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便有精生白骨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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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去谁家呢?免了吧,谁家都一样。他想去回乡知青石担家看看,然后就悄悄儿溜回公社去。明天嘛,明天去县上汇报。但他知道,汇报也干蛋。三关不是门面上的货,参观检查,谁也不会来这里。说不定,县革委那帮人搞斗批改搞晕了,把这里早忘了呢。真要是救济也容易,县上少开一个无事忙的会,就能救活三关的几千条人命。唉,双学会下来是群英会,群英会下来是红海洋会,还有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会,各种各样的批判会,清理阶级队伍现场会,斗私批修经验交流会,文艺调演会,革命形势展览会等等,哪个会不得几百几百地花钱。

    远远的,常谷丰就看到石担家的院门紧紧关着。他鼻子一撮,便觉出一股异味儿来,大概是好久没吃肉忘了肉味儿的缘故,直到院墙下,他也没判明是什么气息。他敲门,敲了好一会,豫蓝才过来开门。

    豫蓝不认识他,问他你找谁?

    他笑笑说:找你。

    豫蓝本能地厌恶着,隐进身去,就要关门。常谷丰赶紧说:

    不找你,找你男人。

    门又开了:你是谁?

    公社的,常谷丰。你家男人找过我,我来看看你们。

    豫蓝愣了一会,突然说声你给我们做主,便扑通一声跪倒在门槛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常谷丰也不把她扶起,瞪眼道:哭什么?我也想哭。

    豫蓝顿时有点呆了:你、你不是常书记?

    你说不是就不是。他绕过豫蓝,进门冲当院呆立着的石担说,现时只有孙猴子能救石门关百姓的命,一个跟头翻到美国去,变个苍蝇,把狗日仓库里的粮啊,肉啊,各种各样的罐头啊,一阵风卷过来,那你们就享福了。

    石担觉得他话里有话,心说或许在这位共产党的领导干部面前,人们无须掩饰那些偷偷摸摸的行为了。他很不情愿地拉拉书记的衣袖说:进屋坐吧。

    常谷丰进屋,到处走了走,一眼就盯上了厨房锅里的驴肉:哈哈,我说只有孙猴子才能救人一命嘛。

    石担说实在没办法了……

    常谷丰立马打断他的话说:快把你那口子叫进来吃。

    石担只好恳求了:常书记,我得给你说明白。

    不用说了。

    不是我想偷……

    常谷丰板起了面孔:是什么我不管,能救你们的命就成,我没看见,也没听说。这驴肉是你的,你说你花钱买来的,我也相信。吃,快吃啊,吃他个忘天忘地忘先人。

    说着,捞起一根骨头就啃,啃了几大口,又说:

    我看过孙猴子的画书,他变成苍蝇什么不拿?白花花的蒸馍,油漉漉的花卷,水晶饼,大桃酥,肉拌葱,白米饭,还有王母娘娘的蟠桃。

    饿急了的人,毛主席的蟠桃宴也敢闯。石担想着,牙关一次次咬紧,又一次次松开,突然抓住书记手中的那根骨头说:你别再啃了。

    怎么?常谷丰斜眼朝锅里一瞅,才发现已经没东西了。他遗憾地松开手说,你们还没吃?

    吃了,这是留给班占魁的娃娃的。

    常谷丰审视着石担两口子说:不会骗我吧?我就不相信只剩了这么一点点?

    石担说闻到味道的都来砸门,能留下这一口就不错了。

    常谷丰咽着口水说:按规矩谁碰上就是谁的,你怎么偏向着班占魁的娃娃,不管我这个公社领导了?

    石担说常书记你还是去班占魁家看看吧?

    看看就看看,他们家怎么了?他说着就走,又回头对石担说,你也走,你把我领上。

    豫蓝站在院中,惊恐地目送二人出了门。

    班占魁的女人被捆在屋檐下的一根圆柱上,嘴半张着,来回嚼着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眼睛无光无亮,像干涸了的两眼深井,见有人进来,那井盖便盖上了。整个面孔就像一块钻了七个眼的平板,木然到令人生畏。身子弯弯扭扭朝下坠去,两腿不住地颤抖着,鞋有一只没一只。看样子,她已经挣扎到了极限,累了,也瘫了。

    她男人从屋里皮笑肉不笑地迎了出来。

    石担问:娃娃呢?

    班占魁说睡着了。

    石担急不可耐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根带筋带肉的骨头。班占魁伸手去接,石担不给,兀自进屋,看班占魁那不到三岁的儿子确实睡着,才又出来,把骨头塞给了班占魁。

    吧嗒——班占魁落下几滴眼泪来。这时那女人睁开了眼睛,瞪着常谷丰,嘴皮蠕动了几下,下巴不住地往里收着。

    她又犯病了?常谷丰问道。

    唉,她就没有好的时候。

    捆起来干什么?

    班占魁不语。常谷丰鼻子嗅了嗅,惊异地四下看看,抬腿抢进屋门。班占魁急颠颠跟上,见已经来不及阻拦,索性从墙根操起一把砍刀,跳进了屋去。

    放下。

    常谷丰吼一声,班占魁抖一下,等喊到第三声时,那砍刀便砰然落地了。跑进来的石担这才看清楚,那孩子是永远睡着了。常谷丰忽地掀起的被子,赫然露出两根血肉模糊的腿骨来。

    石担大喊:谁把娃娃弄死了?

    班占魁一屁股坐下,破椅子的吱呀声算是回答。

    她是个疯子,你呢?你连个娃娃都看不住?常谷丰大声训斥,这是犯罪知道么?要坐班房的。

    班占魁抬起头,哀怜地望着书记:我今儿就跟你去,去坐班房,别抓她,她有病。

    常谷丰叹口气说:你等着,有你坐的时候。

    班占魁连连点头:好好,我等着。

    沉默。三个男人都没有眼泪,心境已不是伤感所能表达的了。回乡知青石担闭眼想着:那活脱脱的娃娃是怎么被他母亲弄死的呢?她那牙齿是如何一口一口撕下了娃娃腿上的肉啊?

    常谷丰大喘着气来到村中央神庙前的高台上,用一块坚硬的花岗岩敲响了只应该由杜金原敲响的钟声。

    所有的人都惊怪:这时辰敲钟干什么?更奇怪的是,钟点急骤,不像杜金原平日里敲的那样,慢悠悠的又充满了威慑的力量。饥饿的生活使人们希望能有摆脱饥饿的奇迹发生:要么猝然死去,要么温饱降临。人来得比任何时候都快都齐。

    庙门前有根挂着彩幡的枣木桩,常谷丰就站在木桩边上,眼光不停地扫向人群——没有一张脸是不变形的有红晕的,甚至常谷丰觉得他没有看到一张人的面孔,只有晃动而闪烁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那么亮,刺人的光泽也许是人体内最后一点热量的迸发了。

    常谷丰四下里看看:杜金原呢?他怎么没有来?现如今,肯定只有他那张脸是人脸,是可以在这里大放光辉的脸。

    在一片虚弱的叹息和营营嗡嗡的说话声中,常谷丰耐不住了:等杜金原干什么?他不来,那是他肚里有粪。还有一个没来,那就是石门关的上一任队长杜尕秀,有人说他去铁门关了,铁门关有他的亲戚。

    都来齐了吧?没有一户缺人吧?

    没有人回答。

    好,来齐了就好。

    常谷丰肚里满满当当的话就要成串儿往外蹦了,悲悲切切也好,慷慨激昂也罢,胸腔里血潮涌动,脑壳里悲愤交加,什么样的感人话说不出来?他抬眼巡视,发现一片人群突然一丝声音都没有了,连叹息都没有了。他顿时就哑口无言,什么动感情的话也不想说了。他沉下脸,沉下声,突然又大叫一声:

    走,跟我走,分粮去。

    没有人听岔,可就是没有人挪动一下身子,都成呆子了。因为从来没有这样过:干部们要做的正是他们急切盼望的。

    走啊,分粮去。

    分粮?你是说分粮?程二十八颤颤地说。

    对,今天由我常谷丰做主,把你们生产队的籽种分了。

    人们还是不动。要不是石担领头,他们也许会等着常谷丰把粮食捧到他们嘴里。

    石门关有三座隆起在地面上的古物:孤亭,神庙,馒头窖。馒头窖形似馒头,是队里放置集体储备粮的地方。说它是古物,并非小地方人的少见多怪。唐朝年间,这儿作为屯田边地时,馒头窖就有了。看那墙上凹进去的神龛遗迹,想必是个既存粮又祭祀丰稔,朝拜神农的所在。

    老辈人有过这样的奇想:用馒头窖作粮仓,颗颗粮食都能生儿育女,一担变十担,永世吃不完。奇想不奇,不过是希望罢了。石门关从古穷到今,丰年间的粮食,也要瓜菜搅拌,稀多稠少。一年到头汤汤水水不断线,就算光景鼎盛。遇到荒年——这地方十年有八年旱,差不多是饥荒年年——那就连汤汤水水也没有了,人对吃的等待,就成了唯一的念想。

    今年的饥荒胜往年,加上杜金原的多吃多占和为了女人的胡乱舍散,馒头窖中的柳梢廪儿里,去年留下的牲畜饲料和籽种,只剩浅浅儿一廪底了。

    卸门进去的常谷丰一看,顿时紧张得胸口怦怦直跳。没等石担和几个满脸肿胀的胖大和尚把粮食抓完,他便横档在窖门口,沮丧地宣布:

    没有了,粮食分完了。

    谁也没有感到惊诧,僵立了片刻,男男女女便朝这个在他们看来还有一点菩萨心肠的干部软塌塌地跪下了。有几个人泥瘫在地上,头使劲往上翘着,仰望着青天也仰望着书记。

    怎么办哩?常谷丰浑身被面前这些热望的眼睛咬啮着,问自己也问老天怎么办?

    郭海珍喊道:常书记,你就是我们的阿大,你得给我们饭吃。

    杜光宗立马拉长了声调:阿大——阿大——

    所有人都叫开了,一声比一声高:阿大——阿大——

    常谷丰双腿抖着,不由地弯了下去。他也要下跪了。面对这些把苦难和生活搅在一起的庄稼人,他希望他们对他这个公社领导不要抱什么希望。

    人们不依,仍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阿大。

    常谷丰慢腾腾地站起来,惊恐而迷茫地四下里看看,瞅准人群的空隙,抬脚就走。

    真是后悔啊,他不该来石门关。事情弄大了,他怎么收场?

    希望消失后的更深的失望使饥饿的人群发出了一阵阵恸哭,风忽忽地吹着,把哭声吹向了辽阔的天空。人们开始匍匐着朝常谷丰蠕动,想拽住这个在他们心目中差不多已经是救世菩萨了的书记。常谷丰回头看了看,脚步不由地慢了。石担撵上来,拉住他说:

    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他点点头,又朝人群走去:我,我这是要去给你们想办法了,别急,别急嘛。他撒谎了,他从来就不觉得撒谎是卑劣的。他又说,我们都是猴儿变的,我们的祖先是孙猴子。孙猴子变个苍蝇,什么东西到不了手?

    似乎人们理解了他的话,哭声消失了。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常谷丰坦然离去。

    可是,当他在只有风声陪伴的村道上急急走过时,突然感到一阵空前的沉重和压抑,好像周围绵亘的大山和头顶流动的铅云,都来把自己死死压住了。

    他长喘一口气,忽然又觉得异常轻松,什么也没有了——心空了。是啊,空了。他摸摸胸脯,这里怎么不跳了?他又敲了几下,嘭嘭嘭,是空洞洞的声响。没有了,自己的心没有了,叫他们拿去了,或者是自己像抛掷一片轻飘飘的树叶那样撂给他们了。不行,人没有了心怎么活?

    他又回头看了看,发现石担一直跟在后面瞪视着自己,便把脚跟一旋,快步走去,敲开了杜金原家的院门。

    日奶奶,你把粮食弄到哪儿去了?

    常谷丰一进门就质问。杜金原已经知道常谷丰分粮食的事情了,很不高兴地说:

    你急什么?我杜金原什么时候亏过社员?

    你什么时候没亏过社员?

    我亏也就是亏在毬上。金莲子,你死了么?倒茶。

    茶要慢慢喝,先给我一口饭吃。

    我还要向你张嘴哩。

    放你妈的屁,公社是清水衙门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金原不冷不热地笑了几声,对端来茶的金莲子说:给书记拌两碗拌汤。

    常谷丰神经质地一阵吸溜,好像拌汤已经入口了:你还有面拌拌汤?

    留着专门伺候你们这些吃白饭的人。

    好嘛,明儿我叫公社干部全体来吃。

    我哪有这个面子。

    面子我给你,现在谁有粮食舍散谁就是玉皇大帝。

    这个大帝我可当不起。

    你当得起。老实说,你家里藏了多少粮食?

    杜金原悠悠然摇头说:粮食有哩,籽种和储备粮都还有一点,但话不能这么说,我藏是为了谁?还不是放在馒头窖里不保险么?偷了抢了谁负责?

    毬毛鬼胎,人都要饿死了,偷抢也是革命行动。石门关的人太老实,放在其他地方,群众早就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你这是给我上紧箍咒哩,其实我早就想把籽种和储备粮都分掉,就害怕违反政策。

    嗨,政策是人定的,共产党的政策又没说饿死百姓活该,叫你当队长,光是糟蹋女人么?小心法办了你。

    杜金原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说:好好好,书记你就别说了,我明天就把储备粮分掉,保证石门关的人一人平摊上三斤,行了吧?

    不能再多一点?这能坚持多长时间?

    老天爷,我们是十六两的称,再多一钱我就得给你下跪了。

    这时,两碗拌汤已经上桌。常谷丰不顾冷烫,端起来就喝,那嘴只张不闭,稠乎乎的拌汤一灌到底,只听咕嘟咕嘟一阵响,两碗已经下去了,唇上,舌上,牙上,竟不沾一滴汤水。接着就舔碗:他伸长舌头,严严实实摁向碗内,把碗忽地来了一个斜斜的旋转,转了整整三圈,再把碗拿立了,用舌尖朝碗心狠狠一蹭,那碗便干净得抹布揩过了一般。

    常谷丰把碗放到桌子上,余味无穷地用舌头舔着嘴,笑咝咝起身告辞。杜金原送他出门,他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毛主席像,不放心地说:

    你向毛主席保证,你说话算话,不论大小,不论男女,一人分到手三斤粮食。

    保证就保证。杜金原说着,从炕毡下面摸出一本巴掌大的红宝书来,右手攥着举过头顶,面孔严肃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你老人家的光芒照四方,我杜金原要是不分粮,睡起来就是一头羊,叫大家宰了吃肉喝汤。

    常谷丰看到毛主席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扭身走了。

    天色向晚,乌沉沉的山村上空,迎风飘扬着几声哭喊,好像是活人在喊饿,又像是饿死鬼在诉冤枉。常谷丰不理睬它,匆匆赶路,生怕有人拦住自己。终于走出了村庄,这才放慢脚步,背搭着手,一路摇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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