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金原说罢,屁股蹭着炕毡溜下来。豫蓝赶紧朝石担靠靠。
石担呆然不动,又一次看看墙上的毛主席像。毛主席的眼睛好像比刚才睁得更大了。
有个水箩卜要给你吃,辣死你。杜金原涎着脸,一把将豫蓝拉到他怀里。
石担猛地站起。
唔?杜金原又瞪他一眼。他一阵发怵:
我,我走了。
别走,你得看着。
杜金原抱紧了本能地挣扎着的豫蓝。石担寻思他说的是反话,忙朝门口退去。
回来,你媳妇我收拾不住,你来帮忙。
石担狠狠地咬住了牙。豫蓝看着丈夫,突然喊道:
我不挣了,不挣了,叫他走,走。
杜金原说他敢走。又喊道:把门锁上。
顿时就听到外面的金莲子在瑟瑟索索地锁门。
杜金原松开豫蓝,嘿嘿一笑说:脱。
豫蓝不动。
杜金原又对石担说:你给她脱了。
石担眼里顿时冒出了几星火,拳头也随即攥了起来。豫蓝慌了:
我脱,我自己脱。石担,你把眼睛闭上,我脱了。
豫蓝在哭。石担也在哭,可他没有眼泪,他浑身抖着,瞅一眼毛主席安详的眼睛。那眼睛盯着自己,他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毛主席的眼睛都盯着自己。
趴下。杜金原对豫蓝嚎了一声。
石担背过身子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说畜生,畜生才那样,他的确是个畜生。可又一想,那样也许好一点,豫蓝就可以不看这个畜生的脸了,就可以避开他那张臭哄哄的嘴对她秀美脸庞的糟蹋了。他长叹一口气,听到豫蓝尖叫了一声:
你怎么咬人哪?
石担倏地回过头去,发现杜金原浑身上下都是尖利的牙齿。他没容自己再想什么,大步过去,双手撕住杜金原的肩膀,嗨的一声将他拉起来,又掀到炕下。杜金原赤条条地滚落到地上,竟没有咒骂出声。石担望着豫蓝,恨得挥了一圈拳头,最后夯在了自己身上。
杜金原慢腾腾爬起来,像一条大肉虫突然竖在了石担面前,黑脏的胸脯一起一伏地朝石担逼去。石担后退着举起了拳头。豫蓝连滚带爬下了炕,从后面抱住了杜金原光溜溜的身子。她害怕丈夫对杜金原动手,那会是什么后果?不堪设想啊。
豫蓝又一次被杜金原压倒了。石担的眼光扫向墙壁,毛主席还在望着他,也望着屋里的一切。他又把眼光扫向墙角,那儿立着一把锄头。他心说那就让毛主席看着吧,我一锄头就能敲死杜金原。这个念头闪现的一瞬间,他已经迈向墙角,握住了锄柄。
石担。豫蓝在喊他。她盯着他,眼睛里是那么凄婉的哀求。
别挡我。他吼一声。但这分明是他的怯懦——他似乎是在提醒杜金原:姓石的会让他死在女人身上。
杜金原翻身坐起,粗闷地喘着气。他得逞了,也疲倦了。这正是机会,石担可以毫不费力地灭杀一条害虫。他端着锄头走到炕前。杜金原惊怪道:
你要干什么,知青娃?
我敲死你,我……
突然,石担松手了,锄头咣当一声落到地上。他意识到自己早就不是人了,现在做人已经来不及了。唯一要做的就是赶快离开这里。他扑过去,攥住豫蓝的胳膊,拉她起来,又拉她下炕,拉她出门。她身子后坠着不走,她要穿衣服。
似乎已经用不着了,活人活到了这样窝囊的地步,有衣没衣有什么两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清清爽爽,岂不快哉。走啊,豫蓝,衣服是畜生穿的,咱不穿,走啊。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毛主席用鸡蛋大的眼睛平静地目送着他们。
村道,田埂,歪柳,青杨。石担拉着豫蓝的手,顺着山脊梁直奔前庄。一堆堆眼睛盯着他们。乡亲们,社员同志们,快来看,我们不要脸。我们为了一口饭,不知羞耻不要脸。
知青娃,你这是干什么?尕秀阿爷迎面走来。
你滚,你别管。石担喊着。可是当尕秀阿爷站到他面前时,他浑身又一下子软了。他丢开豫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号啕大哭。
尕秀阿爷顾不上理睬他,脱下上衣,扔给了豫蓝。豫蓝不接。她懵了,接了也不知干什么。
裹上。尕秀阿爷说着,拾起衣服,颤颤悠悠地抖开,围住了她的腰身,用两只袖筒打了个死结,这才转向石担说,哭脬子哩,你还是个男人,你媳妇没哭你哭什么?
不是男人,我不是。
尕秀阿爷一巴掌扇歪了他软塌塌的脖颈。
他抬起眼来说:扇啊,再扇啊。他知道自己是该打的。只要是人,都可以狠狠地揍他。
尕秀阿爷使劲扶他起来:快把媳妇送回去。
石担说:我——要——告。
尕秀阿爷说干什么也比展览媳妇的身子强。
石担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尕秀阿爷这次竟会同意他反抗一下杜金原。
三关人民公社坐落在关口的干滩上,南面县城,背依三关,左右伸两条胳膊拽着东西两川。这么个形胜之地,却没有丝丝缕缕的繁荣景象。公社三排十二间瓦房用土墙围了一周遭儿,墙外有家什么都卖又几乎什么都缺的供销社,算是招惹庄稼人的首要目标。
第二目标便是有两间草房一座棚圈的配种站了。公驴公马骚猪骚羊全在一起吃喝拉撒。它们似乎都明白自己的身份、性别和作用,傲慢得不得了,人从眼前走过,昂头不搭理。它们是在露天配种,三关地方,只要是男性,老老少少都来凑热闹。人们赏牲口,晒太阳,在这儿又最容易见到熟人,谈天说地,道古论今,传播各地方的革命信息,今年庄稼明年肥,王祥原来是牛鬼。偶尔撂几句粗话,无非是母马说娘亲,人鞭比畜筋,为笑而笑,不笑闷得慌。可又笑得不舒畅,浑身上下都是饥渴,喘口气都像乏羊倒嚼。
而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个大开思路,大饱眼福,大放厥词的地方。荒年荒人,婚嫁稀松,听窗户的福气没有了,关于性的启蒙便要从这里获得。望着母猪盼那猴年马月才会有的媳妇,又想那仙女下凡,变个狐狸精什么的,一夜欢娱跟她归天也值得。相识之间的野声野气当然少不了。他说你是驴,那驴就叫道:好啊,你有了媳妇我下种。极熟的还要动手动脚——把手伸到人家肚子下面乱摸,喊着:胀了,胀了。被摸的人必然要还击,骂着,打着,抱在一起拧着。人们开心了,笑得把脸上的皱纹抖落得满地都是。
1970年的早春,正当风化革命在这里死而不僵的时候,三关配种站成了三关乡民们必不可少的文化娱乐场所。肚子饿着,精神要饱,人活着总要找乐,直找得其乐无穷,忘了家里没粮了,媳妇跟人了,娃娃饿哭了,娘老子们寻死寻活了。
干滩,虽然没有繁荣,没有乡间的灵光秀气的干滩,依然是个大家来来往往的中心。
干滩原来叫甘滩。上推三十年,干滩还是一片肥沃的田地,靠天打粮,老天也不曾亏待,上坡青稞下坡麦,山顶顶上有豆摘。一年下来,百斗千升,三关地方上纳粮草的多一半就是凭了这里的出产。现如今,干滩成了干蛋,牧羊干蛋,栽树干蛋,种田更干蛋。县城大小设施,没有一样少得了干滩的砂石,连那县委大院花坛里的风景小品,县城街上到处都是的毛主席塑像和毛主席语录墙,骚客文人们书架上的摆设,居民们垒鸡窝盘狗洞的材料,都少不了干滩的奉献。
县城开始修建那阵儿,三关百姓也着实高兴了几日,凿青石,挖砂子,筛沙面儿,再搞一些骡马运输,副业收入使那两年的工值大大见长。人们高兴着,恨不得拴住太阳不落山,把地球掏空全卖了。钱进钱出得过日子,花一花也就没有了。干滩在消失了表土内脏之后,毛发全退,寸草不生。沙坑连着沙坑,石头摞着石头,埋死人不用挖坟,会野鸡不用钻山林找土洞。三关人每每提起那一段挖石卖料的历史,总还要咂嘴留恋,比如尕秀阿爷至今还在向后人炫耀:
那几年,老百姓膝盖上的这块补丁是斜纹的,真保真的机器布,人老几辈没见过。现在呢?是糟布,谁知道派过什么用场,是小儿屎布还是女人裤衩,都说不一定。
杜尕秀的卖弄一个场合一个内容:
那几年,过本年腰里拴的红裤带,红得那个——晕人哩,见过么?现在呢?白布条儿上抹一层红胶泥,就是好东西。有一条带子系着,凉水灌满了肚子挣不断,就算你把人活成神仙了。
干滩,就曾是这样一个福祸相依的地方。
这天,回乡知青石担凄凄惶惶来到了干滩。他先到公社去觐见常谷丰常书记。常谷丰早就是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了,但他是老领导,人们在习惯上仍然叫他常书记。常书记不在,他只好蹲在大门口那块光溜溜的石头上候着,不时地望望不远处那个人多喧闹的配种站。
进了,进了,再扶一把。
有人在喊。接着便是一阵哄笑。石担觉得他们这是群笑也是穷笑,便厌恶地锁起了眉头,忽听有人大声说:
常书记,你说这驴娃子怎么就认不得它阿妈了?
谁说认不得?
认得还往身上趴?
畜生就是畜生。
常书记,你说人是猴儿变的,那驴是什么变的?
常谷丰大概也是闲极无聊了,这问题明明回答不出,却还要做出一副沉思状蒙蔽群众:这个嘛……这个问题是这样的……
幸好又有人提出了新问题:猴儿能变人?再变下去,世界上就不是没有猴儿了么?
有。常谷丰很自信地说,猴儿变了人,人再变猴儿,反正就是这么变来变去。你想想,猴儿要吃喝就得动手动脑筋,动来动去就成了人。将来以后,什么场合都得有机器,人就不动脑筋,不用劳动了,想吃了张口,想穿了伸手,天长日久,人就退化了,退到根底就是猴儿了。
那你说机器不好?
我不是说机器不好,我是说,如今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就不要想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光景。缺吃缺喝,说明我们还是人,还进步发展着哩。你想想,外国资本家不缺吃不缺喝,但他们还是人么?
猪狗不如。
对,算你一窍得百窍,饿汉是人,饱汉是畜生。我们就不要骂天骂地怨神怨鬼了,做人总比做畜生好吧?
常书记,你饿不饿?
饿。跟你们一样,饿。
这我们相信。那县官儿呢?
有人替常谷丰回答:县官怎么会饿?人家吃白馒头还要剥皮呢。
又有人说:你没见就不要胡说。
我没见有人见了。
快看,差一点进了。常谷丰突然大喊一声。
人们又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一对过去是母子现在是情人的牲口上。
我来,我来给它帮忙。常谷丰想逃避问题了,只好这样。可他刚一站起,头就撞到一个年轻人硬朗朗的胸脯上。
驴日的常书记,你也在这里过干瘾哩。石担心里骂着,腰却不由地一躬,声音小得像是做贼:常书记,我有点事。
常谷丰整天在这种场合消磨时间,今天已经厌倦了,很高兴有人来找他。两个人并排走去,没走到公社门前,石担就把杜金原霸占豫蓝的经过一股脑儿端给了常谷丰。常谷丰脸紫了,僵住了——杜金原平日的作为他是知道的,不想管也管不了。可当着人家回乡知青的面搞人家的媳妇,那还不如来配种站配种嘛。
他沉吟一会说:你来请我,我当然得去一趟。说老实话,也是你们石门关的人太好欺,他搞你媳妇,你就不会操他婆娘?
我是个人哪。
杜金原就不是人了?
石担一听,马上就后悔了,自己颠山颠地一上午,打错了主意,认错了定盘星,乡下老虎乡下跳,何苦要来这里撞南墙认倒霉呢。
你还有什么事?常谷丰说。
石担扭头就走,没几步又急急地转回来:没吃的了。
大家都没有。
我和我媳妇都是知青,我们要求照顾。
这个嘛……驴毬吃哩?
石担恼怒地咬咬牙:别说驴毬,人毬也吃。
跟我来。
他们再次出现在配种站。常谷丰拨开人群,对刚刚歇息的配种员说:
把那头不顶用的老驴骟了。
做什么?
吃。
配种员二话不说,进棚圈牵出一头毛粗骨尖的驴来。石担忍着,寻思常谷丰自会收起他那戏弄人的话,却见配种员真的要动刀子了,便上前拉住常谷丰说:
常书记,有你这样糟蹋人的么?
糟蹋?你不懂你不懂,这是好东西啊,我都吃过几回了。你是知青我照顾你。
你侮辱人,我不需要你这样照顾。你这号干部跟杜金原一个鼻孔里出气,我操你妈。石担骂着,举起拳头就打。
四五个汉子一下子蹿过来,七手八脚地拧住了石担。
日奶奶的,常书记是你打的么?
我……我冤哪。
冤是个什么?谁不冤?
他顿时被人推倒了。
你们快打,打死了我们吃肉。有人慢悠悠地说。
石担乱中瞥了一眼,认出说这话的是本村的杜光宗。他喊起来:
别打了,想吃肉我自己给你们剜。
这时,常谷丰跳过来,压在石担身上,挡住那些莫名其妙愤怒起来的拳脚说:别给我弄出麻烦来,打死了怎么办?
人们住手了。常谷丰拉着石担起来,嘿嘿一笑说:
都是些疯子,知青娃想吃我的肉,你们又想吃知青娃的肉,吃来吃去,还不是老鸦吃了黑老怪,野狼喝了家狼血。依我看,谁也别吃谁的,吃饱了,就都变成猴儿了。我还是这个理儿,狗屎烂价钱,就得到处兜售——人还是饿着肚子好。
人们不听他的,又都喊喊叫叫地扑向配种员了:
给我,是我的。
又是一阵撕扯抢夺。人们和倒在地上的毛驴一起搅着尘土滚来滚去。配种员急了,把驴鞭塞到自己的胸襟里,喊着:
谁的也不是,是常书记的。
常书记,你要哩?有人趴在地上,扭过头来问道。
常谷丰脸上苦楚楚的,不吭不哈。
好,那我就是抢给常书记的。那人又翻身起来,朝配种员扑去。
别的人已不准备再争了,羡慕地看着那人把驴鞭抢到手,爬起来双手捧给了常谷丰。
常谷丰小心翼翼地接了,看看,叹口气道:茬口高了一点,可惜可惜。又忙着递给石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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