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白瞪我一眼说我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来到医院外面。路白一直不理我,快到她家的时候她说:我回去要何候妈妈吃喝拉撒,你待着不方便你走吧。
我说我找你有事。
她说你不是不打搅我吗?还有什么事?
我哈哈大笑:小姑娘你生什么气啊?不打搅就是说决不在剖腹产手术的时候去妇产科门口等你。别的当然算不上打搅了,比如说我想亲亲你。
她说那你就在这亲,别的时间我没空。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乱腾腾的,还不如不亲。我说生活在美丽的海滨,我们听着大海的潮音,我们天天都可以下海游泳,为什么就不能拥有湿乎乎的爱情?说着就走了,冲着海的方向夸张地啊了一声。
我在海边等着,等来了路白也等来了晚饭:是两张烙饼,夹了很多卤肉,外带两瓶啤酒。对一个中午用半斤包子没填饱肚子的大汉来说这是何等甘美的食物。
路白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地望着我吃完了两张饼。
我说你望见什么了?望见了一只狼是不是?
路白小声说我望见我的爱人了。
我说不可能,谁是你的爱人?说着在温暖的沙子里搓搓手,跳起来,顿时感到精力充沛。我说路白你站起来,你回家换上了这么漂亮的裙子为什么不站起来?
路白站起来了,清澈的眸子清澈地笑着,满身都笑着,白花花的裙子,黄灿灿的裙子,红艳艳的裙子,一瞬间我色盲了,看不出她的裙子是什么颜色了,只觉得那是最风流的颜色,最温馨的飘动。
我扑过去要抱起她。她说别。
沙滩上还有不少人,她不习惯这样。
已是黄昏了。海域耀眼,金汤一片。
她说你心里喜欢就行了,为什么要动手动脚表示出来呢?
我说我是男人哪,我要是不表示出来就有问题了。
她说待会吧,待会儿人少了咱们游泳。
我说游泳还管他人多人少。
她说可我们肯定不仅仅是游泳。
太对了,她总是先知。可我有点等不及了,我不能傻呵呵地冷静着。
我坐下起来,坐下起来,还是黄昏,怎么永远是黄昏?闪闪发光的海水一味地黄金着。我啊了一声,我接连不断地啊着,我激情澎湃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驴想家似的啊了。
路白平静地走来走去。胡说,她怎么可能平静?她不过是善于克制,不像我有那么多不管不顾的狼性、狗性、驴性、牛性——只要一激动,差不多就是一个畜生的性情了。
海浪扑过来,哗——哗——那么多白色飞扬的手,拽着她的裙裾,拽着她的脚。脚湿了,她不管,她已经脱掉了鞋,已经扎根于海水,是个临风而浴的仙女了。
仙女快脱吧,还等什么,你还有裙子没有脱。裙子飘飘而起,已经被风撑作雨伞了。
我不管她,我自己先脱了,我没有游泳裤,就穿着大裤衩大大咧咧往海里走。海高兴起来,一片一片地把它自己撕碎了。
我站在齐腰深的地方朝她喊:下来呀路白。
仙女不再犹豫了,脱掉了裙子,露出了在家里就穿好的游泳衣。这次我不色盲了,我看清黑色的线条瀑泻而下,看到黑色的起伏就像柔美的波浪,看到草原上的黑天鹅都是路白的样子了。天鹅入水,仙女入水,路白入水,朝我游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是英俊的仙男了。
我们朝深处游去,就像两条鱼。
突然又不是鱼了,因为鱼是咬尾的,而我们不是。我们也不是踩蛋的,尽管我们依然是黑天鹅。
我们抱在了一起,踩着水,救人似的抱在了一起。路白突然激动得哭了,泪水和海水一样咸。
我搂她更紧了,狗一样地舔着她的泪。四条腿在水里纠缠着,突然就往下沉去,我们分开了,变成真正的鱼了。我追逐着她,我想咬尾就一口亲在了她的屁股上。她愉快地逃着,逃出了水面。我顺着她的身子溜上来,再次抱住她,发狂地亲着。
上岸了,发现已不是黄昏,海与天都是青白的一色,夜幕正在挂起,先是一层纱,又是一层纱,然后就是洒金的帷帐了,世界真好。
我说我要做诗了。
她说做吧,我听着呢。
我说这首诗肯定能流传,就像普希金能流传到中国,我也能流传到国外去。
她说那顶什么用,你的诗只要我记住就行了。
我朗诵起来:路白穿上泳装,天下第一漂亮,虽然接吻不用藏,做爱还要地方。
我牵着路白的手来到我家。爸爸和妈妈在等我。一桌的饭菜。
我说我们吃过了,不吃了,我们是回来说悄悄话的。爸爸妈妈,我们进屋去了。
路白不好意思就这么睡到我的床上去,笑望着妈妈不肯进去。
妈妈说今天有两个人来找你,说是西边的。
我一愣,马上又说他们来得怎么这么快?我寻思还得几天才能到呢。他们是科技工作者,说好我们一起去出差,去北京出差。
爸爸激动起来:好啊,去北京出差,好啊。我又画蛇添足地说我们去北京向党中央汇报工作,汇报完了就可能直接去荒原了,因为卫星等着我们上天呢。
爸爸说都管着卫星上天了,老木有出息啊。
妈妈笑着,抓起了我的手,也抓起了我手中的路白的手: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说妈妈你怎么还搞不清楚,我把我的爱人给你领回来了。
妈妈说老木你才搞不清楚,拉拉手就算爱人了?老木你真木。
我说妈妈是我木还是你木,硬是拦住我们不让进我的屋子。
妈妈赶紧推我:快去吧,快去吧。
门关上了,美好的夜晚如水如绵。
我说路白我就要走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是个什么人你并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你知道,好好过日子吧,我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你。
路白说你这是什么话,为什么再也回不来了?你是个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
我说我是一个逃亡的人,现在看来逃不掉了,别的,你千万别问,我的爸爸妈妈就拜托你照应了。
路白非要问明白,我不说,她就哭起来了。
我穿好衣服出去,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就知道我连这一夜也不能在家里呆了。我笑呵呵地迎过去,跟他们握手:
你们好你们好?
我感谢他们配合着我,他们也说:
你好。
我说爸爸你是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里守着妈妈?我看还是留着吧,你要是跟我去我就得陪你说话,耽误了卫星上天怎么办?
爸爸说党中央要批评你哩?
我说爸爸太明智了,那你就守着妈妈吧,不然妈妈跟谁去吵架?
我从桌上拿了两个枣饽饽揣进衣袋,过去对妈妈说:亲亲你的老木,妈妈。过去对爸爸说:咱们拥抱吧,爸爸。这时路白从里屋出来了,我说路白咱们是亲不够的,那就不亲了,拉拉手是最好的。然后过去对那两个人说:该走了吧,别误了火车。又回头对大家说:咱们梦里再见了。
我招招手,出门去了。那两个人紧紧跟上。
为了表示这世界依然对我十分宽松,为了让亲人们明白我去北京出差的愉快心情,也为了一种几乎出于本能的对奇迹的期待和对命运的祈吁,我唱起了过去在困厄中唱过无数次的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夜色中,我看到门外有小汽车等着我,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我高兴得几乎喊起来:
你们看见了吧,我的专车。
有人马上过来搀住了我。我说我又没喝醉,搀什么搀?
我回过头去,看到爸爸妈妈和路白在门口目送着我,就大声笑着说:回去吧回去吧,下次再去北京,我把你们全带上。
我钻进了小汽车,朝窗外看着,路白跑过来了,喊着老木,老木。汽车不理她,突然一阵轰响,朝前飞快地蹿去。
我大喊一声:我走了,亲人们。
第八节
杀人犯老木潜逃六年后终于被抓获归案了,农建师为此下发了一个文件,于是消息便像风一样吹遍了荒原。
仍然待在十九连的赵梦真立刻起程,带着平平奔赴格尔木。路上,她对平平说:
咱们去看老木,你还记得老木吗?
平平说记得,老木是我爸爸。
梦真吃了一惊:谁对你说的?
平平愣了,妈妈的爱人就应该是我的爸爸,这好像用不着说呀。
到了格尔木,梦真一住下就去找原师部宣传队的队长现在是政治部宣传处宣传科科长的老金,老金告诉她:
公判大会过两天就要开了。
在老木杀过人的连队,老知青大耳朵对林香雨说:你不去格尔木看看老木?
林香雨说谁说不去?我正在准备呢。
她说的准备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的病好多了,知道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见面。她先穿上了一套新军装,看着腰没腰,胸没胸的,又换了一件浅红色的外套,想想不妥,就把母亲去年从青岛寄给她的一套黑裙子穿上了,问别人怎么样,别人说好看,她就高兴了。
大耳朵不放心,开着拖拉机送她到了团部,又帮她找到了去格尔木的汽车。
大耳朵说回来时打个电话,我还来团部接你。
路上,香雨对身边的司机说她认识一个姓蒋的师傅。司机告诉她,蒋师傅前年死了,去西宁拉菜时在橡皮山翻车死的。
香雨就隔五分钟念叨一次:他怎么死了呢?
念叨得司机都烦了:你跟蒋师傅什么关系?
她神经质地声辩道:我跟他没发生过关系。
司机扫了她一眼,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到了格尔木,香雨住进了师部招待所,逢人就打听老木关在哪里?没人告诉她。打听到保卫处处长那儿,她说:
我是他妻子,我一定要见到他。
对方说怎么又来了一个妻子?
香雨顿时很紧张,再也不提要见老木,一个劲追问:还有谁来了。
对方不想告诉她。
她回到招待所,一间房子一间房子推开看,见了女人就问:谁找老木?
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怎么了?我找老木。
香雨愣了:你是谁?哪儿的?
那人说我叫路白,从青岛来,我是老木的妻子。
香雨跺着脚说:我才是,我才是他的妻子。
这次轮到路白发愣了。
路白早就来了。老木从家里被抓走的第三天,她就把自己的妈妈托付给了老木的爸爸妈妈,买了一张没有座号的火车票上路了。行前,她对老木的爸爸妈妈说:
我跟老木已经结婚了。我要去北京找他,就算是度蜜月吧。他在北京办完了事,我还要跟他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我是他妻子了,看了我才放心。
爸爸妈妈说:去吧去吧,早该去了。要不是你妈妈需要照顾,我们也想跟你去。
路白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格尔木。她见到了老木,因为她是第一个声称老木妻子的人。
老木见到路白就哭了。他说我要死了,我和你刚刚开始你就要看着我死了,你看着我死你肯定不好受,对不起路白,你其实不该来。
路白说幸亏我来了,我要是不来我会后悔一辈子。爸爸妈妈有我照顾,你就别牵挂了。
老木泣不成声。
昨天是最后一面。看守老木的人说:
你不要再来了,来了你也见不上,公判大会之前死刑犯要转移地方。
路白说还没判呢,怎么就是死刑犯了?
看守说你怎么这么单纯?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他杀的是连长,要是不杀他,就等于是放纵知青仇视领导的情绪,什么是杀一儆百?这就是。
路白没话了。
现在,当路白面对香雨的时候,她突然很后悔,怎么没问问老木还有没有别的牵挂?
路白说老木没有说起过你。
香雨说老木也没有说起过你。
路白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香雨说我们一开始就开始了。
路白说不管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都要结束了。
香雨说怎么会呢,他坐了牢也得由我来看他。
路白说可是他要死了。
香雨说他死了也是我的人,变成骨灰也是我的人,我跟他没完,不会结束,没有结束。你走吧,哪儿来的就回到哪儿去,这里没你的事情。
路白不理香雨,兀自出门去了。
香雨追上她:你去哪里?是不是去汽车站?我带你去吧?你肯定能买到明天走的票。
路白说你别跟着我,我去哪儿你管不着。
说着她们走出了招待所。
远远地,赵梦真看到了她们,她和老金在一起,正要回招待所,不愿意见到香雨就改变了主意。
她拉着平平对老金说:咱们这就去政治部保卫处吧。
看在老金的面子上,保卫处处长接待了梦真。
梦真说杀了坏人也要偿命吗?
处长说谁能证明他杀的是坏人?
梦真说我。
处长说那你说说看吧,被害人坏到什么程度了?
他强奸女知青,他把人往死里打,他逼疯了林香雨,还逼死了姚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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