪,发现天又要黑了,赶紧去路边花一分钱买了一杯热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馒头吃了下去。
走回师部招待所的路上我苦恼地唱起了歌:
喜马拉雅放声唱,
青海高原闪金光,
七亿人民迎九大,
万众高歌红太阳……
唱着心里就好受多了。我想革命歌曲真好,真是一种精神鼓舞,它鼓舞我把寻找梦真及其孩子的事情进行到底。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我找累了,找得心里难过了,我就会大声唱起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候路人看着我,以为我神经不正常。我意识到我太应该不正常了,这样别人就会关注我,说不定关注我的那么多眼睛里有一双正好是属于梦真的。
于是我就更加勇敢地唱起来,像个疯子,越唱声音越大,时间越长了。我唱的最多的是一首能够让自己流很多泪的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黑夜里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这时候就泪如泉涌了。再唱一遍,还是泪如泉涌。
有人问我:你怎么了?这么伤心?
我说我想念毛主席了。
真的,我想念毛主席了,不唱歌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不断地念叨:
毛主席啊毛主席,最最敬爱的毛主席,请你老人家指明方向,梦真和孩子在什么地方?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带来的馒头吃完了,口袋里的三元津贴也用光了。我还是唱着,念叨着:毛主席啊毛主席……一念叨我就不饿了,不渴了,也不累了,仍然走在大街上,到处找啊。
又找了一个星期,又念叨了几千几万遍毛主席,我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内心充满了希望,世界充满了光亮,刹那间,最幸福的时候来到了——毛主席朝我走来了。
毛主席不是从我前面走来,而是从我后面走来的。他悄悄地靠近我,就在我痴迷地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时候,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头一看,眼睛顿时大放光彩,不禁喊一声:
毛主席来了。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我激动地说:
毛主席,你怎么来了?
毛主席说:哎呀,我到处找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找的人找见了没有?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她说她是你老婆。
我说毛主席啊毛主席……
突然我感到天地呼呼忽地旋转起来,我的身子倾斜了,倒地的瞬间里,我恍然明白:朝我走来的不是毛主席而是老蒋,他把香雨也带来了。
我在不省人事的时候被送进了医院。大夫对老蒋和香雨说:
我认识他,是个疯子,整天在街上唱歌,嗓子蛮不错。
检查完了又说:
他这是饿的。
唉,我从昏迷中醒来就叹气,我们战天斗地的知青生活怎么变成这样了:香雨找我,我找梦真,梦真找孩子,几百里几百里地奔跑,奔跑得我都不知道酸甜苦辣的滋味了。
看我醒了,香雨就说大夫说你是饿坏了,你现在还饿不?你想吃点什么?
我说不知道,我一想到毛主席就什么也不怕了。
香雨就给我喂了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我感觉好像是稀饭。她说你快好起来,好起来咱们回连队。
我知道香雨一来我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唱着走着找梦真了。我很遗憾。我说香雨啊,梦真也是你的朋友,她到现在是死是活不知道,你就一点不着急?
香雨说你就想着梦真,心里一点也没有我。我一个人待在连队多危险哪,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死。
我感觉喉咙里一阵奇痒,咳嗽了一声,满嘴的稀饭就喷出来了。香雨赶紧给我擦。
我说你危险什么?
香雨说连长天天晚上到羊圈里来,嘴上是问你回来了没有,心里想什么谁不知道?
说着她哭了。又说:
我有时候都不敢在家里待,半夜半夜地待在别人的宿舍里,想叫个伴儿,人家一看连长在羊圈门口转悠就不敢来了。有一次连长把我堵在羊圈门口,说要跟我谈谈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体会,我吓坏了,一谈还不得半夜,正好大耳朵路过那里,我就喊,大耳朵,老木来信了,他让我给你说件事。
我跑出去,给他编瞎话说你问他好。其实你哪里给过我半点音信?那天晚上,我不敢回家,就在集体宿舍里跟王金风挤了一夜。我寻思我不能等了,我得去找你,不找你就不回来了。
可是你去了哪里?我作为你老婆一点也不知道。我先去了三十连,宣传队那几天在那里演出,找到了队长,朝他打听赵梦真的下落,队长一听急了,说赵梦真不是回你们连了吗?我这时突然就明白过来,赵梦真丢了孩子她哪里有心思回宣传队演节目?
我回到连队,休息了一天,就要往团里跑。连长看出来了,命令我不准离开连队。我一听更不敢待在连队了,偷着跑出来,到了团里四处打听有没有去格尔木的车,打听到蒋师傅跟前,蒋师傅说:
去格尔木的路上有危险,你得做好准备。
我说坐在车上有什么危险?
他说你一个女的,长得又不错,会遇到什么危险你难道猜不出来?
我怎么猜不出来?但我没办法,我非坐他的车不可。我就说我是去找我丈夫的,我丈夫叫老木,他去格尔木找另一个女人了,我这么可怜的一个女人,你忍心欺负?
他一听就不再嬉皮笑脸了,拉开车门说:上吧。
我犹豫着。
他说上吧,我虽说是个坏蛋司机,但我也是个人。
我听着香雨的哭诉,主意就拿定了。我说出院吧,我跟你回连队去。
香雨不说话,但我知道她是高兴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现在急什么?急着回去让连长处分咱?我已经来了,咱就再找找,要不然你把心丢在了格尔木,回去天天发呆,我可受不了。
我望着香雨,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我就出院回到了师部招待所,我还是睡那张床,香雨住在另一间房子里,那儿的一张床一晚上四毛钱。香雨带了三十五块钱,我们算算,还能住一段时间。
以后的几天里,我们天天去街上找。香雨比我有能耐,她不停地打问,虽然没打听到梦真和孩子,却打听到好几处盲流聚集的地方。我们一处一处地去找,失望的时候我就大声唱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每次唱起来香雨就给我鼓掌。别人看着我们,越看我们越开心。
晚上回去,香雨就逼着我吃下去很多馒头。她说可不能再饿倒了。
中间老蒋来过一次,给我们带来了一些羊肉,说是一个搭车的牧民孝敬他的。
他说过四五天他再来。
但是他再来时我们已经不在了。
那一天我们在师部院子里遇到了巡回演出回来的演出队队长,香雨认识他,就互相打听梦真,都说不知道,都说一旦有消息就互相通知一声,正要告别,就见迎面走来七八个武装知青,厉声问我们:
几连的?为什么不回连队?
原来他们是师里前不久才组建的遣返队的。遣返对象就是像我和香雨这样擅离连队的知青。立刻他们就像对待逃犯那样扭住了我们。我们被关起来了。
没想到师部还有关人的地方,一大间房子,全是麦草的地铺,我进去时已经有三十几个知青在里头了。香雨被关进了另一间房子,里面也有十几个女知青等着她。这些知青大多是在连队受整不过逃出来的,想逃回青岛去,不成想一到格尔木汽车站就被遣返队的人抓住了。
关了几天就有汽车把我们往各团送。我和香雨在一辆卡车上。下午到了团部,十几个知青男女不分地又被关了一夜。第二天,两个荷枪实弹的遣返队员就把我们步行押回连队了。
连队,家园,大有作为的地方,操。
回到连队,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操。我也不知道我操谁,反正情不自禁地就这么说了。
而香雨的反应比我还强烈,她喊了一声:
你们欺负人,这里是谁的天下?反动派。
——他们把羊圈拆了,我们的家没有了。我们的被褥和用具跟一些树枝泥巴堆在一起,已经是没人要的破烂了。
我们的身后,七八十米远的地方,连长正在大声跟两个遣返队员说话。
还有六个逃跑的,其中两个你们务必给我抓回来。一个叫陈志,现行反革命,流窜在外面危害很大。还有一个叫赵梦真,是让你们今天送来的那个老木劫持走的,你们千万找一找,出了事怎么办?
我转身走向连长。香雨拽拽我,拽不住就跟我过去了。
我说连长我们回来了。
连长吼道:你们跑啊,有本事你们跑到美国去,跑到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去,回来干什么?回来反攻倒算?
我说连长,你把赵梦真逼走了,我寻思她是找你们的孩子去了,可是我在格尔木找她找了这么久,也没有见到她,现在该你去找她了。
连长说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吧?
我说连长,你拆了我们的家,我们今后住哪里?
连长说你还想有家?这儿是知青连队,男女之间不准胡搞。
我说连长,我很佩服你,我最佩服你的就是干什么都理直气壮,而且你最不要脸的时候就是最理直气壮的时候。
第五节
最高指示:以粮为纲,全面发展。
亲爱的爸爸妈妈姐姐路白冬妮娅:你们好?
革命风雷激荡,战士胸有朝阳。很长时间没有给你们写信了,原因是自从我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后就十分忙碌,党内党外的许多事情都需要我去做。
目前我们又一次掀起了学大寨的新高潮,誓把我们连建成大寨式的连队。
在庄稼遍地,牛羊满坡的喜人形势下,我们又进军草原砍伐红柳,准备开垦新田地。红柳是天然烧柴,所以整个冬天,荒原到处都是暖融融、喜洋洋的,有这样一首诗写道:
千朵花,万朵花,比不上荒原大寨花,毛泽东思想阳光照,雨露浇开幸福花。
遗憾的是,对我们连的大好形势有些落后分子总是耿耿于怀。他们造谣说我们连前年就宣布粮食要自给自足,结果年底时亩产只有十五斤,连种子都没有收回来,全连吃了一个月就开始饿肚子。我们连长坚决反驳了这种谎言,义正词严地向团里汇报,我们连的粮食不仅够吃,还能支援其他连队。
于是谣言又起,说团里派了三辆卡车来拉粮食,才发现我们连已经饿死了四个知青。
这样的谣言传到师里,师里居然相信了,在调拨救济粮的同时,把发给我们连的学大寨先进集体和发给连长的学大寨先进个人的奖状收走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是青年的一门主课。我们连的现实充分证明,毛主席的话是多么正确。而我们也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茁壮成长起来了。我们心更明眼更亮,我们分得清好坏,辨得清是非。
前个时期我们连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远在湖南老家的老婆来看连长,连长寻思他老婆是地主的女儿,自己怎么可以和她继续同流合污呢?就扯谎说要去团里开会,躲到别处去了。到了半夜,他悄悄进去放了一个知青的骷髅在老婆枕边,老婆早晨醒来,尖叫了半个钟头,把骷髅砸碎了,这是知青的骷髅,居然让地主的女儿砸碎了。第二天晚上,连长又溜进去又放了一个骷髅在老婆的被窝里。老婆再也不敢住了,等连长“开会”回来,就嚷嚷着一定要换个地方。
连长说换地方也没用,你肯定踩到哪个男知青的坟上了,荒原的鬼,可都是急色的,你睡到哪里他就要陪到哪里,看来你得走了,再不走连我也会倒霉了,你想想,他既然迷上了你,怎么能允许另一个男人睡在你身边呢?
他老婆挺迷信的,来了三天就叫他吓走了。
连长告诉我们,毛主席说必须站在人民群众这一边,绝不能站到人民的敌人那一边去,这是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的根本立场问题。我听毛主席的话,又一次经受住了阶级斗争的考验。
马上有落后分子议论我们连长说:打发走了老婆还不是想跟别的女人胡搞。
我坚决不同意这种议论,连长不让赫鲁晓夫式的人物睡在身边是站稳无产阶级立场的革命举动。
有几个知青甚至把连长的事告到了团里师里,团里和师里根本就不予理睬。落后分子们又说,这是因为连长的事在农建师是普遍现象,师长团长都在糟蹋女知青,谁管谁啊?
这纯粹是诬陷广大领导干部了。作为一个革命知青,我坚决反对。
银斧当空舞,荒原展宏图。大面积砍伐红柳的革命战斗终于结束了,我们望着山一样堆起来的烧柴,深深感到学大寨又有了新胜利,批林批孔又有了新成果。
连长说谁愿意留下来看守烧柴?
我是革命知青,毛主席的好战士,我第一个举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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