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迎着子弹缠绵(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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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长说好,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希望你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坚持到底。

    爸爸妈妈姐姐路白,好长时间没有接到你们的信了,十分挂念。希望我们在不同的战斗岗位上,投身革命的洪流,共同扬起理想的风帆,前进。

    向你们致以革命的敬礼。

    这是我在荒原最苦的日子,一天到晚就一个人。

    当初连队砍完了红柳离开草原时连长说:老木你留下。我说不。他说这是命令你必须服从。

    又说:绝对不能出事,出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我就倒霉了,烧柴地离连队八十多公里,想回去看看自己的爱人都不可能了。

    当然不仅仅是遥远,更重要的是害怕出事,草原上的牧民恨透了知青砍伐红柳,碰到堆起来的烧柴说不定就会一把火烧掉。二十五连就有过一次这种事情,看守烧柴的知青说不清楚,就被当成反革命纵火犯判了七年刑。

    我当然不想被判刑,小心翼翼地守着,哪儿也不敢去。

    寂寞难耐的时候就唱歌,那些日子,我把会唱的歌全唱完了,无数次地重复着,嗓子哑了。

    不能唱歌就干活,我给自己修建了一座木头房子,睡了一晚上,嫌太小,推倒了重建,又嫌太大,又拆掉,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我说真无聊。

    时间还是那么多。望着天边发愣,一愣就是几个小时,什么都想到了,我的经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不够我回想的了。

    然后就数星星,数云朵,成千上万地累积,眼睛麻了,一看一片花,叹口气说,不数了吧,睡觉。

    想走动的时候我就去找泉水,当然我不能走得太远,方圆两公里的地方来回穿梭,找到了十六眼泉水,第二天重新找一遍。

    再就是捉昆虫了,蚂蚁是最多的,这种东西怎么哪儿都有?还有蜘蛛、蚂蚱、黑甲虫、八只脚的草上飞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活物。我辟出一块地方围起来,称作昆虫乐园,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乐园里的昆虫全跑了。我想它们都不愿意做知青,它们那么喜欢自由,典型的无政府主义。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只旱獭,几乎是本能地追过去。旱獭进洞了,我就在洞口用烟熏,熏了一天也没熏出来,我想它肯定另有洞口。

    还有一次我看到一只狼,兴奋地跑过去,狼扭身就走。我追不上它,遗憾地大声喊:回来。

    回来的是一只秃鹫。那天我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一看,一只秃鹫就栖落在离我五六米的地方定定地望着我。我吓了一跳,翻身起来说你想干什么?秃鹫浪叫一声飞走了。

    第二天我原地躺下假装睡觉,它又来了。我眯缝起眼望了它很久。它知道我还在喘气就永远停留在六米之外,突然我打着滚儿朝它靠近,它往后一跳,飞了。

    第三天我还躺在那儿。它没来,它不会再上当了。我发现它比人聪明,至少比知青聪明。

    还有什么事,能让泛滥的时间装载我的无聊呢?

    点一堆火,把石头烧烫了烙大饼,烙了半个月,面粉没有了,就煮麦粒或炒麦粒吃,吃得我一见麦子就牙疼,就肚胀,就恶心。后来发现眼睛有些麻木,知道这是长期不吃菜的原因,赶紧找野菜吃,认识的只有锁阳、苁蓉和荨麻,吃了眼睛好受了,屁股难受了,天天屎憋,就是拉不下来,急了用手抠,抠出来的都是坚硬的金豆豆。后来金豆豆没有了,再抠也出不来了,肚子胀硬了,敲着像鼓,咚咚咚地不同凡响。

    情急之中,危难时刻,我就喊最流行最革命的口号,唱最流行最革命的歌曲,唱得昏天黑地,还是不顶用。我想我完了,我要胀死在这里了。我躺在草地上,望着空洞的蓝天,心说这次秃鹫不会上当了。

    之后,我就昏昏沉沉的,渐渐地没有思维了。

    好了。昏迷中我听到有人大喊一声,好像是伟人的声音。

    我一阵颤栗,那声音就更加亲切更加响亮:好了。

    果然好了。只觉得肚子里一阵翻动,一只猛虎夺门而出,叭叽一声,堵死的牢门被撞开了。什么东西都变成了水,什么东西都往外出,肠子肚子乃至心肝肺都往外出,哗啦啦,我把死亡拉出来了。

    我还是躺着,迷迷糊糊中觉得还是伟人的力量大呀。

    我脱光了衣服,就着泉水,使劲洗,都把自己洗得跟泉水一样清澈了。

    抬头一看,秃鹫在上面飞翔,它又一次上当了。

    连队该有马车来拉柴了,来的时候肯定会带来面粉和脱水菜,还有盐,可是马车没有来。他们好像把我忘了。

    我想香雨怎么了?难道她不会提醒连长?我感到不对劲,心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干脆回去吧?管他烧柴呢,他们都不管我了,而我竟还如此地忠于职守。

    操,回吧,回去看看香雨再来这里做囚犯也行啊。

    可是我走不动了。我已经半个月没吃盐,浑身软得都立不起来了。

    我趴着,先是趴在木屋里,后来就趴到草地上了,喘着,四肢着地,撑一下起不来,撑五下起不来,撑二十下还是起不来。我就说毛主席啊毛主席……这么说着就听到了马车走来的声音,但我还是起不来。

    马车走近了,不理我。我举起胳膊,还是不理我。

    有人开始往车上装烧柴,飞快地装,好像在做贼。

    我说嗐,谁啊?怎么来了也不找我?

    有人说那边有个人,趴着,好像用枪瞄着我们。

    于是他们躲到马车后面,死死盯着我。盯久了就发现,我差不多就是个死人了。他们过来,围着我看。

    有人说这个人不行了,怎么办?

    有人说还能怎么办?都是知青。

    他们是另一个连队的,来偷我们连的烧柴,而对我来说,他们差不多就是人民的大救星了。

    我到了十九连,喝了一大茶缸盐水,吃了一大碗咸菜,力气慢慢就来了。休息了一会,要了些咸菜要了些盐,又要了两个久违了的馒头,想着无人看管的烧柴,不停地说着谢谢就要告辞了。突然有人大喊:

    老木?你怎么在这里老木?

    她喊完了就跑过来。

    我一愣。我说我是老木吗?你是谁?你居然是梦真?梦真你怎么在这里?

    梦真说老木你说什么叫天意?这就叫天意。

    我说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不信这个,我只知道绝望的时候想起毛主席立刻就会有希望了。

    梦真说怪不得我总是绝望,我一个人的时候根本就想不起毛主席,想的就是你。

    我说那就坏了,你会犯严重政治错误的。

    梦真说你问我离开连队怎么到格尔木的?走呗。走了三天才知道路走错了,走到十九连来了。是十九连的人送我去格尔木的。在格尔木,哪儿有盲流我就往哪儿钻。有人告诉我,他知道有个军人把孩子送给了高芝兰,高芝兰抱着孩子去西宁了。她在西宁有亲戚住在饮马街。我搭师部的车去了西宁,天天在饮马街上走动,走动了半个多月才把孩子碰上。人家说给三十块钱就把孩子还给我,可我只有五块钱,还要买回来的车票,怎么办?只有下跪了。

    梦真说我知道你和香雨去格尔木找我了。老金说的,就是宣传队的队长。我一从西宁回来就见到了他。他说宣传队你是不能再待了,即使是临时借用也不行了,你换个连队吧。十九连的连队是他的堂兄,他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梦真说老木你老了,我也老了,咱们来这里才几年,就都有白头发了。你和香雨过得怎么样?还好吧?我常常在夜里想家,想你们,想咱们在火车上唱啊笑啊哭啊,那会儿多单纯。我还想在团部卫生所,你腿伤了我去陪你,我们多好啊。后来就……就他妈的了。

    梦真说你瞧这孩子,多像我,人家说男孩像母亲有福气,可是在这么个苦地方,好福气就是不得病,不饿死,活着罢了。我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平平,平平安安的意思,你觉得怎么样?

    梦真说老木你要走?住一晚上不行吗?你脸色很不好,你得注意身体。你每天吃什么?麦子?哎哟那不行,你得想办法吃点菜吃点肉。

    我走了。梦真牵着孩子送我一程。分手的时候梦真说:

    平平,和叔叔再见。

    果然就再见了。

    第二天,十九连的马车送来了梦真和平平,送来了一些吃的用的。

    梦真说我来陪你我不走了。

    我说这……这不好吧?

    但是连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多么虚伪。

    作为报答,我让十九连的马车装满了烧柴。离开的时候,赶马车的知青说:

    这里就是伊甸园了。

    伊甸园里的孩子很调皮,他几乎不走路,一迈步就跑就跳。他跑得很远,很快就看不见了。我说不行,这儿有狼。赶紧追过去,发现他居然抓住了一只小黄鼠。

    带着黄鼠回来的时候,梦真已经安顿好了她的铺盖我们的家。

    我说梦真……

    她说老木……

    她开始做饭,让我去打水。平平爬到了烧柴顶上,冲着远方哇哇地喊叫。

    我说这就是旷野的好处了,他这样叫下去,成不了歌唱家我就不是老木了。

    我吃惊梦真居然做了一锅揪面片。我说你还会这个?

    她说这是青海饭,十九连有一半是西宁知青,我跟他们学的。

    面片里头有菜还有肉末,我吃得满头大汗,都忘了我在什么地方。

    我说这么香的饭,敢情我们是在天上?

    梦真说你这是闹饥荒闹出境界来了。

    吃了饭平平又开始到处跑,很快累了,躺在草地上,身子一歪就睡了过去,手里还松松地抓着小黄鼠。

    小黄鼠能跑但是它不跑。

    我把平平抱进木屋,盖了被子让他睡了。

    寂静,突然就寂静了。天蓝地绿,阳光灿烂,风儿轻轻地吹,多么空旷的美丽。

    我和梦真坐在草地上。

    我和梦真坐在草地上。

    我和梦真坐在草地上。

    难道要永远坐下去?

    我说梦真……

    她说老木……

    然后就不坐了,就扑向对方了。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我们翻滚着,我们有如此辽阔的床,我们几乎都不能静止地吻一下对方,我们太激动了。我们翻滚着。

    不翻滚的时候,我们互相脱去了衣服。

    我看她精赤一片,她看我一片精赤。

    白闪闪的梦真啊。

    我很疯狂,我几乎用最大的力量,最高的热情袭击了梦真的乳房,梦真的屁股,我发现那是浑圆的,在宽大的军装里面它们早已浑圆成欲望的磁场了。

    最后是沦陷,老木沦陷了。

    沉静。我在突然降临的沉静中抬起了头,我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梦真的肉体之上抬起了头,我看到平平居然站在离我们只有十步远的地方。我说孩子怎么醒了?

    梦真一把搂紧了我:别管他,他还不懂。

    我心说他其实懂了,他从此明白,我就是他的继父了。

    就这么雕塑似的拥搂着,很长时间梦真就说了一句话:

    我真的是梦想成真了。

    我说我更是,我更是。

    妈妈我们走吧。平平说。

    妈妈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你往哪里去?

    平平说这儿不好玩。

    我说真是的,难为孩子了,在连队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在这儿就我们两个,还常常我们自己陶醉不理他。

    我决定要跟他玩了。我回想我小时候是怎么玩的,捉迷藏,过家家,打石头仗,哪吒闹海。我尽量投入地把自己变成他的小朋友,他高兴了,不说走了。

    还有小黄鼠,仿佛跟平平有缘了,放了它,它总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他把它装在口袋里,揣到袖子里,跟它说话讲故事。故事是我讲给他的。我每天都给他讲故事。

    他快乐了,充实了,渐渐把草原之外的世界忘了。

    忘了外面世界的还有我们。我和梦真的草原在整个夏天和秋天都充满了温馨和祥和,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仿佛这是我们自己的领地,连风雨雷电都得听我们指挥。

    我们不希望遇到阴天,我们希望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果然就这样了。我们跑出去,淋在雨中,浪漫地湿透了。等雨住了,我们又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铺在草地上,然后走向自己营造的池塘。

    有六股泉水朝池塘流去,再加上雨水,我们就可以在没腰深的水里洗澡了。水是温的,我们的家园里到处都是清莹的温泉。

    最喜欢下水的还是平平,我教他游泳,差不多已经会了。

    十九连的马车又来拉烧柴了,给我们带来了一些面粉和脱水菜。

    我问梦真:你现在想起什么了?

    梦真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起毛主席了。

    说罢就唱起来:

    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

    我唱起来:您是光辉的北斗,我们是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

    平平也唱起来:您的思想是春天的雨露,我们在您的哺育下,茁壮地成长。

    我们三个人合唱起来:您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烈火,把我们百炼成钢……

    唱完了,秋天就突然结束了。一阵阵冷风吹来,草原转眼就黄了。我寻思连队的马车肯定要来了,心情便沉重起来。

    梦真说他们来就来,反正这么多烧柴也拉不完,你还在这儿守着。

    我们连的马车出现在一个早晨,我们还没起来,就听外面又是敲门又是喊叫。我披着衣服开了门,大耳朵和赶马车的就要跨进来,我一把推了出去。

    但是大耳朵已经看见正在穿衣服的梦真了。

    他说怎么赵梦真在这里?她不是失踪了吗?

    我说又冒出来了。

    大耳朵说这可怎么办?我是来替换你的。

    我说不用换了,我在这儿已经习惯了,你回去给连长说说。

    大耳朵说连长不让换,是我自己来的,我想让你回去看看香雨,香雨病了,很重。

    一早晨我都不说话。我是在等着梦真说话。

    梦真终于说话了:老木你回去吧,我也先回十九连去。

    和平平告别是最难的。他要跟我走,因为我玩起来跟他一样疯。梦真拽住了他。他哭了。

    梦真也哭了,幸福的时光倏忽逝去,就像一场梦,还能再有吗?还能再见吗?

    招手,我坐在烧柴摞起的马车上,眼泪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

    擦干了眼泪,想再看看梦真,梦真和孩子已经不见了。极目四望,天苍苍,野茫茫。

    第六节

    香雨住在集体宿舍里,自从我们的羊圈被连长拆除以后,她自然就成为集体的一员了。这样也好,免得连长骚扰。

    但是你混迹于人群连长对你就不心怀鬼胎了吗?

    你是女人,你漂亮,你新鲜得让人家夜里睡不着觉,这样你就等于欠了人家的,欠了账怎么能不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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