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便有精生白骨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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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当一轮冷月临窗,他打出响亮的鼾声时,她又起身悄悄离开了他。她还得去,她想粮食就是命,什么也没有命要紧。

    院门一响石担就醒了。他起来,没追没喊,呆坐着一直到豫蓝归来。

    豫蓝又要给他做饭。他跳下炕,伸手夺过那半碗粮食,抛向门外。

    碗碎了,粮食撒了一地。

    豫蓝的心也碎了,只能哭了。但石担不让她哭出声来,呵斥着要她脱去衣服。她照办了,幻想着待会躺到丈夫的怀抱里后,丈夫的恼怒便会烟消云散。可这时她吃惊地看到,丈夫从灶前拿起了一根柳梢。

    这是石担平生第一次用暴力发泄积郁,却是在自己所爱的女人身上。

    女人不反抗,她意识到当她痛苦呻吟的时候,那遍体耀眼的血痕,除了证明丈夫已经变得残暴之外,还能说明的就是他的怯懦和无能。如果他真有胆量,真的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为什么不去抽打杜金原呢?

    柳梢打折了,他不许她穿衣服,像拖麻袋那样把她拖到院门外,吼着:滚,找你的杜金原去,你告诉他,我迟早要宰了他。

    院门咣当一声从里面关死了。她站起来,一遍遍地敲着门,敲不开,就蹒跚着走去。微淡的晨月下,苍茫的大山里,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悠来荡去。

    她想好了,哪怕即刻变成一条饿狗,她也不会再去杜金原家乞食了。

    她走向尕秀阿爷家。尕秀阿爷从门缝里瞧着,就是不给她开门——他是风化革命的旗手,他怎么可以在家里接待一个裸体的女人呢?尽管他十分关心这个被叫做知识青年的外来的女人。

    豫蓝退了回去,透明的晨雾已不能为她遮羞,醒来的叫天雀更使她惶恐,好像它们那悦耳的叫声是故意冲着她的:

    快来看,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么?

    她不敢再这样走下去了,赶快藏进村道边的一个土坑里,抖抖索索拔起几把乱草,朝自己下身盖去,没等盖住,就听对面一声门响,走出一个厉鬼般让人生畏的男人来。那男人瞪起一双吊眼吃惊地望她,直望得她浑身皮疼肉颤。他过来了,边走边脱衣服,到了跟前,扔下衣服说:

    去我家吧,我还有条裤子。

    她紧张得使劲摇头。

    马面人又说:你别害怕,我是个废人。

    赶走豫蓝并没有在石担心里起到消解怨忿的作用,他把憋满肚皮的火气,又一次发泄在了另一个软弱的女人身上。

    就在豫蓝被他撵走的当天中午,他在村道上碰到了要去神庙磕头的金莲子。他知道金莲子已经被杜金原一脚蹬掉了,一照面顿时就觉得她成了一堆臭肉,比她投靠过的恶霸杜金原,比她扑过身的坏蛋马面人还臭。他瞪圆了眼睛,威武雄壮地朝她走去,几乎就要胸脯贴胸脯了,吓得她脸色苍白,抖抖索索地既不敢喊叫又不敢跑掉。他没事找事地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

    金莲子不说话,因为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离开了杜金原,吃不饱肚子了,也就没有地位了,谁知道别人有什么意图呢?昔日得势的时候遭人嫉恨,现如今已是不如鸡的凤凰,不叫那些尖酸刻薄、争风吃醋的婆娘们一把把拧死,就算命大福大了。

    你也有今天?好下场。他说着,突然有了一个整治她的绝妙办法,哼哼一笑,推她一把说,走。

    去哪里?

    好地方。

    金莲子有点怕,不肯。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就走。

    他拉她来到杜光宗家的院子里,喊道:光宗,你出来,我给你找了个好媳妇。

    杜光宗从梦中惊醒,翻了一下身,咕隆了几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又闭上了眼睛。

    石担等了一会,看他不出来,就搡着金莲子进屋,又把她推倒在炕上。

    杜光宗又醒了,看看炕上的女人,很不情愿地挣脱漫长的梦境,懒洋洋坐起,傻愣着看那女人。

    金莲子垂下头,抽抽搭搭的。

    石担说光宗,看好,别叫你媳妇跑了。

    杜光宗脸上的皮肉吃力地动了一下,又晃晃头。

    怎么?你不想要?

    要媳妇做什么?麻烦死了。

    不麻烦。石担极力说服他,你从黑到明躺着就是了,饭要她喂,屎要她倒,柴要她打,水要她挑,叫她像伺候杜金原那样伺候你,晚上身子贴身子,你别动,叫她动。

    杜光宗慢腾腾嘿嘿一笑,害羞地红了脸,那红晕懒懒地渗出来,又没精打采地漫散开去了。

    石担出了杜光宗家,颇为惬意地喘口气。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惬意是由于他从金莲子的神态和杜光宗的笑声中发现,他并没有因为金莲子是跟杜金原和马面人有关系的人而惩罚什么,反而成全了一件好事。也就是说,按照金莲子如今在石门关的处境,和杜光宗拴在一起过日子,她还得感谢石担呢?石担拍拍自己的后脑勺,想迫使自己后悔,可怎么也后悔不起来。

    云雾覆盖了石门关山,箍紧了村舍田野,迷离的山影左冲右突着怎么也不能把沉沉云雾甩在身后。人们变得格外敏感,一有风吹草动、鸟鸣兽叫,就把疑惧的眼光投向山外。

    山外来了一条狗,狂叫着给大家报信儿:人来了,一帮人来了。

    人们四散而去,赶紧跑回家去关门闭户。

    只有石担不那么紧张,家里还有一口粮,但那是豫蓝用身子和耻辱换来的,让他们知道才好呢,这种搅拌着耻辱吞咽粮食的日子再也不能延续下去了,再下去他就憋不住了。

    这是一个下午,由十六名县城基干民兵和五名县群众专政小组成员组成的查粮队,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了石门关。他们看到,远远近近的大山开始颤抖,终于甩开了久久缠绕自己的烟雾——天晴了。

    然而,精明强干的查粮队在两个多小时的搜查中,竟没有搜出一粒粮食来。他们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都以为农民不会有胆量欺骗他们,尤其是三关的农民,没出过三关道,没经过大场面,在他们的历史中即使犯有千种罪过,也没有一次是欺骗上级领导,他们有什么资格和胆量深埋粮,不交公呢?

    但是查粮队没想到,正是由于这里的农民更加懦弱更加胆小,才最大限量地把粮食塞进了肚子,享受着胃胀胸闷牙痛屎憋的快乐。偶尔有几家还有几把实在无法装进肚子的粮食,也都拿到山坡上坑埋,或者藏到沟中石壁罅隙里去了。

    人死了,是一下子吃进去了好几斤麦子撑死的,一死就是好几个。

    哭声。亲人们哭着,又紧张地掩饰着:他们是饿死的,你们看,脸肿了,浑身都肿了,肚子肿得这么高。他们成了鬼了,不是饱鬼是饿鬼,不信了你们听着,黑天里满庄子喊饿哩。

    查粮队不理死人,更不理哭声,也不理鬼。

    第二次搜查很快又开始了。

    在石担家里,他们从黑黢黢的灶洞中,那一层温热的草灰上,发现了半碗黄汤,汤中沉底的除了黄泥,还有麦子。他们将汤倒掉,细细数那麦子,足有七十粒。查粮队的头儿从杜金原家闻讯赶来,叫手下把院门从里面闩死,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开始盘问:

    粮食是哪来的?

    石担面对十几条大汉各种模样的瞪眼,不由自主地朝后退退。

    那头儿突然笑了:种粮人拿点粮食有什么错?饿肚子的苦难我也受过。旧社会不说,六〇年我见的死人比活人多。你把粮食交出来,我再加倍反还你,也就是你交赃物我发奖励的意思。

    石担说粮食是杜金原的,怎么到了我这儿,你们去问他,看他怎么说。他要是不说,我再说。

    那头儿明显地不想牵连出杜金原来,蛮横地说:不要狡辩,还有多少粮食?统统交出来。

    没有了,就这么一点了。

    又一阵搜查。这次他们捅开了炕洞,掀掉了地皮,拿棍子沿墙敲了个遍。他们失望了,也疲倦了,一窝蜂回到了作为大本营的杜金原家。

    饭早就准备好:一人两个白面馍馍,一大碗牛肉汤(杜金原亲自动手宰了队里现存的唯一一头耕牛)。查粮队是来石门关吃苦的,就这样将凑着填饱肚子吧。拿馍端汤的杜金原满嘴的客气,一脸的歉意。

    他们边吃边商量,很快敲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第七节

    钟声播向四野,山深处的秃鹫从危岩上蹦起来,滑翔在天空,觊觎着石门关的芸芸众生——三关地方待人是贫穷,待它们却是富有。年年春天有饿殍,暴露于山野。人们发现,秃鹫逐年增多了。

    残霞燃烧着,像一堆将灭而未灭的篝火。在钟声袅袅的余音里,呻吟着病病歪歪的黄昏。

    开会喽,开会喽,男人们把婆娘领上,婆娘们把娃娃抱上。

    杜金原的声音从前庄响到后庄,山乡在悲哀和恐怖中动荡了。神庙前,依旧飘扬着彩幡的枣木桩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被悬空绑了起来。那查粮头儿亲自指挥着杜金原和两个查粮队员:

    高一点,再高一点。

    到顶了。

    没有哇,还差……一寸。

    这东西被再次松绑,再次移高后,再次五花大绑。磨磨蹭蹭、提心吊胆来开会的人们看清了:枣木桩上是个被缚的人,浑身裹着一层厚厚的冰壳。谁呢?不认识。

    石门关人中只有杜金原清楚:

    日奶奶都是常谷丰祸害的,他成了罪人,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把灾难留给了老伴。这女人看那么多拿枪带棒的民兵来家里抓人,惊问他们,自己的男人是不是因为分了粮食就要进号子坐班房?

    来人说:坐班房?十恶不赦,枪毙都是轻的。还有你,到时候陪着吃枪子儿吧。

    吓得这小胆儿女人没容多想,便朝湟水流动的地方颠去。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河面上刮的是突袭而来的干冷风,出太阳时涌水,到夜里便是大冰盖面。老天爷的安排太尽如人意了,冰面上竟有了几个天然冰窟,她哭着哭着就钻进去了。

    于是,因常谷丰逃跑而无法召开的斗争会又可以召开了,只不过是斗争对象换了,换成了冻硬结冰了的常谷丰的死老伴。

    人还没到齐,杜金原就站到台上,开始训斥大家了,无非是说常谷丰私分粮食是收买人心,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谁跟着他转谁就是资本主义的猪尾巴,下场只有一个:割。

    接着是查粮头儿讲话,他说得更邪乎:常谷丰的行为,是对社会主义公有制的最大破坏,是对毛主席心怀不满,是对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直接反对,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行为,去领了粮食的人都是参与了反革命活动的坏分子。如今罪魁祸首的老婆畏罪自杀,以死抗议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真正是死有余辜。

    人们一边听着,一边发抖,还有淌眼泪的,咬着牙不敢出声。

    查粮头儿讲完了话,又煽动大家上台揭发常谷丰的罪恶和互相揭发。半天没有人响应。沉闷中,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了三关神仙马灵验,她披头散发,一到人跟前就手舞足蹈:

    毛主席说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毛主席说了,大风大浪也不可怕,帝国主义不是很大么?我们顶了他一下,也没啥。毛主席说了,阶级敌人是一定要寻找机会表现自己的,他们对亡国、共产是不甘心的。毛主席说了,以伪装出现的反革命分子,他们给人以假象,而将真象荫蔽着。毛主席说了,瞻顾前路,如蹈深渊,自时厥后,定当退避,世有鬼神,或容依庇,百世之下,庶知我心。

    这后面一段话毛主席自然没说,但谁知道呢?连县上来的干部都目瞪口呆地听着。而马灵验也不是故意要混淆真理和谬误,在她看来,凡是伟大一点的话,就都是毛主席说的。

    一番云天雾地的最高指示后,马灵验引出了自己的话:

    同志们,常书记的婆娘死了,她死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中,死在张思德同志、白求恩同志之后,让我们把头勾下,为她好好儿难过三分钟。

    才难过三分钟么?三天、三年也值得。尕秀阿爷忍不住咕隆了一句,引得好几个人呜呜地哭起来。

    起风了,枣木桩上的彩幡呼啦啦响。

    尕秀阿爷又说:能哭的就哭吧,我们是人哪。

    哭声响亮起来,许多人抽搭得浑身抖动。

    查粮头儿给杜金原耳语了几句,杜金原便走向了马面人:

    你快行动起来。

    我也想哭。马面人说。

    哭你妈的X,你哭谁哩?赶快给我绑人。

    绑谁哩?

    男人们多绑几个,婆娘们留下。

    查粮头儿过来说:不,我今儿绑的是淌眼泪多的人,这些人是非不分,阶级立场极端反动。

    杜金原本能地吊长了脸:那不行,婆娘们我能养活,男人们你叫我看着饿死么?

    查粮头儿说过几天我给你放回来就是了。

    马面人和几个查粮队员一连绑了八九个人。石担庆幸:竟没有轮到自己和豫蓝。这时马灵验又喊起来:

    毛主席说了,这个运动规模很大,天有多大它就有多大。毛主席说了,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又何其毒也。毛主席说了,打倒阎王,解放小鬼。算命了,算命了。

    她疯疯癫癫跑到庙门前的高台上,把手中的卦巾在空中一抡说:杜金原你听着,我今儿给你算一卦。

    杜金原表情复杂地盯着她。

    她又喊道:毛主席说了,阳世之内,稍免疚心,泉台之下,或当瞑目。我早就说了,你杜金原命好,你原来姓班,你这班姓左也成王,右也成王,但是……她猝然住口,看看大家,狞笑着说,仙有仙规,鬼有鬼律,人有人讳,我不敢说了。

    台下一片安静。

    查粮头儿觉得好奇,挥着手说:你快说,说完了你下去。共产党人鬼神不信,天地不怕,你能把人说得吓死?

    是啊,绑男绑女不绑你,你有什么敢不敢的?杜金原也说。

    马灵验迟疑着:说出来不好听。

    说。查粮头儿急了。

    说就说,无刀不成班,姓班的为王一世,到最后一刀把那左王右王劈成两半,鲜血淋淋,鲜血淋淋。

    大家面面相觑。马灵验又自问自答:

    杜金原的灾难避得避不得?六王爷没有下示,我说不上。

    这时石担突然冒出一句来:那你不会问问六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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