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迎着子弹缠绵(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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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长说强奸女知青没有证据,打人是打老婆,林香雨是自己疯的,她疯了再说连长强奸了她,谁能相信?姚文静是自杀的,她家庭出身不好,父母受到冲击,本人又拒绝改造,走上绝路是必然的,这种事在农建师不少,怎么能算到被害人头上?你说的这些事情,还有你没说到的一些事情,我们都调查过了,连长即使再不好,也只是个道德品质问题,这样的人,十个里就有八个,怎么能想杀就杀呢?再说这个案件是几年前地方司法部门和农建师党委共同研究决定的,目的就是为了刹一刹全农建师的歪风邪气,如果不严惩他,农建师的秩序还要不要了?

    梦真只剩下哭了。她觉得自己满肚子理由,可是一听人家这么义正词严,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处长问她你叫什么?你是老木的什么人?

    老金有点激愤地代她回答:她叫赵梦真,是连长的妻子,她都认为连长是坏人,可见真的是坏人。

    处长说那这就更成问题了,被害人的妻子不替被害人说话,反而要为凶手开脱,你和凶手是什么关系?这里头是不是另有原因呢?

    梦真听着气愤地擦了一把泪,尖叫一声没有。

    老金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错了,赶紧拉拉梦真:咱们走。

    处长又说已经有两个女人为了老木住进了咱招待所,你是第三个,你们来干什么?来劫法场啊?

    梦真说你这是要诬陷人了。

    处长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别再纠缠了,我要是治你用不着诬陷,现在就能抓你。

    他们出来了。平平拣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咣地砸在保卫处的房檐上。

    公判大会的会场设立在格尔木城边的荒地上,来了很多人,一部分是住在格尔木和格尔木周边的知青,一部分是市民和盲流。市民和盲流在公判大会之前就看到了四处张贴的公告,上面写着现场执行枪决,所以就纷纷赶来看热闹。

    梦真记得这一天风和日丽,天蓝得就像均匀地涂了一层颜色。她心说老天真是有眼,用这么温暖的阳光来为老木送行了。

    香雨记得这一天乌云密布,到处都是雾蒙蒙的,看什么都很模糊。她说他们要枪毙我的丈夫,天都要哭了。

    路白记得这一天很冷,怎么这么冷啊,还是夏天呢。她一阵阵地发抖,一次次地想到老木穿大衣了没有,他要是没穿大衣那就苦了。

    她们在人群里,她们没有互相见面,她们谁也没有听清台上的人在说什么。她们从不同的方向拼命往前挤,想把老木看得更清楚些。

    老木站在用六辆卡车拼起来的高台上,一左一右是两个剽悍的军人。和老木一起接受公判的还有三个知青,两个判了无期,一个判了十五年,最后宣判老木,只听麦克风里轰隆隆一声喊叫,人们朝会场的一头涌去,想看清押向刑场的杀人犯到底是不是个青面獠牙的角色。

    老木的三个女人就像三条美人鱼拼命地游到前面去,前面是人群的夹道,老木在那么稠密的目光的扫视下走过夹道。他被绑起来了,嘴里塞着一团布。押着他的两个军人走得飞快,他被拖着,有脚没脚都一样。

    先是香雨看见了他,紧紧张张地喊了一声老木。老木也看见了她,看见她扑过来了,又看见她被一个军人一把推到了边上。老木呼啸而过,只觉得香雨的一身黑衣就像夜晚的天幕——星光遥远,永远都是一天遥远的灿烂。

    接着梦真和平平看见了他。梦真悲悲切切地喊了一声老木。老木扭过头来,一瞥之间就把苦难的爱恋留给了她。她穿着军装,还是草原上的老样子。她哭着,她恨自己哭,一哭就泪眼模糊,就看不清老木了。等她擦干了眼泪,老木已经一闪而过。

    之后路白看见了他。路白看见他没有穿大衣,自己首先打了一个冷战。她细细地喊了一声老木。老木没听见,老木只觉得眼前有一面红旗迎风飘动,定睛一看原来是路白。路白穿了一身大红的连衣裙,猎猎的如同一团燃烧的火,仿佛她说我用火点亮道路给你送行了。

    这时候的老木已经难过得浑身都是哭声了,但是人们听不到,人们只看到他的嘴被塞住了,他满脸憋得通红,被人拖着,迅速接近着刑场。

    老木的三个女人就像三朵美丽的云霞,朝刑场飘过去了。那儿已经有许多人,那儿的人不是石头就是木头。老木的眼光绝望地扫过他们,又充满希望地扫向身后。

    顿时有人惊怪地喊起来:咦,你看他的脸,都扭到背后去了。

    老木的脸的确扭到了背后。

    老木又一次看到了黑艳的香雨,金黄的梦真,火红的路白。他感到她们就是他的白昼与黑夜,就是他的晴天和阴天,就是他的全部了。老木在心里喊着:

    我不想死啊,我不能死啊……

    保卫处的处长厉声喊道:他在看什么?不要让他看。

    有人立刻扭正了他的脸。

    他立刻又扭向背后。

    处长上前亲自扭正。

    他又毫不犹豫地扭向背后。

    他看到他的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美丽,俨然就是下凡的天女了。世界真好,他还没有享受,怎么就要死了呢?

    处长喊道:把他的眼睛给我蒙上。

    这时,老木听见有人喊了一声爸爸,赶紧寻找,刚看到梦真身边的平平,就见一个军人威严而笨手笨脚地折叠起一个红头巾,蒙在了他的眼上。

    顿时黑了。但他的脸还是朝后扭着,仿佛他还能看见他的三个美丽的女人,他的三朵五彩的云霞,他的三座迅速出现的生命的里程碑。

    里程碑出现得太快了,仿佛命中注定他一生要爱上三个女人,快快地爱过了,就要快快地死了。慢点多好,从二十岁开始,十年出现一个,他就能活五十岁,二十年出现一个,他就能活八十岁,三十年出现一个,他就能活一百零一岁。即使一百多岁也不够,活着,有这么好的三个女人,多长时间也不够。

    可是,越嫌不够就结束得越快,眼前已经黑了,世界提前不存在了,他就要死了。

    老木的三个女人看见,老木已经不移动了,老木跪在了地球上。一枝闪着黑光的长枪在很近的地方瞄准了他的后脑勺。举枪的人用黑布蒙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眼睛来,他是害怕死者的亲人记住他的面孔而对他进行报复。

    这时安静了。

    这时枪响了。

    老木的三个女人都看到,在他倒地的一瞬间,他的眼睛是朝向自己的,尽管眼睛仍然蒙着厚厚的红头巾。

    两天后,在格尔木城边的荒原上,在一座新起的坟墓前,老木的三个女人已经不哭了。

    她们分开坐在地上,香雨离坟墓最近,她不允许别人超过她,下来是梦真,最远的是路白。

    阳光一如往日,四周是旷古的静谧。

    黄昏悄悄到来,她们还是坐着,连姿势都不变一下,都想多陪老木一会儿。

    一个孩子在不远处跳来跳去地采着野花。

    突然,从城市的方向歪歪扭扭开来一辆吉普车。车停了,走下师部保卫处的一个干事来。他望着老木的三个女人,点点头,小心问道:

    谁是死者的家属?

    三个女人站起来,互相看看。

    路白很轻很快地说:我是。

    几乎在同时梦真也说:我是。

    香雨哼了一声说:她们不是,我才是。

    来人不想纠缠这个问题,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是这么回事,老木死前需要一块东西蒙住眼睛,当时来不及找你们要,就从现场一个姑娘那儿借了一条头巾。你们在不在现场?要是在,大概也看见了。这是死者的用品,公家不能出,看你们哪位是家属,赔给那姑娘一条红头巾。

    三个女人愣了,事情太蹊跷,到底该不该赔,她们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

    好一会儿,香雨几乎是凭着本能说:人是你们杀的,怎么能让我赔?

    来人说你这么说就是不讲理了,给他蒙上头巾是为他好嘛,要不然他看到了瞄准他的枪,心里害怕,死得也不舒服嘛。

    香雨说吃枪子还有舒服的?你们心虚了是不是?你们不想让老木看见是谁枪毙了他是不是?我告诉你,人一变鬼什么都知道,你们好人坏人分不清老木饶不了你们,迟早要杀了你们。

    梦真说给他蒙上头巾他就看不见我们了,你们太残酷。

    来人说别胡搅蛮缠了,你们还是知青,农建师还管着你们,说话就得规矩点。他又转向路白说,快决定吧,到底你们谁来赔偿这条红头巾?

    路白突然想明白了,这大概是为老木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就说那我来赔吧。

    梦真马上意识到路白做对了,就说还是我赔吧。

    来人说那你们就赶紧去吧,买条红头巾送到保卫处来,人家姑娘等着呢。

    梦真喊了一声在不远处采野花的平平,就要往城里去,香雨跳过去拦住了:

    你们谁也不准赔,要赔也是我的事。

    梦真说不,应该我赔。

    路白说我先说赔了,就让我赔吧。

    香雨说不行。

    梦真看到平平把采来的野花放在了老木的坟头,就过去拉起他的手说:走,快走。

    老木的三个女人就像三个健美的运动员,竞赛着朝城里走去。

    香雨去了最近的商店。

    梦真去了最大的也是最远的商店。

    路白直接来到师部保卫处,见到一个二十上下的姑娘,就问:是你的红头巾?

    姑娘点头。

    路白说你给我留个地址,我回青岛,给你买一条中国最漂亮的红头巾。我一定会寄给你的,别人赔给你的红头巾你千万不要收。

    姑娘点头。

    路白拿了地址就走了。

    姑娘也要走,却被保卫处的处长留了下来:

    再聊聊,再聊聊,你刚才说你喜欢孤独?孤独是什么?

    聊了十分钟,香雨一头闯进来:谁要红头巾?

    姑娘倏地站了起来。

    香雨冲过来,哗啦一下抖开手中崭新的红头巾说:怎么样?满意不满意?说着,用红头巾苫住了姑娘的胸脯,蛮横地叮嘱了一句,别人的不准要,听见了没有?转身走掉了。

    姑娘要追出去,处长摆着手说:

    不用还她,你拿着吧,这些女人都不正常。

    半个小时后,另一个不正常的女人气喘吁吁地来到保卫处,把叠在手里的一条真丝红头巾交给她认识的处长说:

    老木用了谁的红头巾你就还给谁,拜托了,做一件好事吧。

    处长摸着红头巾微笑着说你倒挺大方的,这很贵吧?

    梦真没吭声,瞥了一眼屋子里瞪大眼睛望着她的姑娘,高傲地走了。

    处长起身,把梦真的真丝红头巾展开,戴到姑娘头上,退了一步欣赏着说:哎呀,你真漂亮,拿着吧,就算是我送给你的。

    姑娘说不对,明明是人家送给我的。

    说着就要走。处长拦住不让走。这时,一个石头飞过来,啪啦一声砸碎了保卫处的玻璃。处长急开门出去,看见一个小孩飞身远去了。

    趁这个机会,姑娘来到门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一个星期后,路白回到青岛,看望了自己的妈妈,又对老木的爸爸妈妈说起了老木的情况。

    老木变坏了。他做了官,有好几个漂亮女人给他献殷勤,我看了就生气。他说他领导了那么大一片荒原,忙啊,没时间陪我。我呆着没意思就回来了。我不想理他。爸爸妈妈,你们也不要理他,理我就行了。爸爸妈妈,你们养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儿子,他去了荒原,他做了领导,就去管别人的事情,就再也不回来看你们了。没关系,我来看你们,天天来,老木不来才好呢,省得烦人。

    爸爸妈妈都说好好好,咱们就当没这个儿子,咱们就当养了一个闺女。

    路白就笑呵呵的。

    完了路白上街去,她走遍了所有的高级商厦,为的是买一条最好的红头巾。

    她买到了,立刻就奔向邮局寄给了那个为老木奉献了红头巾的姑娘。她松了一口气,来到海边她曾和老木呆过的地方,望着潮去潮来的海,望着从海中升起来的晚霞,悄悄地哭了。

    几天后,远在格尔木的姑娘收到了红头巾,她立刻戴在头上,招摇着在街上走了一圈,见到熟人就问:

    漂亮不漂亮?

    大家都说太漂亮了。

    姑娘又问是我漂亮还是头巾漂亮?

    大家说都漂亮。

    姑娘现在已经有三条红头巾了,她轮换着戴,一天换一条。不了解缘由的人问她:

    你怎么这么多红头巾?

    她笑嘻嘻地说:都是人家送的,不要还不行。

    枪毙老木的枪声响过后一个月,我在格尔木找到了这位得到三条红头巾的姑娘。

    我说,你把你的三条红头巾都拿出来让我看看。

    姑娘神经质地说:是不是又要蒙住谁的眼睛啦?

    我说是的。

    姑娘说不行,凭什么要蒙住人家的眼睛?

    我无言以对。

    十七年以后,我又以记者的身份,千辛万苦采访到了老木的三个女人。

    记者:你好路白,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路白说不是,我结婚了,自从老木的爸爸妈妈1989年1990年相继去世以后,我就结婚了。我爱人是我们医院的大夫。我们结婚的条件是允许我每年去格尔木给老木上坟。去年我生病没去成,我爱人替我去了。

    记者:你好赵梦真,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赵梦真点头,停了一会儿又说,1988年我办回青岛后,家里人给我介绍过一个人,处了两个月,谈不来,就散了。

    记者:你好林香雨,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林香雨说老木在青海,青岛就我一个人。我知道赵梦真也是一个人,她守寡守给谁啊?只有我才可以守到底,老木就爱我一个人,他说过的。

    采访中,我看到她们都已是风霜满目,正在靠近老人的边缘了。但是深深地根植于她们内心的爱没有老,就像月亮,每夜都是新的;就像海水,每天都是潮来潮去。

    三个美丽的老女人似乎都不打算说:我已经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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