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蓝,豫蓝,这可怎么办?石担想着,踉跄迈步,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他发现回去的路更加坎坷不平了。
不知不觉,暮气已经笼罩了石门大山的山顶。前面昏黑一片,豫蓝就在山道边候他。他上前抱住就嚎,怀中柔软的躯体渐渐变硬了。他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劲,止住哭声,恐惧地松了手。豫蓝便悠悠地将头伸向了微淡的月亮。他猛地揩一把眼泪,发现豫蓝正在飘然逸去,面前只有一棵形销骨立的老槐树,树身上满是张大的嘴巴和迸裂的眼睛,黑森森的树冠在上面摇晃着,到处都在喊:我要吃,我要吃。他想槐树成精了,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扭身就跑。
等石担跑回干滩时,天已经黑透。旷野一片空寂,只有公社内闪着几缕萤火一样的灯光。而配种站却在黑暗中死去了,全没了人畜的声息,好像白天的叫嚣和骚动不过是一次鬼魂们的欢聚。他不安地躲开了那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旷野猫,漫无目的地走着。
湟水河到了,听着涛声依旧,石担骂起来:你这个酒囊饭袋,颤颤悠悠,担惊受怕,成天唯恐出乱子,你就不会发一场大水么?冲破河沿,淹掉三关,把所有人包括我石担冲走淹死。
他逆着河流往上走,懵懵懂懂走了半夜,心说柳活当年不算活,可人活一日也算是阳世里走了一遭,我活得还不够,还不满足么?
那就跳河吧?
河边有人,咕嘟嘟地在往家什里灌着水。一会儿,那人走过来,路过石担身边时,一个马趴绊倒在地上。他吃力地爬起来,惊慌地喊道:
陶罐儿呢?我的陶罐儿呢?
陶罐儿就在石担脚边,但他没有吱声。他被面前这个人那一脸山褶一样的皱纹迷住了,由于月光的照射,皱纹之间便有了道道阴影,越发显出他存在的岁月和作为人的资格来。
没有了,我的陶罐儿没有了。老人自语着,低头寻寻觅觅朝一路下坡的河边走去。
石担提起陶罐儿,凑到眼前仔细瞅瞅上面粗犷的纹饰,知道是个古物,便朝河边撵去。
老人已经不见了。
石担呆立着,心说我这辈子大概活不到有那么多皱纹的时候了。这么想着,他又赶紧离开了湟水河。
石担提着陶罐儿朝回走,路过配种站时,又大大咧咧走进牲口棚圈,牵出了那头白天骟过的毛驴。他似乎并不害怕近在咫尺的公社里的人发现,粗声粗气地吆喝着,回家了。
奇怪,有了这陶罐儿,鬼怪精魂便不再来挡道了。临近村口时,他嫌这陶罐儿沉甸甸的,提着空费精神,便把它扔下了山坡。咣啷啷啷一阵滚动,砰的一声,陶罐儿碎了。
第四节
常谷丰是下边人,三关百姓俗称拉猴儿。难怪人们要向他提出猴儿变人,人变猴儿的问题了。他父亲的确是个拉着猴儿,提着锣镲,云游四方的卖艺人。薄技在身,一世没有受穷。到了他这一辈,技艺丢了,又不能安心在家乡种田,仅凭着他的机灵和识几个字,先是单人闯荡兰州城,几年后又沿着黄河溯流而西,来到了这个湟水流域的穷县,然后就住下不走了。在县城混饭吃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叫马贵枝的女人。
马贵枝无依无靠,看他又伶俐又能吃苦,就把他认作了干儿子。1949年,改朝换代的时候到了,想不到马贵枝竟是个红军西路军失散人员。新政府派人来要求她出山,继续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她一口答应,却又慌称有病,让干儿子顶替了自己。政府当然喜欢不尽:常谷丰不仅因为贫穷而政治上可靠,且年轻有文化。那时节,靠得住的文化人入地难寻。
1958年10月,三关人民公社成立,由政府委派公社书记。这么个荒阒贫苦的地方,谁也不想去,就让常谷丰自告奋勇捡了个官儿。他带着媳妇走马上任到三关,大有不干出点名堂死不瞑目的架势。可是不到半年,他干妈就给他为难了:
薪水可多拿,官不可做大,党里的事儿我比你清楚。你没时没运没靠山,到时候挨了打还不知道是谁伸的巴掌。
他哪里听得进去,挥着手说:去去去,我的事儿你别管,你又不是我的领导。
马贵枝说:你狂什么?我能扶你上马,就能拉你下台。
马贵枝真的去县里替干儿子辞官。与此同时,常谷丰在三关创造了亩产粮食三万斤的成绩,卫星上天了,典型起来了,跃进局面打开了。县里说:
马贵枝你老糊涂了,这么能干的干部哪里去找?
马贵枝说大话说起来容易,石头变成金,土坷拉变成银,鹿角长到羊身上,凉水也能点着灯,你们到三关去看看,哪一亩地里有三万斤?把地皮铲起来都没有。这样胡说八道的公社书记,我跟他断绝关系。
这话传到了常谷丰耳里,他恼怒地说:
她说话怎么不像共产党?她还是我干妈?
两个人到了一起,常谷丰说:你性马,我姓常,你关照过我,我伺候过你,谁也不欠谁的,咱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马贵枝说:好好好,你无情,我无义,我看你有什么本事整治好三关。到时候稀屎拉了一裤裆,可不要来找我给你揩。
断了,两个人再也不来往了。
常谷丰一腔凌云志,风风火火地施展着能耐。可一年过去了,三关地方死人不减,活人不旺。老天不给面子,草比庄稼高,草籽儿比麦粒儿饱。这还不算,草荒苗不如苗荒苗,应用到人事上,便是我靠你,你靠我,靠不住就互相埋怨斗气,你有的我抢,我爱的你偷,偷来抢去自己整治自己。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你是强盗,我是强盗,大家都是强盗。要饿一起饿,要饱一起饱,反正是共产主义万岁。常谷丰看到,自己亩产三万斤的卫星放出来之后,百姓得到的却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很快,三关有了令人开心的童谣:
常谷丰,常谷丰,常常常在谷不丰。拉猴儿,拉猴儿,拉穷三关,拉走廪儿,百姓个个瘦猴儿。
有人说这就是咒符了,念上一万遍,常谷丰就会完蛋。
常谷丰泄气了,也觉悟了,心说真不如拿薪吃饭不干事,干妈当初说对了。这也就是老话说的,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我有毬的办法哩,百姓由它活,贫困由它去。至于童谣嘛,你念我也念,念着念着就消失了。他开玩笑地说:
我也就是完蛋了,什么也不想干了,这当领导干部吊儿郎当才算是正经当。
常谷丰变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说干也没干,说没干也好像干了,干就是没干,没干就是干。不上不下,不瘟不火,没有功过,谈不上耻辱,书记当到今天,日后恐怕也难动弹,童谣说得好:常常常在嘛。
这天见过石担后,他心说既然我常在三关,我就得去了,就是知青娃不来找我,我也得去。
常谷丰来到石门关,定然要挨家挨户地走走,早年间是访贫,现如今是问苦,一个内容,年年照抄。他当了多少年干部,就搞了多少年访贫问苦。越访越贫,越贫越访。他不访可能还会好一点。老百姓说了:倒了三山四海的好话,不如一个杂和面油花(一种青稞面花卷)。可偏偏常谷丰又喜欢说话,废话、空话、大话、调皮话、浪声浪气的野蛮话,要多少有多少。人说他是个有话就能饱肚的人,话多肚胀,不掏不卖撑得慌。可三关百姓没有生就嚼话下咽的牙口和消话的胃口,所以还是饿,饿得连表示殷勤和恭敬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像今天,就像他面对着精瘦汉子杜宝得的时候。
杜宝得一脸蜡黄,扑腾扑腾睁着两只牛卵般大小的眼睛,蜷缩在炕角,书记问候他应承,问到后来,连应承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书记,眼仁慢慢地往外凸起,好像常谷丰身上有根线拽着,只要再拽一拽,黑仁子就会哧地滚出来。
常谷丰看着他,浑声不自在,看久了,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恐惧。他屁股蹭着炕沿朝一边挪去,发现距离越远杜宝得的形象越让人害怕,不由地站起来,逃避似的扭身就走,还没出门,就感觉身后一阵骨碌碌的响动——杜宝得的两只眼仁儿随着书记滚到了炕下,又滚到了门口。他紧回头,看到杜宝得的眼睛闭上了,里面瘪瘪的,已经不望他了。他想以后自己那些拿嘴骗舌头的话看来不顶用了,没有一点实惠的东西,就别来访贫问苦。这念头一冒出来,他就听不到了眼仁滚动的声音,再看杜宝得时,眼皮虽然耷拉着,里面却是鼓鼓的,眼仁好像回去了。
常谷丰来到院中,望着天空,长叹一口气。
天上的彤云正在慢慢散开,青色一块一块的,像幽深的洞。依旧是可爱的晴光,瑞祥的烟霭。
突然,院门豪放地一响,进来一个颧骨突起的女人。
哈哈。她先声夺人,不像笑,像哭。常书记来了?屋里坐。
不坐了,我还得去别人家看看。
别别别,今儿就在我家吃晌午。
吃晌午?晌午早过了。
那你等着,我就去做,来了就得吃饭。
常谷丰有意要探探虚实,就地一蹲说:好,那我就等着,一顿两顿也吃不穷你。
那女人赶紧进屋,用一个豁垭碗捧出一碗水来:你先喝口水,我就去做饭。她说着,却不挪动身子,眼巴巴望着他,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起来,寒暄了半晌,又关照道:还喝水吧?别急,饭就好。
常谷丰点头,心里酸酸的,有意把话岔开了。他们又说到杜金原,常谷丰道:
杜金原这个人,石门关一霸,群众多次给我反映过。你说他到底霸道在哪里?
女人笑吟吟的:现在的干部好当么?百人百心,千人千面,做好事也有人戳脊梁骨说三道四。杜队长好,就是好,没有他,石门关的人早死完了。
他好?好在什么地方?
他心善,照顾女人周到。她说罢,又朝屋里喊一声,死人,你怎么不出来?常书记来了。不出来也好,你把饭做上。
常谷丰站起来:不用做了,我还是到别人家吃去。说罢就快步出了院门,又回身从门缝里往里瞅。
那女人如释重负地喘口气,急急忙忙地返身进屋:宝得,宝得,宝得你还活着么?
常谷丰一惊,赶紧回到院子里,就听女人又说:
怎么半天不喘一口气?我当你活到头了。队长说了,粮食不借。
那就……不借了。
听我的话,你眼看不成了。
不不,你不能去,只要我不咽气,我就要把你当人看。我死了,你想怎么就怎么,我管不着了。
常谷丰听着,隐隐约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骂道:日奶奶的杜金原,你就不怕阳世上造孽,阴间里受罪?
他悄悄地离开了那里,背着手胡乱走了走,又推开了郭海珍家的院门。
郭海珍不在家,他媳妇一听院门响,便从屋里钻出来,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常谷丰从她掀起的门帘下弯腰进了屋。那媳妇赶紧趱过来,抢在他面前,冲那黑不溜秋的炕沿又是吹又是用袖子揩,好一阵忙乎之后,才让书记坐下。
你阿大(父亲)呢?
死了。
什么?
她大笑:他下个月就要死了。我寻思你是来送棺材钱的。
常谷丰也笑了:我哪里有钱。
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那媳妇脸上更加宽展了些,扭着屁股过来,伸手就往书记大腿上拧。
常谷丰朝后缩缩:干什么干什么?
那媳妇说常书记你就不能舍散一点粮食给我们?
常谷丰说不要脸的,等你死了我再舍散。
你盼我死,我还想和你睡三晚上觉哩。
呸,你就不怕你家海珍割了你的头?
他才巴不得哩,一晚上半斤粮,他一个大男全靠我养活。
常谷丰笑道:你说的是杜金原吧?我今儿就是专门来向他取经的。不过,睡女人好办,你叫我到哪里找粮食去?
你官儿比杜队长大,你要为老百姓办事,办法比他多。
他有什么办法?
舍散籽种呗。
籽种?常谷丰一惊,又道,你每天夜里都去?
石门关女人多,队长一晚上换一个,想去还轮不到哩,我是见缝插针,守在院门外,看人家出来了我就赶快往里钻。
常谷丰着实火了,朝那媳妇吐口唾沫说:事情就坏在你们女人身上,没皮没脸的,还张扬着不罢,眼看就要下种了,没有了籽种,秋后你们吃个毬。
那媳妇不恼不羞,书记骂她,那是他的权力,也是自己的光彩,如同杜金原在女人堆里挑肥拣瘦一样,挑中的,就算福气,脸上有光,肚里有粮,就能活下去了。
常书记你别生气,队长不舍散籽种,就要死人哩。
不是还没死么?
死不死谁知道,杜光宗的阿妈三天没露面了。
死一个也不要紧,石门关六〇年饿死的人还少么?
要死可就不是一个了,光宗的阿妈老了,队长看不上。光宗呢,懒病把他治住了,三十出头的人了,大泥炕上睡死觉的一条汉子,不急不躁,你叫他娶媳妇,他说:娶了也是人家的,何苦要受那份闲气呢?你看看,现在不是吃了没女人的亏了么?要死,光宗应该先死,死了活该,谁叫他不想想娘老子的温饱来着。像我们海珍,孝顺着哩,顾了老子丢了媳妇。他媳妇受了多大的罪,他知都不知道。
那媳妇说着,突然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冒出些泪花花来。她用袖子一揩,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常书记,我们是你的牛马随便你用鞭子打,有粮食你就给一把。
常谷丰赶紧离开,脚步飞快地出了院子,心里沉甸甸的像揣了一疙瘩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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