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金原原来姓班,乡籍土门关,是马灵验踏破铁鞋后觅到的神授弟子。马灵验想把她那些巫术相术卦术以及阴阳经风水经天地经人事经尽数秘传,花几个钱让他脱离了父母的世俗教育、凡胎印记。可是只带了三年不到,马灵验就发现杜金原有一些无法更改的毛病。她总结了八个字:色迷心窍,胆大妄为。胆大有将军做,固然可嘉,但如果到了不敬神灵不事鬼魅不尊先人不顾方圆不守规矩的地步,那就成了杀场上的偷刀贼,一定要小心提防。一旦让他掌握了神仙本事,便是个与人为害与天作对的邪神恶煞了。
后来,马灵验便以天生没有灵性为借口,和他一刀两断。又顾及着人世间必不可少的师生情分,加上他父母已经入土,马灵验便拿着一方写满了天言地语的福灵牌,央求到杜尕秀门上。杜尕秀觉得,既然马灵验说了话,定然有天理作依据,别说是改姓换籍,就是要他做自己的干儿子,也得答应。再说那时候杜金原已是个日见壮实的少年,两腿能踏山,双手能翻地,不要队上养活不说,调教调教还是个好劳力呢。于是,队上出钱出力,打庄廓盖房子,石门关的杜姓中,又多了一位精明强干的人。
现如今,杜金原就要出人头地了,虚名好送,实权难给,人们心里不免扑腾起来。包括尕秀阿爷,虽说有心栽培杜金原,但一想到自己这一把年纪了,从此要沦为他的手下人,心里不免就很难受。
杜金原耐着性子听完了尕秀阿爷的话,突然一声大喊:老天爷,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对着千人百眼,他眼泪簌簌落下,又说:
我怎么能改姓呢?活着是杜家人,死了是杜家鬼。尕秀阿爷你知道,我杜金原不过是你的一条狗,今生今世一辈子是狗。狗要做石门关的主人,天地不容,人心不服。
说罢,又一阵号哭,弄得许多人也跟着垂泪不止。
尕秀阿爷忙拉着马灵验到背旮旯里讨教。马灵验说:
缓些日子再说,反正杜金原是土地爷转世,他有掌权的福气。你当了八年干部,他要做七年队长,过七八年再来一次夺权,还不知是杜姓复元,还是班姓延续,也说不定是另一姓当政呢。
尕秀阿爷说缓些日子?缓多长时间?
马灵验说一两年吧。
尕秀阿爷默然离去。
但是,没过半年,人们就把杜金原推上了台。人心所向,那些曾经最会感叹一朝不如一朝的人,那些背地里最热衷于对杜金原戳三捣四的人,又是人面上拥戴杜金原取代尕秀阿爷的最热心的群众。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虽然人们从母树怀孕的事件中受到了惊吓,但人欲不灭,又没有胆量接近自己或别人的女人,便开始在牲口身上打主意,一打就轰轰烈烈,很快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杜尕秀出面训斥,没想到不可遏止的肉欲使石门关人无意中萌发了舍得一身剐的勇气。生性野浪的精瘦汉子杜宝得强嘴道:
哼,革命革到毬上了。
尕秀阿爷呵斥道:日奶奶的,你这个刘少奇的走狗,再胡搅蛮缠,迟早我要把你骟掉。
杜宝得说阿爷我求你了,你先砍了我的头再骟我的毬。
许多人附和道:屌毛风化革命,还不是要咱老百姓的命哩。尕秀阿爷,你要了我们的命,你给谁当主人去?
尕秀阿爷大骂对方是反革命,是骨头缝缝里都在反的反革命,是半夜三更抓着毬反的反革命,是不淌松水水(精液)就活不下去的反革命。骂够了,气急败坏地扭身就走,想去找杜金原商量个对策。杜金原却主动跑来找他,一见面就喊:
形势不好了,石寡妇死了。
原来,石寡妇经受不起风化革命的考验,在难以忍受的孤寂中,用一个抹了油的彩陶罐儿粗糙的脖颈作道具,进行了一番想象中的幽会。谁知那道具太古老且已经风化,一经体液濡湿就起了化学反应,顷刻坍塌了,她带着半肚子破碎的彩陶片儿离开了人世。
杜尕秀两眼无光,立了半晌,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住了一脸的难看,就差呜呜呜哭起来了。
石寡妇是个端庄秀丽的女人,生就的那张俊脸那身细皮嫩肉,是老天爷特意奖赏给男人们的。她自己也明白,离开了男人,她就没办法活下去。可老天爷不长眼,偏偏她的男人就死得早。死了再找,她先是看上了一世没有婚娶的杜尕秀,人居两处,情发一心,杜尕秀也是耐不住地心血来了潮,风化革命前些年,虽然已过了花甲,也着实背地里和她睡过几觉,那情分,那缠绵,就一个字:蜜。
后来尕秀阿爷就收敛了,既然他不想娶她,就不敢再有关系了,他要以身作则,要对得起杜姓祖宗。这女人就归了程二十八。一个鳏夫,一个寡妇,身份相当,又都是熟门熟路,那情形,也是一个字:蜜。遗憾的是,风化革命来了,好景不能持久,在杜尕秀、杜金原无处不在的监督下,石寡妇和程二十八既不能结婚又不能同处,只能两下里相思,两下里急躁,两下里痛苦,一对儿旺火,隔得远远的,你耀他闪,最多是个眉目传情,鹊桥没有,渡河无船,相会无期,风化革命是一定要进行到底的,你要她春情依然荡漾着的石寡妇有什么办法呢?
杜尕秀捂着脸坐在村道上的时候,突然又跑来了程二十八,指着鼻子向他要人。这种大不敬的举动,是石门关历史上没有的。循声赶来的杜姓人把程二十八这个外姓人好一阵捶打。幸亏杜金原死拽硬拉,叹气加上央求,再加上提醒:打发亡人要紧。人们这才退向一边,去安慰尕秀阿爷了。
可是人人都明白,石门关人过得已不是人的日子了。怎么办?又是杜金原的提醒:去找马灵验。
马灵验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千万年的人法,什么革命也不能改变。以毒攻毒,以邪克邪,杜金原色迷心窍正合适。
她这次没有提到石门关的主人要换姓的问题,大概也是为了让杜姓人感到舒服。
过了三天,在石寡妇的葬礼上,由尕秀阿爷自己倡导,改选了队长。人们生怕杜金原推辞,膝盖从亡人的坟头挪到杜金原面前。杜金原也跪下了,面对父老乡亲,流着眼泪接受了天地人的重托。
之后不久,马面人的媳妇金莲子生养了。马灵验接生,拉出来一看,大叫一声怪物,便用一块破布紧裹着,打发马面人扔到后沟里去了。
后沟沿上的窑洞里住着杜宝得一家。这天,他听到哭声走下沟去,拉开破布一看,吃了一惊:妈了个蛋,这娃娃活脱脱就是一个捏出来的杜金原。他没有声张,只是私下里向杜金原暗示过一次。杜金原狞笑着说:
你现在知道我的手段了?
回乡知青石担走在弯弯曲曲的村道上。
即使春日,在石门关也是早踏露水夜踏霜。要死不得活的天气使人都成了灶前的老虎——偎火的猫。这时辰,村道上已没有人影儿了,只有几声女人凄厉而疯狂的叫声从身后传来,这是班占魁的婆娘在叫天唤地。她疯了,在被杜金原霸占了一夜后,自己的灵魂便飞升而去。空荡荡的躯壳里,鬼魅自然要来安家落户。
唉,贼难冤屎难吃媳妇儿难让人。石担疾步前去,琢磨尕秀阿爷有什么要给他说的。他希望杜尕秀是个活食不吃吃死食的豁鼻子倔牛,好给自己壮胆打气。
在尕秀阿爷这个没有女人气息的家里,每一样东西都显得陈旧脏腻,炕毡上一滩一滩的饭渍和别的秽物板结着就要连成一片了。被子上油汗漫漶,黝黑发亮,连尕秀自己也辨不清被里被面了。炕上没有枕头,枕头就是他那身四季皆宜的棉袄,头油把后襟磨蹭得荧荧闪闪。挨着炕头有张桌子,桌子上落满了灰尘,正中摆着一摞带红色塑料皮的书,那是去县上开会时发给他的四卷《毛泽东选集》。选集上面压着一尊毛主席石膏像,是他从县百货公司花三毛六分钱请来的,刚请来时白得耀眼,现在已经黑乎乎的了。毛主席石膏像两边一左一右放着两个馒头,这馒头是做摆设的,也不知摆了多长时间,已是皮裂瓤干了。尕秀阿爷每天都要揣摸,汗渍浸入,由褐变黑,也是闪闪亮亮的。在尕秀阿爷眼里,这就是他的女人,就是他的已经离开人世的石寡妇,也是整个房子里的活鲜气儿。炕前盘着个泥炉,烟走炕洞,一年到头,只要做饭,便能睡热炕。
石担进去时,尕秀阿爷正盘腿坐在炕上吃一碗旱獭肉,满嘴是肉末和黄灿灿的油蛋蛋。
快来吃,铁门关人送来的。
石担望了一眼油灯下摊在炕上的旱獭皮说:这能吃?会染上鼠疫的。可他说是说,屁股一挨炕,手便伸到了碗里。
你打算怎么办?阿爷似乎比他还要焦急。
石担摇头不语。他的确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眼前的情形是,杜金原给他不派活儿不记工分,救济款分文不发,储备粮颗粒不给。逼着你没法过日子,你就得奉承他的心愿了。
依我看,驴毛要顺着抹,石门关家家都一样,倒不是不痛惜自己的婆娘,扳住鞍子好上马,靠着杜金原好吃饭。
尕秀阿爷你也这么说?石担很吃惊。
唉,现今不比往日,杜金原和我来了个颠倒,他是石门关的主人,你不敬他敬谁?这是老天爷安排的,我也得听他摆布。我家没有女人,老实说,有的话,我也会送上门去。人顶着天,天是什么?就是吃饭。你要在咱石门关吃饭,首先要改掉你的强脾气。
他看石担大绷着眼睛一副不驯不服的样子,又说:
我的话你可以不信,就当放了几个潮屁,你去问问马灵验。饥荒年间,神仙的主意要是和我不一样,我从此就倒着走路给你看。
石担说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们是知识青年。
尕秀阿爷说知识青年才要听话哩,不听话就改造,改造就是劳改,上面有政策。
石担不想再听尕秀阿爷说什么了,闷着头啃净了那一碗旱獭肉,长叹一声,起身要走。尕秀阿爷拉住他说:
你到底怎么办哩?透个实信给我,我好睡觉。
石担憋着气半天说不出来,突然一巴掌打掉尕秀阿爷的手,大吼了一声:妈了个X,我听你的,我操他狗日的土皇帝。
尕秀阿爷说这就对了,女人嘛,活到世上就是受罪的,受谁的罪不一样呢?
第三节
豫蓝走在前面,直到走过那段山脊梁上的小路后,才回头望了男人一眼,但也只是那么闪闪的一下。而石担却一路痴望着她苗条的身影,脚步稳稳实实,好像全然没有了他的悔恨和深疚。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希望她回头。她的波光荡漾的美丽的大眼睛,除了反衬出他内心的浑浊和人格的卑微外,别无存在的意义了。
到了。
豫蓝等石担过来,才用脚碰碰门。不管她费了多少口舌给男人宽心,也给自己造成一种出让身子不过是小事一桩的错觉,她依旧下意识地期待着保护。
开门的是马面人的婆娘程金莲。她勾着头,用眼梢撩他一下。这一眼内容复杂,什么意思都有,但石担能感觉到的只是责备。
其实,金莲子偏偏不是在责备他放弃了做丈夫的权利,别人的婆娘抢占她的位置又不是第一次,已是见怪不怪了。她更多的倒是可怜,可怜别的男人也可怜别的女人。杜金原做了石门关的主人后,第一件事就是趁马面人去田里,钻进她家向她要身子。她当然是要给的。一次两次他来家里要,三次四次她送上门去。再往后,杜金原便向马面人挑明了:他要金莲子改嫁。马面人死不同意,等到晚上媳妇不归窝了,又没个胆量去杜金原家撕扯她回来。天长日久,虽没有明媒正娶,但人人都明白,金莲子已经是主人的婆娘了。杜金原性野,见女人如狼似虎,恨不得一个女人身上喘一口气,一天喘他一百口气。这样一来,她金莲子倒少受了些搓揉,有饭能饱肚,有衣能暖身,神仙马灵验也没有她这样舒坦。这就叫光景,天下人未必都有福气享受的好光景。她还能求什么呢?
石担迟疑着立在门口。豫蓝下意识地拽住他。到了这种时候,她突然觉得丈夫应该不顾一切地强拉她回去。可他怎么能不顾一切呢?人要活,就得有活的条件,不为自己也得想想豫蓝。他终于跨进了门槛,他心说我这两条牲口腿啊。
进门是堂屋,左右两个偏房。金莲子快快朝右偏房闪去。他和豫蓝伫立着,听左偏房里杜金原谁啊谁地问了三遍,才掀起了门帘。
里面亮亮堂堂的,靠窗连接着东西墙是一道大炕。炕上有炕桌,金漆已经斑驳,画上去的山水和骑驴人影也已模糊,耀眼的只是桌四角被蹭亮的铜饰。这桌子是当年的土改成果,杜金原上台以后,尕秀阿爷从自己家里搬来送给了他:地主的东西还是你用吧。杜金原笑纳了。
啊?来了。杜金原坐在炕上欠了欠腰,对他们的到来多少有点意外。坐啊。
石担当然不能坐。而豫蓝却朝后缩了缩。
坐啊。杜金原得意地笑着,眼睛里邪光闪闪。
石担豫蓝仍然不动,几乎在同时他们把眼光投向了面前的墙壁,墙上是一张很大很醒目的毛主席像。毛主席用鸡蛋大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们,自然也平静地望着杜金原。
你死了么?杜金原突然骂道。
石担惊得抖了一下,好一会才搞清他是在朝自己的女人发火。
金莲子大概就在门口听候使唤,男人话音一落,便端着一个四方木盘进来,朝炕桌上放了一壶酒,一碟酱驴肉。她显然已经习惯了杜金原的驱使,不失主人身份地朝石担两口子笑盈盈点点头。
石担的喉头开始滚动,眼光停留在驴肉上,好像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他坐下,赶紧又起来,拉豫蓝坐到自己对面的炕沿上。
吃。杜金原命令道。
石担点头,偷瞥一眼豫蓝。豫蓝的眼光也被碟中的驴肉吸引住了。几乎在同时,他们伸出了手,没有筷子就用手抓。杜金原就着壶嘴儿兀自喝酒,脸顿时就像吹胀了的猪尿脬。
突然,豫蓝尖叫了一声,腾地跳到地上。按捺不住的杜金原蹲起来,伸手想再拧一把豫蓝。石担不由自主地挡开了他的手。
唔?杜金原扭头瞪他一眼。他一愣,不知所措地端起了酒壶,却被杜金原一把叼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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